脂粉英雄,秦氏的“可钦”
1.太虚幻境探秦观(情关)
(1)宝情(秦)少游之蠡测
天上有警幻仙子与其妹妹秦氏兼美,人间有王家熙凤与秦(情)氏可卿。“恍若神仙妃子”,之于《红楼梦》世界的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王熙凤的闺蜜秦可卿称得上是一个谜之存在。
贾宝玉神游太虚境,梦警幻仙子令其妹秦可卿密授云雨情。人间可卿大限来临,托梦王熙凤预嘱盈亏迹,不得不说又是一组文本世界风月宝鉴的玄虚妙笔。若说天上有兼美,人间存可卿,那么史上王熙凤,其人若警幻。太虚幻境已是迷幻,那这迷幻里还要出现警幻,警的又是何所幻?
——答曰,秦(情)之所幻,情官(秦观)、情关、情观也。
贾宝玉所见秦氏房内陈设皆为杜撰,犹如那段扑朔迷离的历史,“秦可卿(情可亲)——秦观(情关)”为解码“安石”君王熙凤一生命运沉浮的线索,也是清王朝彻底走向封闭锁国的线索。乾隆少游情官、纵情声色的私欲战胜了一代帝王的理性,其以天下为子虚上林、游戏人间的心态,成了帝后反目并背弃辜负“安石君”的原因。
纵观情事,欲网惜花。存世迷津,警尔幻象。约略,这是曹公篇章架构背后的蓄意安排,故而才有贾宝玉神游太虚境中后山所闻之歌——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寄言众儿女,何必觅闲愁?秦观以《淮海集》传世,虽被誉为北宋诗文一大家,词开“女郎”风格,但其人其境,却被苏轼称为有“屈、宋之才”,更有人评论:“文人论兵,秦观堪与晚唐杜牧相媲美。”
总揽秦观的生平,虽留下许多感人至深的爱情词曲,却并未与词中女子真正传下感人至深的爱情故事。这个迷幻世人的“情圣”所留下的“情诗”莫不风流薄幸,莫不负心寡恩。毕竟,在男女爱情的问题上,“两情若是久长时”,人们就会为了朝朝暮暮而去排除万难险阻,否则也不存牛郎织女、梁祝化蝶、孔雀东南飞的爱情故事。“又岂在朝朝暮暮”的大局意识,若非迫不得已,便是饮食男女中常见诓骗爱情的套路。卿卿误会得到钟情之人的爱情而满心欢喜之时,恰是昨夜枕边爱侣春梦醒来背弃卿卿之日。只见秦观婉约词,而不去研究其人生平,很容易将少年时代的秦观误解为如同贾宝玉一般厌恶仕途的文弱书生、多情公子。对秦观的评价,《宋史》卷444《秦观传》有这样一段记载:“少豪隽,慷慨溢于文词。举进士不中。强志盛气,好大而见奇,读兵家书,与己意合。”足见秦观其人的少年姿态——胸藏大志,壮怀激烈。
秦观对待其闻名后世的花间词中女子们从来游戏,并未深情,一如清朝帝王待其后妃手笔,可说凉薄透顶。满族人以长白山为其民族信仰,入关前后的上层社会中,颇多帝王沦为情痴情圣,为情疯癫、为情成魔。较为知名的有努尔哈赤待叶赫老女与阿巴亥、皇太极待博尔济吉特·海兰珠、顺治待董鄂氏、康熙待赫舍里氏、乾隆待富察氏等等。但悉心研究起来,清朝的崛起,从努尔哈赤杜撰先祖为金朝后裔开始,其称王之路便是在屠戮除蒙古族以外的联盟后妃部族的基础上“继承”发祥来的。
一言以蔽之:情之一字,亡女真而兴满族。
据相关史料记载,努尔哈赤本姓佟(童),曾长期充任明朝管辖女真地区看边进贡的“忠顺”官员,虽因父、祖为明军向导,却被明兵误杀而痛恨明帝,却自居“奴仆”地位,先后九次亲到北京叩拜明帝。在明代官方文献中努尔哈赤所上的折子均自称“臣佟·努尔哈赤”。但这样一个忠顺明帝的他却在万历四十四年(公元1616元)以“七大恨”讨明,并正式建立后金政权。诚如《红楼梦》中的贾宝玉杜撰了一本《古今人物通考》般才华绝代,努尔哈赤与皇太极这对父子在杜撰自己的来历上,也是天赋异禀,深谙其道。努尔哈赤建立政权时掰扯自己为“天命”继承大金各部的王者,他的儿子皇太极也继承了老子的优良传统,给努尔哈赤冠姓“爱新觉罗”,意为“金子般尊贵神圣不可侵犯的觉罗族(宋帝之后,“觉罗”汉译为‘赵’姓)”。后来又改国号为清,并先后以换旗和南面独尊的方式摧抑亲王权力、改革旧制,将满族这个关外渔猎的民族逐步推向一个封建集权的大清王朝。究其根本,按皇太极的原话,大概便是“然大明非宋帝之裔,我又非先金汗之后”吧?
