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幻情深:琏、凤婚变与“南直召祸”

二、梦幻情深:琏、凤婚变与“南直召祸”

《红楼梦》一书的奇特之处在于言情与丧志。因言情而丧志,因丧志而颓废,因颓废而潦倒。金陵十二钗,与其说是十二个警幻案下梦幻情深的薄命女子,不如说是因为倾情于王,王家稀有的凤凰因昔日的王家所亡。金陵十二钗薄命的原因都是为情,与凤凰的命运颇多相似,书中人物多有原型对应,更集中影射了乾隆两任皇后富察氏与乌拉那拉氏一生中不同成长阶段的悲惨命运。

祝秉权教授说:“曹雪芹的一生是怀才不遇和怀爱不遇的颓废。”总揽其间,其情不情也,如女娲对顽石的情分在顽石幻形入世之后甄宝玉、贾宝玉的身上一一呈现。其情可情也,又如人间琏、凤,宝、黛的爱恨情仇章回再现,纵然外在一切皆为梦幻泡影,唯有此间所付真情不变。爱情的盲目在于明知一场诞梦所托为错,依然不悔情执所往、壮烈奔赴。在顽石饱览人间情和欲的经历中,甄宝玉、贾宝玉富贵温柔乡里承错了情,林黛玉寄人篱下报错了恩,秦可卿情情相见乱了伦,王熙凤哭半生沉浮历尽情劫哭向金陵命更薄。这不失为《红楼梦》故事中一干风流冤家的爱恨情仇写照。

如果说琏、凤博弈是宁、荣二府经营三代的必然,那么帝后婚变便是文本世界以外“亡昔凤”的一条机关线索。

王熙凤,既然是“王昔凤”,人中龙凤,少时结发,“都知爱慕此生才”,缘何终成怨偶,一从二令三休,亡了这世间稀有的凤凰呢?

值得关注的是,《红楼梦》的艺术创作除去“时(十)逢三五”的“风月宝鉴”对称笔法外,还融入了汉家文化的精髓,比如“子虚上林”盛世山河的故事和长白山滋润的满族文化,使得这部《红楼梦》深入人心,经久不散。

1.子虚上林:“南直召祸”的谜底

于是乎游戏懈怠,置酒乎颢天之台,张乐乎轇輵之宇。撞千石之钟,立万石之虡,建翠华之旗,树灵鼍之鼓,奏陶唐氏之舞,听葛天氏之歌,千人唱,万人和,山陵为之震动,川谷为之荡波。巴渝宋蔡,淮南干遮,文成颠歌,族居递奏,金鼓迭起,铿鎗镗鞈,洞心骇耳。荆吴郑卫之声,韶濩武象之乐,阴淫案衍之音,鄢郢缤纷,激楚结风。俳优侏儒,狄鞮之倡,所以娱耳目乐心意者,丽靡烂漫于前,靡曼美色于后。若夫青琴、宓妃之徒,绝殊离俗,妖冶娴都,靓妆刻饰,便嬛绰约,柔桡嫚嫚,妩媚孅弱。曳独茧之褕绁,眇阎易以恤削,便姗嫳屑,与俗殊服,芬芳沤郁,酷烈淑郁;皓齿粲烂,宜笑的皪;长眉连娟,微睇绵藐,色授魂与,心愉于侧。[9]

这段《上林赋》翻译过来的意思是:

所以(君王)就倦怠松懈于游乐嬉戏之中,在上接高天的台榭摆下酒宴,在旷远深大的宇宙中纵情享乐。撞击十二万斤重的大钟,在钟鼓两侧竖立百二十万斤重的兽柱;以翠羽为葆,以灵鼍之皮为鼓;奏起尧时的舞曲,聆听三皇时期葛天氏的乐曲;千人同唱,万人相和;山陵被这歌声震动,川谷为之荡波。四川、河南这一带的歌舞,淮河以南的《干遮》之曲,文成(今河北卢龙县)、云南一带的民歌,同时并举,轮番演奏。钟鼓之声此起彼伏,铿锵镗鞳,响彻内心。荆、吴、郑、卫的淫靡之声,将虞舜的《韶》、商汤的《濩》、周武王的大《武》、周公旦的《象》这些贤达之音荫蔽在其淫靡放纵的乐曲背后。楚地风气既自漂疾,但歌乐之徒仍以激结的急风为节,交杂错落的舞蹈,使得他们的音乐促迅而哀切,曲尽之处余音悠长。柔美窈窕的优伶、西戎乐妓,她们的杂戏、舞蹈表演,姿态妩媚,让君王赏心悦目、作乐人前。她们如同青琴、宓妃那样的神女,仪容高贵、绝世无双,心灵巧妙、闲雅丰富。她们精心妆饰,妩媚绰约,纤弱苗条,身着纯丝的薄衫,长袖善舞,丰姿绰约,别于世俗。她们散发出浓郁的芳香,清馨而又浓厚;她们皓齿灿烂,光洁闪烁,修眉弯曲,明眸美好。真是美色诱人,心驰神移,令人难以自持啊!

