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旗开得胜的春天
1.大观园改制:继资本垄断后“庄园经济”的短暂春天
诚如惧其威势的丈夫贾琏与荣府诸多仇王派的下人所盼,王熙凤病了,这一病就落红不止,一拖就一两年,从文本角度切入解读,这事可谓大快人心。一个不能理政的管家婆终于有被人取代的可能了!“柔邪”之物的报复行为在王夫人的暗中设计帮助下算是旗开得胜了,那么,摆脱管辖的“柔邪”之物,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以潜移默化的方式斗垮发妻是为了接管发妻肩上沉重的事务,搞得自己的生活陷入糟糕的忙碌吗?当然不是。熙凤之病,权力更迭,贾琏隔岸观火,自行享乐去也。这份权力的合法接手人指向王夫人,王夫人也不傻,索性特派李纨暂代熙凤管家,又命探春协同李纨裁处,“探春与李纨暂难谢事,园中人多,又恐失于照管,因又特请了宝钗来”[37],这层管家权力的顶层架构可谓一出三权分立的巧设,既让佛爷王夫人庙堂清闲坐享其成,又无形中消除了自己参与权力之争的嫌疑——李纨之寡与探春之庶使她们在传统的伦理体系中注定不可能久居管家理政的高位。只等她们做出成果后,探春出阁、李纨无才、熙凤病亡、贾琏无暇,“活菩萨”再来个“被迫出山”主持大局,便是顺理成章的事。
这头呢,贾琏也不傻,抓紧时机以外围事业为主,勾三搭四、暗度陈仓地“开枝散叶”。
这节我们从王熙凤权力旁落李纨、探春和宝钗三人之事进行切入,来探讨一下探春改制。
回顾原文章节——
“环爷和兰哥家里这一年的银子是做那一项用的?”那媳妇便回说:“一年学里吃点心,或者买纸笔,每位有八两银子的使用。”探春道:“凡爷们的使用都是各屋领了月钱的,——环哥儿的是姨娘领二两,宝玉的是老太太屋里袭人领二两,兰哥儿的是大奶奶屋里领,——怎么学里每人又多这八两?原来上学去的是为这八两银子!从今儿起,把这一项蠲了。——平儿,回去告诉你奶奶,说我的话,把这一条务必免了。”[38]
还未开源,探春的改制就以“节流”的方式把主子领导们的纸笔钱和点心钱摊在奴才雇工们年终领的“二两银”福利里去了。
再跟着改制的逻辑继续往下——
平儿进入厅中,见他姊妹三人正议论些家务,说的便是年内赖大家请吃酒,他家园中的事。见他来了,探春便命他脚踏上坐了,因说道:“我想的事不为别的,因想着我们一月有二两月银外,丫头们又另有月钱。前儿又有人回,要我们一月所用的头油脂粉,每人又是二两。这又同才刚学里的八两一样,重重叠叠,事虽小,钱有限,看起来也不妥当”……探春道:“因此,我心里不自在。钱费两起,东西又白丢一半,通算起来反费了两折子。不如竟把买办的这一项每月蠲了为是。此是一件,第二件,年里往赖大家去,你也去的,你看他那小园子比咱们这个如何?”……探春道:“我因和他家女儿说闲话儿,谁知那么个园子,除他们戴的花儿,吃的笋菜鱼虾之外,一年还有人包了去,年终足有二百两银子剩。……探春又接着说道:“咱们这园子只算比他们的多一半。加一倍算,一年就有四百银的利息。若此时也出脱生发银子,自然小器,不是咱们这样人家的事;若不派出两个一定的人来,既有许多值钱之物,一味任人作践,也似乎暴殄天物。不如在园子里的所有老妈妈中,拣出几个本分老成能知园圃事的,派给他们收拾料理,也不必要他们交租纳税,只问他们一年可以孝敬些什么。一则园子有专定之人修理花木,自有一年好似一年的,也不用临时忙乱;二则也不至作践,白辜负了东西;三则老妈妈们也可借此小补,不枉年日在园中辛苦;四则亦可以省了这些花儿匠、山子匠、打扫人等的工费”……[39]