因为,这一切本就源于杜撰。
后金在历史的长河中是金朝的余晖。其来历脉络应如下:金朝为完颜阿骨打所建,开国国号金得名于生产黄金的按出虎(女真语,义为“金”)水,是中国历史上由女真族建立的统治中国北方和东北地区的封建王朝。西与西夏、蒙古等接壤,南与南宋对峙。
金灭北宋后大部分女真人南下,只有少数的旁系仍留在北方生活,使北方根据地出现了真空,西伯利亚地区的通古斯人乘机南下,在当年女真人的“龙兴之地”与那少部分的女真人共同生活。努尔哈赤所属建州女真的祖先胡里改部落便属于通古斯人南下的一支。后来金国又被蒙古和南宋所灭,国破之日,女真嫡系皇族完颜氏被灭族,然而还有一个旁系小分支完颜部逃到城东张广才岭的森林中定居,重新过上了农耕狩猎的生活。完颜氏为女真族的王族,完颜氏在女真语中是“王者”和“圣者”的意思,也即帝王之王的寓意。到完颜守详的十四世孙鲁克素时,鲁克素才带着他的两个儿子护其哈、达其哈从宁古塔南迁长白山,投靠了清太祖努尔哈赤。于是,留守大本营的女真原住民、努尔哈赤的祖先胡里改部落和这支完颜氏逃难小支系共同组成了建州女真的族源。由此可见,传说努尔哈赤的外公阿古都督被明朝边官取了个叫“王杲”的汉名不是没有根据的,虽然王杲的满姓为喜塔喇氏,但是努尔哈赤有意打着“恢复大金,一统女真”的旗号对外征战,壮大自己,便有了“后金”的国号与“天命”的年号。
如是观之,建州女真与努尔哈赤所建的“后金”政权,其借尸还魂的“金源论”政治目的显著。轮到皇太极继承汗位时,发现老子这出“认祖归宗”的金源论不适用了,于内老祖宗与金国嫡系的皇族完颜氏沾不上边,于外汉人又以“大金”为世仇,于是立即悬崖勒马开启了其天才的杜撰历史手笔,根据汉家风水理论拟定国号,以“大清”之水覆灭“朱明”之火,并为自己的皇族冠姓“爱新觉罗”,这当中,也包括他的老子佟·努尔哈赤。自此以后,历代的继承者们为了坐稳江山,只能一代代地把这个“老祖宗”天命皇权的假话说下去,并在入关后主动走上了满汉融合的汉化之路。“清代官修史书所载与客观事实如此悬殊,是由于开国前直到乾隆朝历代统治者极力歪曲历史真实所致。”[28]宝鉴的正面,纵然金蝉脱壳为风花雪月的旖旎篇章,也难掩宝鉴背面折射出的森然骸骨。来自渔猎游牧民族的王者血液中嗜血的残暴,都在派系斗争[29]与变法革新的激烈冲击中被和平化了。
正如以乾隆皇帝为首的历代帝王除去雍正皆被文艺作品“宝玉化”地温情化了,倜傥风流,太虚幻境中所过“情关”也不过帝王生活在风月宝鉴中的一面折射。理论上,一个成年后的帝王,其相当大的情感比重应分布在平衡前朝政要与军国大计上。但,实际上呢?
皇帝陛下是否做过秦观一样的风流嫖客在正史当中无所记录,毕竟涉及家国体统。杜撰大王贾宝玉的太虚幻境少游史,所见所闻仍是杜撰吗?
偶尔,我们需要以清朝发源地的长白山信仰来辨析风月宝鉴正反两面的奇妖之格:
“在绵亘千里的长白山上有一湖泊叫布尔湖里,相传某日有天女姐妹三人在湖里洗澡,三姐妹洗好后上岸,小妹在穿衣时吃了朱鹊衔来的朱果而怀了孕,升不了天。两位姐妹升天后,三妹佛库伦瞬息之间产下一男婴,并且生而能言,倏而长成,授他以天机后,佛库伦自己升天而去……通过故事可以看出三仙女来也罢去也罢,她们自己完全可以自己支配自己,由自己决定,不受他人干扰。在这个美丽的传说中,三仙女先知先觉人间世事,但却把主掌人世的权力交给儿子,‘天生汝,实令汝以定乱国,可往彼处……’之后升天而去,好像她的使命就是如此。据此,我们似可理解为母权制向父权制的转变。”[30]
始有《红楼梦》中贾宝玉太虚幻境所过情关中的警幻与其妹兼美,醒来后人间可卿的心上纳罕。自然,正史中虽少有后妃笔墨,但在入关后清朝帝王历代的祖宗家法中,母亲仍是位同人神、不可侵犯。而这一切可以归于两句话:
秦(情)是缘起之机。
秦(情)是缘灭之契。
(2)“郴州”与“潇湘泪”的巧设
贾宝玉神游太虚境是《红楼梦》中极为精巧的篇章。它通过警幻案下薄命司所设的迷津“情关”,让人窥见故事悲剧的同时又将人引入悬念的谜团,进而在太虚幻境索隐探秘。秦可卿的房间与太虚幻境相通,而其间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幅杜撰的秦学士(秦观,字少游,一字太虚)亲笔对联!钟鸣鼎食之家如何会稀罕一幅杜撰的对联?这无异于珍藏赝品。可奇也就奇在这“杜撰”的玄机。
相传,秦观因杜撰而为东坡老师赏识。
