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妃子:黛玉眼中的凤姐
《红楼梦》之中,宝、黛二人可算是全书架构的两个不识人间烟火味的人物。他们的爱情故事也是历来让人关注和心疼的。而在《红楼梦》中,还有另一个为人所熟的主角——王熙凤。在前八十章节,她,生活在繁花热闹深处,未见其人,便能先闻其声,黛玉初进荣国府时,就对熙凤有这样一个深刻的印象,先是听见其大方爽朗的笑语——“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这个由远及近的笑声打破了贾母房内沉闷、内敛的气氛。不由得叫黛玉心上奇怪,原著里面,她在想:
这些人个个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如此,这来者系谁,这样放诞无礼。[14]
王熙凤是从后院进来的,当她出现的时候,整个房间都安静了。紧接着,黛玉的视线里便出现了一个穿戴奢华明艳、彩绣辉煌的神仙妃子,一群媳妇丫鬟围拥着,花团锦簇,众星拱月。
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下戴着赤金蟠螭璎珞圈,裙边系着豆绿宫绦双鱼比目玫瑰佩,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褃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罩翡翠撒花洋绉裙。[15]
这般极尽奢华的服饰以及簇拥着其出场的浩大声势,代表了王熙凤在贾府朝气蓬勃、如日中天的地位。这般华美的文辞修饰,好比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的篇章中对一块糕点的描写那样精致细腻。概因作者确实经历过一段如此精致的生活,也触碰过那般细腻的点心,无法忘怀,始能够通过文字将那散落时空深处的美好刻画出来。此处曹公的笔法同一——王熙凤的着装佩饰,生动明艳,将这位“神仙妃子”的“庄严法相”再现读者眼前。
自然,透过穿着与配饰,我们可以窥见王熙凤其人其境,颇有一番“中西合璧”的格调,而这种独特的服饰品味却来源于满族宫廷服饰等级文化。清廷服饰等级文化表现为在不同阶层的人士身上,色彩、纹样、款式和材质方面有所不同。如在色彩上就明确规定:“皇家可以穿戴不同的黄色,其他的人不能穿用(但赏赐、寺庙及汉族女人除外)。”[16]“皇后、皇太后、皇贵妃、妃、嫔到县主等,分别穿用明黄、杏黄、金黄、香黄等不同黄色。贝勒夫人、贝子夫人、民公夫人、奉国将军夫人,到三品命妇,颜色用蓝或石青诸色随用。”[17]在这样的等级秩序之下,王熙凤出场时的穿戴,不论是脖子上所戴“赤金蟠螭璎珞圈”,还是身上所穿“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裉袄”,都与一位清朝后宫“神仙妃子”的打扮十分吻合。根据乾隆二十四年(公元1759年)总理礼器图馆事务和硕庄亲王允禄等人奉敕修撰的《皇朝礼器图式》记载,“妃冬朝冠谨按本朝定制:妃冬朝冠薰貂为之,上缀朱纬,顶二层,冠东珠各一,皆饰以金凤,饰东珠共九,珍珠各十七,上衔猫睛石,朱纬上周缀金凤五,饰东珠各七,珍珠各二十一,后金翟一,饰猫睛石一,珍珠十六,翟尾垂珠三行,二就共珍珠一百八十八,中间金衔青金石结一,饰东珍珠各四,末缀珊瑚,冠后防领垂金黄绦二,末缀宝石,青缎为带。妃夏朝冠:青绒为之,余俱如冬朝冠。”王熙凤头上所饰“金丝八宝攒珠髻”与绾的“朝阳五凤挂珠钗”,又一次彰显出少年王熙凤在《红楼梦》这部风月宝鉴之外的人物原型为清王朝皇室宠妃。清廷规定,妃以上的皇太后、皇后,及皇贵妃朝冠朱纬上可缀七只金凤,而妃以下的嫔位上则不能饰以金凤。皇子福晋、亲王福晋、固伦公主至世子夫人、镇国公夫人,及辅国公夫人的朝冠朱纬上都只能饰以金孔雀,以汉人为代表的等级系统中,民公夫人、侯伯夫人及各级命妇朝冠头饰上则更为简单,没有金凤和金孔雀这两种瑞鸟。在东方的传统文化里,孔雀为神话传说中凤凰的化身,象征着阴阳结合,以及和谐的女性容貌,被视为优美和才华的体现。此外,凤凰和孔雀又是某种权力和领导力智慧的象征。
是故,曹公有意安排这场南省辣子与潇湘妃子的初见,是为借林黛玉的视角来描绘王熙凤的盛大出场——明媚张扬,活色生香。初入局中的黛玉纵然不知其底细,却能通过感官来判断眼前之人来历非凡。姑且越过贾母之辞来寻思这位“神仙妃子”的背景——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并且,在王熙凤爷爷那辈,粤、闽、滇、浙所有的洋船货物都归她家管。这意味着,王氏一族在前清时期的海上贸易与边境贸易上形成了资本垄断。若论清廷闭关锁国前海上贸易的范围有多广,且看——
从中国前往东南亚、东亚等地,成为出航地的地区主要包括广东、福建、浙江、台湾等。[18]
