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悲大喜:南省辣子泼皮猴儿——贾母宠爱的孙媳妇

二、大悲大喜:南省辣子泼皮猴儿——贾母宠爱的孙媳妇

还是熙、黛初见这一节,王熙凤的出现似乎就是为了打破父系社会的宗法伦理。在等级森严的荣国府,贾母身前的邢夫人和王夫人等人皆敛声屏气、小心翼翼,却都成了琏二奶奶出场的背景和陪衬,心思细敏的黛玉方要起身行礼时却又不知该怎么去称呼这个美人。这时候贾母就开玩笑地说:“你不认得他,他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一个泼皮破落户儿,南省俗谓作辣子,你只叫他凤辣子就是了。”[24]

这与前面对黛玉介绍荣国府众人的口吻截然相反,贾母语调变得格外欢喜和促狭起来。黛玉自是十分尴尬,毕竟与“神仙妃子”初次见面,不便跟随贾母直呼绰号。旁边的姐妹们瞧出端倪,便跑出来圆场说这是琏嫂子。黛玉才知面前这位神仙妃子的正是亡母所言“自幼假充男儿养的、学名王熙凤”的琏二嫂来。

南省辣子,学界多释为江南一带对辣椒的称谓。殊不知,在乾隆时期对辣椒的称谓,“浙江、安徽叫辣茄,湖南、贵州、四川叫海椒或辣子。”[25]可见,书中世界贾母调侃王熙凤的“南省辣子”与林黛玉的雅号“潇湘妃子”在艺境取舍上源出一脉。

上古传说娥皇、女英为五帝之一帝喾的孙女、唐尧伊祁放勋的长女,姐妹俩同时嫁给了虞舜姚重华为妃子,一次舜帝南巡,死于苍梧。二妃往寻,知其埋骨,抱竹痛哭,泪染青竹,泪尽而死,及至秦汉,后人将湘江之神湘君与湘夫人的爱情神话多附于娥皇、女英的传说,因称二人为湘夫人或潇湘妃子。结合《红楼梦》宝鉴之外乾隆两位皇后的命运转折皆与乾隆的东巡、南巡相关,和书中“南省辣子”与“潇湘妃子”的形象,熙、黛初见,渊源深厚。

回到文本世界,王熙凤又因何独得贾母赏识,被称作“南省辣子”和“泼皮破落户”呢?难道仅仅因为她最懂得迎合贾母吗?我们且看她初见林妹妹的亲昵之态——

这熙凤携着黛玉的手,上下细细打量了一回,便仍送至贾母身边坐下,因笑道:“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我今儿才算见了。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头心头,一时不忘。只可怜我这妹妹这样命苦,怎么姑妈偏就去世了!”说着,便用帕拭泪。[26]

王熙凤“携、打量、送、拭泪”这一组动作值得品味,她与贾母身边伫立的女眷们形成了鲜明的反差。邢、王二夫人虽说是黛玉的长辈,却没有血缘关系,若非贾母这个大家长的重视,黛玉初入荣国府,身为长辈的她们多半不会亲迎,故而表现比较冷淡。李纨虽为黛玉表兄贾珠的遗孀,却与之素无私交,加之李纨平生恪守礼教,故也不会在长辈跟前展露亲昵之态。贾母为了活跃气氛特将与黛玉同龄的迎春、惜春和探春几个要去家塾读书的姑娘叫来放了一天假。显而易见,这些姑娘的到来并未打破这种沉闷:迎春呆板木讷,惜春凉薄孤僻,探春谨小慎微,唯有王熙凤的出现,人如其号,“南省辣子”般用泼天的热闹打破了这场无趣的僵局。

书中并未在黛玉的服饰与排场上着墨,却给了王熙凤最为盛大的出场和气派,但王熙凤却转向众人评价林黛玉“这通身的气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王熙凤以实际的行动向众人表明了林黛玉在贾母心中的位置:“竟是个嫡亲的孙女”,圆滑中不失亲昵,亲昵里不失奉承,奉承中亦不失安排,逗引得贾母心花怒放、喜出望外。贾母“嫡亲的孙女”所系何人?想必,除去彼时尚未才选凤藻宫的贾元春外,便无他人堪任了罢?这一套看似寻常的寒暄,奠定了林黛玉在荣国府中的地位,使之“通身的气派”如圭如璋,令闻令望。

