世俗化的林妹妹

一、世俗化的林妹妹

《红楼梦》里,曹公笔下无恶人,这是学界公认的看法。而《红楼梦》之耐读,也在于其可从多面的角度去理解,闲人眼中,王熙凤是一身正邪兼具的佛魔,善恶双修、活泼生动。她如同石破天惊的灵猴,以其经世的才干在那个夫权至上的时代逆天败德,建立起自己齐天大圣的游戏规则来,几经修炼成为斗战胜佛。泼皮辣货心猿返,饕餮人间不寻常。

在王熙凤短暂的生命历程里,贪婪和不安始终如一地相伴身侧,人们论道她随机应变的手段和敢作敢为的才魄,也被这张牙舞爪的胭脂虎形象吓到止步不前。多数人惯以蛇蝎美人、妒妇心肠来判断她被休弃之后哭向金陵的下场纯属咎由自取,并举例论证其夫贾琏为何对她“一从二冷三休”,到后来笔者越是哀其不幸,越想为其还原一个锦花深处枕炎凉的王熙凤,为她澄清。王熙凤首先是个聪俊灵秀的女子,其次是二十岁左右的少妇,放在今天也就是个刚进大学的学生,最后才是人们熟知的那个阎王一样的管家婆。也许是琏二奶奶的“奶奶”二字把人叫老了,初涉《红楼梦》,人们容易误会她是个成熟老辣的贵妇人,且极尽贪婪和骄奢。细品回味,王熙凤也不全是八面玲珑、游刃有余,她做人有其与生俱来的正直和善良,也有其桀骜不驯和狡黠,她并不圆滑世故,相反是活泼真实、俏皮可爱的。只是因其管治家事的铁血手腕让人忽略了她本来的性别和年龄、身处的时代和境遇,从而隔着多层外象的包围,戴着有色眼镜去评估她。

王熙凤是世俗化的林妹妹,这点是太多人容易忽视的细节。

1.红与绿:伶俐与好强

王熙凤除去和林妹妹一样有着一副伶俐周到、能言善辩的好口才,还有一颗同样敏感细腻的七窍玲珑心,二者皆是极善于察言观色,心性又极要强、在意面子的。从林妹妹初进荣国府的谨小细微,和王熙凤及至病中都还逞强干事、只恐落人不是的脾性来说,我们似乎看到了某条穿梭其间的绵密针线,将这两人等同起来,林黛玉的多疑多心、王熙凤的诡谲多变,都是值得一提的共同点;再来是王熙凤明目张胆的泼醋行为,是只有针对其夫贾琏才会有的惯性思维,这和林妹妹的无理取闹像极了,只有在针对宝玉和其暧昧对象之时,林妹妹才会说些尖酸刻薄、不合常理的说辞。除去宝玉和宝钗,林黛玉和其他人的关系还是处得极好的。

抛开两人一个是已婚少妇、一个是未婚女子的不同身份处境来说,她们天性里都有股把爱情带入婚姻延续进生命,从而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痴执意念。而王熙凤是个自来干脆果决的行动派,林妹妹是个内在清晰明净的理想派。一个在柴米油盐的管家俗务中炽烈追逐,一个在温雅宁澈的大观园里怀春守候。

熙凤和黛玉,看似生活习性和品味截然相反的两个人,仿佛有根“红”线将二人串在一起。林黛玉的前身是西方灵河岸边的绛珠仙草,绛珠的“绛”字,点出其“红”之寓意。而转世后的林妹妹,大观园内的潇湘妃子,更多给人留下的是青竹欲滴、西子捧心的幽雅“绿”意,书中关于“红”的笔墨除了贾宝玉的怡红公子外,令读者印象最深的大概就是王熙凤的出场了,穿红戴绿,极尽奢华。耀眼的红和幽然的绿,这色差的夺目张扬,尽显一身。

寻思品味,熙凤仿佛潇湘之外廓,具象生动地扎根尘俗里。

虽然她在人前表现出来的是市侩精明的左右逢源,但其秉性里却和林黛玉一样桀骜不驯,甚是高傲,终至曲高和寡,很难交上知心朋友。林黛玉的不食人间烟火、清纯脱俗,王熙凤的世俗精干、强出风头,都有一种不肯落人话柄、叫人轻视笑话的铮铮傲骨撑着。而从后来王熙凤的身体状况来看,不难看出其所患疾病的严重程度比之林妹妹先天娘胎里带来的隐疾,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也就是说,她外强中干,全赖意气强撑病骨,在外粉饰太平。这般不落人后的傲气,固然离不开熙、黛二人出身世家的高贵背景,但也与二人打小就被当成男儿教养的因素有关。

