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邪”之物的报复
1.性与情欲:封建世家子弟的生活常态
巧取豪夺,是对王熙凤这个独具人格魅力的贵族少妇人生最为经典的描绘。倘若你用心生活过,会发现伴随成长,人的潜能可以无限地被激发,与之相匹配的,便是人生可以有无限多的可能。一个拥有独立健全人格的灵魂,不论其在色身肉胎上为男还是为女,终不会让自己的生命活成世俗社会中走向衰败的一团腐肉。成年人的世界,功利是为了让自己活得更好,却不是人活着的唯一价值和取向。当王熙凤以功利的方式赢得自己在世俗社会中当之无愧的女主人权位之时,她的枕边人贾琏不禁开始感到危机重重,这种危机感,一方面是来自没有继承人的危机,另一方面则是来自作为统治者被夺走统治权威的危机。两者兼有的情境下,贾琏开始由初期对妻子主动授权走向后期对妻子管家行权展开反扑与报复。
清代涂瀛在《红楼梦论赞》中对贾琏的评价为:“贾琏烧琴煮鹤,大煞风景,红楼市中物也。以配凤姐,且在所辱,况平儿哉!然负荆一节,颇能自降,拔其帜而树娘子帜,亦腹负将军解风雅者也。收入色界中,置风流坛外,作金刚尊者。”[34]
今有灵溪翁的《红楼金刚之贾琏危机》对贾琏这个帝国架构者进行著述,并评价其为“柔邪”之物。
结合原著贾琏的表现来看,笔者认为,以“柔邪”之物来评价贾琏,可谓恰到好处。王熙凤的性格泼辣而又刚强,贾琏的性格却是温柔而又多情。撇开才华与兴趣爱好不谈,我们不得不客观评价,正如王熙凤这个世俗世界的管家婆与青春世界不食人间烟火的林黛玉二者性格上高度相似,贾琏这个精于世务的成年人与贾宝玉这个厌离俗务的未成年人性格也是高度相似的。这与他们出身世家公子,受到良好教育息息相关——古之君子,温谦如玉。然而,相较少年宝玉的情痴癫狂而言,贾琏这个成年人的世界可谓多了些持家的稳重与经世的务实。原著立意既是“为闺阁立传”,那么关于宁、荣二府“闺阁”之外的故事相应来说就少之又少,故而对于贾琏这个外围世界的人才在宁、荣二府宅邸内的“闺阁作为”,相较贾宝玉未成年的偷情与意淫来说,可谓直接色情而又污气逼人。
初读《红楼梦》时,笔者对贾琏的印象是十分油腻,这是源于这位“琏二爷”在原著中大多是伴随情欲而出现。好像这位世家的公子哥拥有过剩的情欲无处宣泄,又无法自控,才会给人一种世俗社会中“老嫖哥”的糟糕印象。后来再读时候,结合贾琏的年龄仅仅只长熙凤几岁来看,一个处于青壮年时期的二十多岁世家子弟,除去外围的事业发展之外,正是追逐和享受性爱的欲望最旺盛的年华。加之在婚姻围城内,王熙凤看管得过紧,对贾琏的性生活进行了垄断,而出身贵族的她又过于拘谨。在管家的具体事务方面,王熙凤又乘虚而入夺走了贾琏与王夫人的实权,纵然初衷是为与之分摊家事、同舟共济,却使得贾琏在工作之外的生活时间倍感压抑。所以,贾琏的作为是对欲望缺乏控制的表现。
你看,贾琏的偷情对象,从鲍二媳妇儿到多姑娘皆是有夫之妇,在床榻上的表现非常放荡,至于尤二姐,则是一个拥有聚众乱伦经验的风月女子。
贾琏与多姑娘偷情,是趁着女儿巧姐出天花,凤姐忙于照顾且家事繁多无暇顾及之际,贾琏便在“多浑虫”醉卧之时,溜到他家里上演了一场“三人同炕、一人酣睡、两人做爱”的激情大戏。其间,多姑娘和贾琏二人毫无顾忌,场面着实刺激;并且,我们不得不注意到,贾琏与多姑娘偷情之前,还把荣府内长得清秀的小厮都叫过来“泄火”,这与贾宝玉和秦钟之间的断袖癖好如出一辙。贾琏与鲍二媳妇儿偷情时,干脆把鲍二媳妇儿叫到自家炕上来,这种坐享齐人之乐的刺激更胜前者。