当年秦观少年飞扬,才学出众,为了引起名满天下的文坛泰斗苏东坡的注意,他便跑到扬州一所著名的寺庙模仿苏东坡的笔迹自题一首东坡风格的诗。后来苏东坡果然被寺壁上貌似自己的题字吓了一大跳,但又始终想不起来什么时候自己来过这里。直到秦观怀揣引荐信和自己的诗篇来苏门求教,苏东坡才反应过来——当年冒充我题诗的便是这小子吧!从此对秦观的才学赏识有加,十分青睐。这段渊源,也成了后来“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的痛楚——秦因苏起,也因苏落。秦观一生宦海沉浮,与他的老师苏东坡同升而并黜。
因杜撰秦观对联而过太虚迷津的情关,因过情关而见情官之情观,其中心思,可见精巧。你看,这道“情关”,也是以宋撰之笔开清之引——“情”为谁起?“情”为谁落?太虚幻境位于宝玉的幻梦之中,秦可卿闺房却是直通太虚幻境的媒介。笔者不禁赞叹,曹公是借秦学士的沉浮来饱览以乾隆为代表的清朝帝王“情少游”中“情观”起伏呐!清王朝的创业史离不开闺房中的女人,其创建至入关所走的每一步路都离不开那些被历史埋没的闺阁英雄。
你看那郴江本就是绕着郴山流动的,为什么要流向那潇湘之地呢?人生命运的沉浮与无奈,刹那间在高山之悲与流水之痛中泻下,叫人断肠。郴州与潇湘泪的巧设,不禁让人联想起“南省辣子”与“潇湘妃子”的渊源,此二者宛若娥皇女英随舜不返,死于潇湘。大凡一个民族的邦国建设与一片地域的城镇建设,无不受其山水格局的影响。山水与人类之间的情感是颇为深厚的,一如满族的文化与信仰受其长白山“含三江领三冈之势”影响,淳朴忠义、骁勇善战、好强泼辣而又坚韧不拔。旗人姑奶奶刀劈火辣的性格与湖南人颇有一拼,当然,旗人欣赏的女子,自是泼辣大方,与汉家不同。而在山海关内的中原,能够养育出与满族先祖性格高度相似的儿女的,唯有“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的潇湘之地。湖南东南西三面环山,北面则是河网密布的洞庭湖水系及长江,山与水共同围合成了一个相对封闭的区域。当地俗语曾说:“船到郴州止,马到郴州死,人到郴州打摆子。”概因三面大山阻隔交通,难以逾越,才会留下令古人印象深刻的险途。此处以清朝盛世为风月宝鉴正反两面的再现,以历史的时间为轴,山海关又似化为风月宝鉴的载体。入关前与入关后的清廷疆域,其治理方式从努尔哈赤开国创业那代便有“以汉治汉”的传统。然而,以汉治汉而又疑汉和不信汉的纠结心理,为一代代满族亲贵与汉臣在融合之路上的对峙埋下了伏笔。
以“风月宝鉴正反两面”为艺术笔法架构出的《红楼梦》,看似在写汉家故事,实则内涵满族文化与信仰,又因书中玄机妙笔多有“杜撰”的暗示,故此末世妖书颇有一番金蝉脱壳的韵味。
行文至此,笔者要特别强调清朝前期“派系斗争”这个主题。自皇太极称帝改国号为“清”以来,其巩固君权的过程中斗争便一直存在。斗争范围之广,从民间蔓延至宫闱。终在雍正七年(公元1729年),曾静反清案件爆发,清世宗胤禛刊布《大义觉迷录》一书,以皇帝尊位和曾静对簿公堂,为民公审。书中针对曾静反清中所列清王朝统治“暴政”一一答辩,其结果嘛,不言而喻,以曾静败诉并亲口称颂清廷统治吾皇圣明而告结束。而在曾静反清案爆发以前的时期,清朝上层的政治机构也在不断地经历着“新”与“旧”的派系之争、信仰之替、体制之变。乃有后来清廷顶层架构中日月同空、太后摄政的祖宗家法;乃有满族皇室宗亲、八旗子弟与汉族官僚并构的前朝体系;乃有今人视角看去满族后宫女眷竟可穿戴龙袍的怪象。
王熙凤能给林黛玉留下恍若“神仙妃子”的印象,一反常人对其的妖魔化和世俗化,不可谓不奇。须知,《红楼梦》中能被盛赞为仙的女子不多,除去警幻仙姑、黛玉和惜春之外,恐怕就是这位林妹妹视角中被神格化的王熙凤了。我们再品原著中金陵十二钗王熙凤的判词——
后面便是一片冰山,山上有一只雌凤。其判云:
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
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
熙凤之临川,安石之荣辱也。