好一慕极尽声色犬马的“子虚上林图”啊!

盛世辽阔,不再年轻的帝王却沉迷其间,以江山为猎场,以社稷为游戏,淫音在耳,美人在怀。想想那纵情声色、挥霍无度的画面,定是十分香艳绮靡。此非石头梦幻情身履历人间“烟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乎?司马相如当年所写《子虚赋》《上林赋》,其中帝王率众臣田猎之乐的情境——场面辽阔,气势恢宏。自然,也就少不得铺张和浪费。乾隆六次南巡,花销一次比一次靡费,名为治理水患、督察民情,实为龙游“子虚”、享受“上林”极乐。据清史所录:康熙南巡,每次随行不过300人,很多时候都是自己搭帐篷住宿;而乾隆南巡的随从多达2500余人,每人配单马或双马,另外还有400辆骡车、800匹骆驼,还有纤夫达3600人。乾隆六次南巡花费总计达2000万两,康熙南巡所用的钱财不到乾隆的十分之一。乾隆朝,全国总人口约3亿左右,全国财政年收入不过5000万两,乾隆花掉了1.2亿人对财政的贡献,堪称史上豪华游之最。

早在西汉时期,司马相如就在其《上林赋》中讽谏君王:“若夫终日驰骋,劳神苦形,罢车马之用,抏士卒之精,费府库之财,而无德厚之恩,务在独乐,不顾众庶,忘国家之政,贪雉兔之获,则仁者不繇也。”[10]意思是说:如果(国君)整天畋猎在苑囿之中,劳累形体,靡费精神,使车马的功用遭到废弃,使士卒的精力被损伤,使国库的钱财被浪费。国虽盛满,却没有安定百姓的厚德之恩。只是致力于个人的享乐,不念众多百姓的疾苦,忘掉国政之本,贪图狩猎野兔的私欲,这不是仁爱的君主之道。

在乾隆第四次南巡(1765年,即乾隆三十年)途中,帝后之间爆发了一场争执,这场争执以继皇后那拉氏断发,被福隆安由水路护送回京为结果。但乾隆中途又给福隆安下了一道旨意,大意是“慢慢走,别着急”,另外还要求路过各地的官员接驾,结果继皇后从杭州出发,走了一个半月才到北京,在此期间,她还到河北查看了一下河道水利工程,一点没有秘密遣送的意思。一个半月以后,乾隆和太后相继回京,情形骤变,两个月不到的时间里,继皇后便被销封收册,次年(1766年,即乾隆三十一年)病逝于自己寝宫中。张凯庆教授在《新话红楼》中曾多方面地引证阐述,那拉皇后“南直召祸”的原因除去劝谏乾隆不要耽于女色之外,更大一部分原因是乾隆对孝贤皇后这位“林妹妹”的木石前盟,刺伤了那拉皇后高傲的自尊心。笔者结合《上林赋》《子虚赋》及长白山三仙女佛库伦的故事,与那拉皇后过世两年后(1768年,乾隆三十三年)爆发的两淮盐引案来看,这段“南直召祸”的谜题还是源于帝后之间的上层博弈。