《红楼梦》第二回贾夫人仙逝扬州城的时候,曹公交代林如海——

今只有嫡妻贾氏生得一女,乳名黛玉,年方五岁。夫妻无子,故爱女如珍;且又见他聪明清秀,便也欲使他读书识几个字,不过假充养子之意,聊解膝下荒凉之叹。[3]

此后曹公又巧妙安排第三回林黛玉初入荣国府时与王熙凤的见面:“黛玉虽不认识,也曾听见母亲说过,大舅贾赦之子贾琏娶的就是二舅母王氏之内侄女,自幼假充男儿教养的,学名王熙凤。”也诚因这般奇特的身家教养,使得她们除了远高世俗闺阁的聪明见识,多了几分男儿坚韧不拔的好强心志。这也为她们的交际带来了限制。

2.孤傲的贵族

王熙凤的嘴甜心苦和林黛玉的冷眼旁观,使得她们与外界的交往永远保持着一种相对疏远、若即若离的陌生。除去王熙凤管家不得不去打点维系的人情关系来说,我们看到从头到尾能深入她心怀的也只两个人,一个跟前一心向她的大丫头平儿,还有一个,就是贾母眼中“重孙媳妇儿第一人”的秦可卿,只可惜,秦可卿早早就夭逝了。而在其夭逝之后,王熙凤打点家事之余,私底下夸奖最多的,大概就是读者眼中与世俗格格不入的林妹妹了吧?

此二人,在贾府下人心里的评价皆不是很高,我们稍加留意,便会发现她二人交好的人际圈都在上层。若说王熙凤是世俗生活中物质层面登峰造极的贵族,林妹妹则是不折不扣超越世俗的精神贵族。彼时,熙、黛二人于贾母面前初见,林妹妹年方六岁,宝玉年方七岁,贾琏大概十九岁,掌管着家族内务大权的王熙凤小他几岁大概十六七岁。如果按照曹公的伏笔铺叙,到了下一代管家权力交接之时,应是交由成年后的宝玉和其正妻了罢?只不知曹公安排此处相见的伏笔又是何意,《红楼梦》是部未完的断稿,其书未能尽叙其中深意,却如同断臂的维纳斯一样美轮美奂,神秘莫测。我们很难想象成年后的林妹妹,那个走出大观园的林妹妹是否也会步王熙凤的后尘,性情同她如此相像的林妹妹若是坐上管家之位后是否会重蹈她的覆辙,聪明灵巧到病中逞强重演她的悲剧。因为那个占据全书篇幅最多的大观园,就像是儿童视线里最纯真的乐园,宝、黛二人逸居其间,似乎从未长大,也从未成年。故而他们从不会去考虑成年后柴米油盐的物质世界,更多的是乐活当下、肆意挥霍。一会儿要摔玉证心,一会儿要剪穗断情地闹着情绪,让人不省心地担忧顾虑,让人纯粹心疼而宠溺娇惯。

世俗化的林妹妹,说的是,成年以后不得不走出大观园进入物质世界考虑柴米油盐、打点家事人情的那个林妹妹,展现出的是不为人知也不愿为人知的一面。自然身为“千红一窟、万艳同悲”悲剧作者的曹公,也不会给林妹妹成年的机会,她的超凡绝代、任情任性似乎是一开始就注定要跟随青春一起被永恒的死亡珍藏在人心记忆深处的,我们只能随书去看她下凡还泪的宿命因缘,泪还完后,她便是要走的。她是“世外仙姝寂寞林”,不是锦花深处“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灵”的王熙凤。故而我们只能透过两个相似性情、相反人生的人物来猜测,若林妹妹成年入世,焉知不是王熙凤的回归?她们二者的悲剧命运,皆因情字而生。若无情之执念,焉知熙凤做不到像其姑妈王夫人一样宽宏大度,坦然接受世家子弟三妻四妾,并习以为常不做限制妒忌之举?如此,林妹妹也不必因为宝玉的多情而使尽小性无理取闹了吧。

