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琏制凤,妄为贤良——封建帝制时代“女领导”的悲哀

三、以琏制凤,妄为贤良——封建帝制时代“女领导”的悲哀

有了贾母与王夫人的支持,王熙凤过门后在荣国府的作为可谓是大刀阔斧、风行水上。诚因如此,她的存在使得贾琏敬畏交加,从最初小两口夫唱妇随到后来的相互博弈终至婚变,让人为其深感惋惜与悲哀。那么,王熙凤嫁入荣国府后,贾母对于整个家族的布局与行策又有什么样的转换呢?

——以琏制凤,妄为贤良。

作为女性,谁都不愿意生活在乌烟瘴气的闺阁,作为管理的上位者,谁都不愿意看见自己涉足的领域乱象频生,作为母亲,更不愿意面对贾赦这个穷奢极欲的老流氓竟为自己所出的现实。因此,王熙凤的到来,无疑为贾母安享荣华的太平生活提供了“之子于归,宜其室家”的福利与保障。

笔者认为贾母宠爱凤姐,除去王熙凤金陵王家这份身世背景外,很大部分的原因是凤姐其人其境与少年时代的贾母如出一辙。贾母对王熙凤的欣赏与爱护,是出于一种磁场相近的惺惺相惜之情,亦是一种对自己逝水年华的变相补偿。从凤姐对其夫贾琏浸淫肉欲深恶痛绝的态度上来看,贾母本质上也非常厌恶男人的这种行径。虽然在封建社会中,男人多妾天经地义,但这种以传宗接代为名的肉欲狂欢本质上对女性极不尊重,也不公平。王熙凤管家,走的恰是贾母业已经历过的路程。故而她们在对于女权的价值取向上,灵魂深处有所共鸣。如在第四十七回,贾母实在忍不住,说了邢夫人一回——

贾母见无人,方说道:“我听见你替你老爷说媒来了。你倒也三从四德的,只是这贤惠也太过了!你们如今也是孙子儿子满眼了,你还怕他,劝两句都使不得?还由着你老爷性儿闹!”[11]

尽管说教的对象为自己的长房媳妇儿,评论中的“你老爷”正是贾母的嫡长子贾赦,一句“你还怕他,劝两句都使不得,还由着你老爷性儿闹”,不禁让人联想到王熙凤对贾琏一系列出轨事件的处理手腕。

那么,又是什么导致贾母在王熙凤行权的过程中转变策略,将“以凤助琏,相夫平权”变为“以琏制凤”了呢?

答案仍然指向权力。

权力让人走向疯狂,尤其是被压制和奴役久了的女性,一旦获得释放的出口,便会牢牢守住自己来之不易的特权,变得任性和骄傲起来。不同于父系家长制中对宏观世界制度文明的架构,女性家长对自身权威的巩固则植根于守护父系宗法游戏规则前提下的微调,如宗族子嗣的延绵与族中香火的继承问题等。确保与守护宗法继承人在族中的地位,便是这类女性家长奠定和巩固自身宗法特权的保障。

因此,在处理凤姐泼醋的故事情节中,一个在男女私生活方面会说教自己儿媳的贾母破天荒地没有支持她的开心果王熙凤,而是站在其孙子贾琏这边——

什么要紧的事。小孩子年轻,馋嘴猫似的,那里保得住不这么着。从小儿世人都打这么过的。都是我的不是。他多吃了两口酒,又吃起醋来。[12]

不可谓不违心。

只为彼时,贾母的处境和地位发生了变化,其处世的心态和立场便也发生了变化。站在一个妻子的角度,丈夫多妾不但给自己增加夺爱的竞争对手,还为其嫡出的后代发展增加阻碍。而处于祖母的视角,多子多孙未尝不是一种福气。何况,出于一个大家族内部行权机制的考虑,贾母也有意“以琏制凤”,使荣府中层管理的权力平衡,以此维系其在父系宗法制下女性家长的权威。所以才会相对宽容孙儿贾琏,而这并不意味着作为一个幕后掌权的女领导,会对自己亲儿子贾赦在肉欲上的追逐也能够宽谅。贾赦的放浪形骸,已成为贾母潜意识中对丈夫怨恨与报复的出口。

尽管时代赋予男子多妾的权利,夫权至上,但在农耕文明下长期以家庭为基本单位组成的社会,“男主外,女主内”是社会中主要的家庭管理模式。这套管理模式在《红楼梦》一书中可谓体现得淋漓尽致。不论是贾政和王夫人,还是贾琏和王熙凤、贾蓉和秦可卿,几乎都沿用了这种分工模式——丈夫经营外事,妻子打理内务。我们可以据此推论,贾代善在世之时,同贾母的分工也应如是。而透过“从小儿世人都打这么过的”文本信息,可见贾代善不会只有贾母这个史家大小姐一个妻子,但奇怪的是,《红楼梦》一书中偌大的荣国府内,只有贾母这一位大家长存世,少有提到贾代善过世后留下的那些妾室。

那些妾室去哪里了?是生?是死?还是生不如死?