这次的“节流”大斧劈向了主子辈的领导层,从头油钱开始省起,省到了“买办的这一项”月银。也即是说,以后荣国府内“买办的”没有月薪了,负责买办的人活儿还得按正常程序照办,且领导主子们精致的日常生活水平还得维持,不能降低。
“节流”之后紧接着最精彩的“开源”之策也出台了——大观园园木苗圃的承包制。笔者曾经也不禁被探春“圈粉”,赞叹三姑娘兴利除旧弊的改制方针。可是后来深入研究后发现探春改制的条件并不成熟,其直接造成的恶果便是“官商合作兼并土地,豪强门阀倚势割据,平民百姓利益受损,剐庶民以富邦国”,最终因利益分配不均致使各方矛盾交叉,造成“农民大起义”。
探春改制的“新政”,是既得利益者在遵循旧制(奴隶制)的基础上强制塞给未得利益者的。这对于荣国府的贵族阶层而言,可说是节省了一大笔雇工的成本开支,充分利用了旧时奴才与贵族的人身依附关系,利用职权剥走了他们的劳务费,并抽走了本应由贵族阶层垫付的大观园经营成本,诓骗一群生存资本薄弱的用人在大观园搞承包经营。大观园的产权仍属于宁、荣二府顶层贵族,只是把经营权转包给园子里几个“本分老实”的老妈妈。试问,在柴米油盐的生活中打滚的老妈妈们怎么甘心放弃自己的原有利益,而选择免费为别人打工呢?资本的运营是需要原始资金注入启动的!而资金注入又是需要产业支撑或实物抵押的。都是拖家带口的,在具体的实操阶段,没有完成资本原始积累的人要用什么去抵押谋生呢?
这也为探春改制后不久荣国府内爆出聚众赌博一事埋下伏笔。因此,产权不改制的探春“新政”实属既得利益者欺世盗名的谎言,目的是为自己所在的阶层攫取最大的利益。终端本质为剥削,又以“利益你”的方式诱导群众贡献情怀和剩余价值。倘若探春改制没有李纨和宝钗进行权力分化,其暴露出来的弊端将会集中激化宁、荣二府内的矛盾。事实上,这也埋下了荣府失势后被家奴引入的强盗洗劫一空的伏笔。
因为探春考虑的是荣府贵族的利益,而非宁、荣二府整个机构各阶层的利益。若无宝钗从旁点拨吊着执行层得过且过,荣国府解体就是探春这“大刀阔斧”的最终结果。我们再将目光移注文本世界之内,细品精于商道的宝钗对此见解——
宝钗笑道:“却又来。一年四百,二年八百,取租的房子也能看得了几间,薄地也可添几亩。虽然还有富余的,但他们既辛苦闹一年,也要叫他们剩些,粘补粘补。自家虽是兴利节用为纲,然亦不可太啬。纵再省上二三百银子,失了大礼统也不像。所以如此一行,外头帐房里一年少出四五百银子,也不觉得很艰啬了,他们里头却也得些小补。这些没营生的妈妈们也宽裕了;园子里花木也可以每年滋长蕃盛;你们也得了可使之物。这庶几不失大体。若一味要省时,那里搜不出几个钱来。凡有些余利的,一概入了官中,那时里外怨声载道,岂不失了你们这样人家的大体。如今这园里几十个老妈妈们,若只给了这几个,那剩的也必抱怨不公。我才说的他们只供给这几样,也未免太宽裕了。一年竟除这个之外,他每人不论有余无余,只叫他拿出若干贯钱来,大家凑齐,单散与园中这些妈妈们。他们虽不料理这些,却日夜也是在园中照看当差之人,关门闭户,起早睡晚,大雨大雪,姑娘们出入抬轿子,撑船,拉冰床,一应粗糙活计都是他们的差使。