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前心碎,熙凤的反扑

一、生前心碎,熙凤的反扑

1.小论明清的妻妾制度

在中国古代封建社会,伦理关系上遵循三纲五常,婚姻关系上遵循一夫一妻多妾制,宗法制度上遵循宗族内部以血缘关系为基础,结契共同祭祀的祖先,奉行族中共同的伦理秩序,《礼记·昏义》记载:“婚姻者,合两性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因私有财产的出现,社会上层进行划分,政治权利为男性掌控,一方独大,才造成了男女社会地位严重不平等,女性社会地位低下,生存空间遭受到病态的挤压和侵犯。这种不对等的关系,在明清时期,被整个世俗道德推崇到了极致。如能透彻理解这一病态、畸形的世俗关系,我们将会以更人文、理性的眼光去看待王熙凤,并为其多面而又丰富立体的人物形象由衷折服。

关于夫妻财产的分配问题,明清律中阐述为:妻有一定程度的财产支配权,主要为嫁妆,但是没有实际财产的所有权和继承权。由此,结合《红楼梦》全书中“机关算尽太聪明”的王熙凤形象来看,我们可以更深层地了解到她在荣国府中花团锦簇还要贪婪算计、高位敛财的缘由——虽然总揽荣国府的管家大权,但是没有实际的所有权和继承权。威风凛凛、八面玲珑的王熙凤对于荣国府来说,好比如今任何一个家族企业外聘过来的经营者,所拥有的也只是经营权和管理权,至于财政收支,严格来说王熙凤拥有的只是作为职业经理人的调度权,其出账与进账在上要接受事业合伙人——贾母、王夫人和贾琏的监管,对下则要保证每个雇员当月的收入能够到位。因此在财务调度权上,除去荣国府正常发放的日用开支用的是公账之外,家族经营不善时还要用王熙凤带入荣国府的嫁妆垫资合伙经营。

这也是书中为何荣国府每每出现经济困难时,王熙凤会通过典当自己嫁妆中的衣裳首饰来应急的根本原因。

在《红楼梦》第七十二回中,贾琏请凤姐出面向鸳鸯借当,凤姐趁机要回扣,贾琏说其贪婪,王熙凤立即翻脸说:“如今里里外外上上下下背着我嚼说我的不少,就差你来说了,可知没家亲引不出外鬼来。我们王家可那里来的钱,都是你们贾家赚的。”[49]并反驳自己看不上贾家那点钱,炫耀“把我家的地缝子扫一扫,就够你们一辈子过的呢”[50]。结合王熙凤人物性情特色来看——我,王熙凤,出身名门,身份尊贵,只是作为你贾琏的妻子嫁入荣国府后,为养家糊口才会对身外财帛锱铢计较,对人情周转苦心经营;我,王熙凤,与你同舟共济,已不仅仅是你的正妻,更是你宗氏中的一员,我是荣府的管家少奶奶,在此之前我是王家的千金大小姐。请你正视与尊重我作为你正妻与你共同支撑和经营这个家族的行为,勿要以贪婪这等低级的词汇来评价和冒犯我!

戴着有色眼镜去看待,人们容易以为王熙凤只是个争权夺利、贪婪敛财的管家婆。如若换位思考,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女孩子任其如何天资聪颖,在今天的时代也很难独立运营支撑起一个三四百人的家族式管理的企业。何况还是运作这三四百号人精累成的冗杂机构!何以见得?

从管理学的角度而言,家族式的管理适用于创业初期集聚资本的时候,而在企业发展到一定规模之后,企业成员之间交织成的经济利益网可以让我们忽略血缘关系时,企业成员的凝聚力将转变为很强的内耗力,主要表现为:家族对企业经营的干预、人力资源不能优化配置、产权关系与亲缘关系产生混淆、决策的随意性导致企业经营风险增加、难以形成长期稳定的战略发展目标……

纵观《红楼梦》全书,王熙凤面对的不仅仅是一个偌大的荣国府家族企业,还有整个封建世俗道统社会中男尊女卑的宗法关系及婚姻中夫权独大的劣势处境。欣赏王熙凤干才的人评论她为“脂粉英雄”“十个男儿也赶不上”的翘楚,贬谪王熙凤的人多从明清时代道统的角度去批判她机关算尽、不遵妇德,此言不虚。只是站在一个客观的角度来看待,那些义正词严的道统家们只是截取一面无限扩大,对一个担此重任的青春少妇而言,要求她面面俱到、德行兼备,太苛刻了。

