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生于末世运偏消——被扼杀在摇篮的资本先行者

第二节 尾声:生于末世运偏消——被扼杀在摇篮的资本先行者

“从万历到明末和从清初到乾隆又可以分为两个阶段。前一阶段是资本主义萌芽开始的阶段;后一阶段是资本主义萌芽发达的阶段……乾隆以后,在中国经济发达的主要地区,资本主义因素的萌芽时期就在基本上结束了。”[17]

18世纪的清王朝,因入关前八王共治,入关后政权不稳,虽习汉制,帝王独尊,但上层政治结构中存有一定的民族民主共治气象。王熙凤正是在这个时代背景下应劫而生的资本先行者,诚因如此,其闺阁作为才是于末世难容的。在她身上有对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追求,也有经世致用的才华,更有丰富立体、佛魔同舍的性格。她既是一个女权主义的践行者,又是一个痴情薄命的女子。尽管在“贾雨村,甄士隐”为线索的文本世界外存在真假(甄贾)宝玉“王玉互讹”的迹象,但在王朝末世的子虚上林内,仍存着女娲遗石与众多美玉的故事。这诸多美玉中,又有“晁采琬琰,和氏出焉”,如《红楼梦》十二支曲中妙玉的《世难容》也是对“王昔凤”最终命运“亡稀凤”的影射——

气质美如兰,才华复比仙。天生成孤癖人皆罕。你道是唆肉食腥膻,视绮罗俗厌。却不知好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可叹这,青灯古殿人将老;辜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18]

这个女人,一生恰被聪明累,终于“无瑕白玉遭泥陷”。

这个女人,敢爱敢恨,正邪兼修,以山河为背景长袖来舞之。终于在波诡云谲的政治旋涡中,勘破三春,断发为祭,选择回归。谁知,换来一个景不长。

子虚上林,美石身边藏有美玉,美玉之中藏宝玉——晁采琬琰,和氏出焉。

一块和氏璧,终在“王玉互讹”的现实中走向毁灭。

而提到和氏璧啊,殊不知当年护玉之人,付出流血的代价。

传说,春秋战国时,卞和献玉楚厉王,概因君王误认怀中宝玉为顽石,所以断去了他的左脚。及至武王即位,卞和又献了一次玉,却又因误认失去了右脚。文王即位后,卞和怀抱玉在楚山下哭了三天三夜,泣出血泪。文王听说后,派人问他原因:“天下受到刖刑的人很多,你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卞和回答:“我不是为被刖伤心,我是因为它是宝玉而被看为石头,忠贞的人被看为说谎的人才伤心的。”文王于是派雕琢玉器的人剖开他的玉石,果然得到宝玉,于是命名是“和氏璧”。

而在美玉褪去顽石的外形后,又由美玉引发了一场秦赵两国的城池之争。不是每个人都能如同蔺相如护得完璧归赵,也不是每个人都如秦王般爱江山也爱美玉。《红楼梦》世界中,明线是顽石幻形入世,暗线是女娲神魂——安石君“神瑛侍者”幻形入世。

元春、熙凤、妙玉、黛玉、惜春、探春、迎春、湘云等金陵十二钗本是同一个女子不同成长阶段的剪影,在故事的底本中,与贾宝玉结下“王玉互讹”的不解奇缘。子虚上林,情根深种,究竟孰是美石?孰是美玉?还是美石美玉本为一体,情天情海,幻来人情身,履历一场人身之情的人间风月后,最终都是要回到那大荒无稽(勿吉)的本体内的?

若说恍若神仙妃子的王熙凤为贾宝玉天赋异禀、正邪兼修的“安石君”“护石人”,那于书外世界断发为祭的那拉皇后何尝不是一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君子?若说性灵质蠢、惜重女儿的怡红公子是块遗世独立的美玉,那于书外世界风流成性、停妻再娶的乾隆皇帝何尝不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蠢石?