一年在园里辛苦到头,这园里既有出息,也是分内该沾带些的。——还有一句至小的话,越发说破了。你们只管了自己宽裕,不分与他们些,他们虽不敢明怨,心里都不服,只用假公借私的,多摘你们几个果子,多掐几枝花儿,你们还有冤还没处诉。他们也沾带些利息,你们有照顾不到的,他们就替你们照顾了。”众婆子听了这个议论,又去了帐房受辖制,又不与凤姐儿去算帐,一年不过多拿出若干吊钱来,各各欢喜异常,都齐声说“愿意!强如出去被他们揉搓着,还得拿出钱来呢。”那不得管地的,听了每年终无故得钱,更都喜欢起来,口内说:“他们辛苦收拾,是该剩些钱粘补的;我们怎么好‘稳吃三注’呢?”[40]
由此可见探春改制的不仁之处——只有以靠山王夫人为代表的荣国府顶层利益没有受到威胁。
和王熙凤的管理方式相比,同是在垄断生产资料和资本财富的维度上制定顶层战略,王熙凤的作为建立在投融风控统筹合理的基础上,以开明专制的方式进行资本对外扩张和财富积累。而贾探春的作为则建立在零投入(不支付大观园妈妈的工资、庄园管理费及清洁费、维修费与运营费、公关费等)、轻资产和无风险的基础上,把原属贵族阶层的经营重担全部压到家仆身上。这种改制之下,贵族阶层仍养尊处优持续啃着老本;稍有资本的中间阶层在贵族和平民间进行着生命的豪赌,力争上游;普通人仍活在“改制带来新生活”的谎言中醉生梦死。
18世纪英国著名经济学家和哲学家亚当·斯密在其《国富论》中说道——
劳动的高工资和资本的高利润同时存在,是新殖民地特殊情况所特有的现象,而在其他地方是很少见的。[41]
对处于资本垄断地位的领导层来说,探春改制与熙凤改制压根儿就不具可比性,当后者运用金融信贷与PPP模式(公私合伙或合营)之时,前者的改制不过是打着王道的旗号复辟西周奴隶社会的井田制。是承包还是兼并?这连传统的地主阶级庄园经济都不如,竟会为人津津乐道?开源未见成果,节流便从园内唯一能寄希望创造效益的雇工身上以压榨的方式开展。当然,太太、姑娘们该省的脂粉钱是省了,看起来似乎挺公平的,可是这种公平的意义并不大,穿绫罗绸缎的依旧绫罗绸缎,穿土布的依旧土布。该人伺候的还是伺候,该伺候人的依旧要去伺候人。唯一不同的是,伺候人的失去了额外那点微薄的补贴和福利待遇。
在错误的决策之下进行改制,阵痛不会在改制者身上直接体现,却会在被操刀改制的那绝大多数劳动者身上体现出来。最直接的体现就反映为他们的工资待遇如何,福利津贴如何。自货币诞生之初,劳动者劳动所出便会为雇佣方分享一部分,雇佣方只是提前垫付了生产资料,目的是获得劳动者的劳动利润——
但是,随着殖民地的扩展,资本利润就逐渐减少。土质最肥沃和位置最好的土地既全被占有,耕作土壤和位置较差的土地所能取得的利润,便减少了,而用在土地上的资本,也只能提供较低的利息。在现世纪(18世纪)中,我国殖民地大部分法定利息率和市场利息率,都因此大大减低。随着财富、改良工作及人口的增进,利息低落了。劳动工资却不与资本利润共同跌落。不论资本利润如何,对劳动的需求,随资本增加而增加。利润尽管减少,资本却不但继续增加,而且比以前增加得更为迅猛。就此点说,勤劳的国家和勤劳的个人都一样。大资本利润虽低,但比高利润的小资本,一般增加得更为迅速。俗语说,货币产生货币。已经取得了少许,不愁不能取得更多。最困难的是这少许的取得。在前面,我已就资本的增加和业务的增加,即资本的增加和对有用劳动的需求的增加这两者的关系,做了部分的说明,以后在论述资本积累时,当详加说明。[42]