由此可见,通过床笫之欢寻求刺激来舒缓和释放压力,已成为贾琏这类传统儒雅男性某种隐蔽心理的映射——借由女子性爱上的臣服来挽回自己业已丧失的某种男性尊严或者说是面子。而贾琏这种出轨与偷情对象的选择也客观折射出某种男性之间变态的竞争欲——通过征服被其他男人占有过的女人来挫败其他的男人。
并且,贾琏偷情,不论家中在办红事还是白事,只要被他逮着机会就会行床笫之事。贾琏由初时的“一夜情”到后来偷娶尤二姐,再到宠爱父亲贾赦的侍妾秋桐,“出轨”对象才貌人品皆不及凤姐,唯一胜过凤姐的共同点则是床笫功夫,无一不彰显出这个男人某种隐晦的性爱癖好。这种完全受“本我”原欲支配下的行为与动作,从不考虑道德伦理,按照弗洛伊德的性学理论来说,为本我遵循的一种“唯乐原则”,即追求快乐、避免痛苦。弗洛伊德说:“我们整个的心理活动似乎都是在下决心去追求快乐而避免痛苦,而且自动地受唯乐原则的调节。”谈到这里,有的读者不禁要问,既然笔者笔下的熙凤这么爱贾琏,为何不能满足贾琏这方面的小小要求呢?夫妻之间,放下自己的身段,不是会更和谐吗?贾琏对女人的要求又不高,唯一的要求也不过就是满足他那点床榻之上寻求刺激的小癖好吧?
其实不然。王熙凤在自己能够接受的尺度范围内,已经尽量承担了一个人妻的义务去满足贾琏的“性趣”。比如贾琏大白天就要求过性生活,挑的时间是晌午(通常王熙凤与荣府下人统筹工作的时间点),地点还是在王熙凤日常工作的办公室,可作为人妻的王熙凤选择了让平儿在外看守,配合贾琏。但贾琏追逐的花样实在太多,比如书中第二十三回,贾琏调侃熙凤不能满足他“改个样儿”的需求,我们难以想象这是什么需求,让一个从西式教育环境走出的大家女子都羞于启齿、难以接受。
贾琏是一个沉溺在欲求世界的世家公子哥,这与明末清初的社会风气有着相当大的联系。时代赋予男性太多逐欲的权力与享受,这一事实反映在文学作品上便是明清艳情小说的风行,如《金瓶梅》《肉蒲团》《灯草和尚传》《浪史》《痴婆子传》等,《红楼梦》中对于同性恋及花式性爱的描写集中体现在贾琏以清秀小厮“清火”这类事件及以“多姑娘”为代表的众多出轨女子身上。而在域外沉睡了150年之久的《姑妄言》的发现与出版,则更是佐证了一个时代下世俗社会中伦理的崩塌与性爱的解放,并且,古代色情小说中之种种套数,种种工具,可谓对于那个时代众生逐欲的一个如实写照。
贾琏作为一个封建时代的世家公子哥,受此“淫风”浸染,也利用其权力大胆地探索和发展,满足自己“食货”与“食色”的原欲。但与同时代的世家公子哥相比,贾琏在追逐原欲与满足原欲的过程中显然是受到非常严重的打击与抑制的。你看,王公贵族、世家公子,从古至今,谁没有个三妻四妾的?贾琏却没有——因为没有,才要偷着来。贾琏曾经有,可惜都没有存在多久,就被正妻王熙凤发落的发落,残杀的残杀了。其实作为男人,贾琏也希望得到众多女人的臣服与肯定。可是贾琏遇见的是王熙凤,一个特别聪明、强势、骄傲、好胜,又毕生追逐世俗社会家族与丈夫肯定的奇女子,即便心里非常肯定和崇拜贾琏,但也想在物质社会中与之一较高下。这极大地挫伤了贾琏作为丈夫的男儿心,脆弱的神经一经压制,便开始在能力所及的地方见缝插针地猛扑和反弹——性爱的报复。