封建帝制世俗道德中,男子大权独揽,家庭伦理中男权独大,女子要绝对服从于男子权威的统治,“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这将女子贬到了不再有个体独立人格的位置上,彻底成为男子的附属,如果丈夫死亡,受封建宗法制观念的影响,女子甚至没有选择再嫁的权利。《大明律》在成文法典中也写明了剥夺有爵位的贵族之妇的再婚权,其次明确规定:“若命妇夫亡,再嫁者,罪亦如之(引者注:指上文所引关于居夫丧改嫁的规定),追夺并离异。”在夫与妻的关系中,夫为主位,妻为从位。

处于妻位的王熙凤,是不被允许拥有独立于丈夫之外的人格的,且在婚姻关系中,妻子若涉有“七出”中任何一条,夫都有权在不征求妻意见的情况下将妻赶出家门。“七出”者何?《大戴礼记·本命》记载,“妇有七去:不顺父母去,无子去,淫去,妒去,有恶疾去,多言去,窃盗去。”处于这样“常态”的生存环境之下,面对一个被宗法社会宠坏了的花心丈夫,我们可想而知,王熙凤不论其出身如何高贵,在荣府的生存处境也是很难的。尽管在律法规定的婚姻关系中,丈夫娶妻要按“六礼”相待,纳妾只需买通媒人或长辈许人,妻妾之间的地位为主仆关系,可在实际的家庭生活中,妻妾之间存在争夺夫爱的竞争关系,古人娶妻娶贤,缔结两性之好,纳妾却是纳容,因爱其美貌,故而妾夺夫爱又是许多大家闺秀嫁为人妇后不得不去面临的尴尬处境,如同王夫人与赵姨娘,这是纵然赵姨娘的地位相距王夫人十万八千里远,王夫人仍旧难以容忍赵姨娘要借助王熙凤之手排挤打压的原因之一。一定程度上,王熙凤、王夫人、贾迎春等传统女性的处境便如《喜冤家》所描述的那般,嫁夫从夫,遇人不淑,“夫”便为那“一味的骄奢淫荡贪欢媾”的“无情兽”,将这“公府千金”作践“似下流”。

话题岔远了,书归正传。作为管家奶奶这一面存在的王熙凤,又必须具备独立完善的人格,并不依附于任何人。领导者的修为要求她必须具备杀伐决断的气魄和“运筹帷幄之内,决胜千里之外”的智慧。

依照王熙凤的性别,若非天赋异禀、性情奇绝,在偌大的荣国府中,很快就会陷入如同邢夫人一样为夫张罗妾侍以博贤名的尴尬处境。聪明的熙凤选择争权夺利,凭借优秀的通世之才赢得荣府上下的肯定与尊重,又通过巧借外援——协理宁国府壮大坐实自己的声威,才能打破封建世俗对其生存空间的挤压和限制,也使得贾琏对这位麻辣娇妻爱恨交加、又敬又怕。

今人读《红楼梦》,因为年代不同,所以对明清时代婚姻关系了解不够透彻,惯用今人夫妻财产共有的观念去衡量琏、凤二人的婚姻关系,因为王氏背后是一个“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请来金陵王”的豪门贵族,所以在门阀地位和财产方面将琏、凤二人不自觉地画上等号,并以封建世俗的眼光去对风华正茂的管家少奶奶王氏进行审视和批判,得出王氏贪婪阴毒的结论,这显然是不合理的。

2.女管家的处境危机

贾琏对熙凤多数时候是顺从的,熙凤对贾琏多数时候亦是很尊重的。熙凤会在给宝钗庆生时问询贾琏的意见,给足了丈夫的面子。然而贾琏的处事能力逊色熙凤实在太多了,熙凤又是个喜欢掌权、卖弄才干的妒妇,她的权位不容任何一人来分割。