王熙凤的判词暗藏乾隆继后那拉氏的姓氏文化及其命运悲剧,也与满族文化信仰的发源地长白山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鲜为人知的是在3000多年以前的周秦以降,长白山名唤大荒山、不咸山,南北朝时曰徒太山、从太山、太皇山,辽初始称长白山。“长白”二字还有一个“长相守,到白头”的美好寓意,代表人们对忠贞与美满爱情的向往与歌颂。满族谱书大都记述本氏族的祖宗源流,其族源亦皆记为长白山,故长白山是满族各姓氏的“根”。那拉氏源于那拉河(又称纳喇河),“原居于满族国长白山,居纳喇河滨,遂因以纳喇为满族著姓。”[31]《清一统志·黑龙江》“英克河”条下:纳喇河“在(黑龙江)城东北一千二百里,俱出东北兴安岭,南流入西林穆丹河”。
根据史料及《皇舆全览图》可初步判断,纳喇河的方位大致在今天的俄罗斯阿尔穆州东北至黑龙江精奇里江的其中一段。而“今人戴逸主编的《简明清史》所言满族的直系祖先(布库里雍顺)当初生活在黑龙江以北”。[32]从地理位置上来看,盛产满族皇后的那拉氏发祥地与满族皇帝先祖发祥地颇为相近。帝后风水,宛如梦中石兄与娲皇的关系。娲皇遗石的大荒山便是长白山,那么冰山上的雌凤,便为降于长白山的凤凰。又因《清史稿》及其相关资料所记乾隆继后为“乌拉那拉氏”,“乌拉”为部落名,二字在满语中为“沿江”的意思,故“冰山雌凤”与“凡鸟末世”影射清王朝的发祥史。而清王朝的发祥,何以从努尔哈赤所建的“女真”演替为皇太极所称的“清朝”呢?且听笔者娓娓道来——
明末女真族分为建州女真、海西女真和东海女真三大支系,清太祖努尔哈赤就属于建州女真。而清王朝的发祥史建立在努尔哈赤统一扈伦各部时乌拉部的灭亡史上,乌拉部驻地也是目前资料汇集所考满族的起源地之一。彼时扈伦四部(乌拉部、哈达部、叶赫部、辉发部)中乌拉部为努尔哈赤第三个歼灭的海西女真部,其疆域东至图们江流域及东海,东北至乌苏里江一带(现中国吉林省、黑龙江省,朝鲜北部,俄罗斯的东南部)。在此基础上努尔哈赤兵力大增,实力渐长,故东北三省素有“一座乌拉城,半部东北史”与“先有乌拉,后有吉林”的说法。
尽管乌拉部因努尔哈赤灭部后走向没落,但其不乏传奇之处:后世所传,若无乌拉那拉氏的女人,也无爱新觉罗氏入关后清王朝的天下。概因乌拉那拉·阿巴亥年仅13岁便被努尔哈赤册封为大福晋,她在其夫灭其部前后一年的时间节点上诞育了多尔衮(公元1612年)和多铎(公元1614年),这在为努尔哈赤的后继者入主中原打下军事与政治基础的同时也证明了两口子的恩爱殊常。虽则努尔哈赤建国讨明为叶赫老女嫁与蒙古死亡的那一年,其讨明檄文中所写七大恨之一便是明廷干涉其聘娶叶赫老女,但努尔哈赤给予乌拉那拉·阿巴亥的爱,却从其“榴花开处照宫闱”(生育阿济格、多尔衮、多铎)的历程可见。
前文笔者论及荣国府女性家长权威为贾母学习汉制的过程中利用孝道绑架赦、政二人所建,但在风月宝鉴背面的历史长河中,乌拉那拉·阿巴亥被追为“孝烈恭敏献哲仁和赞天俪圣武皇后”的荣光,则是在清廷入关后她的二儿子多尔衮成为大权在握的皇父摄政王时期。书中贾母的丈夫为贾代善,书外正史则记载努尔哈赤曾有自己驾崩后将其宠妃阿巴亥托付给自己的次子爱新觉罗·代善的意愿。但在努尔哈赤驾崩后,这位清朝的开国皇后却被以皇太极为首的四大贝勒逼迫生殉,其殉葬方式正是“以弓弦扣环而殒之”,可谓与《红楼梦》中元春的命运判词如出一辙——
贾元春正册判词里画着一张弓,弓上挂着香橼。词云:
二十年来辨是非,榴花开处照宫闱。
三春争及初春景,虎兕相逢大梦归。
学界多依据这段判词推论贾元春的丈夫为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君主,元春也是因其丈夫军队的哗变而被弓弦勒死。但是少有人留意到努尔哈赤的“元妃”阿巴亥,其属相为虎,历史上为人称道的是她聪敏机变的才智及善妒的性格,而努尔哈赤创建的八旗制度则是在早期“牛录”的生产、军事制度上演化而来的。古书所载“兕”为上古瑞兽,状如犀牛而不是犀牛,其色苍黑,板角,逢天下将盛而现世出。故“虎兕相逢”喻指阿巴亥在努尔哈赤驾崩后以嫡福晋之尊被其夫所建“牛录额真”(即后来的八旗领袖)逼迫生殉一事。
