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情相鉴之情太虚

二、情情相鉴之情太虚

一味图强会如何?你总是以强势的姿态示人,若某天真的需要帮助了,真的示弱了,在别人眼中也如同演戏。王熙凤最弱的时候,是她的丈夫背叛了她,因为是女人,她无法义正词严地为自己辩护。每看至此,真的很难过。那样骄傲的女人,一向行得正坐得端,最后却用了世间最阴狠毒辣的手段去报复另一个同样可怜的女人。

如果她不爱他,完全可以凭借她的杀伐决断,她的骄蛮霸道,叫他为自己的所行付出万劫不复的代价。但是,这个生来尊贵、机关算尽、嘴甜心苦、成长为胭脂虎的女人,却为情所困,薄命一生。所以每阅其大闹宁国府那一节,你明明知道她的哭闹是一个圈套,可你还是愿意相信那是真的,因为她的丈夫在她病重之时停妻再娶也是真的。凭什么她不能反抗?如果只因为三从四德的贤名,那她就还治其身演个大闹天宫给那时代的世人去看。

一个优秀的女人,遇见一个不懂珍惜其情的男人,却为之痴狂沦陷,真的是可悲。诚因如此,才会在触及秦可卿的世界时,更颤然那句“情天情海幻情身”的薄命词。前面笔者评论秦可卿其情其境,可说是与贾宝玉天下古今第一淫人齐名的天下千古第一荡妇。这并不是说她不好,一个渊源意淫的“淫”字让宝玉其人其境爱博心芳、多情惆怅。一个荡字,在笔者看来是荡平心胸、广阔通达之意。

同样是情深缘浅,王熙凤选择了从一而终、执着占有,为之疯狂妒忌,为之不择手段,而秦可卿选择的是不为他执、游戏其间,为之承忍罹难,为之宽谅释然。或许因为她知情太深也知情太虚。故能与熙凤情情相鉴,了然通透。

贾母眼中重孙媳妇儿第一人,以一介布衣女身,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王熙凤为何会欣赏她,与她相交莫逆,对之又敬又畏?只因这个女子,她温柔和平,宛如沉默待宰的羔羊,然而她的视界心怀,却在其临终之时对熙凤托梦的言辞中,体现出来——水满则溢,月盈则亏。一番经济运营、防微杜渐之道,更教今人佩服其见,许多人评她是有兼美之才的一代才女。撇开其情不说,笔者在她一番话里看到了白衣卿相的行迹,指点江山,温纯宁澈。

她不是男儿丈夫,却做了男儿丈夫才做的事。与王熙凤同样身处管家之位,凤姐选择的是以律治人,秦可卿选择的是以情化人。虽然这样会给这庞大机构在实际运行里带来许多的难处,然而在机制结构正常合理的情况下,尚能有序运行。故而在她身死之时,有那一大片的人为她惋惜恸哭。

多情的人,特别是多情且才德兼备的男儿,历来被品评传世为风流,在无甚才华的女儿身上,却被人诟病为水性杨花。沾染了水性的杨花,总有种教人心魄微微一荡的感觉。而秦可卿是拥有兼美之才的女人,若拿她与杨花作比,实在要为红楼一梦的罪人了。

笔者曾为之作诗——

琼枝一萼倾城笑,举世无双月下人。

不近风流夭国态,天然夺魄广陵春。

用在可卿身上,再合适不过。

越温柔,越强大。

1.柔顺的可卿:世间最美的情娘

(1)相思幻情身

——情既相逢必主淫

住进布达拉宫,我是雪域最大的王。

流浪在拉萨街头,我是世间最美的情郎。

秦可卿,其生平遭际映照了仓央嘉措这短短几行小诗所表达的主题——世间最美的情娘。

没有比秦可卿更美的情娘了。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让人心起无尽的怜惜。

秦可卿,二八年华,风华绝代,贾蓉之妻,却与自己的公公——宁、荣二国公府的族长贾珍相恋。以至于贾珍在其逝后做出如丧考妣的行止,倾其所有办葬礼。公公为何会爱上儿媳?如果单单因为其倾城绝色,那不必为之破费铺张。如果还因为其温柔可亲,那也算是怪可怜见。毕竟,贾珍、贾蓉这对父子俩记录在案共享过的绝色女子,可不仅仅是秦可卿一人。诚因此,警幻妙评——“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