将这二人贸然作对比,读者大抵容易花了眼,我们不如选取一个中间角色来过渡——晴雯。历来学界有“晴为黛影”之说,不单是说晴雯的容貌身段极像黛玉,也是因为其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命运同林妹妹极其相似。她的判词里有句“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终因毁谤生”。而纵观她平日里作为宝玉身边大红人的地位来说,她待人处事的方式和站在贾琏身边的王熙凤简直是如出一辙地严厉苛刻,对上敢顶撞宝玉,对下敢打骂丫头,同秋纹、麝月一起凌辱小红,拿起一丈青就扎坠儿,这心肠,你可说是维护正气的愤然举动,也可以说是阴狠歹毒的泼皮手段。我们再把目光聚焦到第四十四回“变生不测凤姐泼醋”的情节上,来看熙凤如何拷问给贾琏把风的小丫头,就不禁要为之胆战心惊。若晴为黛影,黛为凤影,凤姐便是世俗化了的林妹妹,那将来黛玉成年之后站在宝玉身侧当家掌权,凭借其绝顶聪明的才智和悟性,是否会比之更为泼悍霸道?

何况,在繁荣热闹的大观园内,其二人却于不同时阶发出相似的心境慨叹——王熙凤的“一夜北风紧”,比之林黛玉的“一年三百六十日,风霜刀剑严相逼”,心境意态之相似,不得不让人心上触然。尽管人们说王熙凤的感慨多是因其管家层面高处不胜寒的凉意,同林妹妹纯为葬花的顾影自怜不一样。但是站在同为女儿身及当时女儿生存处境的层面上来看,其二人的感触又是有异曲同工之妙的。王熙凤从金陵娘家远嫁贾府,林妹妹从江南巡盐司的林家别父投荣,虽说是父命嘱托,到底是独在异乡,难为其性。

王熙凤嫁给贾琏,要通过诸多努力才能取得这个大家族的认可,林黛玉投奔贾母,从一开始就得到其诸多的宠爱和庇护,不用刻意去打点维系周遭的人情世故。所以黛玉能够在大观园内随心所欲地生活。饶是如此,她还感觉到性灵上的孤独。我们可以说林妹妹的孤独是一种精神上超凡绝代无人能及的高处寒凉,和王熙凤在世俗治家行权到顶、无人可及的高处寒凉相映衬,一分为二,互为彼身。也可以二而为一地笼统概括,这种身世飘零的孤凄悲意,是来自明清时代女儿成长之途的诸多无奈——婚姻不由自主,作为不被期待,终身不得自由,人生不知归处……

3.静与闹,雅与俗

凤姐的出场,一开始就热闹嚣张,众星拱月,花团锦簇,荣贵至极。故而人们容易被这表现迷惑——她春风得意,风华正茂。过上了许多女儿心中完美的人生——出身高贵,嫁个门当户对的金龟婿,稳坐世家贵族少奶奶的第一把交椅,在宝马车上挥金如土,叫为物所拘的世人艳羡无比。然而对她来说,是不是要矫情地来一句“其实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呢?不,不是的,在她的本性里,荣华富贵是理所应当。然而世俗里有种常态是,你越炫耀张扬什么,你的内心越是欠缺流失什么。比如热闹,极度的热闹之后是什么,我们很少人去猜测,似乎能让热闹傍身就是她与生俱来的天赋一样。但王熙凤的处世经历就是她全部心境的外化吗?笔者很难苟同。

王熙凤喜闹喜聚,林黛玉喜静喜散。喜闹喜聚是因每至此时,正是她张罗铺排展现自己世俗才干的大好机会。喜静喜散是看破盛席华筵终会散,回归自我的静定自省,每至人僻处,诗兴蓬勃出。若说王熙凤是在通过人群寻找自身存活的世俗认同感,那么林妹妹便是在人散后寻回自身存活的灵性诗美心境。二者同样在参寻生命的成长途中,找寻自身存在的价值。只是一俗一雅,方式不同罢了。

若将二者比喻为花,林黛玉恰如风雅之极的出水芙蓉,王熙凤便如世俗的花王姚黄魏紫。

从这雅俗共聚的生态模式来看,熙、黛二人又都是精致到让人难以忽视的生灵。王熙凤的住处金碧辉煌,是再世俗不过的铺列陈设,林黛玉的住处青竹欲滴,是再风雅不过的精工造化。在书中,人物的居室环境或多或少反映了主人的性情意志,比如贾宝玉的怡红院、林黛玉的潇湘馆、薛宝钗的蘅芜苑、李纨的稻香村……王熙凤没有住进大观园,而其居处正对抱厦厅,也暗合薄命司里十二钗曲中那支《聪明累》来——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灵。家富人宁,终有个家亡人散各奔腾。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呀!一场欢喜忽悲辛。叹人世,终难定![4] 