贾琏对于性爱的追求本不可耻。王熙凤坐稳管家权位之后,贾琏在荣国府内宅的存在感被削弱,使得外围仕途经济上精明强干的他倍感压抑,需要寻找宣泄的出口。从而引发其人心理方面的一些畸变——要么借助性爱征服,要么借助性爱毁灭。值得我们关注的是,在偷娶尤二姐之前,贾琏所尝试的每一场偷欢都是纯粹的肉欲享受,性就是性,爱还是爱,出于对妻子的害怕和对自身外在形象的维护,这几场偷欢都是秘密完成的,保密工作可说是做得非常到位。并且这些偷欢对象无一例外都是有夫之妇,没有任何资格去给他培育继承人,即永远不会威胁到王熙凤作为正妻的权利与地位,连参与竞争上岗的机会都没有。故而笔者调侃贾琏有一种在老虎眼皮下扮鬼的顽童心态。
但在尤二姐出现后,长期备受妻子压制的贾琏非常极端地爆发了,这让贾琏只顾沉浸于尤二姐带来的性爱享受,抛开了对妻子王熙凤最后一丝敬爱与怜惜。尤二姐对外处世的温柔和气与王熙凤处世的泼辣霸道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让知情者如兴儿这些长期混迹底层,视野格局有限的小厮很快倒戈相向、另投新“奶奶”麾下,这些小厮在贾琏跟前当差就难免过分美言捧高“新主”,让贾琏有了让尤二姐诞下继承人后扶正她的想法。而且,尤二姐在闺阁床榻上的表现,想必是让贾琏感到十分满意和意犹未尽的,这与尤氏姐妹长期寄生于肮脏龌龊的宁国府的生存环境相关。
那么,贾琏对妻子何以如此决绝?
笔者推测是一场权力争夺拉锯战造成的。
一方面,是贾琏被夺权后的压抑心理。正当妻子王熙凤女强人的事业逐渐稳固之时,作为丈夫的贾琏对家庭生活却感到备受牵制和压抑,这就好比一个家族企业的CEO出趟远差回来发现自己地位变成了助手CFO一样,而原来的助手CFO却逆袭变成了CEO,大事小事她做主,后来搞得自己的吃穿用度反要经她批准才行。这要是个陌生的同僚就算了,可这篡权的CFO偏偏是自己的枕边人,出发点还是“为我好”“为我全家好”,这可真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而在那一头呢,年轻的王熙凤还不懂得收敛,事务越多忙得越是不亦乐乎,在阖府琐事的消耗中完全忽略了丈夫贾琏被架空之后作为一个傀儡管家的感受。加之王熙凤的生存处境是一个大家族企业的核心决策层,可说是权力旋涡的中心,角色转换稍不到位,其对治家才干的炫耀与邀宠就会被贾琏看作是对丈夫统治权威的挑衅和扬威。
另一方面则是由于温柔放荡的尤二姐妄图借贾琏来获取权势与钱财。封建时代人们对继承人是非常看重的,王熙凤膝下唯有一女便是她最为致命的弱点。尤二姐除去模样出挑之外还愚痴蠢堕、贪图享乐、目光短浅、格局低下,并且贫穷限制了她对人生境界的想象,造成她如同邢夫人一般不具什么野心和抱负,扶正这样一个太太仅仅需要给予她物质上的满足,对于打击熙凤进而维护自己的特权方面,尤二姐几乎是不二人选,正中贾琏下怀。同时尤二姐又不具备王熙凤独立自主与平权理政的心性,其嫁与贾琏本身就是为了“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的富贵荣华,攀附之态极深程度上满足了贾琏作为一个男人被需要和依赖的心理。耳鬓厮磨、姘居一阵之后,贾琏作为男人的生命活力和尊严似乎都在尤二姐这里得到了激活与补偿,于是这个膨胀的男人把自己背着凤姐挣的私房钱尽数交给尤二姐,甚至希望同尤二姐诞下子嗣之后将尤二姐迎入贾府,再利用其来打压凤姐,夺回自己在家庭生活中的男主人地位。