成年人的爱情,是灵肉的纠缠。

摘掉青涩的果子,品尝成熟的佳酿。

如同所罗门王写给耶路撒冷众女子的情诗——

风茄放香,我的门内有各样新陈佳美的果子;我的良人,这都是我为你准备的。

成年人的爱情是物质的,也是纯粹的。纯粹到必经物质的粗糙与磨折,方能提纯和萃取到灵魂深处的温度。一如贾珍对秦可卿的爱,在文本世界中一览无余。秦氏出殡的规制、排场,照他的原话说,“如何料理,不过尽我所有罢了。”是啊,贾珍为秦氏准备了所有,岂止宁国府内各样新陈佳美的果子!岂止秦氏房内奢华旖旎的陈设与其豪门贵妇的生活!又岂止是一个手握宁国府内政实权的当家少奶奶地位啊!

至于秦可卿对待自己的情感,大概可用一句诗来概括——

我的良人在男子中,如同苹果树在树林中。我欢欢喜喜坐在他的荫下,尝他果子的滋味,觉得甘甜。[5]

对于被抱养的秦可卿来说,其出身背景是卑微的。为人处世自是不敢像王熙凤那样高调和张扬。她所坐的位置——宁府长房长孙媳妇儿,相当于宁国府的三把手,有多少人眼红心忌呢!可是她所托的归宿,是人吗?

贾蓉的花心与滥情,让没有背景的她很难拥有足够的安全感。一个女人,安全感不仅仅源于物质层面的金钱,往往还有精神层面的依恋和支撑。从秦可卿病中及逝后贾蓉相对冷漠的表现来看,秦可卿这段嫁入豪门的婚姻生活,是非常不愉快的。贾蓉的花心,使得那个时代背景下在豪门生存的草根妻子秦氏患得患失、谨小慎微。也因此,相对王熙凤这样天潢贵胄的当家少奶奶,秦可卿的管理方式温柔和平了许多。

秦可卿要强,她也希望能够获得丈夫的爱与尊重。但是很遗憾,她和王熙凤所面对和经历的是相同的情感生活。仅仅是背景和后台不同,使得两个人处世风格不同。在管家的事务里,秦氏固然是不及王熙凤杀伐决断的。乃至在其怀柔政策下,滋生了宁国府多起偷盗和腐败事件。可是其为何能够享誉“重孙媳妇儿第一人”呢?

自然,离不开贾珍这个公公在幕后对其的支持和帮助。

公公是她的情人,也成了她耻于人前提起的情劫。古人早熟,结婚年龄多在十二三岁,故贾珍最多也就大秦可卿二十岁左右,最多在四十岁左右。

所以对于年轻的秦可卿来说,公公贾珍身上拥有一个普通女人眼中成熟男人应拥有的一切——权力、财富、多情、浪漫、温柔和性能力。这是贾蓉这个绣花枕头无法带给她的。贾蓉嗜好拈花惹草,这对于秦可卿的打击无亚于贾琏对王熙凤的打击,只是秦可卿不像王熙凤,拥有一整个金陵王氏作为其与夫展开博弈的后盾及让贾氏一族忌惮的筹码。秦可卿出身的那片土壤,就注定了她所有后天发展的平台都是借来的。她宛如无根的浮萍,在大浪中苦苦挣扎。

面对一个不成熟的丈夫,寻花问柳冷落自己的丈夫,试问哪个双十年华的女子能够做到隐忍不发?秦可卿只是一个被营缮郎秦业在养生堂抱养的弃婴、一个后天嫁入豪门的灰姑娘。她兼具宝钗的鲜艳妩媚与黛玉的风流袅娜,因其秀外慧中的美貌,享誉“警幻案下降临尘世的第一情人”。而在尘世,肉眼凡胎,对于女人,不问慧根,多看阶层与权势。秦可卿的豪门贵妇生活与王氏相比,可说是天壤之别、云泥之判。且不说司掌家事的艰难,就是在处理人际关系方面,秦可卿的出身背景也决定了她的怀柔之道——谨小慎微,温柔平和。并且,当一个人孤独地坐在这个位置上时,还会面临许多他方的竞争。那个时代赋予男人花心的权利,从贾蓉与秦可卿少有对话的夫妻关系来看,秦可卿与王熙凤的婚后生活也是无法比拟的。