书中我们可以捕捉到的文本信息是,自熙凤病倒探春、李纨、宝钗理事之后,荣府已呈大厦崩塌之势,卧榻旁的男人对钱财的歪脑筋都打到老祖宗的私藏上来了。作为管家少奶奶的王熙凤,大权在握一日,这个府上赏罚严明的规矩就不能坏。而权位一旦受到分流和约束,她便无法再将这刚强有力的制度执行下去。并且她二十多岁的年华膝下只有一女,无子,倘或纵容贾琏娶妾生子,对她的地位就是一种不折不扣的威胁。明清时期女子地位低下,处境艰难,如王夫人待赵姨娘刻薄,尚且要借由王熙凤的手腕掩藏自己的善妒失德,且王夫人膝下有贾珠、宝玉两个儿子傍身,贾珠早夭还给她留下来一个肯上进的亲孙子贾兰。王夫人的地位始终如一,是赵姨娘费尽心思也动摇不了丝毫的。但是观其婚姻生活,自赵姨娘进门后,专房专宠于贾政,王夫人与贾政的夫妻情分看似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实则形同虚设。故我们不难理解“机关算尽太聪明”的王熙凤作为女管家的生存处境和危机。她还年轻,在漫漫人生里还有机会怀胎生子,有什么理由把这个机会让给别人,放任丈夫纳妾生子,以传宗接代的名义来制衡她管家的权位?

这段婚姻里,平儿或是最委屈的。王熙凤不让贾琏碰别人,更不让他碰平儿,善妒至此,初次读来也让笔者感到诧异,而这也恰恰成为许多人攻击她的一个话柄。那是因为众人不是王熙凤,便很难感同身受。而如果把凤姐泼醋这一情节用通俗的话描述出来:一个美丽聪明的少妇邀了一帮亲友在家里过生日,平日里为自己的夫家张罗忙活,好容易得一天闲庆贺生辰,她的丈夫却不在身边。在热闹喧哗里她多喝了点酒,因怕失态便中途离席回房里补妆,不料却对她的丈夫捉奸在床。丈夫出轨的对象还是她家的保姆,该保姆此刻嘴里不干不净诅咒少妇早死,让丈夫娶少妇的下属——平儿。而这个少妇从未把平儿当外人,在无人时分亲如姐妹,同吃同睡,无比信任。

若你是那个少妇,亲临其境,是否会有种被自己亲信背叛抢了丈夫还夺走民心的痛感?如若至此,你又会以什么样的方式进行发泄?

或者站在一个企业CEO的生存处境来看待也不难理解,平儿是熙凤一手培养出来的行政秘书,聪慧内敛,如果平儿来个蜜月或者是孕期产假什么的,王熙凤上哪去挖个和平儿一样聪明能干的执行者来?更重要的是,我们可以看到平儿在行权处世方面,自有一套风格。当然她较之于凤姐更得底层人心,因为管理当中的阴阳之道,凤姐之刚辅以平儿之柔,恰到好处地催动一个机制运行,让平儿深获民心。而这样的亲信要是坐实了贾琏的姬妾位分,天长地久再诞下长子,母凭子贵,以其理事的能力不可能不同她这个妻位却无子的总管形成权力上的制衡。

那个时期的宗法继承人制度里面,大家族里为了保证家族的昌荣,大部分的财产都是嫡长子继承下去的。且这个规则一代代传承下来,没人会对它产生质疑。而女人一旦成为母亲,凡事都会以自己的孩儿为优先考虑的对象。那么在这样的生存处境下,嫡庶有别,母亲通常会为了给予儿子最优的环境而开始争夺位分。我们说,两个好朋友之间越是相互熟悉信任的越有可能在背叛你的时候出手最重,因为她知道你全部的弱点。

当然平儿的乖巧懂事、温柔体贴大家都看在眼里,不会轻信人性的阴暗面。但我们把视线转回赵姨娘身上来,就能窥得一二。贾政专宠赵姨娘,是因为赵姨娘年轻时候性格上很像花袭人,温顺体贴、美丽乖巧,这和贾宝玉宠爱花袭人是一样的。但是赵姨娘有了子女之后就变得野心勃勃,同王夫人明争暗斗起来。为何?家产之故也。只是赵姨娘非王夫人心腹且为家生奴才,出身低贱,使得她一切的争夺都显得徒劳而愚蠢。而若换成平儿与熙凤,虽然平儿同样出身高不过赵姨娘,但是对无子的熙凤打击和威胁是巨大的。这里就不说情感上的覆灭了,还包含了对王熙凤的生存处境及核心利益的损害。