且,乌拉那拉·阿巴亥曾被努尔哈赤的小福晋德因泽告发其与代善有私情,又被努尔哈赤以私藏金帛的罪名抄家,在将她休弃一年后又风光迎回,还在后金的政治舞台上崭露锋芒。这一段在《红楼梦》故事中好巧不巧以“哭向金陵事更哀”的判词影射在了贾母选定的王熙凤的命运悲剧上。综上,在笔者研红的过程中,对“王熙凤”的立论根据便是“王家昔日的凤凰”之影,虽其着重展现的是乾隆继后乌拉那拉氏悲惨的命运,但也在文学创作的过程中被揉碎重组成一个风月宝鉴正面的重影人物,她与贾母、元春等十二钗影射了清廷入关前后对上层政治有着至关重要影响的几位皇后——乌拉那拉·阿巴亥(孝烈武皇后)、博尔济吉特·哲哲(孝端文皇后)、博尔济吉特·布木布泰(孝庄文皇后)、博尔济吉特·孟古青、钮祜禄氏(孝圣宪皇后)、富察氏(孝贤纯皇后)与乌拉那拉氏(乾隆继皇后)。
清王朝的建立,是努尔哈赤肇的基、立的础。但是,努尔哈赤在取得成功的过程中,他的妻子儿女们,不管是主动的还是被动的,都已经做出了许多的重要贡献。可以说,他迈出的每一步,都包含着女性的襄助。[33]
打江山已是很难,坐江山更难。至乾隆中叶以前,可以说清朝历任皇帝所取得的辉煌成就,都离不开其背后“王家熙凤”的倾情襄助。纵然她们的功绩被走向父系专制的历史抹去,却仍在曹公“为闺阁立传”的著述中留下生动蓬勃的倩影。她们是支撑男儿英雄伟业的补天女娲,也是长白山信仰中因衔朱果而留在人间诞下满族先祖的三天女之一佛库伦(笔者认为这是天上警幻、兼美与人间可卿的文学取材),更是大荒无稽中未曾着墨的“安石君”。因了“安石君”,才使得宝鉴背面的历代帝王能够平安度过派系斗争的帝王劫。
为了规避文字狱对作者读者的祸害,曹公从取材历史的角度故意打乱了时间与空间的概念,将满族的故事嵌入在汉家江南的烟雨温情中着墨进行文学精加工,以人间可卿的房间巧设玄机、步步为引,将好事者的视线聚焦于汉家秦(情)学士被安石君与苏东坡“新旧党争”波及的一生。终至以清观宋,以宋鉴清,两两相映,得以大观清廷上层日月同空、太后摄政的皇朝大戏。
王熙凤管家期间荣国府平安、宁静,可谓熙朝乐事。大家注意,王安石任参知政事始于熙宁元年,“新政”始于熙宁二年安石君被宋神宗拜为宰相,也是王安石手握国家机器重权的开始,才有了他大刀阔斧的变法革新。“安石”之才少年即出,与王熙凤韶华之年即展露才能相应,并且二者都具有超前于时代的政治思维和强势手腕。但,这并不代表王安石与王熙凤为同一人,而是透过二者相似的历程借风月宝鉴正反两面来巧妙地传达一层寓意——王安石,石安王,“安石”之人,熙凤、昔凤、稀凤也。王熙凤既为繁华世界幕后的核心经营者,也是大观园内青春世界的守护者。她的本领和才智与美貌相衬,是保障贾宝玉安享繁华富贵、闲情逸致的一位幕后隐者。
我们结合时代背景来看,18世纪,是一个东西方世界商业网络都达到鼎盛的时代——
从16世纪开始的税制改革,通过将地税与劳役税合并、统一以土地为基础收税,完全废除了平民百姓的强迫劳役义务,政府则转而通过雇佣劳力来获得劳役服务……确实,到了18世纪,挣取工资的劳动力已成为商品化经济的一种显而易见又必不可少的基础。[34]
这个时代的东方世界上层体制内面临着不亚于北宋“新旧党争”的局面——
对于这些法令为什么会在18世纪20年代发布的确切原因,我们仍不很清楚。但从更一般性的角度来看,这肯定同满人对汉人上层地主的不信任有关(这些被解放的奴仆正是依赖这些上层地主为生的);同时,这样做既是对汉人长期以来划分社会等级的做法的一种嘲弄,也表达了征服者的某种“仁慈”,从而使得清朝政权能够更好地高居于相对来说已无显著差异的芸芸众生之上。给予平民以形式上平等的做法,同清代第三位皇帝——弘历的父亲胤禛的专权行为与理性思维风格是一致的。[35]
这个时代的主题与北宋年间如出一辙地倾向稳定与和平,并且,在政治上,欧洲各国开始与中国、印度和土耳其进行小规模的通商贸易,并持续在东南亚与大洋洲建立殖民据点。此时多数的王权国家(如清、莫卧儿帝国、法兰西帝国、奥斯曼土耳其、奥地利帝国、俄罗斯帝国)正处于全盛时期,但民主思潮逐渐燃起,并以美国独立战争和法国大革命影响最深。东方大地的上层体制则呈现:一方面是清廷入关之后八旗制度与汉人传统的封建帝制走向融合,另一方面则是在东西方宗教、商品经济的文明交流过程中,来自资本世界自由、独立的意识和东方文明中伦理道德意识的碰撞。这股思潮深受泼辣独立、渴望自由的女性喜爱,却成为满心扑在如何加强及巩固皇权的帝王的泰山之压,如美国学者史景迁就曾在《康熙:重构一位中国皇帝的内心世界》中写道——