秦可卿与贾蓉的夫妻关系冷漠到哪一种地步呢?在其胞弟秦钟入学的事情上可窥一二。秦可卿的弟弟到了适学年龄,秦可卿想安排她的弟弟进入贾府的私塾,却还要先颇费一番周折安排他与宝玉见面成为朋友。从头到尾,局外人看不见她丈夫的影。及至秦氏姐弟双双暴毙,她的丈夫贾蓉都仿若置身事外的路人。因此我们不难推出秦氏在宁国府的婚姻生活,是如履薄冰,谨小慎微的。在这样的情况下,她的公公贾珍出现了,带着一个成熟男人的爱与支持,宛若春风润雨一般悄无声息地支持着她、牵引着她,并助推着她。不仅仅在事业上为秦氏开辟和巩固她的地位,还在生活上给予无微不至的关心与惜护。对于一个正当妙龄的已婚少妇来说,贾珍的这份关怀和体贴都是非常温暖而又不可抗拒的。即便那是一个温柔的陷阱,秦氏宛如贾珍情场上一只温纯的猎物,但对于秦氏而言,就算是陷阱,也好过她的枕边人太多了。秦氏的丈夫,把她从寒门陋舍带入了士族门阀,却又在婚后生活里将她冷落,将她抛入情感无底的深渊,不见光亮。

在婚姻围城中,贾珍带着成年人的爱来诱惑、浸润和庇护秦可卿,他们这段超越人伦的爱情,宛若《诗经》中《野有死麇》的篇章——

野有死麇,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

林有朴樕,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

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6]

(笔者按:好个无使尨也吠!岂不闻贾宝玉神游太虚境中,秦氏嘱托丫鬟“仔细着猫儿狗儿打架”!)

回顾文本世界中贾宝玉神游太虚幻境的写法,白居易的《长恨歌》与杜撰的秦太虚手笔还真有一种暗通曲款、虚实相衬的妙境。

情至深处情转薄。

那年杨妃倾城,马嵬坡下自缢身亡。那年可卿兼美,画楼悬梁香魂绝。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李白的诗不幸一语成谶。也许天妒的不仅仅是英才,也有美人。美人如玉,命中注定会招惹些人间奇祸上身。当年的杨太真是,后来的秦可卿亦是。处于女子最青春美好的年华,却要独自承受着公公儿媳乱伦的不堪情事,最终付出代价的,只有秦可卿自己。

文本世界杜撰秦观之秦太虚,也因情,太虚。

秦观毕生留下的情词,除了“纤云弄巧、飞星传恨”的《鹊桥仙》外,还有《踏莎行》《减字木兰花》等让人心事沉沦。而可卿的死因,却总叫笔者联想到秦观《减字木兰花》的词境——“天涯旧恨,独自凄凉人不问;欲见回肠,断尽金炉小篆香。黛娥长敛,任是春风吹不展;困倚危楼,过尽飞鸿字字愁。”

这首词,诉的是相思。

曹公删改了可卿画楼自缢的底稿,给她安排了一场奇病香消。这场病,让人觉得匪夷所思。

扑朔迷离,根节为相思。

秦可卿很可怜,她聪明到世事洞明、人情练达。诚因如此,看似理性的她终于沦陷在“情”之一字。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大抵说的是她。

“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实在来看,可卿、贾瑞之药皆需人参为引,人参谐音“人身”,而人身为情和淫必要的物质媒介。作者虽不对贾瑞的病方、脉象做详论,但却在前文“张太医论病细穷源”中埋下伏笔,与秦氏互为表里,皆为相思。

熙凤对待贾瑞和可卿二者药中需要人参一事不同的处理态度和方式——对贾瑞凑几两须末根渣胡乱应付,对可卿则“别说是二钱,就是两斤一天也是供养得起的”,就是一条不易被人发现的暗线。因为王熙凤的表演太精彩了,加之章回体小说独特的叙述方式,使人们容易将贾瑞之死和可卿之死切割成两个互不相干的故事来看,将目光集中在王熙凤杀伐决断的能耐上。王熙凤的表演,阴狠狡黠及温柔慈悲,可谓在贾瑞及可卿两个人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