你说,比起王熙凤当权的开支庞大、强权经营、下人皆有福、利益共享,探春改制的“开源节流”、荣府上下层级分化严重、贫富差距拉大,到底谁才能当好领导者呢?合格的领导者一定是一个变革力超强与制定决策后执行力超强的人,这与管理者完全属于两个维度层次和两种境界格局。王熙凤管家时的“霸道”之行像极了“开明的独裁者”,下场当然不会好,如秦法兴而商鞅亡,先行者亦是牺牲者。贾探春是个奴隶主,其心怀格局仅仅局限于维稳和巩固贵族阶级的利益,而非照顾到不同阶层的利益,这从她对待自己的母亲赵姨娘之态便可见一斑。故而笔者评价探春的大观园改制为挂羊头卖狗肉的旧制复辟,新官上任便以王熙凤做靶子,“竟一添减,头一件于太太的事有益”[43]。
如是观之,大观园改制,名义上为兴利除弊,实质上为权位角逐。王熙凤当权时期,且不论其个人品行与传统的东方社会如何格格不入,但就本质而言,荣府日常花销不管如何庞大,都有被其幕后操纵的皮包公司宁国府兜底,各个阶层人工的工资是落到实处了的,不排除少部分吃拿卡要的官僚烂账,也不排除其循环外放高利贷延放工资的弊端,但其仍在保全荣府利润的同时解决了大部分被雇佣者的吃饭问题。而探春改制,却以占据大多数贫苦劳动者的果实为施政的方式,肥了少部分完成资本积累的权贵腰包。诚如亚当·斯密《国富论》中所揭露——
我国商人和制造者,对于高工资提高物价,从而减少国内外销路的恶果,大发牢骚;但对于高利润的恶果,他们却只字不谈。关于自己得利而产生的恶果,他们保持沉默。他们只对由他人得利而产生的恶果,大喊大叫。[44]
你看,《红楼梦》中自认为有机会参与上层贵族圈子,瓜分利益的大众,便以一种截然相反的姿态呈现出来——
众人听了,都欢声鼎沸,说:“姑娘说的很是。从此姑娘奶奶只管放心。姑娘奶奶这样疼我们,我们再要不体上情,天地也不容了。”[45]
“柔邪”之物贾琏与“佛爷”王夫人俱是隐退幕后,由得台前“你方唱罢我登场”。只要核心利益的底线未被冒犯,贵族阶层如何奢华腐败都无所谓,反正前后还有平头百姓为他们的骄奢淫逸兜着垫底。大观园改制,改的不仅仅是表面的某一种经济类型,还改了本质上的执政党派。党同才能伐异,贾琏、王夫人等,乐得在一旁欣赏这出不亚于北宋神宗时期“新旧党争”的重头戏,王熙凤也因个人身体不济不得不由原来的“执政党”退居幕后成为隔岸观火待时而动的“在野党”。
“带刺的玫瑰花”三姑娘太想摆脱自己庶出的地位了,为了博得贾府权威人士的认同,她努力靠近王夫人及王家人。《红楼梦》第二十七回中,探春曾坦言:“我只管认得老爷(贾政),太太(王夫人)两个人,别人我一概不管。”[46]探春不仅竭力将王夫人的事情做到最好,对王夫人亲属圈里的人(如贾宝玉、王子腾)也比对自己同母胞弟贾环、亲舅舅赵国基还亲。第二十七回中,探春一见宝玉便笑道:“宝哥哥,身上好?我整整的三天没见你了。”[47]之后还央求宝玉出去替她带些好字画或轻巧玩意儿来,这种亲昵,从未出现在她与同母所生的贾环之间过。
探春崛起,代表的是王夫人夺回了内务大权,带给“柔邪”之物贾琏的危机比王熙凤理政还大。贾琏万万没想到自己对妻子王熙凤实施的性报复会致使自己赔了夫人又折兵(流掉的儿子),但是对于病中的妻子,贾琏所想的并非愧疚或其他的补偿,而是伺机在外播下种子,企图借助子嗣以宗法伦理的正统观念将王夫人台前的探春之权尽数收走,控于手中。