自御极以来,康熙即对耶稣教会传教士赏识有加:他对耶稣会传教士在力学、医学、艺术与天文技艺的造诣推崇备至,并延聘他们到宫廷主持工程……但如今多罗捎来讯息,披露罗马教宗有意钦命一位深受教廷信任的专家为驻北京特使,使以捍卫教宗的宗教权益,确保中国的“异端”毒素不至于渐次玷污在华的礼拜仪式,并严加约束在华传教士的行止。康熙的响应态度坚决,在道德和宗教领域,他必须维护中国皇帝的传统权威……[36]
18世纪的学术方面,在西欧兴起的启蒙运动开始挑战基督教教会的思想体系,使科学的成果渗透到社会的各个层面,而欧洲以外的地区也透过传教与贸易的方式接触到这股思潮,进而产生小规模的学术复兴运动。另外,由于商业上的需要,部分科技应运而生,成为工业革命的滥觞。伴随技术之外的延伸,生产与管理方式逐渐发生改变:在西欧,传统世袭的学徒制逐渐被破坏,工厂的分工与生产方式开始抬头。而在东方大地的沿海城市与江南城市,则出现了以商品经济活跃为基础的资本主义萌芽盛况——手工作坊的兴起与雇佣关系的普及。艺术与文化上,追寻希腊与古罗马风格的新古典主义盛行于西方世界,并影响印度与中国的宫廷艺术。对此,《红楼梦》一书中荣国府的家居生活提供了大量的佐证。
如昌群先生《红楼梦里的西洋物质文明》所著——
大概西洋文明的输入中国,第一时期始于明万历中叶(公元1573年—公元1619年),盛于清康熙年间(公元1662年—公元1722年),至乾隆中(公元1736年—公元1795年)而绝。[37]
及至乾隆即位时,上层君主专制、皇帝独揽大权的制度已趋成熟——
当二十五岁的弘历于公元1735年10月继承大统时,胤禛将自己的所有成就都留给了儿子。同父亲继位的过程相比较,弘历的帝国简直是放在一个托盘上给他的……但事实上,在弘历在位的几十年间,胤禛留下的遗产却渐渐地被耗损殆尽了。若说弘历没有尽心尽力,那对他是不公平的。这是由这一时代的种种特殊问题造成的。[38]
故而,笔者认为,身处18世纪的王熙凤是来自满族世界与西洋资本世界思想浸淫下的“神仙妃子”。她以一介女子之躯,在社会上层如同王安石一样大刀阔斧地进行改制和造血,并以强势的手腕和霸道的作风与腐朽的封建帝制体系做着斗争。她是集性情和物质于一体的“兼美”之胎,是秦可卿代表、维护的封建帝制地主经济体系所景仰和敬畏的一个资本萌芽下的革新人物。
当年秦观生活的时代,王安石超前时代的思维、机制革新在新旧两股势力的斗争下以失败告终。而王熙凤所推崇的东西方文明交流畅通的时代,却以清王朝闭关锁国而告终。如果说太虚幻境里的秦观代表的是北宋年间耽于守旧的才子,那么风月宝鉴正反两面中照见的王熙凤则是清朝乾隆年间一位如同王安石般思想超前、身体力行,并在上层机制尝试换血,而以失败告终的时代骄女。她对丈夫的爱恨情仇夹在云谲波诡的权势斗争中,她无法超脱当时时代固化的封建伦常,便努力扮演着一个运用时代规则来持家创业尝试突围的人。在后来的人生历程中,她如王安石变法般大起大落,也如秦观一般遭遇从社会顶端跌至人生低谷的废黜和贬谪。在她后来个人记忆的深处,她参破了少时风月,留下些微痕迹。故事便被同情和怜恤她的人搜集起来,做成了《红楼梦》中经由秦可卿援引的贾宝玉神游太虚境的警幻篇幅。
警幻仙子借太虚幻境传达的秦(情)观有“千红一窟(哭)”茶与“万艳同杯(悲)”酒,是作为女子为情永殇的悲情诉讼。曹公令万众瞩目的太虚幻境借助秦观的生平给予迷津的指点:女子之情尊贵清净,却常沦作封建帝制时代下男子打着传宗旗号的泄欲之器。男子之性粗犷多欲,却易给沉醉其间的女子留下温柔多情的误会。
郴州与潇湘泪的巧设呵,开端为秦氏闺阁,好似不经意的一笔,便将那南省辣子与潇湘妃子初见的玄机牵引,伏下满汉宫闱娥皇女英随舜不返的悬疑。可谓是:
太虚幻境探秦观(情关),一切因缘早已谈。
《红楼梦》传世华胥引,警幻温情存少年。
2.秦氏的“可钦”
秦可卿与王熙凤的友情,可说让人诧异。
一则,秦可卿的出身背景并不高,只是个被秦业抱养的弃婴,出身金陵王家的王熙凤却对其十分亲厚,如宝玉和秦钟第一次见面,平儿代表凤姐及一众丫鬟媳妇儿们送上一匹尺头、两个状元及第的金锞子做见面礼时,凤姐犹笑说“太简薄”。二则,秦可卿薨逝前独独对王熙凤托梦交代后事,也独独挂念王熙凤今后的荣辱,并评价王熙凤为“脂粉堆里的英雄”,不似奉承,更似对其因才情致祸的担忧。秦的辈分在王之下,托梦时的口吻却比王还高,三言两语便能让王“十分敬畏”,可知其人其境亦非等闲。既非等闲,又何以钦赞王熙凤“连那些束带顶冠的男子也不能过你”呢?