曹公写贾瑞之淫在明处,不自量力调戏凤姐,终于被其毒设相思局,在风月宝鉴中精尽人亡;可卿之淫在暗写,房间陈设春色撩人,终于深陷翁媳的聚麀之诮,抑郁成疾。

贾瑞、可卿二者之间,还一笔带过一个情钟贾敏、捐馆扬州城的林如海。若林如海代表的是对贾敏矢志不渝的那个“情”字,贾瑞和可卿体现的则是“情既相逢必主淫”的两种“淫”风——前者直白外放,简单粗糙;后者含蓄婉约,百转千回。

爱一个同爱自己的人,温柔是自然而然的;爱一个不爱自己的人,疯魔也是自然而然的。不论是贾瑞的主动搭讪还是可卿的陈设撩人,都不失为“淫”欲的体现。那因情而生的“淫”欲呵,不就是渴望彼此从肉体纠缠至灵魂,钻入彼此的心房吗?这与皮肤滥淫的淫欲享受是不同的,专一痴执到要通过人身去检验在彼此心上的分量与那份深情的真假。

爱而不淫,属诗三百中少年人的境界。一如宝、黛之爱,未成年的男女双方,不是爱得不够,而是经受的物质磨砺太少。两情相悦而不知现实生活最根本的模样,故如清水芙蓉、兰泽芳草,有那“意绵绵静日玉生香”的寂静美好。

爱而思淫,大抵是成年世界中最为隐晦却又欢欣雀跃的事了,否则也不会出现“有女怀春,吉士诱之”“不才勉自竭,贱妾职所当”“暗娇妆靥笑,私语口脂香”等香艳入骨的词句了。一如琏、凤之爱,有着“情窃窃良宵花解语”的旖旎美好。

悉归案底,皆由相思。

仓央嘉措有言:“但曾相见便相思,相见何如不见时?安得与君相决绝,免教生死作相思。”

情不知其所起,一往而深。只是不与君决绝,便会相思至生死吗?那还是鼓足勇气,用尽全部心力问君要一个决绝,不是向死而生,便是因生而死。

一个“相思”,可谓不由自主,情迷意乱。可是局中之谜?可是谜中之题?

好一出毒设相思局,好一个细论穷病源!病源于情,症结是相思!

世间情,不能轻,不敢轻,不可轻,终可清。

秦可卿,情可清?

(2)莲花处水:人身情可清

“情既相逢必主淫”,可卿之情却可清。

这样说来,秦可卿对宁国府的情谊,虽然至深到死也不忘嘱托凤姐,却终以两清而结束。客观说来,宁国府的混乱,不是秦可卿一人造成的。她只是刚好处在那个庞大家族的内务管家职位上,就好像是一个家族企业的总经理助理,和王熙凤一样的处境,接手一个烫手山芋,干得不好就会里外不是人,吃力不讨好的。

王熙凤因为其身家背景的尊贵强势,可以肆意发挥,威重令行。秦可卿却不能,只因她出身卑微,命如蒲草,但她依然能够年纪轻轻,嫁入宁府豪门,接管当家少奶奶之位,成为王熙凤的侄媳,这在外人看来是很不可思议的。毕竟书中一开始就有交代贾史王薛四大家族的联姻,盘根错节,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宁国府却打破了这个规则,从贾珍的尤氏到其子贾蓉的秦氏,出身皆不高。然王熙凤的心里却尊重秦氏而鄙薄尤氏,又是一个怪象。

同样出身不高,同样放纵夫君的女人,为何秦氏得人敬重,尤氏让人鄙薄?许是秦氏温柔和平,上善若水?我想,是她的温柔里透露着一种淡泊,好像能够承载万物,素处以默。虽作者以杨妃春睡暗示她和贾珍的公媳乱伦,却也说其性格洞明世事,温柔慈悲。那一片温柔,好像超越了她年龄的限制,因为她的温柔如蜜中毒,让人沦陷其间。

对于可卿,贾蓉或许是爱过的。否则如何能以世家公子的金贵身份去迎娶一介草根女子为正室原配?然而贾蓉娶到了兼美的可人儿,却不懂珍惜,与其叔贾琏一个德行,朝三暮四,眠花卧柳。