两淮盐引案,被称为清乾隆朝三大案件之一。盐政的官吏们私自“超发”盐引,从中克扣、提留“引银”竟高达一千多万两,因为牵涉人员特别广,涉案金额巨大,一度震惊朝野、轰动天下。正如书中世界的琏、凤之争是个长期博弈的过程,两淮盐引案,也是一个长期积累的隐患。笔者曾在“琏、凤之争”的章节中谈到过贾琏与清廷两淮课银的税收情况,这里,我们要详谈有清一代的“盐引”的概况。所谓盐引,就是朝廷发给盐商的食盐运销许可凭证,在清代地位尤为重要。各地盐商数不甚数,户部印发大批盐引来补充国库,康熙年间的盐引泛滥成灾,盐引制曾一度面临取消的危机。雍正初年,康熙朝留下一个国库空虚、天灾不断、贪官遍地的烂摊子,无论朝廷拔多少款都被地方瓜分,为四处赈灾筹银,雍正下令抄没许多贪官的家财,还严令禁止户部“超发”盐引,乾隆登基后,盐引制扭转了颓势,大量的盐商们捐纳赈灾,使得国内的灾民屡屡得到安抚。

乾隆曾在六次下江南的过程中,接见过当时的“八大盐商”,仅在扬州一地,盐商的资本就相当于当时国库存银的大半。盐商为什么如此有钱?并不是因为他们垄断着全国的盐业市场,而是由于盐引的存在。而乾隆三十六年(公元1771年)两淮盐引案爆发的深层原因,则是在乾隆的数次南巡。乾隆每次南巡,都需要巨额的经费作为支撑,其中大部分出自盐商,内中两淮盐商所献占有相当的比重。据两淮盐政吉庆在《奏为圣驾南巡两淮商人程可正等公捐百万银两事》奏折中称“江省幸蒙恩允南巡,万姓欢腾,淮商倍切所需费用久愿公捐,其踊跃难形情状”。而乾隆每次下江南历时四个月,其铺张奢侈的花销,单凭内务府的供给,显然是力不从心的。两淮盐商不堪清廷之扰和搜刮,而与两淮盐政衙门官员互相勾结,借“乐输报效”等名,就预提盐引,带来征银支销冒滥、肆意贪索的结果。《(嘉庆)两淮盐法志·卷一》曾对南巡花销做出官方解释——“一切出自内府,无烦有司供亿”——实为掩人耳目。如《御档记载》两淮盐商为乾隆南巡提供大笔捐款,光扬州盐商助其南巡就捐了100万两银子,乾隆自然也知道该有所回报。乾隆十五年(公元1750年)八月,内阁奉上谕:“准其每引加耗二十斤。”“加耗”是指增加每引捆盐斤数,每引的重量一般来说是344斤,加耗20斤也就是说盐商每引可以买到364斤的盐,接近6%的增幅,无疑大大增加了盐商的经济利益。

据《(嘉庆)两淮盐法志》卷十七和卷四十所录,早在乾隆十三年(公元1748年),乾隆帝就在为南巡之事从两淮盐政中筹集银两。乾隆帝要求两淮盐政在“盈余闲款”内拿出十万两银子“以备行幸赏赐之用”,但由于“办公费并无余剩可以凑解之款”,最终只好求助两淮众商使其“情愿每年公捐银十万两,公领生息,以五年为率,连每年息银归入本内,一并营运”,五年后“留银六十万两,永作本银生息,余银解交内库”。乾隆第一次南巡前夕(即乾隆十五年),两淮盐政吉庆又奏请“将商人预备南巡恩赏兵丁银两交商营运,以一分五厘起息”,后因乾隆帝认为一分五厘息太重,改为一分起息。这就意味着两淮盐商向自己借钱,而本钱和利息全归清廷所有,实在是件非常荒唐的事情,并且为了接待皇帝陛下圣驾,各地方官员办差专事浮华、极尽攀比。故而可说百果必有因,两淮盐引案的罪魁祸首原是耽于享乐的帝国元首——乾隆。太不可思议了,作为王朝统治者的皇帝陛下竟是其执政时期最大的贪污腐败分子,而这场重大贪腐案最终也是由乾隆陛下一手主导查抄结案的。案件的结果是秋后处决高恒、卢见曾、普福等历任盐政官员。好一幕欺世盗名、贼喊捉贼的大戏啊,也无怪乾隆后期又培养出一位俊美多才而又贪腐成性的和珅。