故笔者调侃这出改制闹剧为“柔邪”之物贾琏反攻倒算后旗开得胜的春天,春天来了,不能怪浪荡子要春心荡漾,情遗九龙佩。
2.偷娶尤二姐:宠妾灭妻的实际行动
宠妾灭妻,一见这个主题,恐怕诸多女子毛骨悚然。即便在一个多元文化盛行、男女平权的今天,小三与原配都是很难共生的存在。为了不劳而获,小三们通过出卖自己的肉体和灵魂,以此博得男性的欢喜。成为小三或者二奶,是那些出身贫苦、稍有姿色,而又不甘平庸困顿却无本领的底层妇女高攀的方式,却也是众多青春渐逝的原配的无妄之灾,更甚者,可能演化到同性操戈的局面。这好比冷眼旁观一幕荒诞剧——一头母羊吃了另一头母羊。
这是思想家普遍去思索的问题——狂人的世界写满了吃人,整个世界都在上演人吃人的闹剧,人为何要吃人呢?当资源受到限制,一方想要在原有的资源基础上再获得更多资源的时候,就会情不自禁地掠夺别人的资源,引起纠纷,有纠纷就有斗争。
人文世界的战争是这么来的,女人的战争也是一样,只分明面上的烽火和暗里的硝烟。可挑起战争的罪魁祸首是谁呀?不是两只母羊,而是那只胡乱撒种的公羊。
“柔邪”之物一出手,就在女人毕生最看重的情上作妖。
荣府原有的格局已经很明朗了,王熙凤身体不好,就好好养病做个冷眼旁观的“在野党”,李纨、探春和宝钗奉王夫人之命协理内政,内务大权重返“佛爷”王夫人手中,与贾琏的预期值相距甚远。贾琏尚未摆脱自己的权力危机,于是开始寻找一个易于操控的“妻子”,企图借宗法规则夺回自己的权力,并使之合法化。这个“妻子”不需要什么深厚的社会背景,根基越浅薄越好,这样才会完全属于自己,任由自己操纵和摆布。生孩子是第一步,凭借儿子迎接尤二姐入府为第二步,幕后指导尤二姐“母凭子贵”正式荣登女总管之位平衡王氏管家权是第三步,至于第四步,就是夺回实质的管家权,被编排进来参与权斗的女子谁生谁死都无所谓,“柔邪”之物所要的最终结果就是借助继承人夺回自己至高无上的权力。
笔者也曾好奇在书中的世界,王熙凤这样能干的妻子对贾琏爱慕至此,贾琏因何还会有这重重危机,至于要如此背叛诛心、反戈相向。后来研究了宁、荣二府的关系网,才了然于胸。首先,是因为王熙凤的出身背景——金陵王家祖上积蓄的势力,其次因为王熙凤本人与其叔王子腾的关系颇为密切,而书中也曾简单交代了王子腾被升为九省都检点的背景。清朝时期是没有“九省都检点”这个官职的,经查,九省都检点为曹公借用的古代高级武官名。统辖九省军事,又称九省统制。再结合书中林如海江南巡盐史及贾琏的同知官职来看,整个宁、荣二府外围的经济格局,恐怕不仅仅是士族门阀的豪强联姻,而是一国官僚的政治气象。不然,以王氏的背景何必要将自己的女儿联姻给一个前途有限的同知老爷?书中贾琏同知老爷为捐来的官职,这个职务仅仅代表贾琏外围事业中比重较大的一部分,也是书外历史上乾隆一生较为重视的要政——盐、粮、捕盗、江防、海疆、河工,以及清理军籍、扶绥民夷。可以说贾琏人物的原形为乾隆本尊,其妻代表的王氏一族,在借助本身背景的优势下又进一步左右了一国的军政大权,与笔者举例热剧中厉后和赵王的情境可说是异曲同工。王熙凤这个与厉后如出一辙的女权主义者在男尊女卑的时代太过特殊了,显得与时相悖,格格不入——她,拥有一切集权造反的资本和条件。即便没有造反这么严重,但在上层改制换血的实力,王熙凤是有的。并且,王熙凤也是这么做的。那么,来自封建帝制时代的丈夫贾琏所行便为其所思做出了最好的诠释——卧榻之旁,岂容猛虎安睡?