好像她生来就是为贾府这个烟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服务的,意悬悬半世心,好似荡悠悠三更梦,任其如何拼命努力去维系,终无力扭逆乾坤,抗拒大厦将倾的局面。最终只能油尽灯枯、抱厦倒台,曲终人散地飞鸟各投林。

王熙凤和贾琏的居处,靠近贾府的中心建筑荣禧堂,象征着其权势,然而终隔几个厅室、离了几层公婆的关系,这权势便如冰山一角,直到天晴而化,沦为幻梦。在林妹妹的立场看,乍一看她夫妇所住的是个很低调的院落,但是一个“粉油大影壁”便衬得这个看似简单的院落内室并不如它的外相低调简约。曹公少有笔墨描绘凤姐闺房的布局,却从荣禧堂做了一个侧面补叙的交代——座上珠玑昭日月,堂前黼黻焕烟霞,并以其间华丽精巧的陈设来映照后文刘姥姥眼中的大家风情——“满屋中之物都耀眼争光的,使人头悬目眩”。

若说林黛玉潇湘馆里的绿纱窗和青竹竿给人留下的是竹林七贤的清凉逸静,王熙凤和贾琏的居室则给人更多俗世的典雅考究之感,且其间装潢陈设,是一种传统审美难以体会细述的西洋风情,我们来看下面一段文字——

堂屋中柱子上挂着一个匣子,底下又坠着一个秤砣般的一物,却不住的乱晃,刘姥姥心中想着,“这是个什么爱物儿?有煞么用呢?”正呆想时,陡听得当的一声,又若金钟铜磬一般,不妨倒吓的一展眼,接着又是一连八九下。

我们不难猜出刘姥姥眼中这一异物,是个精美的西洋钟。又从贾蓉来找凤姐借玻璃炕屏的细节透露出凤姐的住处,是不同于中式传统布局的。

我们常说房间的风格透露着主人的性情。林黛玉的雅、王熙凤的俗;林黛玉的内敛含蓄、王熙凤的外放张扬;林黛玉的空灵隽永、王熙凤的明艳生动;林黛玉的知书达理、王熙凤的目不识丁;林黛玉的清高无物、王熙凤的专权贪敛;林黛玉的离尘出世、王熙凤的好大喜功;林黛玉的孤僻幽静、王熙凤的群居热闹。两两映衬,竟如同一卵同胞的双生子,一元二魄的姐妹花,是淡妆浓抹的同一人,彼此互补。

而根据贾宝玉神游太虚境窥测到的判词来看,黛、凤二人最终的结局也惊人地相似。一个是“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灵”,一个是“世外仙姝寂寞林”的“玉带林中挂”,前者伏笔王熙凤在贾府势败后被其夫贾琏休弃哭回金陵娘家,病死途中的结局,后者伏笔贾府败落后林黛玉无家可归上吊林中的结局。按照中国传统文化的世态民俗,人生慎始而善终,故而世人对自己身后的殡葬仪度是极其重视的。死后葬入宗祠、奉灵牌于庙堂的,方为善终。而熙、黛二人的死法,按照民间的说法,不是死在自己家里,所以死后亡灵便会化作孤魂野鬼,无路超生的。

4.冷月葬花,因情生灭

世俗里的生活布满尘埃,很难叫人身涉其间,一尘不染,《红楼梦》是一部悲剧,尽管程高本的后四十回文笔堪称优美,然笔者却很难认同它就是根据曹公底稿加工出来的。烈烈如火的生命奔向死亡是必然的结局,然而真正的悲剧是求不得的苦。

你在尘世千疮百孔,越是执念越是沉沦。眼看要得到,转眼却失去——昨日盛席华筵、热闹繁华,今朝人走茶凉、物是人非。对诗意的林妹妹来说最美好的死亡便是——“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高颚续写的林妹妹之死,抱病在身,焚毁诗稿,真是极其唯美诗意的篇章。推敲其意,这结局已是对她宠爱有加——怀抱青春的诗意在成年焚稿的刹那间死去,带着她大观园内的美好记忆,还有她珍藏于世的精致诗篇。而对在荣贵家族里燃情一生的王熙凤来说,最圆满的结局应该是权贵吊唁、花团锦簇,葬于心爱之人的宗祠灵堂,对祖宗后世有个完美的交代。就像其为莫逆之交秦可卿举办的盛大丧事一样。