故而,虽然王熙凤在作为女管家的时候威风凛凛、春风得意,在作为一个封建时代贵族少奶奶的时候,却要因“无子”处境面对丈夫姬妾竞争夺位的现实,这很大程度上激活了她位高而善妒的心理。

3.同性操戈:赚杀尤二姐

一个人要怎样坚强才能在外永远生动明艳地保持高姿态?一个人要怎样倔强才能在伤心之时依然笑容满面?一个人要怎样有韧性才能在荣华世界崩塌之际依然持之以恒地努力?

在众目之下的王熙凤活得光鲜体面,众星拱月,荣贵至极,她永远笑得飞扬明艳,过得肆意张狂。当一种叫热闹的磁场傍身时,总不会叫寂寞随行。但是如果我们把目光移到她的闺阁中去,会发现这个好强的女人竟然会被家务事和枕边人的无理要求累到小产。书上说,年轻的身体里滑出一个不成形的孩儿。一月之后,又添“下红”之症。就是说,月经来了一直不去,类似血崩的状态。

但痛也许是休假的唯一理由。

她迎来了管家生涯里的小长假。

她的权力伴随身体而衰竭,她的姑妈王夫人、丈夫贾琏及最疼她的“老祖宗”都参与了瓜分她治家权力的过程。李纨、探春和宝钗等“黑马”代理她管家了。而她还是强忍着疼痛在闺阁内运筹帷幄,“想起什么事来,便命平儿去回王夫人。任人谏劝,他只不听。”[51]这从侧面折射出来一个女管家对权力流失手心的不安。以至于在韶光之年,气血两亏,面目黄瘦。“下红”之症,直到服药“调养到三月间”,才渐渐转好起来。平日对外那么刚强霸道的王熙凤,想必内心是非常缺乏关爱与呵护的。如果一个女子在家庭内被娇养长大,拥有足够多的爱与呵护,想必也很难成为一个如同王熙凤般疯狂揽权敛财的女强人。就像贾宝玉,正因为享受着众星拱月的爱与呵护,所以才能安心地做着富贵闲人,多情地与佳丽为欢、花鸟为友、草木为伴。

同步的镜头画面,我们可以看到探春、宝钗协助李纨治家,稍有不妥就会被下人使绊子赶下台,远不及凤姐雷厉风行的魄力。不过并不是下人更喜欢凤姐,而是更害怕她的说到做到、赏罚严明。

书里重叠着好几组镜头画面。这厢凤姐病着,那厢李纨、探春理家,“开到荼蘼花事了”,大观园的末日狂欢还在继续着“诗酒醉年华”,宝公子情赠香罗帕,林妹妹吟哦《五美吟》……突然这些诗意美丽的画面被一个小厮慌慌张张来报的“东府敬老爷没了”打断,“没”的原因是道行不够的敬老爷偷吃了金丹。这下子又是一场热闹的丧事要办了。尤氏主持,贾琏、贾蓉协理,忙不过来时候,病中的凤姐还会强撑着身体过去帮忙。

然后在这些冗杂的画面里,贾琏在贾蓉的撺掇下偷娶了尤二姐,为后面大家熟悉的《苦尤娘赚入大观园 酸凤姐大闹宁国府》做了铺垫。这里面的女主角从病榻上的王熙凤瞬移为善解风情的聚麀之乱的女主角之一——尤二姐。尤二姐与贾琏初次见面便眉目传情,终得“浪荡子情遗九龙佩”。当时,贾琏可是正处于守孝期,且家里的妻子尚卧病在床。家孝国丧,停妻再娶,他的作为在那个年代可算是大逆不道,见不得光的。