“柔邪”之物的心中,儿女情长历来不比江山社稷,在封建君主专制的时代里面,权力只有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中,君主才会在享受至高无上的权力之时获得绝对的安全感。
你看这组夫妻由相爱到相杀的局面变化,会觉得非常不可思议。相爱之时,书里书外都是欢乐。贾琏外出回来正碰上“贾元春才选凤藻宫”这一喜事,以现实观之,贾琏与乾隆为同一人,则同样熙凤与元春亦不失为同一人。元春才选凤藻宫之时,正是熙凤协理完宁国府为秦可卿出殡之后,恰合乾隆继后那拉氏由娴贵妃晋封为摄六宫事的皇贵妃之事。秦氏之逝为王氏崛起提供了良机,从文本世界来看,事实上熙凤也非常善于把握和运用这个良机。笔者要在这里补充一下贾元春的职务“凤藻宫尚书”,在清朝也没有这个官职,同为曹公据古而拟的女官名。“《三国志·魏志·明帝纪》裴松之注云:魏明帝曾‘选女子知书可付信者六人,以为女尚书,使典省外奏事,处当画可’,此处的女尚书,是协助皇帝处理奏牍,并有相当权力的女秘书。但后来‘女尚书’逐渐成为宫女的一种虚衔……清代无此官。《红楼梦》拟此女官名,其职掌当亦略似曹魏时之女尚书。”[48]故而,王熙凤掌实权可谓实至名归,为贾琏书外影射的帝王一手促成。
不爱之时,书里书外都是同床异梦。书外,乾隆开始编排又一出宠妾灭妻的大戏;书中,自然是以尤二姐吞金自杀来说明——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小人物博弈的资本除去自己这身姣好的臭皮囊外,几无别的。诚因别无所长,乃有因小失大——与君为新婚,菟丝附女萝。一无根基,二无见识,三无格局,四无本领,以皮肉色身攀附男权的世界,以此获得尊荣与富贵,成为最后如同牲口任人宰割的传宗工具,是因为女人天生眼皮子浅,还是后天被时代风气所误?
“柔邪”之物的设计,就是稳准狠——建立在传宗基础上的交欢,可谓借用整个社会的舆论导向,良宵月夜,何乐不为?
3.秋桐:多一杆枪打出头鸟
起初偷娶,后来正迎。过门那刻,贾琏并没有意识到这是熙凤设的局,只以为是妻子在舆论的导向下学了乖,做了贤良。即便如此,尚不放心,还是仗着自己出门为父亲办了点好差讨来一个泼辣度不亚于妻子的泼皮秋桐做妾室。
可说是打个一物降一物的好算盘。
尤二姐进门后贾琏弃之不顾,反而专宠秋桐,这是贾琏平日对妻子醋缸醋瓮心性的拿捏,企图转移妻子的注意力。擅从情上“作妖”的贾琏是有意利用秋桐泼辣和碎嘴的烂德行,妄想借秋桐这杆父亲赏赐的枪来打一打王熙凤这只嚣张的出头鸟。这样,才能达到二虎相争保全他尤娘诞育子嗣渔翁得利的目的。因为在过往琏、凤夫妇的相处过程中,王熙凤留给贾琏的印象就是“醋缸醋瓮”,但凡贾琏宠谁,一旦被她发现,轻则打成个烂羊头随便配个小厮赶出府,重则一条人命说没就没了。以男人的角度看去,这是女人悍妒、善妒的表现,毕竟在男人的内心世界里,情感只占据很小的一部分,绝大部分的男同胞,在青壮年时代,他们的内心被各种野心和欲望填满。而贾琏是一个封建贵族世界里奴隶主意识超强的男人,单从他外围的事业范畴来看,贾琏本身的事业心非常重,也是有能耐和本领的男人,因此,贾琏在受到各种野心、欲望吞噬后所残存的那点情感世界,对女人的要求也就从来不是什么能够强势地与他共同承压,而是能够成为他情欲宣泄的出口。尤二姐的出现,满足了贾琏对女人的需求——从心灵到肉体,尤二姐都表现得非常温柔乖巧和顺从,这使得处于事业上升期的贾琏将恋爱对象骤然转向了尤二姐。所以贾琏对尤二姐的安顿——从以平妻之礼偷偷养在花枝小巷,并将个人攒下的私房钱悉数给予保管,到尤二姐被发现并迎入贾府后为保全她而赶紧讨来秋桐专房专宠——都足见这个“柔邪”之物除去利用之外的那份深情厚爱。