然而,程高本的续书里给她的是一个病逝狱中的结局,真是匆匆忙忙的二元论设定,将之脸谱化为一个坏人的结局。这是不合曹公伏笔的,不过这还不算真正的悲剧,真正的悲剧是什么呢?就是在不甚明了未来的情况下,人的精神比身体先死,也就是失去了活下去的信念,在崇尚慎始善终的传统国度里面,这大概才真真会直抵人心深处,引起灵魂深处的震动和反思吧——“玉带林中挂”。当林妹妹是以一种极其难堪的方式吊于林中,说明她已无家可归,无人替她收尸,恰如她的葬花吟——“天尽头,何处有香丘?”当日红颜今兮白骨,你能想象那样诗意的女子被这样庸俗的死亡方式毁灭是怎样悲凉的图景吗?还有“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灵”,你能想象一个毕生为家族操碎心肝的女子,在病重之时被一个她倾注过全部心血经营维系的家族休弃后哭向金陵的辛酸,以及途中病逝却不得葬入家族宗庙祠堂的悲哀吗?真正的悲剧应是这样一种残酷毁美的过程,你在局外永远是观众,动心忍性解救不了局内预设的结局。就像妙玉的判词——“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可怜金玉质,身陷泥淖中。”刚开始不知它说的是何,看了妙玉终生孤傲洁癖,最终沦落到被强盗劫走轮奸自尽的结局,才幡然醒悟。

笔者常寻思贾琏、熙凤这一对,其实是成年之后世俗化了的宝玉、黛玉,若说大观园内的林黛玉为贾宝玉诗词文学、艺术审美及禅宗佛学方面的闺阁老师,那么大观园外的王熙凤可称得上为贾琏治家理财、维系人际关系和渠道经营方面的闺阁教授了。如若琏、凤夫妇双双卸去大家族的管家俗务,退居到大观园聚会玩闹、吟诗作对,凤辣子即兴那句“一夜北风紧”的诗句会不会有精彩的后续篇目?不需要别人来给她续作,她自己就能在学习认字的过程里凭着天赋异才做出一篇不逊于林妹妹“一年三百六十日,风霜刀剑严相逼”的璀璨诗篇来。

这两个人一定程度上有心灵的共鸣——独在异乡,曲高和寡。曹公这般细腻的笔触,怕是很难叫人发现,身在繁花深处、人称凤辣子的泼皮内心会有一处同不食人间烟火的孤傲诗人林妹妹相通。我们再去推敲,王熙凤和林黛玉,一个积极入世、事功争权,一个消极避世、淡泊雅志,除去皮相不同,二人心境竟同似跳跃燃烧的生命之火。热情真挚,一经点燃,所照之处,或温暖如春,或焚毁一切。

她们二人,原是同一元神的两个幻化,追求完美,将人生用现实和理想两种不同的艺术手法来表现,淋漓尽致。若是能有一种魔法,让其二人灵魂对调,诗人性情的林妹妹坐在管家位置上,不见得会比熙凤心软。也许因她骨里诗人的傲性,行事上还会频添更多刻薄。林妹妹对贾母无须太多讨好便能得到来自同一血脉的天然宠爱,王熙凤却不能。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红楼梦》是悲剧,一开始就命定的悲剧,任是高鹗文笔再好也续写不出原著悲剧的风貌来——唯以青春来证美,再以现实去覆灭。所谓悲剧的诞生,大概就是这残酷毁美的过程,无比理性也无比疯狂。毁灭美,消融美,才能让你在丑陋的现实中更清楚明白地活着,也只是活着而已。步入空的结局,是因为心内积压太多尘埃,渴望遁入渺渺茫茫之无稽大荒。

熙凤与黛玉的悲剧形象,因情幻生,因空幻灭。化用文中贾宝玉的文辞,其二人的悲剧宿命巧妙周到地融合在一首红豆曲内,若林黛玉的悲剧是那“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青春已大守空闺”,王熙凤的悲剧便是那“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悔教夫婿觅封侯”。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因情爱派生出来的新愁和旧愁,留人以鲜明生动的印象。一个在大观园外乐极生悲——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一个在大观园内冷暖煎熬——睡不稳纱窗新雨黄昏后。终至夏花绚烂的生命极致处,一雅一俗,双双走向“照不尽菱花镜里形容瘦”的衰竭。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