如此身家,自是不凡。
我们再跟随黛玉的视线来审度王熙凤的品貌——
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19]
一个婀娜多娇而又气场威仪的少妇形象跃然纸上。
古代讲究相由心生,认为一个人的容貌是其心相的外化。柳叶眉在传统美学中是极温柔纤细的眉形,但因了“吊梢”二字的衬托,使得这双本该极具柔美的眉在眉梢上有些上翘,搭配着那双眼角略微上翘的丹凤三角眼,狡黠灵秀处威仪顿生,才博得曹公一句“粉面含春威不露”的生花妙评。
视线再往下,“身量苗条,体格风骚”,可见凤姐的身段是极具诱惑力的存在,凹凸有致,纤腰藕臂,玲珑性感。“丹唇未启笑先闻”,短短几笔,便将一位雌雄同体的“神仙妃子”勾勒传神。这样的女子有别于东方传统审美中的内敛与含蓄,美得张扬,美得具体。
女人的美有许多种,古典文学中让人惊艳于心的美人除去《诗经·硕人》里环佩叮当的庄姜之外,大概就是曹植《洛神赋》中那位“翩若惊鸿,宛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20]的宓妃了罢。此刻的黛、熙初见,恰如宓妃与庄姜的会面。寻思细品硕人之美,竟会发现描述熙凤之美的笔法承继于斯:“硕人其颀,衣锦褧衣。齐侯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邢侯之姨,谭公维私。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21]硕人之美,在于其高贵的血统和不凡的出身,美人的颜色与身段,出嫁的排场与年华。庄姜与熙凤,一个是诗化了的先秦女子,高雅矜持,一个是世俗化的明清主妇,泼辣自傲。但二者的命运却颇多相似,红颜薄命,晚景凄凉。
黛、熙初见,宛如少年灵秀的洛神与盛年华妆的硕人一次形、神兼美的会面,是同一个灵魂回顾浮生后,宛如隔世看昔事的幻梦。透过林妹妹这个局外人的视角,荒唐不羁的宝哥哥,其清廷“皇子”规格的穿戴,恰与放诞无礼的凤姐姐“妃子”装束组成了一对,端的是金玉良缘,凤凰相偕——
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缎排穗褂;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脸似桃瓣,睛若秋波。虽怒时而若笑,即嗔视而有情。项上金螭璎珞,又有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一时回来,再看,已换了冠带:头上周围一转的短发都结成小辫,红丝结束,共攒至顶中胎发,总编一根大辫,黑亮如漆。从顶至梢,一串四颗大珠,用金八宝坠角……[22]
若说王熙凤脖子上所戴的“赤金蟠螭璎珞圈”与贾宝玉脖子上所戴的“金螭璎珞”为一对,王熙凤褂上的“五彩刻丝”与贾宝玉出场时所束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为一对,那么贾宝玉出场时与王熙凤不约而同所穿的“蝶恋花”(百蝶穿花大红)袍服,及王熙凤腰上所系的“双鱼比目玫瑰佩”便更加深刻地揭示出《红楼梦》这面风月宝鉴背面的现世人生里,贾宝玉(假宝玉)和王熙凤(王昔凤)曾是一对情投意合、鸾凤和鸣的恋人(皇帝与贵妃)。在中国传统文化中,蝴蝶除去庄周梦蝶自在物化的寓意外,也是爱情与幸福的象征,故有梁祝化蝶的传说,也有“蝶恋花”的词牌寓意。将蝴蝶元素应用于服饰绣品中,既寄托了吉祥美好、繁衍子嗣的愿望,又表达了追逐自由、无我自在的思想。“清代的蝴蝶纹样主要有两种形式,一种是比较抽象的……多数蝴蝶纹,蝴蝶体积较大,并有很长的翅膀,形状变化灵活多样,显得比较飘逸。一般这种蝴蝶年代相对早些,是蜀绣和苏绣常用的题材。另一种蝴蝶比较写生,基本上是蝴蝶飞翔的形状。体积相对较小,清晚期绣品蝴蝶纹多数用这种。”[23]结合学界《红楼梦》成书时代考据与文本世界中所提石青色“倭缎”丝织材质传入中国的时间,书中王熙凤和贾宝玉服饰上“蝶恋花”纹样偏向于清朝前期。
熙凤的妖娆妩媚与宝玉的万种风情,何尝不是神瑛侍者与娲皇遗石下历凡尘所生的同工之笔?乃有风月宝鉴中“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的苦思冥想,乃有王玉互讹的末世妖书中“魇魔法叔嫂逢五鬼”的神来之笔。
黛、熙初见,又如乾隆少年步入青年时期与两位皇后的初见,前者带着铁娘子气魄,后者带着草木精灵的诗人气质。前者出场,影射两位女子成长为国母后人格上升为神格的“天妃”“天后”;后者入局,影射两位皇后成年以前不染纤尘的灵动生命。前者为贾母所建女性家长威权时代的具象之美,后者为曹公所拟女儿王国中情窦未开、不染纤尘的诗魂气质。少妇挥霍着少妇的风采,少女怀揣着少女的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