出身低微、久经风月且善于迎合男性动物欲的尤二姐既满足了贾琏私生活方面寻求刺激的特殊癖好,又小鸟依人任其摆布地满足了贾琏一家之主的权欲尊严,同时还能给贾琏带来宗嗣继承者牵掣凤姐,贾琏打的可谓是一箭三雕的好算盘。
再则,在封建时代的舆论方面,贾琏的出身背景也允许他广纳婢妾、多行房事。寻常百姓尚且需要自己的后代承继香火,又何况是一个贵族世家的公子哥儿呢?按照封建卫道士的逻辑来看问题,在原配膝下无子的婚姻中,男人身边多几个女人来“陪房”是件十分必要的事情,毕竟事关宗嗣继承、事关家族兴旺。贾琏对情欲的追逐,与其生活维度和层次的变动息息相关。从贾琏前期滥淫的世家公子生活常态来看,其心里还是倾慕凤姐的,乃至明明可借宗法伦理的道义大张旗鼓地纳妾,也还是在凤姐过门清退了他的姬妾团后作罢,只偷着寻欢,藏着作乐。故而在《魇魔法叔嫂逢五鬼 通灵玉蒙蔽遇双真》的章节中,我们可见面对中邪的妻子,贾琏寸步不离、照顾有加。但从后期王熙凤小产之后患上下红之症一病不起,贾琏不管不顾还巧借为贾敬殡天治丧的时间偷娶尤二姐来看,琏、凤夫妇的婚姻已是如履薄冰、名存实亡。
我们很难想象病榻上的王熙凤知道真相后有多么心痛和难过,因为作为具备独立人格的女子,她并没有做错什么。作为一个贤妻良母,她对待贾琏也好,还是对其家人也罢,都是非常友善和照顾的。这是一个中国好太太的典范,可就是这位太太过于好了,让丈夫成了她的背景,所以她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柔邪”之物并不会与她正面交锋,而是缄默地选择在幕后布局,安排筹划,与她展开博弈。
行文至此,笔者忍不住想与读者们分享被广为吐槽的一部年度大戏《皓镧传》中几组镜头片段——
赵王:“王后素来不胜酒力,今日怎么如此拼命啊?醉酒伤身。”
厉后:“王上,您还记得你我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都说了些什么吗?”
赵王:“那可是太久远的事情了,都是往事了。寡人恐怕记不得了。”
厉后:“你说,这是谁家的女子啊,为何一直盯着我?”
赵王:“寡人记起来了,那个时候你盯着寡人,现在寡人盯着你,你说这是何苦呢?”
厉后:“那个时候多好,你不是王上我不是王后,我们拥有彼此,和乐幸福。”
赵王:“可你非得把我这个从来不受宠的公子扶上这个位置。自从登上王位,寡人就从来没有幸福过。”
厉后:“王上,我做的一切不都是为了你吗?”
赵王:“王后为寡人做的一切,寡人铭记于心。”
厉后:“你也知道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你知道的,都是为了你……”
这是厉后夜宴造反前与赵王的一段对话,彼时赵宫中权位博弈的较量剑拔弩张,但是夜宴上赵王看见结发妻子厉后饮酒不胜酒力的娇憨之态,还是忍不住走到妻子面前温柔劝诫、关怀备至。那暗涌的杀机毫无显现,而是与人一种夫妇和谐、伉俪情深的温馨画面。
一场豪饮过后,歌舞升平之际,随着赵王的毒发,群臣也纷纷倒下——
赵王:“你终于动手了……贱人,寡人小瞧了你。”
厉后:“王上还不是一样吗?总也在怀疑我。”
赵王:“你一直在寡人面前演戏,你以为寡人不知道吗?”