王熙凤何德何能,成为秦氏的“可钦”?
通过“太虚幻境探秦观(情关)”,我们由苏、秦因杜撰而起的因缘引出“新旧党争”,历史背景下“王安石”与“石安王”这组风月宝鉴的艺术对称,终以“安石”君比拟王熙凤在《红楼梦》故事中的人物角色。现在,我们则要结合秦可卿对王熙凤托梦的内容来进行深入分析,何以王熙凤会在众多女子里成为秦氏唯一评价为“脂粉堆中英雄”的可钦。回顾原文如下——
秦氏冷笑道:“婶子好痴也。否极泰来,荣辱自古周而复始,岂人力能可保常的。但如今能于荣时筹画下将来衰时的世业,亦可谓常保永全了。即如今日诸事都妥。只有两件未妥,若把此事如此一行,则后日可保永全了。”凤姐便问何事。秦氏道:“目今祖茔虽四时祭祀,只是无一定的钱粮;第二,家塾虽立,无一定的供给。依我想来,如今盛时固不缺祭祀供给,但将来败落之时,此二项有何出处。莫若依我定见,趁今日富贵,将祖茔附近多置田庄房舍地亩,以备祭祀、供给之费皆出自此处,将家塾亦设于此。合同族中长幼,大家定了则例,日后按房掌管这一年的地亩、钱粮、祭祀、供给之事。如此周流,又无争竞,亦不有典卖诸弊。便是有了罪,凡物可入官,这祭祀产业连官也不入的。便败落下来,子孙回家读书务农,也有个退步,祭祀又可永久。若目今以为荣华不绝,不思后日,终非长策……[39]
通过这段对话,足见王熙凤与秦可卿素日的交往与现实生活的相关程度,也即二人同样位居管家职位上的日常。很多人据此评价秦可卿的眼界和才能在王熙凤之上,并且以荣国府最终的失败判定为王熙凤没有采纳秦可卿临终托梦的意见一意孤行所致。而这个逻辑显然是不成立的,倘若秦可卿的才能在王熙凤之上,又何必对王熙凤的评价如此之高?客观来看,秦可卿治理的宁国府相较王熙凤治理的荣国府,阖府上下的纪律、风气明显是望尘莫及的。
我们且做分析,秦可卿的治家之策,属于预言到王朝盛极而衰的发展之道,其言、其理,尚属于封建帝制时期的地主经济模式。所谓封建帝制时期地主经济的模式,又称“地主制经济”,其形式体现为地主将拥有的土地分租给农民,以地租来剥削生产者的经营模式。构成地主阶级的主要有两部分人,“一是皇亲国戚、立有战功的将士、大小官吏等,皇帝以食禄的名义分赐给他们大量田地,让他们世代享用。这部分人就成为拥有政治特权的世族地主、缙绅地主。二是为商人、平民、自耕农、佃农等转化过来的庶族地主。”[40]这也是《红楼梦》中宁、荣二府富贵繁荣表相的基本条件。秦可卿开家塾、退守耕读的方式则与当年封建土地世袭的政策相关,未雨绸缪是一件好事,然其思维层次仍属于封闭的地主经济思维。故而对年轻有为的人杰来说是不具备任何吸引力的。秦可卿的这番嘱托虽让人敬畏其长远的战略性考量,却不具备力挽狂澜、应对当前自负盈亏局面的特点。所以对于王熙凤来说,这番嘱托注定只是一场诞梦罢了。
闲话休提,我们再来反观王熙凤治理的荣国府,是一种什么样的经济模式。
若说它是封建地主经济模式,这是一种误会。因为荣国府所有的用人都有“月银”,这意味着荣国府的架构模式存在着雇佣关系,每个月,大量的工资都会经过王熙凤之手发放出去,给下面的雇工、上面的领导层和中间的富二代们。若说是封建领主制经济,从表象上看似乎也说得通,然而领主经济的一个特点又是和此经济模式相悖的——
在封建金字塔内部,每一层的上下级之间都是领主和附庸的关系。领主负责保护附庸,附庸则要向领主宣誓效忠,自备武器和战马,随同领主临阵作战。[41]
这一经济模式在西欧中世纪被称作庄园经济。《红楼梦》中有这部分的形影却无这部分的实质,这是因为荣国府阖府上下三四百号人的生活资料都是由上层领导王熙凤安排,按月分级发放的,这当中最重要的线索是雇佣关系伴有工资的发放,非是由下级的雇工或者附庸自备钱粮和生活资料。而这在整个荣国府的运作中可算一笔不小的开销。
故而,笔者结合王熙凤的金陵王家曾管辖粤、闽、滇、浙洋船货物的外交势力来看,判定其经管荣府的模式是西方资本主义在明清时代东方土地上层萌芽的结晶。比之清廷入关后承袭汉制的历史,这是一种新生的、向上的、健康蓬勃的经济模式,与传统的、腐朽的、封闭的经济模式是背道而行的。如果说秦可卿的经济之道在于“守”,那王熙凤的经济之道便在于“拓”,不断地将双手往更深远的外围经济探去,将野心放在更广阔的社会空间中去竞争和实践。所以,才有了后来王熙凤进行资本周转的各种敛财方式和渠道。客观来说,这也使荣国府的太平体面维系了很长一段时间。