然而这段历史终究在帝王的强权下被尘封了。

若说文本世界中贾琏、贾珍、贾宝玉、薛蟠等人为封建时代乾隆的不同成长阶段的折射,那么“假语存、真事隐”所隐核心便是乾隆为帝国腐败的源头。清王朝在经历康熙、雍正的励精图治后,吏治清明、国富民安。但在乾隆的中后期,王朝腐败,盛世空壳。故此,以熙凤为代表的十二钗便象征着那个王朝的终结者。

十二钗之一王熙凤的原型——“王昔凤”那拉氏,以一介女子的微薄之躯,承载一个时代东西文化交流的思想,是封建王朝统治下少数清醒、觉悟的智者,也是一个参与王朝统治,试图在维持其盛世空壳的情况下悄然为之注入新鲜血液,催动整个机制焕然一新的愚妄之徒。她以维纳斯的爱意和雅典娜的智慧生活在一个末世王朝,“宙斯”对其爱的背叛终于让她由“警幻仙子”“巫山神女”变成了妒忌成性的天后“赫拉”,为爱疯狂,为欲折磨。于是她从一个帝国的支撑者迅速转向王朝的终结者。最终勘破人生、选择放下,南巡途中,断发为祭。

古人不见今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迷津可曾迷今?

如果《红楼梦》中“风月宝鉴”的正面象征人生当前的欲望,背面象征人生最终的结果。这面宝镜落入你的手中,你可还能做出与贾瑞不同的选择?

人生最终都是一堆枯骨,失去当下执欲的人往往无法幸福地存活。即便选择当前的欲望会带来痛苦和折磨,如贾瑞对熙凤的相思劫、熙凤对贾琏的情执、贾宝玉对十二钗泪水的执念、林黛玉对贾宝玉的痴执……也会不顾一切往前吧。

情天情海,幻来孽海情身中的梦幻情深。

王熙凤生于封建王朝的末世、资本萌芽的纪元,她将整个青春和身心献给帝国上层,也将所有的情感与手腕付诸王朝机制。研究这个女子的生平,让人不由地敬佩她拼命三娘的生命气象和高贵品质,也不由地赞叹她一身正邪两双修的经纬之才。并借由这个文学形象来对自己的人生进行反思——

你谈过恋爱吗?

那种像宝、黛一样,会因为在乎彼此而误会扯皮、和好吃醋、道歉认错……只有诗和远方,纯粹而谦卑,骄傲和自信,没有成人世界那种征服与驯化的恋爱。那种像琏、凤一样,会因为在乎而展开博弈,一从二令三休,世俗、功利,但也坚韧慎重,不像童蒙时代那般脆弱和稚拙的恋爱。而爱不论是在孩提世界,还是成人世界,都是朝朝暮暮,是懂得之后的惜心,不是慈悲为怀的施舍。爱如琉璃易碎,亦如光明重生……

如果没谈过恋爱,是读不懂《红楼梦》的。甚至会把《红楼梦》和封建帝制时代的冗碎奢华生活画上等号。生活对于任何一个时代、任何一个阶层、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是很麻烦的,你曾和什么样的人一起生活过,愿意选择和什么样的人生活、又将和什么样的人一起去面对生活?这是永恒的艺术主题,也是艺术客体的悲喜剧。

凡鸟常有而凤凰不常有,王家昔日的凤凰也是世间稀有之凤,其人其境,终在“木居士”“灰侍者”的引渡下历劫圆满,复返金陵。

形如槁木、心如死灰,大概,这就是悟出风月宝鉴背面之后坐观白骨自为象的大道吧。

于是有那复返婴宁、修成正果的纯净无染——

将那三春看破,桃红柳绿待如何?把这韶华打灭,觅那清淡天和。说什么,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到头来,谁见把秋捱过?则看那,白杨村里人呜咽,青枫林下鬼吟哦。更兼着,连天衰草遮坟墓。这的是,昨贫今富人劳碌,春荣秋谢花折磨。似这般,生关死劫谁能躲?