可卿经其所往,营其所来,努力做一个能被大家喜欢和接受的当家主妇。一不小心,就入了局,但她知进退,懂分寸,从善如流,若处下之水,无为而治地管理着家务事。

约略,这是熙凤喜欢她的原因之一。

同样身在女管家的处境,同样聪明懂事、人情练达,却因不同的性格互补,情情相鉴。王熙凤同秦可卿,是惺惺相惜还是磁场相吸?若说王熙凤的骄傲如日中天,炽烈张狂,秦可卿的骄傲,则是以退为进,如月之皎皎,皎然尘上。

秦氏缔造的磁场温柔强大,面对同样不公正的俗世婚姻和现实生活,比之熙凤,她的反叛不愠不怒,不温不火,好似在说丈夫出轨若是天经地义,那么妻子出轨也属合乎情理。若论道德“三观”,有什么比花天酒地的丈夫要求妻子对其从一而终更卑鄙无耻呢?王熙凤对贾琏是多么专一和贞烈,贾琏难道就会投桃报李?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与其说是不知,不如说是不惜。

王熙凤在执念里越陷越深,秦可卿却在安平中渐行渐远。“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她本是个冰心玉质好女儿,却沦作“兰闺艳妾动春情”的美少妇。可卿之悲,大概在于其逆来顺受、温纯默化的性情,遇见了荒唐秽乱的丈夫和公公,却又受之恩惠,与之缠绵悱恻,因情误陷。

若她遇到的是个同样强大温柔、专一和顺的夫君,按照那个时代对女子普行的教化,她是否会以之为天地,以之为事业,默然相守,静静喜欢?那再面对贾珍这样强势的追逐者,她大抵会如陌上采桑的那个罗敷女一样干脆决绝——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因为那时诱惑终究是诱惑,不论怎样荣贵显达,依旧动摇不了我温暖坚实的婚姻。

今生无缘爱恋,只能深情以待。宁国公府的庇护,她在世之时已经偿还。若断爱无余,如莲花处水。

这就是笔者读到的秦可卿。

同王熙凤一样是经营维护偌大家庭大小事务的当家少奶奶,心性要强,聪慧过人,却以其温宁之性和王熙凤张扬之格情情相鉴,二人成为闺中密友,人生莫逆。

情太虚,情天情海幻情身——情天情海,幻情,深。

秦氏卿卿,亦可清清。

她是世间最美的情娘。

她所敬重的奇女子——王熙凤,亦应如是。

2.刚强的熙凤:世间至悍的贤妻

若曾因爱博而心芳,可也会在博爱的途中芳心不再?一生中最美好的心境如琉璃纯净,易碎。碎时寸寸肝肠断,自己的选择,终究与别人无关。

历史没有可能倒回,昨天也不再可能重过。只有明天,没有如果。

熙凤啊,

结果是你什么都付出了,他不要你;

结果是你什么都承担了,他不爱你;

结果是他会关心别人,唯独不会关心你;

结果是他亲手打碎了你一切关于爱情和人生美好的向往,连一句道歉都没有,还若无其事地以正人君子自居;

结果是明知道怎么做会让你伤心,他做了;

结果是你生无可恋,却还活着,感受每一口呼吸都如被人扼住了咽喉般困难;

结果是,他心安理得地把你推进水深火热,留你独自一个人煎熬。

午夜梦回,你可曾后悔过物质世界里痴心妄想的纯爱?

多少次笔者与你对话,隔着不知多少重梦幻与流年。

爱于现实是个火坑——不能火里生枝叶,安得花开火里莲;

爱于俗世是趟修行——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

爱于红尘是场浩劫——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爱于浮生亦是逍遥——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

不懂爱的阶段,爱一个人总会高傲地昂首挺胸、阔步向前,希冀被爱的对象高看一眼。爱似乎是为征服对手而来,为分高下、寸步不让,这有点像宝、黛之恋,琏、凤之爱。最后不是爱得太过张扬失了分寸,就是烈烈如火的脾性挤占了彼此的生存空间,终至以牺牲掉一方作为收场的结局。

多少年后,在书外的世界,笔者看到希拉里与克林顿政治生涯中的高位博弈,这对堪为人中龙凤的夫妇,让笔者不觉陷入沉思。希拉里曾为了成就克林顿而选择做白宫“第一夫人”,直至其丈夫克林顿卸任,才主动、积极地参与到新一轮总统竞选的政治角逐中。