处置的这几个人中,以高恒的政治后台最硬,卢见曾次之。高恒是高斌的独子。其长姐为乾隆皇帝的慧贤皇贵妃,可说是不折不扣的“国舅爷”了,其父高斌,曾任河道总督、大学士、内大臣,乾隆二十年(公元1755年)三月卒于治河工地。而卢见曾人称“矮卢”,出生在一个世代为官的知识分子家庭,学诗王渔洋,素有诗才,也是大名鼎鼎的礼部尚书、协办大学士纪晓岚的儿女亲家。因纪晓岚的女儿嫁给了卢见曾的孙子,纪晓岚不能见死不救,故而在两淮盐引案侦查过程中以“茶、盐”(查盐)为信透露消息给卢见曾,后被牵连发配新疆。两淮盐引案为清朝一场震惊全国的特大经济贪污案,也是乾隆朝三大贪污案之一,涉案人员不少是旗人、大员,还有皇亲国戚,此案影响甚大,对乾隆也是一个考验。随着案情的深入,乾隆连下8道谕旨要求彻查,尽管有许多官员和贵妃求情,但乾隆不为所动,大义灭亲。

而结合史料来看,不论是高恒、卢见曾,还是普福,皆为乾隆一手提拔和任免。种种迹象表明,这场于乾隆三十三年(公元1768年)才曝光出来的特大贪污案,其始作俑者为乾隆。

可见乾隆朝上层的斗争有多么厉害了。

若说《红楼梦》的文本世界,化身琏、凤夫妇的乾隆及其继后由新婚宴尔的“一从”走向后期的高位竞争与博弈还不够精彩,书外世界这出乾隆一手酝酿又亲自毁灭的好戏,可说不得不令世人大跌眼镜啊。古语所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人如玉、剑如虹的那拉皇后正是因其如玉品行,在南巡途中直接揭穿是君王纵情声色的“上林”之乐带来了两淮盐政贪腐、民不聊生哪!

乾隆的风流好色、皮肤滥淫,不亚于贾琏,否则也不会在后来的文学中出现什么“大明湖畔的夏雨荷”了。历史上的乾隆继后,不是我们从小看的影视剧中的那样恶毒,相反,其在当时的百姓心中是一位贤惠、美丽、刚强和节烈的好皇后。以至于在那拉皇后逝世之后还有官民因为其鸣不平上书乾隆下“罪己诏”而惨遭废黜、贬谪和杀头的。

“南直召祸”后,所有有关那拉皇后的历史或被销毁或被篡改,而在《红楼梦》的文学世界中,却平添一段贾宝玉的《姽婳辞》和《芙蓉女儿诔》。这不得不说是在隐喻帝后之间的相爱相杀、爱恨交织。

帝王婚姻中,后妃影响前朝社稷。清廷入关以前的两代皇帝采取联姻的方式团结大臣壮实己方势力。如努尔哈赤的历任大妃,可说除去褚英、代善之母原配佟佳·哈哈纳扎青早逝没有卷入宫廷斗争外,其继任大妃富察·衮代、皇太极的母亲叶赫那拉·孟古哲哲、多尔衮与多铎之母乌拉那拉·阿巴亥皆未逃脱宫斗与派争中“亡昔凤”的命运。如富察·衮代与乌拉那拉·阿巴亥都被努尔哈赤控以“盗藏金帛”的罪名,不同的是,前者被努尔哈赤以“迫令大归”的方式残忍杀害,后者被努尔哈赤休弃,不到一年即被风光复立,努尔哈赤薨逝后又被皇太极等贝勒逼迫生殉。而在她们与努尔哈赤的政治婚姻中,可说最大的获益者为努尔哈赤这一家族。

努尔哈赤通过婚姻兼并、继承了他妻子们的母“国”和财产,这个开辟过程可说是一段“亡昔凤”的血泪史。这段“亡女真而建大金”的开国历史,被其后世子孙有样学样、不知不觉地继承了下来。入关以后的帝王受中原文化的影响变得相对仁慈文明了一些,截至乾隆一代,不乏后妃的母族能有福安度余生、坐享荣华的,如强悍的孝庄皇后、乾隆的母亲孝圣宪皇后。但也不乏卷入派系斗争与时代风云而落得家亡的后妃。皇帝陛下的宠爱总是伴随世间稀有凤凰的家族没落历史,且不提雍正将敦肃年皇贵妃的家族在年羹尧一代赶尽杀绝,就是乾隆的原配正妻富察皇后的母族,也几乎以“满门忠烈”的方式战死沙场,慧贤皇贵妃高氏的父亲、兄弟和侄子等也在高氏过世后惨遭杀戮……何以《红楼梦》中“造衅开端实在宁”?概因嗜杀的血液从宁、荣二国公先祖那代就已埋下伏笔,纵欲的基因也在那代发祥并深种。