这些不在大众关注的范围,也不在曹公“为闺阁立传”的关注范围,毕竟普通人只关注成功者的身价,而不会去关注失败者的后事。正妻真的会在夫死之后善待夺爱争位的妾室,只为成就自己贤良淑德的虚名吗?未知。

贾母处世的精明,恰于经世处事之处圆满,滴水不漏之处体现。在对待世家男儿一妻多妾的家庭模式,贾母与熙凤的三观是一致的——为了稳固自己正妻的正统权威,必要以贤良大度的表象来对偏房妾室背地打压。而这温顺贤良的表现也仅局限于丈夫生前,不涵盖在丈夫离世后。自古红颜多薄命,大到帝王之家的嫔妃殉葬,小到一个家庭里的随意打发,都是现实中残忍且不为人知的一面。

封建时代,妻和妾都只是附属于丈夫的财产,没有人身自由权。“儒家‘三纲五常’‘三从四德’清楚界定子女、妻妾的产权和归属:结婚前女儿是父亲的财产,结婚后则是丈夫的财产,婚姻仪式是为了实现这种财产权利的转让。”[13]不论是妻还是妾,她们的命运都被规定为以夫为天,所不同的是,妾的社会地位比妻还低,不论其多受丈夫的宠爱,在位分上仍要侍奉正妻,如贾政在夫妻生活中偏爱赵姨娘,赵姨娘仍要恭敬地侍奉王夫人一样。妾室没有继承家财的权力,而且可以被随意转让。这从贾赦随意将自己的爱妾秋桐赏赐给儿子贾琏一事上得以体现。然而,也诚因这种不公平的等级制度规定女性为男性的财产,其产权方(丈夫)对妻、妾享有至高无上的统治权和话语权,便使得一个家庭内部的夫妻矛盾很容易就转渡到妻妾之间的矛盾上来。当妾室获悉自己享有与正妻竞争“上岗”的机会后,“以夫为天”这条父系社会的游戏规则便会成为一条妻、妾之间共同遵守的“铁律”,变得出奇坚固起来。《红楼梦》中,不论是“贤妻”的模范王夫人,还是“愚妾”的典型赵姨娘,若不依靠遵守这条铁律求取生存,很快便会被整个宗法伦理体系排斥在外,淘汰出局。

那么,丈夫过世后,正妻对妾室又如何安置呢?坏一点,我们不妨想想吕雉怎么对待夺爱的戚夫人。好一点,我们可以想想武则天曾修行过十四年的尼姑庵。

由此可见,书中隐去青春印记,居住在荣禧堂的贾母,年轻时在继承关系上与其夫留下的妾室、孩子之间还有过许多精彩的故事没有叙述。贾母所拥戴的人伦道统、一妻多妾,从其说教邢夫人和王熙凤的片段两相对比,便知真假。

妻子对丈夫的爱,会延绵到孩子身上,怨恨亦如斯。

嫡长子贾赦与母亲气脉相通,并非不知母亲喜恶,然而在对弟弟贾政夺取母爱的嫉恨里,荒唐与放纵似乎成为其匡复传统宗法父系权威、对贾母所建“女性家长权威”反叛的唯一出口。由此看出,贾赦除去备受母亲和弟弟抑制的权力焦灼感,内心亦极度渴望母爱,其行迹荒唐也未尝不是希望引起母亲的注意和关怀。然而事与愿违,作为活在五伦关系中承继荣国公府爵位的嫡长子,他无力反叛孝道,无力叛出正统。只能由着母亲构建并巩固族中的女性家长权威,而眼巴巴看着自己的亲儿子贾琏与胞弟贾政日渐壮大,架空自己。

当一个孩子秉承父性,妻妾成群时,对于一个母亲而言内心悲凉可想而知。而当另一个孩子的作为表现符合她的三观取向,那么母与子情感的天平必然发生倾斜。故而不论是基于整个家族全盘利益的考量还是母子情感心理上的倾向,贾母都会偏心于爱做道德模范的次子——贾政。也诚因如此,在漫长的人生里,贾母与嫡长子贾赦愈发疏远,彼此之间存在着一条界限分明、深不见底的鸿沟。

《红楼梦》为我们所呈现的是一个追情逐欲的世界,而要支撑这个世界运行,离不开行政管理和经济运营。贾母从史家大小姐到荣国府唯一存世的老祖宗,一路走来,什么样的风雨未曾经历?也诚因如此,她更清楚宗法上位者需要培育和催生出一个运作族中内务的核心机制,这除去传统夫唱妇随、琴瑟和鸣的分工合作,更需要在家族的各个机关上设置分管,并对各个分管在行政上设置权术制衡。以琏制凤同以赦贵政、以政平赦,及以凤助琏事出同理,纵使身涉其间的当事人幸福感稀薄,却能团结荣国府上下四百多号人齐聚一堂,沉浮与共,风雨同舟。就其俯视全局、幕后操盘的女性家长角度来评价:以琏、凤姻缘助益宗法制度下的嫡长子贾赦一脉权威,又以嫡长子贾赦世袭荣光照耀、扶持次子贾政一脉的仕途经济,于情于理,相对父系家长构建出在荣耀与财产继承方面完全倾向嫡长子“一刀切”的传统宗法制度,可谓是一种非常明智和柔性的做法了。尽管,这招来了嫡长子贾赦长期压抑下的颇多怨怼。

观察自然界,我们会发现,倚靠大树成长的小树,养分和阳光会受大树的限制,很难长成一棵参天大树。看起来是大树欺负了小树,但自然界是会被人为影响的,比如樵夫入山,会拣大树来砍,反而让小树活了下来。自然界里树木扎根土壤,不会移动,所以无法决定它的命运,但不管大树还是小树,能做到“心无旁树”地成长,就是好的。大树有大树的承载,小树有小树的转运。

庄子哲学中曾有大树之材无用之用的理论,也有梦蝶逍遥和青云直上的悖论。管窥蠡测,可见一斑。

那个砍伐大树的人只会享受“坎坎伐檀”的劳动和丰收乐趣,那棵背靠大树的小树,在大树倒后也可能因为突然被曝光而迅速走向生命的枯竭和死亡。

你知道,生命有多坚强就有多脆弱。

根据后来《红楼梦》中的故事情节发展,贾母这棵宛如荣国府大家族的大树没能立到最后,大树倒后,宁、荣二府也就树倒猢狲散了。

此言不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