希拉里的优秀,早在其学生时代便已为人所知。且不谈她初读的学校是韦尔斯利学院,就拿其毕业后能同时被哈佛大学和耶鲁大学这两所世界顶尖名校法学院录取,便可知其聪明俊秀在万人之上了。不是任何人都可以有在两所世界名校间选择的权力的,也不是任何女人都能因“哈佛一个教授的出言不逊和轻视”就将哈佛大学淘汰的。在希拉里结束读书生涯后,她凭借自身的智慧与优秀干才在律政界、商界崭露头角,凭借美国总统尼克松水门事件调查案成为民主党的希望之星,两度被评入“全美100位最具影响力律师”,并跻身美国零售业巨头沃尔玛公司和拉法基公司的董事职位。在资本角逐、政治博弈的过程中,希拉里入驻白宫的总统梦,也因其名言“我要当美国第一位女总统”“我来了,我要赢”而轰动全球,令万众瞩目。希拉里最终败给的不是竞争对手,而是选举制度。希拉里所拿下的民选得票比特朗普多了280万张。该数据得到了美国50个州及首都华盛顿哥伦比亚特区政府的证实。希拉里是美国历史上第五位赢得普选但输掉选举的总统候选人,也是迄今普选领先优势最大的败选总统候选人。她是第一位在美国总统大选全民投票中赢得多数民众选票的女性,也是美国历史上出访国家最多的一位女国务卿。

撇开政治层面来看希拉里和克林顿的婚姻关系,希拉里往往被外界评价为一个聪明、强势、有魄力、有野心和干才的杰出女性,其丈夫克林顿却被评价为一个花心、怯懦、软弱、怕老婆的美国前总统。某种程度上,希拉里与克林顿的结合宛如《红楼梦》中王熙凤和贾琏婚姻的现实再现。

希拉里对克林顿性丑闻事件的公开的处理方式和态度,无不是从大局考虑而进行澄清和拯救。尽管私底下处罚花心的丈夫睡了好几个月的沙发并用台灯把他打得头破血流。

我并不是作为一个丈夫身边的小女人坐在这儿,就像《站在你丈夫一边》那首歌里唱的那样。我爱他,尊敬他,也重视他。如果这对人们来说还不够的话,那么就别再他妈的选他了。[7]

“我选择了听从我的心灵,而不是我的头脑。”希拉里在回忆录里这样写道。“即使早在1993年克林顿竞选总统之前,希拉里就已经有了竞选总统的梦想,但她仍然克制自己,全力支持丈夫竞选,直到将他送上总统的宝座,而自己则退而求其次,做了‘第一夫人’。在丈夫的八年总统任职结束之后,才重新踏上竞选美国第一位女总统的 仕途。”[8]

爱是付出,是承受。

宛如舒婷的《致橡树》——

我如果爱你——

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

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我如果爱你——

绝不学痴情的鸟儿,

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

也不止像泉源,

常年送来清凉的慰藉;

也不止像险峰,

增加你的高度,

衬托你的威仪。

甚至日光,

甚至春雨。

不,

这些都还不够!

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根,

紧握在地下;

叶,

相触在云里。

每一阵风过,

我们都互相致意,

但没有人,

听懂我们的言语。

你有你的铜枝铁干,

像刀,

像剑,

也像戟;

我有我红硕的花朵,

像沉重的叹息,

又像英勇的火炬。

我们分担寒潮、

风雷、

霹雳;

我们共享雾霭、

流岚、

虹霓。

仿佛永远分离,

却又终身相依。

这才是伟大的爱情,

坚贞就在这里:

爱——

不仅爱你伟岸的身躯,

也爱你坚持的位置,

足下的土地。[9]

执着于当总统、热衷于权力,可谓是希拉里与克林顿这对夫妻的共性,也是王熙凤与贾琏的共性。仅仅只是时代不同,故事发生的历史文化背景不同,如今,强势的希拉里与克林顿仍在相互扶持与竞争中继续前行。王熙凤与贾琏却在夫妻俩的高位竞争和博弈中背道而驰,以至于关系破裂。

世人皆批王熙凤的强势与毒辣,却要赞扬希拉里的强势与聪明。

为何啊?