满族的先祖是渔猎民族,善于骑射也酷爱骑射。清朝帝王规定“国语骑射”是八旗的根本,雍正、乾隆两代皇帝曾多次下达谕旨强调“骑射国语,乃满洲之根本,旗人之要务”,提倡教习“国语骑射”,还要求八旗子弟与满族亲贵保持本民族的特长与习俗,防范浸染汉民习俗而全盘汉化。诚因这植根历代帝王心灵的“猎人”情结,导致清廷入关后几代帝王的征服癖好。于是,康熙打仗打到国库亏空,雍正便通过整顿吏治、屠戮贪官的方式以短短13年就做到力挽狂澜、扭亏为盈。及至乾隆即位,几乎接到手一个炙手可热的富贵盛世。但是,民间反清的情绪却暗潮汹涌。于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乾隆开始效仿他的爷爷康熙“南巡”。南巡的主要目的除去《红楼梦》中贾同知最基本的工作职责(盐、粮、捕盗、江防、海疆、河工、水利、清理军籍)之外,最重要的便是抚绥民夷这一项事务了。但乾隆却在第一次南巡以前,便出于个人享受“温柔富贵乡”的私欲,亲自酝酿、策划和主导了贪腐祸国的两淮盐引案。及至其第四次南巡,民间百姓怨愤之情可说已将其视作“瘟神”,而乾隆又在“饱览人间情和欲”的浪漫情怀驱使下不知收敛,南巡期间留下不少风流韵事,皆是那拉皇后在默默为其兜底收拾民间舆论的烂摊子。终于,那拉皇后在苦劝不止的情况下,对这段婚姻失去耐性,毅然断发决意出家,严重挫伤了乾隆皇帝作为男人和丈夫被妻“休弃”,“失宠娲皇”的自尊心,进而“南直召祸”。

2.姽婳伤诔,默祭情文(晴雯)

古代叙述死者生平,表示哀悼的文章多用“诔”文。但这种文体多是自上对下的,如贱不诔贵,幼不诔长。《红楼梦》中贾宝玉的《芙蓉女儿诔》可说是篇传世经典——

维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竞芳之月,无可奈何之日,怡红院浊玉,谨以群花之蕊,冰鲛之縠,沁芳之泉,枫露之茗,四者虽微,聊以达诚申信,乃致祭于白帝宫中抚司秋艳芙蓉女儿之前曰:窃思女儿自临浊世,迄今凡十有六载。其先之乡籍姓氏,湮沦而莫能考者久矣。而玉得于衾枕栉沐之间,栖息宴游之夕,亲昵狎亵,相与共处者,仅五年八月有奇。[11]

“千秋万岁太平年,芙蓉桂花飘香月,无可奈何伤怀日,怡红院浊玉,谨以百花蕊为香,冰鲛縠为帛,取来沁芳亭泉水,敬上枫露茶一杯。这四件东西虽然微薄,姑且借此表示自己一番诚挚恳切的心意,将它放在白帝宫中管辖秋花之神芙蓉女儿的面前,而祭奠说:我默默思念,姑娘自从降临这污浊的人世,至今已有十六年了。你先辈的籍贯和姓氏,都早已湮没,无从查考,而我能够与你在起居梳洗、饮食玩乐之中亲密无间地相处,仅仅只有五年八个月多一点的时间啊!”

无巧不成奇,晴雯亦是“情文”。贾宝玉诔情文以祭晴雯,实祭黛玉。犹如现实世界中的乾隆帝,在那拉皇后过世多年后,诔孝贤以祭那拉的一篇情文。若将后宫比作浊世,那拉皇后于雍正十二年(公元1734年),以17岁的年华嫁与宝亲王弘历为侧福晋,至乾隆十五年(公元1750年)八月初二日册为皇后,正好十六年。乾隆三十一年(公元1766年),那拉皇后薨,结束其皇后生涯,也是十六年。身死后,“其先之乡籍姓氏,湮沦而莫能考者久矣”,恰是乾隆亲手抹去了她所有的痕迹。为了躲避有清一代的文字狱,曹公在这些数据上做了高超的艺术处理,使得读者根据故事情节从中萃取到的信息是——