这是对作为人夫的贾琏道义上的衡量。

再者,尤二姐与王熙凤相比,可说是云泥之判。我们后面通过柳湘莲之口知道“东府(宁国府)里除了门口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就可以推断出宁国府里面到底有多乱了。在那样一个混乱的地方,长得国色天香、娇嫩可怜的尤氏姐妹何以生活如此之好?在和贾琏在一起之前,我们就看到过这两姐妹和贾蓉、贾珍父子俩活色生香的生活状态,全然不顾伦理道德和礼义廉耻,是为“聚麀之诮”。贾蓉之所以撺掇着贾琏偷娶尤二姐,也是打着把她从父亲手上挖出来享受的小算盘。贾珍、贾蓉这父子俩,已全然不顾父子关系的伦理约束。前番贾珍还在为自己的儿媳妇儿热热闹闹哭丧出殡,这厢又在父亲丧期和自己的小姨子暧昧不清。

《红楼梦》善于用盛大铺排、细碎多重的笔法进行写作。加之章回体小说每个章节的独立性,我们不细看,就会很容易因一个个镜头和画面的转接而忽略掉一些细微的情节。撇开那些混乱的场面,我们看贾琏和尤二姐的新婚之夜。一边是与尤二姐一起沉浸在春色撩人、旖旎无限温柔乡里的贾琏,一边是被一系列琐事缠身的正独卧空房受着下红之痛的凤姐。贾琏对尤二姐许诺,只等凤姐一死,就接尤二回去。而凤姐在敛藏伤痛和脆弱,全心全意调养身体,只为管理家族。我们设身处地站在抱病在床的凤姐的立场想一想,她若是知道这一桩桩一件件该会多么痛苦。

有时候读《红楼梦》真的感觉是在读一部讲现世报的佛书。

镜头切换到尤二姐被娶入贾府,她怀胎了,本是一件喜事,但是她的日子并不好过。因为在尤二姐看来,贾琏又纳了自己公公的通房丫头秋桐,秋桐仗着贾琏的宠爱,常跑到自己门前窗下骂自己是淫娃荡妇,说辞粗鄙至极。她别无选择,只能隐忍成了“苦尤娘”。生活上她因为从属关系再也见不到那个把她迎回家门的美少妇王熙凤,下人们待她也很是刻薄,她走投无路也无处倾诉,直到小产。伤心、嫉妒、悔恨、懊恼、愤怒和在他面前不得不强颜欢笑“我很好”的情愫,她一一品尝,在那个夫权至上的时代,贾琏的行为,以她卑微的地位不敢也不能指责。稍有指责,便会背上一个“妒妇”的罪名,失宠于丈夫不说,还会被人指点非议有失女德。

午夜梦回,逝去的小妹尤三姐点破她是被那个引为知己的美少妇害了,让她拿着鸳鸯剑去斩了那妒妇性命一同回归警幻案下。而此时她却看透世事,不想再去妄害无辜。她觉悟自己大限已到,便起床细细整理妆容,最后以吞金的方式来结束自己年轻的生命。尤二姐死在最美的花样年华,不论是在文本世界还是书外的世俗世界,都博得了大把的同情,同时也将舆论的矛头指向凤姐。人们丝毫不会质疑舆论背后的价值观是否可取,而是看向结果——似乎道德只是为了审判强者的,智力低下的弱者不该为自己在“三观”指导下所做出的选择去承担任何不好的结果。在传统男性的世界里,“劳心者役人,劳力者役于人”,而在女性的社会里,这组逻辑显然是颠倒的,像尤二姐这样“三观”不正出卖色相的花瓶“劳力者”能坐享二奶奶的清福在花枝巷里“役人”;而像王熙凤这样聪明强悍的“劳心者”就该在“琏二奶奶”的位置上为整个家族无偿奉献、热血牺牲,甚至去庇护那些靠美色上位的小三,至死都不该因为保护自己的利益而做出任何不利于弱者的反击。

对于王熙凤,笔者不知道一个要足了强的女子到底隐忍下了多少的痛苦,才会用如此狠厉的手腕将自身经历过的痛楚叫另一个人在现世偿还。那个时代妇人活动的空间很小,只在闺阁之内和厅堂侍奉,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便是她们一生被预设好的命运。她固然恨自己遇人不淑,但是再恨也不能够去报复她的丈夫。只因为丈夫还是她的天,她只能同普通女人一样报复丈夫的外遇对象,不管那女人比她强还是弱。很遗憾小说里出现过的贾琏最强的外遇对象,大概也只有这个看起来柔弱无骨却千娇百媚的尤二姐,进了贾府没多久就怀了儿子,更是增加了王熙凤膝下无子的这个痛楚,威胁到王熙凤正妻的地位。虽然这出借刀杀人的戏码在后人看来极尽阴毒,但是如果整个家族伦理早不在一个正常人能理解的范围内,那么这出借刀杀人的戏在这里上演也属正常,贾琏于熙凤来说也就是激发她使出阴招的一味毒。