王熙凤与希拉里,同为聪明、有野心、具备独立和完整人格的女权主义者,二者在追求实践自我价值的事业中同样深爱自己的丈夫。

因为时代不同。

封建的时代呵,任是王熙凤有再大的才能,仍旧受限于时代宗法伦理,翻不了男性世界这片“天”。尽管王熙凤常私下与平儿感叹自己骑虎难下,后来探春管家她也非常积极配合地让出权力,将自己的事业重心转向幕后金融,却仍逃不过命运的捉弄。

强势、坚韧、聪明、果敢、有才华,在封建时代对于一个女子,这些评价未必是褒扬。相反,那个封建末世,对优秀女子的诉求仍是“女子无才便是德”“三从四德”“相夫教子”“传宗接代”等落后守旧的标准。在此末世无望的环境下,曹公对王熙凤文学形象的赞美与惋惜,无一例外都表现在一句“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上。

卿卿啊卿卿,都知爱慕此生才。

世间至贤的悍妻呵,为了确认彼此“爱过”的温度,为了确认自己的付出是值得的,越发疯魔和荒唐,沦陷其间不能自拔。

3.意淫时代,如何兼美?

秦可卿享有“兼美”之誉,概因其兼具宝钗的鲜艳妩媚及黛玉的风流灵巧。王熙凤之美,则在于她独具魅力的人格,家庭与事业并行,美貌与智慧同在。王熙凤为世间至贤的悍妻,秦可卿为世间最美的情娘,此二人的闺中情谊,让人羡慕之时亦同样引人困惑——意淫时代,如何兼美?

对于一个青春懵懂的少年而言,妻子与情人,孰轻孰重,如何兼美?情人会用她温柔的臂弯将你豢养,助长你的信心,欣赏你的能力,和你分享生活,她们鲜活可爱,青春美好,对待你,如秦可卿待贾珍、花袭人待贾宝玉。而妻子会将绕指柔化作百炼钢与你同舟共济,福祸共担,如王熙凤待贾琏,希拉里待克林顿。

妻子也曾是你的情人,你的知己。如林黛玉待贾宝玉,唯爱之中有嗔痴,也有坚韧,每至沦陷时又觉醒自我。故苦恼,故垂泪。贾宝玉的身边有那么多优秀、美丽而又聪慧的女孩子,她担心、恐惧贾宝玉“见了姐姐就忘了妹妹”,也不无道理。尤其在薛宝钗住进大观园后,“金玉良缘”的妖风一阵阵刮来。贾宝玉对一众女子亲昵不减的态度,对于深爱他的人来说,都是一种锥心刺骨的伤害。

对此,张爱玲曾在她的小说《红玫瑰与白玫瑰》中做过诠释:“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窗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饭粘子,红的却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男性心中没有最美,世俗生活也不会存在“兼美”,故而,经过时间的萃取之后,曾被舍弃的那一个情人会成为男性心中永恒的美。

可卿素有钗、黛“兼美”,《红楼梦》历来怀金悼玉。可往往,悼玉的人多了,也就少了那怀金之人。《红楼梦》的时代已然过去,今天的时代,物质更丰,资源更盛,诱惑更多。

红玫瑰与白玫瑰,不再成为一个不可“兼美”的主题。

而是,经历宝黛超尘之恋后,来到成年的物质社会,人们仍有机会探索出琏、凤之爱的“兼美”之道。然而迄今为止,获得婚恋“兼美”之道的人,仍是寥寥无几。

世事何其艰难,如何两全其美。

如能婚恋兼美,又何来妻子与情人的分别?如能情欲兼美,又何来红玫瑰与白玫瑰的钗、黛之判?

情起为因,情灭为果。意淫时代,问世间情、欲如何兼美?我们不得不追寻到《红楼梦》的开卷篇幅,通过梦中世界的宝、黛仙缘来获得文本世界之外帝后反目的密钥。

【注释】

[1]见《西游记》,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63页。

[2]见《初学记》卷30的引,中华书局2004年版。

[3]见《红楼梦》,长春出版社2006年版,第11页。

[4]见《红楼梦》,长春出版社2006年版,第40页。

[5]见《所罗门情诗——〈雅歌〉赏析》,团结出版社2019年版,第25页。

[6]见《四书五经》,重庆出版社2003年版,第476页,《诗经》部分。

[7]见《权力巅峰的爱》,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年版。

[8]《希拉里与克林顿之间所谓的爱情》,引自东岳博客。

[9]见《舒婷诗精编:名家经典诗歌系列》,长江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第9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