可卿(富察氏)死,元春(那拉氏)荣(八月初二日)

林父(雍正)殁,贾琏(乾隆)兴(九月初三)

《红楼梦》故事中的数字是解锁风月宝镜正反两面的线索。那拉氏继任中宫为皇后的时间是八月初二日,乾隆帝登基时间是九月初三日。而王熙凤的生日是九月初二日,林如海死亡时间是九月初三日。我们接着阅读宝玉祭晴雯的《芙蓉女儿诔》——

昨承严命,既趋车而远陟芳园;今犯慈威,复拄杖而近抛孤柩。及闻蕙棺被燹,惭违共穴之盟;石椁成灾,愧迨同灰之诮。[12]

“昨天,我奉严父之命,有事乘车远出家门;今天,我不顾慈母会发怒,拄着杖前来吊唁你孤独的灵柩,谁知你的棺椁又被人抬走。及至听到你的棺木被焚烧的消息,我顿时感到自己已违背了与你死同墓穴的誓盟。你的长眠之所竟遭受如此的灾祸,我深深惭愧曾对你说过要同化灰尘的旧话。”[13]

你看《红楼梦》中晴雯之死,多么凄凉?其原因是霁月光风的性格得罪了王夫人和袭人、麝月等人,“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毁谤生”。书中世界晴雯精于女工、抱病补雀裘,书外世界那拉皇后同样擅于针线,乾隆许多贴身物件都是继后一针一线为其缝制。但是书中世界的贾宝玉又怎么可能“拄杖”前来吊唁呢?这更符合贾珍对秦可卿的情节。人生情可情是一件幸事,而人身情可清对生者而言未尝不是一种遗憾。

这如《红楼梦》的文本世界,王熙凤掌权理家期间得罪了邢、王二夫人,后期病重也受邢、王二夫人的算计反扑一样。现实世界中的那拉皇后,结局便是被乾隆先“刑”后“亡”了。最终,那拉皇后同王熙凤的下场如出一辙,是“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灵”。而在多年后乾隆的陵寝内,却有一个空置的棺椁。这个位置,据说也是乾隆病中大发脾气争来的。似乎正照应了《芙蓉女儿诔》中贾宝玉的情文——“惭违共穴之盟”。多年后,乾隆想起陪伴自己半生的妻子那拉氏,再也无法面对自己成人世界中贾琏的那面,返璞归真,以宝玉童心默祭亡妻。亡妻之死,如晴雯,如金钏,与王夫人的后宫平权和权位博弈有关。可是,何尝不与她那娴静温柔的皮相下高傲倔强的性情相关呢?今天的时代,要求一个成年人承认自己的错误已是困难,何况以前,而且乾隆始终是个自诩为“十全老人”的封建帝王,怎么会承认当年的自己做错了事?唯有暮年,下过一道《罪己诏》反省六次南巡带来的奢侈浪费。《红楼梦》世界因空传情,由色悟空,当现实世界中的乾隆还沉溺于“烟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中时,《喜冤家》已揭露了帝王世界的冷血和无情:“中山狼,无情兽,全不念当日根由。一味的骄奢淫荡贪欢媾。窥着那,侯门艳质如蒲柳;作践的,公府千金似下流。叹芳魂艳魄,一载荡悠悠。”而这厢帝王失德的绮靡情思仍在宝玉情文中独自纠结——

尔乃西风古寺,淹滞青燐,落日荒丘,零星白骨。楸榆飒飒,蓬艾萧萧。隔雾圹以啼猿,绕烟塍而泣鬼。自为红绡帐里,公子情深;始信黄土陇中,女儿命薄!汝南泪血,斑斑洒向西风;梓泽余衷,默默诉凭冷月。[14]

“看那西风古寺旁,青燐徘徊不去,落日下的荒坟上,白骨散乱难收!听那楸树榆木飒飒作响,蓬草艾叶萧萧低吟!哀猿隔着雾腾腾的墓窟啼叫,冤鬼绕着烟蒙蒙的田塍啼哭。原来以为红绡帐里的公子,感情特别深厚;现在始信黄土堆中的姑娘,命运实在悲惨!我正如汝南王失去了碧玉,斑斑泪血只能向西风挥洒;又好比石季伦保不住绿珠,这默默衷情唯有对冷月倾诉。”[15]