相仿的年龄,相同的职位,不同的经济运作思维和管理治家之道带来的不同效果,由不得秦可卿不去钦佩。王熙凤的聪明才智,超越时代,非那个时代的人能够揣摩一二。
我们再来分析,王熙凤与秦可卿在用人方面的区别,也即管理之道。秦可卿虽为贾母所赞“重孙媳妇儿第一人”,她的骤然薨逝,惹得阖府悲泣,只念她素日的好,可见其平生为人处世恪守贤妻良母的温柔和平之道,言行举止非常符合那个时代的审美和道德标准。故有书中情节——
彼时合家皆知,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那长一辈的想他素日孝顺,平一辈的想他素日和睦亲密,下一辈的想他素日慈爱,以及家中仆从老小想他素日怜贫惜贱慈老爱幼之恩,莫不悲嚎痛哭者。[42]
但正是这么一个极尽完美的女神,在其无为之治下的宁国府可谓娼盗横行,奢靡腐朽,留下了诸多弊病,等着王熙凤为其一一善后。王熙凤管家的性情可说是非常鲜明,也特别干练,以至于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这一点在她的名言中有所体现:“你是素日知道我的,从来不信什么是阴司地狱报应的。凭是什么事,我说要行就行。”可见王熙凤是个特立独行的霹雳娇娃,这样的英豪大气,并非一般女子甚至男子的心量可比。至于其资本运作和周转的方式更非同时代的一般人敢想敢做。
而在婚姻生活和情感态度上,王熙凤有别于同时代大家闺秀的特点便是兴儿所言的“醋缸醋瓮”。有时笔者在想,也许恰是她敢于泼醋的逆天之行才使其赢得了丈夫的尊重与下人的敬畏,使其在一夫多妻的时代破出重围、向死而生。在御夫之道上,同时代的女子可谓相形见绌、黯然无光。如秦可卿的丈夫贾蓉花心程度可算与贾琏不分伯仲,荒唐到带着叔叔在外嫖娼,甚至怂恿作为叔辈的贾琏与其父子聚麀之乱,皮肤滥淫,可见一斑。然而,秦可卿生前,却拿她的夫君一点办法都没有,甚至自己还沦作了公公贾珍乱伦的对象。面对一个视女人如玩物的时代,王熙凤却能找出各种千奇百怪的办法去应付,使得公婆敬她,丈夫惧她,轻易不敢叫她捏住花心的证据和把柄。这未尝不是一份对情感体面的守护和捍卫,也是其同代绝大多数女性缺乏的意识。女性具备王熙凤的头脑和性情,则会被礼法认定是为妻不贤、悍妒失德的表现。故而,大多数女子在面对需要与更多女子分享同一个丈夫,并且父系继承系统下孩子普遍早夭的婚姻现状时,为了顾及自己贤妻良母的声誉,会选择如同秦可卿一样默默忍受,更有甚者,会为了在家庭生活中博得自己的一席之位,而主动拥戴这套诡异的伦理价值体系。如王熙凤的婆婆邢夫人为了讨好取悦自己的丈夫贾赦而向王熙凤讨要贾母身边的鸳鸯。
王熙凤身上种种超越时代的思维与灵气化作其敢想敢做、雷厉风行的处世风采,深深吸引着平素谦柔克己、端庄持家的秦可卿,而秦可卿的温柔平静则如涓涓细水弥补和滋润了王熙凤刚强泼辣带来的脆质与焦虑,这是她二人能够跨越出身建立深厚友情的基础,也是构成秦氏薨逝之前最为记挂的人为王熙凤的篇章情节的前提。王熙凤这位“脂粉堆里的英雄”何止敢于打破传统女性世界中三从四德的伦理束缚,她甚至在尝试用自身的才智对整个父系社会伦理价值进行突围和换血。难道这还不足以受人敬佩吗?笔者有时候在想,倘若我为秦可卿,怕是也会为之吸引和拜服吧。熙凤昔凤,既是王家昔日的凤凰,也是《红楼梦》“安石”的女君也。
在后文中,笔者将对在以王熙凤为代表的新思维和以贾琏为代表的旧体制之间展开的不亚于“新旧党争”的权位博弈进行分析。帝王朝前显山露水、雷霆风云皆在一纸圣谕,后妃闺阁不动声色、家族兴亡皆涉朝臣荣辱沉浮。这是太虚幻境探秦观(情关)的伊始,也是探来在“新旧党争”之下如何过得情关的脉络。
王安石,石安王,王者本具统摄山河、日月比肩的心肠,何以为一山灵石驻足而安?磐石本有不移山志的心性,焉为一代君王而致灵性尽失?
大概,这也是《红楼梦》一书能够存世屹立的魅力所在——秦(情)氏的可钦,情(秦)氏的探秘。纵然一开始便知晓悲剧的缘起是选择——面对性命与当下的情欲,一如“鱼和熊掌不可得兼”,我们还是会毫不犹豫地沉迷其间,为爱痴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