厉后:“是的呢,我确实一直在王上面前演戏。王上何尝不是呢?我们彼此了解,所以才能成为结发夫妻。你说我心如蛇蝎,大概是说我杀了元少妃。我岂止杀了元少妃,我还杀了宋美人、袁良人,还有,刘长使也是我所杀,孟少使也是我所屠,多到我数不清呢……王上,以你的聪明,你应该知道的,不过你一直都纵容我,是因为你爱我。”
赵王:“纵然你杀尽天下人,寡人也不会爱你的。”
厉后:“我杀元少妃,是因为她的族人全部都倚仗自己的权力公然卖官,我杀魏美人是因为她是魏国的细作私窃军情,我杀袁良人是因为她总是不知死活,步步逼近、挑衅于我……孟少使嘛,我实在是记不起来她是怎么死的了。”
赵王:“心狠手辣的妇人,毒妇。”
厉后:“王上大概忘了当年众公子争夺权位,我厉氏排除万难,以性命保你上位,我更是亲手替你铲除政敌、匡复朝政,我不惜手染鲜血,踏遍累累白骨,那个时候,你可没有嫌弃我不贤良、不温顺、不可人。相反的,你一直都在赞我,说我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并发誓此生绝不辜负,眼里唯我一人。如今,我贵为王后,杀几个妇人,你却说我心如蛇蝎、手段残忍,这是为何呀?”
赵王:“你是寡人见过最可怕的女人!”
厉后:“身为丈夫,你薄情寡义,身为君王,你毁诺失信。要是换了旁人我早就将你千刀万剐了,只是,你,是我一生挚爱,我为你付出所有也在所不惜。所以,我许你宫内万紫千红,我许你嫔妃成群,但是我决不允许,有人在我面前炫耀你。炫耀者,杀无赦。”
太子:“王后,父王是上天注定的君王,以下犯上没有什么好结果,你收手吧。”
厉后:“你给我闭嘴!天,什么天啊,天意若是让我不开心我便要逆天而行。”
笔者每观至此,总忍不住拍案叫绝——好一句“你是寡人见过最可怕的女人”!一语道出夫妇多年妻强夫弱下丈夫隐忍的委屈和辛酸;好一句“以下犯上没有什么好结果”!一语点出在时代男尊女卑的文化熏陶下男畏女权的畸变心理;又好一句“天意若是让我不开心我便要逆天而行”!可谓一语道破倍受时代宗法伦理压抑下敢于背弃反叛、尝试突围自主命运的女权心声,拳拳有力、步步逼人。
当然,后来这场权位搏杀以赵王的胜利作为结束,恍惚之间,赵王对他同样挚爱于心却矢口否认的妻子说道:“你放了假消息,逼高昊洋去救心上人,就想看着寡人重责他,寡人就顺了你的心思,事情才能顺利进行……你了解寡人,难道寡人就不了解你吗?立太子,表面上是为了元妃,可寡人的全部计划,都是为了要引你动手啊。明白吗?成王败寇,让他们放下武器吧。”
…………
十分冷酷,万分凉薄。
赵王对妻子厉夫人是存在真情的,不然不会任其膝下无子还稳坐王后之位大半生,也不会在厉后卸下华服金冠举剑质问他是否还记得当年誓言之时屏退御前护驾的武士。作为一个男人,他承认了自己的花心与多情——“记得,可这世上的誓言无异于谎言。”这种无惧生死的坦然承认,似乎是为诛心而来,为了摆脱妻子一生烈烈如火的情执与纠缠。但是那一刻温和的承认又似带着某种抱歉和眷恋,下一刻是玉石俱焚,还是忧患永除,都在一把长剑贯穿两个人的体温当中体现得悲壮而又决绝。那样要强的妻子,一生逐利是为掩藏那曲倾城逐爱的悲歌,到头来恨君误终生也是多余的话语,仅剩下一场豪赌输了全城陪葬的干脆利落。厉后在生命的弥留之际,她说:“赵丹,我一生从不求人。我命你,给我陪葬。”在得知最后的宣判是“不要,我不要,你我只有今生,没有来世”之后,她痛到以最后的力量保全自己的尊严——“记得是我亲手杀了自己,天下,谁人胜我?”