自此之后,贾琏彻底被推到了她人生的对立面。小说没有太多反映熙凤心理的描写,只是以一连串天衣无缝的行动写出了这个蛇蝎美人出手的稳准狠,符合一个女管家平素杀伐决断的作风姿态。我们无从去体会做这些事时她心里的那腔怒火、委屈、伤心,还有嫉妒和仇恨,这些词汇无法形容,也不可能表现在她的情态上来——生前心已碎,因为人前的凤姐,永远是爱笑的。否则便不会有黛、凤初见时“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的好印象了……

而若熙凤脾气能够宽柔些,不那么骄矜和贪婪,贾琏是否就能陪她举案齐眉到白头?纵观全书,这个问题永远不会有答案,因为王熙凤永不可能削弱自己的光芒和磨掉自己的鳞爪。如果王熙凤活成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尤奶奶,那荣国府的风气不会较之宁国府更好;或者活成了像邢夫人一样反帮着丈夫纳妾讨喜的,也是够窝囊憋屈一辈子。这些终究是如果,在文本世界中,这些对于凤辣子都是不可能的,王熙凤的性格使她纵然拖着病中的身体超负荷管理家事,也要腾出手报复那些对她落井下石的人,报复那些贪图享乐不问付出的人,报复那些威胁到她荣国府少奶奶生存空间的人……

笔者对王熙凤有种难以言表的欣赏和认可,不单因她的能力和才干,还因她藏在人后的悲苦和困厄。她的一面是温柔菩萨,另一面是怒目金刚。她的人生,是善恶兼修的。笔者如果在现实里摊上贾琏这样的人又该怎么是好?杀之不得,爱之不能,共守一处,貌合神离?那多痛苦不堪。除了抓住既得利益固守自己的地位,大概也是无可奈何。而若换成笔者是贾琏,遇见王熙凤这样的辣妹子,又能如何?近处太强悍,夫妻关系渐渐处成上下级同僚,远避能躲到哪?休又休不得,娶个二房还差点被整到官府去……

故而,单从文本世界来看,熙凤和贾琏,一刚一柔,如是分开,本是各自领域风流倜傥的人才。强扭一处,一方强则一方必弱。他们这场婚姻,如同并不好玩的游戏,是两大家族互惠互利的联姻,也是他们二人半生名利的博弈。

4.女子无德便是才:吓跑丈夫的美娇娘

常干批阅《红楼梦》的闲事,就会蓦然生发出一个思考:人生在世,究竟什么是你能够抓住的?闺密幸子给笔者分享过一部电影《白日梦想家》,电影似乎从侧面予以作答:人生不必去远方苦寻,回过头来看,你所苦寻的宝藏也许就在你最初站立的那个地方。

我们的人生似乎都会陷入一种怪圈,就是你越是执着于什么越是为什么而受苦。这种苦,或许来自精神,或许来自物质,或许来自灵魂,或许来自肉体。

人以群聚,我们的生命需要通过聚合来取暖。一生中,那些给你留下过温暖的人,一定是刻骨铭心的,而那些把你推进冰窟里的人,也一定是刻骨铭心的。不管是哪一种,只要出现让你刻在骨髓里去记怀的人,就表明你于人世走这一遭是值得的。