可惜“柔邪”之物低估了枕边人的智商和情商,从一开始做了请君入瓮的局时,王熙凤便已明确了自己情敌中威胁最大的是尤二姐,要干掉的人也是尤二姐。这个核心注意力是贾琏的障眼法所不能转渡的,尽管王熙凤非常爱贾琏,但还不至于爱到头脑发昏的地步。所以,在贾琏专宠秋桐的这个时期,我们可以看到不论在权力还是在情感上,琏、凤夫妻的博弈已然处于一种激流暗涌的局面。表面上王熙凤处于劣势,实际上一切都在她的运筹帷幄之中。秋桐,既可以是丈夫借来打自己的那杆枪,也可以成为自己用来杀尤二姐的那把剑。
王熙凤很能忍,为了赢回局面,管家大权让了也就让了,不只让,还要成。以自身为靶子,成探春之美名,最后还坐享贤德的赞誉。没有儿子,为丈夫迎回尤娘,与秋桐交好,这些都是全其贤德之名的障眼法。但是作为一个拥有健全、独立人格的真女人,面对情字,唯有真爱才值得自己绑定一生与之沉浮起落、福祸共担,如果不是真爱,多半是不会为一个男人及其背后的家族机关算尽、耗费心血的。
多数女子在爱情中都是痴情的,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如著名的妇好将军、卓文君、红拂女、李清照、姽婳将军林四娘等。女人的情感世界瞬息万变、极尽复杂,若所遇所得两心相悦,便能做到心心相印、情情相随,物质世界的苦难和折磨再多,都会在情感世界的滋润下激活破局的胆识和本领;而若女子遇人不淑,为情所困,则物质世界不论多么优渥,都会如同置身阿鼻地狱,水深火热、痛入心髓。在这个时候,再看到自己所爱之人与其他不如自己的女人沉浸在鱼水之欢,享受着风花雪月,心中就更会升起一种毁灭和破坏的欲望——拽着所爱之人一同坠入阿鼻地狱。
佛说,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蕴炽盛。这种种苦难中最痛苦的往往不是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所带来的“生”之苦,也不是求不得和爱别离的痛苦;最痛苦的,其实是五蕴炽盛,是所爱之人在眼前,却与你千万纠缠为逐利。你捕捉过他的真心与痴情,为之怦然心动,日渐沉沦,并看他为你,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然后,你开始成为他情感世界里的信徒,为之守候和付出。你做到了同舟共济、福祸共担,而他却开始对你厌倦和疏离,甚至背叛,他让别的女人来取代你。你有你的才华、本领和骄傲,不允许自己再做纠缠。可事实是你受困于那个时代的宗法与伦理,你们必须朝夕相处,还要为他和他的家族承担和奉献,而他却可以对你所受的苦难充耳不闻。他在你情窦初开的年华拥有了你,却不会爱上你的青丝变白发。而最要命的是,你爱他。
你恨,却无可奈何。因为,这就是命。改变不了。
于是,在这种郁结内境而五蕴炽盛的痛苦下,让离心寡情的爱人体验一回万箭攒心之痛的念头,便会悄无声息地成为你的潜意识。如果这个男人不能被毁灭,那么就毁了他的心爱之物——女人。所以自古就有吕太后的人彘、武皇后的骨醉等种种极尽变态的发明,像鱼玄机这种轻易鞭挞死人还把自己给搭上的,倒是身后没有家人、家族背景才能做到的自在解脱。留在人间彼此折磨、互相煎熬的,大多是因为在其身后还有偌大的家族责任未尽未完。王熙凤对待尤二姐的招数,比起前代那些爱而不得的女强人来说,以“现世因果”的方式有仇当场报,可说是非常洒脱和智慧的了。
当然,王熙凤最终把丈夫专房专宠的秋桐化敌为友,挑唆起女人的妒忌心,转移秋桐的攻击目标,这也是贾琏始料未及。王熙凤借力打力地用秋桐这杆丈夫请来的“枪”专打尤二姐这只要母凭子贵的出头鸟,目的达成之后又卸磨杀驴,可谓四两拨千斤,不费吹灰之力。
正耶?邪耶?孰是孰非?
——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