初见的大喜之后又旋即转向共情的大悲之中:“只可怜我这妹妹这样命苦,怎么姑妈偏就去世了!”说着,便用帕拭泪。可见,王熙凤虽放诞不羁,在长辈眼中却是一只讨人喜欢的泼皮猴儿。她对人事的洞察以及对贾母的孝顺,无形中将其性格上于礼教不合的缺陷遮掩了过去。她向黛玉表态示好,与其说是对其亮出自己的权位,不如说是递出贾母孙儿媳和外孙女之间友情的橄榄枝。

熟悉《红楼梦》的读者们都知道,王熙凤在处理所有的人际关系时,贾母绝对是居于核心地位的。连同贾母为熙凤庆生前夕,尤氏奉命来寻她商议操办之事时,她的回复也是“你不用问我,你只看老太太眼色行事就完了”。好似过生日的主角不是自己,更像是贾母一般。回顾书中,不论是过生日凑份子钱也好,还是平日里摸骨牌故意输几吊钱给贾母也罢,包括戏弄刘姥姥、斑衣戏彩等,王熙凤都以其诙谐孝顺的一面向贾母展露出她这位孙媳妇儿的独特风采:她时常会将固有的规矩打破,就像从石头中蹦出来的猴儿,坐在弼马温的天职上,用她的聪明才干搅得天翻地覆,哄得贾母老人家开开心心。试问这样一只能给众人带来欢欣和愉悦的猴儿,贾母又怎能不疼呢?

当然,在古人的世族门阀体系,家族联姻可以使得整个宗族集团的利益得到最大化的保障。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王熙凤除了能办事、会说话之外,出身上还有个上得了贵族台面的金陵王家作为后盾。当时的贾府正在走下坡路,王家却呈现一种上升的趋势。虽然随着故事的发展,王熙凤最终与王夫人走上分道扬镳、权位制衡的道路,但在她初入贾府时,确实离不开王夫人的提携与抬举。如果说熙凤凡事以贾母开心为好是明里的讨好与巴结,那贾母这棵宁、荣二府的大树对熙凤的宠爱和照拂则是背里对王家的拉拢与讨好。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抛开治家层面的需求,王熙凤的个性大抵和贾母年轻时候如出一辙。人们常说人老了经历人生太多的悲欢离合,会越发喜欢热闹和喜庆的场面。贾母便是一个典型。读者焉知其年轻时候不爱热闹呢?无独有偶,王熙凤恰好带给她倒退回青春年华的快乐——脂粉英雄,飞扬年少,聪明有才,灵活周到。

人和人之间似有一种磁场聚吸力,即你是什么样的人,你就会吸引聚合过来什么样的人。特别对一个总揽大权的人来说,她扶植栽培的是什么样的人,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她是什么样的人。仔细观察一下贾母身边的人,我们心里大约就有个谱儿了。

首先便是书中主人公宝、黛、凤了,其次才是史湘云、鸳鸯和探春。观察下这群人的共性吧,除了贾宝玉这个衔玉而生的嫡孙宝贝儿,其他人的秉性都是刚烈倔强的,然而宝玉亦有自己的执拗和乖倔,连同贾母指派到宝玉房里的晴雯,性格上也是极其刚烈的。

从亲情的维度看去,对宝、黛的宠爱是贾母与生俱来的本能。那除此之外的其他人呢?大概,与贾母性情最合拍的就是王熙凤和史湘云了吧?只是从治家的层面上说,史太君更依赖于王熙凤这个内眷,而非史湘云这个外戚,故而面对王熙凤,她会屡屡促狭和取笑,仿佛是隔着时空捉弄年轻时候的那个自己,那个活泼调皮、机灵古怪、朝气蓬勃和富有青春气息的自己。

由此,结合史料反推文本世界之外能与乾隆母亲甚是投缘的这位“王昔凤”,无疑为乾隆的第二任皇后那拉氏了。笔者且以童心效宝玉,杜撰一段太虚幻境过情关的故事,对“琏二奶奶”(怜二奶奶)稍做诠释——熙凤之临川,犹安石之荣辱也[27]。关于“安石君”所经历的那道情关,一切还要从贾宝玉神游太虚境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