笔者在解读王熙凤的时候,常在想这个人物的多面与玲珑。王熙凤在贾府底层人士眼中是“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上头一脸笑,脚下使绊子”的管家婆;在贾母眼中是最像年轻时候自己的泼皮破落户、人称凤辣子的开心果儿;在宝、黛眼中是能干的好嫂嫂,大观园海棠诗社的赞助者;在刘姥姥眼中是扶危济困的救命稻草、菩萨一样的大善人;在“周瑞家的”和冷子兴眼中是治家才干胜过琏二爷的琏二奶奶;在邢岫烟眼中是给她雪中送炭,使她配得佳婿的大恩人;在平儿眼中是行得端,坐得正的女主人;在小红眼中是有知遇之恩的人生伯乐……而客观分析——王熙凤这个人也是弄权铁槛寺、乱点鸳鸯谱的阎王婆;也是打压赵姨娘和欺负周姨娘的罗刹女;也是协理宁国府,为秦可卿治丧的大总管;还是借刀杀人害死尤二姐的当家主母……

笔者也时常想,一个多面的女人是不是风情万种很磨人,因为她会让你有兴趣一直往下探秘,握不住人性的我们,只需要享受由它带来变化的过程就好了,那会是多有情趣的一件事情,多面女人搁在现代那是极具性感风韵、妩媚多姿的。可是身为丈夫的贾琏却被这个多面的王熙凤吓跑了。为何一个在林黛玉初见时都惊为神仙妃子的王熙凤,处理人情关系这么精明的一个女人,会抓不住她最爱的男人贾琏,最终导致夫妻博弈、走向婚变?想来可能是贾琏对妻子的要求不只是外表要漂亮,还有其他各方面的考量。文本世界里,荣国府豢养着一群温柔的男人,贾琏算是其中一个能上得了台面的世家子弟,他的秉性不坏,在学界诸多前辈看来,人品修养也算是百里挑一的了。待人接物,他是那个偌大家族里唯一一个没有阶级偏见的人。当贾宝玉还在拿贾芸取乐为侄子干儿时,他是唯一站出来说教宝玉的人;当其父亲贾赦同贾雨村设计强占石呆子扇子的时候,他却为落难的石呆子家感到愤愤不平。贾琏,是荣国府在外当家主事的一把手,而不是薛蟠那样横行霸世的纨绔子弟。

作为荣国府内实际当家的一把手,王熙凤的才干无人能及。但是作为丈夫身后的人妻,她就有点欠缺古代妇德观念了。因为男人们并不需要女人拥有聪明的头脑和主见,他们只需要一个能绝对以丈夫为中心并为之生儿育女、传宗接代的工具,这个工具既要包揽打点一个家庭内部日常烦琐的家务事,还要对丈夫的子嗣负责到底。若无子嗣,丈夫娶妾,天经地义。因为当时男人们的思想观念认为那些顺从他的女人生来性情就该是这样的,不需要读书识字,只需要懂事乖巧,把他一家老小照顾妥帖,再就是能够安守闺帷之内,由他摆布,死心塌地。

所以,这样的时代规则于贾琏和当时的其他人来说再正常不过,贾琏的行为也就无人置喙,只因夫为妻纲乃人伦之常。而王熙凤却通过天赋之才一点点撕裂了这个纲常,限制作为丈夫的贾琏和别的女子沾染,贾琏身边唯一一个作为侍妾存在的平儿,也总叫她挣脱遁逃了去。这对于一个多妻制时代里的丈夫来说,是极其憋屈郁闷的一件事情。

贾琏本就是一个温顺多情的男人,从他对待那些作为其出轨对象的女人们来说,可见一斑。他并不像呆霸王薛蟠一样仗势欺人,相对威逼来说,他更多采用利诱的方式。比如,赠之布匹或配饰、钱财,这些类似于现代都市恋爱剧里男追女的套路、招数,对他来说是手到拈来。故而但凡是他出轨的对象,对他都怀着几分痴执。最为痴执的,大概是尤二姐了。而这些人里面,最让贾琏惦念的,也是尤二姐。尤二姐除去生得美貌倾城是个“尤物”之外,比之凤姐更温柔和顺、善解风情,又打心里把贾琏当成自己的天来依靠。这些对处于成人世界,拥有着男儿心的贾琏来说,都是鼓励他快乐成长的原动力。相比之下,王熙凤除了披着一层女人的皮相,就只剩自恃刚强的性格,于他更像是威严的父兄,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叫他胆战心惊的危险人物。