闻说道,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19]

白杨村、青枫林,古人在墓地多种白杨,后来常用白杨暗喻坟冢。若因“情疯”化白骨,谁将生关死劫过?那拉皇后死亡时间在三春过后的盛夏,不在正史记录的中元之秋,故有“勘破三春景不长,谁将秋熬过”的惜春曲。而自康熙、雍正之后,作为资本先行者并“受宁、荣先祖之托”警幻云雨的“王熙凤”,在乾隆中期香消玉殒,其身死之后的时代也迎来了王朝末路。王熙凤一生所为,正邪兼具、善恶同行,一人千面、多元立体,丰神俊秀、雌雄一身,可谓《红楼梦》全书当之无愧的女中英雄,她缄默不言,守御灵石身后,为爱付出,为情辜负,至于“情疯”。

故而,本书定名《王熙凤:美人如玉剑如虹》,着力于观照和还原一个时代宏观背景下,“逆天败德”女子的所有面,她有血有肉,与世同游而又与时相争,既是“世间稀有的凤凰”,也是“王家昔日的凤凰”。在阅读和经历这个女子大起大落、波澜壮阔的生命历程中,去反观和对照自己的现世人生,会不由获得探索与践行自己个体生命的能量。

权力巅峰的帝后博弈与爱恨情仇,距离平凡的人生太过遥远,然而作为独立个体的生命,“脂粉英雄”王熙凤却给了我们太多感动和启示——“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认清了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

她,虽认清现实,却不向一地鸡毛、一片狼藉的世界做出原则和底线的妥协,运用规则从而驾驭规则,积极主动地突围时代对女性的限制时,主动接受宁、荣二府交给自己的重任,于是也巧妙地在很短的时间内实现了个人的财务自由,完成资本原始的积累。在此之上,她守护家国盛世的情怀更如女娲补天、神女警世一般让人万分敬仰。

她让我们看见,没有任何一种成功是一帆风顺的,光鲜亮丽的背后同样要付出心血与代价,不是精神上的摧毁就是物质上的折磨。

英雄气概,尚且迷人。何况如玉美人?

情场如战场,人身若禅关,须得禅关破了,情关过了,方得气贯长虹,是谓,美人如玉剑如虹。

熙凤的时代远去了,我们当下的人生仍要继续。

怀金悼玉,不如继往开来。愿以《王熙凤:美人如玉剑如虹》的呈现,给读者以人生在世“成为自己”的参考,就算是一棵茅草、一颗露水,也能坚定不移地顽强生长,不为别的,只为成为一个独立和完整的自己,成就一场人如玉、剑如虹的人世履历。

【注释】

[1]见《红楼梦》,长春出版社2006年版,第2页。

[2]见《百味红楼》,四川出版集团2007年版,第7页。

[3]见《红楼梦》,长春出版社2006年版,第2页。

[4]见《红楼梦》,长春出版社2006年版,第4页。

[5]郑德辉,《倩女离魂》第一折。

[6]见《新话红楼》,中国社会出版社2016年版,第46页。

[7]见《脂砚斋重评石头记 甲戌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43页。

[8]见《新话红楼》,中国社会出版社2016年版,第145页。

[9]见《文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374页。

[10]见《文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378页。

[11]见《红楼梦》,长春出版社2006年版,第606页。

[12]见《红楼梦》,长春出版社2006年版,第607页。

[13]此段译文引自网络。

[14]见《红楼梦》,长春出版社2006年版,第607页。

[15]摘自网络。

[16]见《文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888页。

[17]见《历史研究》1956年第10期,第2—4页,《从万历到乾隆——关于中国资本主义萌芽时期的一个论证》一文。

[18]见《红楼梦》,长春出版社2006年版,第41页。

[19]见《红楼梦》,长春出版社2006年版,第4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