你看,其实那个写诔文的贾宝玉是知情人。现实世界的他是一块浊玉,而在文本世界中呢,他确如一块无瑕美玉通灵和知情。不然,也不会在《姽婳词》中开篇一句就直刺成年世界的风流人生——“恒王好武兼好色,遂教美女习骑射;秾歌艳舞不成欢,列阵挽戈为自得”。至末一句——“何事文武立朝纲,不及闺中林四娘?我为四娘长叹息,歌成余意尚傍徨”。姽婳伤诔,默祭情文(晴雯)。不是一语成谶,而是命中注定。情烈,方死金钏,情贞,能死四娘,情真,乃有姽婳。

“姽婳”一词寓意女子娴静美好的样子。那拉皇后在继任乾隆中宫以前,其封号便是“娴”——娴妃、娴贵妃、摄六宫事皇贵妃、皇后。一个“娴”字,就可见这个女子性格品行,与乾隆杜撰历史中“悍然不顾”的评价到底是不同的。至于其不顾国俗选择断发,不失为那拉皇后与乾隆经历过一段人生沉浮之后,想要离婚出家的举动。姽婳之美最早见于宋玉的《神女赋》:“素质干之醲实兮,志解泰而体闲。既姽婳于幽静兮,又婆娑乎人间。”[16]当年宋玉作《神女赋》,引来后世“王”“玉”互讹的评论,不知是楚王梦神女,还是宋玉梦神女。而巫山神女温婉娴雅、举止高贵的神秘形象也被永传于世。姽婳之美,脱胎于《高唐》《神女》,记录了巫山云雨乐,神女弃王因。也写满了神女离去后,襄王相思劫。巫山神女以其自由开放、人格独立和美丽形象闻世,为世人心中主管风月、云雨之事的女神。这与《红楼梦》世界中的警幻仙姑、乾隆后宫的那拉皇后人物形象殊途同归。神女以云雨之事劝襄王效法楚国先君,“思万方,忧国害,开贤圣,辅不逮”,励精图治,振兴楚邦。最终“哀其不争”,弃其而去。太虚幻境中警幻仙子以风月之事谏贾宝玉专注仕途,最终贾宝玉却因堕入情欲而仙缘路阻。

由此观之,乾隆少年时代心中的那拉氏,至少是如《红楼梦》世界中薛宝钗一样世事洞明、娴雅风情、外冷内热的。自从继位中宫后,便离当年具有姽婳之美的“娴”妃越来越远。而那拉皇后与乾隆波澜壮阔的半生,在当世人心中又宛如《子虚赋》《上林赋》《高唐赋》《神女赋》的故事。故有情文(晴雯)满篇,姽婳伤诔。

知否,知否?为那不值一提的青春,为那不期而遇的劫数。

——晁采琬琰,和氏出焉。

原是一块《石头记》,却成一段《红楼梦》。

这段风月往事,脱胎于帝王狩猎的《子虚赋》《上林赋》,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梦幻情身,也梦幻情深。姽婳伤诔,红楼梦魇,也许正是由于那拉皇后娴雅节烈的形象深入民心,故而引得曹公要将那段被帝王杜撰的历史以“假语存,真事隐”的形式为之闺阁立传,将她一生的悲欢摊破在警幻案下那一干风流冤家身上来为其翻案,为其正言。

然而,原书底稿已被乾隆、和珅君臣在文学精加工中摊得面目全非,即便遗存的只是一块“明珠家事”的半璧,仍然以其“风月宝鉴”的艺术架构吸引着古今中外的莘莘学子倾情研红。值得一提的是,纳兰明珠的家族也属那拉氏,那拉氏在金朝时期被汉译为“纳兰氏”,是女真中的“白号姓氏”(贵族姓氏)。明朝末年,那拉氏分为叶赫那拉、哈达那拉、乌拉那拉、辉发那拉四大支系,并成为明末海西女真四部的王族姓氏,非常强势。但其在清廷入关前便先后走向衰弱。其中尤以乌拉那拉与叶赫那拉这两大家族与爱新觉罗所建的清王朝联姻、交融最深,可说贯穿整个清王朝的始末。无独有偶,“怀金悼玉”的情感也贯穿《红楼梦》全书始末,让人执此一念千寻其间不得其所。昔凤源,稀凤缘,熙凤元,一身正邪两双修。

万一禅关砉然破,美人如玉剑如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