在王熙凤看来,这不过是扩张自己身为女子只能活跃于闺阁内帷的生存空间的手段,但对贾琏而言,那胭脂虎的獠牙却是在侵略他身为男儿应拥有的广阔天地,在挤占他的生存空间,在抢夺本该属于他自己支配取用的管家权力。日常开销用度受制于妻子,贾琏成了被压制的一方。一旦有了时机,反扑只会更烈。这从人性上也不难去做理解。

《红楼梦》里有许多边缘地带的小人物,被压制在底层不为人所重视,他们拼命地反抗,结果闹出更多的笑话,比如赵姨娘。每次出场,都丑态百出。贾琏于熙凤,便如斯。当他作为丈夫的性欲和支配权受到压制时,便想方设法地在背地里偷情,饥不择食,从鲍二家的媳妇儿到多姑娘,“什么脏的臭的都往自己床上拉”。贾琏就好像一个身处寒冰炼狱的幽灵,突然经由另一个人的肉体被点燃,辗转苏醒,像魔鬼也像天使。激情过后,他将回到禁地,重新披回人皮在阳光下生活。

贾琏和凤姐都是为生存空间急急忙碌的人。对恃强好胜的王熙凤来说,非是不爱贾琏,相反是爱之太甚,才会对他出门在外的一应生活细节都在百忙之中抽出身来亲身过问、亲自打点。也许对王熙凤旺盛蓬勃的生命力来说,她想对贾琏表述的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而抓权夺势,掐尖出头,只为治家清明,行事爽便。但却因其干才先声夺人,只让贾琏感受到了抢权夺势的肃杀之气。日积月累,夫妻之间的心意就越走越远了。以至于到后来贾琏不惜违背家孝国丧的伦常,瞒着病中的凤姐停妻再娶,力挽“夫权”。而久居人上心气极高的王熙凤,又怎甘心退回内帷,沦作贾琏的陪衬,欢喜悦纳一个身怀六甲的如花美妾?大抵凡有点自尊骄傲的人,都很难接受自己重病缠身还操持家事,枕边人却在外偷娶平妻洞房花烛的事吧?这不仅是一种身为人妻的失败,也是一种痛失感知爱的能力的冰凉。弱势的女人,会把这种委屈和怨恨藏在心里积压到坟墓里去;强势的女人,会把这种委屈和怨恨在生前就释放出来,现世张罗报复。

王熙凤属于后者。很遗憾,贾琏遇上了王熙凤。她不读书也不写字,表面上做足了“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功夫。事实上,她以惊世干才逆变了自己的生存空间,从幕后经营走到人前舞台,大刀阔斧,粉墨重彩——女子无德便是才。她不懂得迎合丈夫的心意,完全按照个人的意志来张罗生活,纵使平日里行得端,坐得正,保持贞洁,但还是不得丈夫宠爱珍惜。而针对尤二姐实施的请君入瓮、借刀杀人、瓮中捉鳖的报复,也彻底把她丈夫作为一个正常男人的心和情谊吓跑了。贾琏发誓有朝一日要向害苦尤娘性命的人报复,却不知,害其性命的人,结在熙凤,根在珍、蓉(真容),源在贾琏(假恋)。

以那个时代的眼光看去,王熙凤谈不上是个好太太。无论其嫁给同时代哪一个男子,为其夫者,都是不幸的,因“胭脂虎”的骄傲与自尊,在夫君的卧榻之旁难容他人安睡,故不可能如一个普通的贤妻一样向下兼容丈夫的宠妾。但作为王熙凤的丈夫又是幸运的,毕竟相对被豢养在家、专守妇德的同时代女性而言,王熙凤觉醒的女权思维与自主意识,又使其能够与所爱之人同舟共济、福祸共担度一辈子。以今天的时代眼光去衡量,贾琏亦谈不上是个好丈夫,因为他的荒淫无度,因为他的知错不改。

贾琏不需要自己的妻子那么能干,更不希望自己的妻子在治世才能上压过自己的。所以,这段婚姻的失败,明面上是因为王熙凤“女子无德便是才”的性格把丈夫吓跑,使其多次出轨,实际上还是因为贾琏动用了明清时代世俗社会的价值观压制处于妻位的王熙凤,让她吃尽苦头,难堪至极。现代有句话说“社会我龙哥,人狠话不多”,套用到《红楼梦》中的世界,可算是“社会我琏哥,人狠话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