而这对权力旋涡中心的夫妇在走上婚姻破裂正式搏杀的道路之前,不论彼此再怎么憎恨与厌恶,都还是从大局着眼,相互扶持的。诚如赵王对厉后豢养男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厉后对赵王宠爱妃子亦是不加干涉。当宫妃恃宠而骄挑衅于厉后时,厉后会不假思索地铲除威胁来巩固自己的权位,这在赵王看来是狠毒。当赵王不顾当日誓言,广纳美人、耽于享乐时,在妻子厉后的心中看来亦是狠毒。狠毒到,宛如她所赐予他的一切都化作了贯穿她心扉的那把长剑。
这对人中龙凤相爱相杀的盛席华筵,似一场世俗世界中斗智斗勇的局。厉后之霸道与高傲,如何不是对熙凤之流的影射?赵王之精明与柔邪,何尝不是贾琏之辈的再现与演绎?故而笔者评价:贾琏和熙凤的婚后生活,看似是至情至性的一场欲爱演绎,实则是相爱相杀的一场权位争夺。成王败寇,胜之者得生,败之者名裂。
笔者的朋友也会偶尔调侃——“不要说是那个时代的女子可怜,这个时代也一样。你没见过那些婚后处于三十五岁左右的女人,上班各种拼命,下班各种焦虑,不是心惊男人出轨,就是恐惧孩子叛逆,还不要说婚姻围城里各种家庭琐事的折磨。知道黄脸婆是怎么来的吗?熬啊,熬出来的。”犹记那时笔者年少,还颇为不屑男性世界的皮肉追逐,吐槽之时,朋友反笑——“我问你,你看到面前一盘肉,想不想吃啊?如果每天都让你吃同样的一盘肉,不许你吃其他的食物,你腻不腻啊?然后突然一天,你发现这块你不得不每天都吃还要装作吃得很开心的肉有了自己的意识,试图操纵和绑架你的人生,你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呢?”
人类有多大度呢?能够接受被一盘肉来安排指点甚至操纵自己的人生?怎么能够把一笔道德人情的账都算在贾琏一个人的头上呢?
人类活在尘世,没有吃喝的欲望是不可能的。以圣人的心态和标准去要求平头百姓节欲,尚且苛刻,“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再以这样的标准去要求王孙贵胄如赵王贾琏等节制欲望,杜绝享受,就更为苛刻了。
也许笔者同为女性,所以更多时候怀揣一种兔死狐悲的心理评论《红楼梦》。分明琏、凤夫妇二人的角度和立场都没有错,却又以局外人的视角对局内的女性抱有更深刻的同情与理解。有时候对自己很诧异,明眼看着两个人互相折磨却都不舍得放手,不愿放弃彼此,才纠缠一世、相爱相杀,心里却在隔岸观火,期待这场人中龙凤的博弈到最后的结果是扫清迷障、悦纳彼此。
终究是越爱越烈,越受伤越反叛,越反叛越心寒,越心寒越求结果,越求结果越妄想征服和驯化对方,越妄想越行动,越行动越背道而驰……越挫越勇,越勇越折。
贾琏也好,王熙凤也罢,在现实世界总能找到一些他们的影子,就他们的人生价值观念来说,或多或少,都会受到同一时代价值观念的影响。纵然王熙凤拥有独立健全的人格,选择在自性驱动下争权夺利,贾琏也不会因此具备一个包容理解的襟怀格局。性与情欲,是贾琏作为一个男人的正常欲求。纵观贾琏之父贾赦在荣府内荒淫无度的做派,贾琏从小耳濡目染的就是享乐至上的意识形态,故而即便他能够设身处地地理解到妻子王熙凤这块“肉”的生存处境,也依然不能理解这块心头“肉”为何在自己满足于她的情况下还要对他的生活横加干涉,甚至与他争权夺利。虽则,作为女性,我们不难理解到深陷爱情的女子对丈夫的独占欲,不难理解到,一个女人愿去主动承担治家的麻烦是为爱情做出的最大的牺牲和奉献。从而对王熙凤这个人物形象抱有深刻的理解与同情,哀其不幸,但我们无法要求与她同样独立且精明的贾琏理解到这个层面和维度。
毕竟,那个时代的大多男性对爱情的情商几乎为负,觉知度几近于零,男性对妻子的要求大多是贤惠与大度,对除去母亲之外的其他女性很难有所尊重。贾琏对王熙凤如是,对平儿如是,对与之有染的其他女子莫不如是——情以欲维系,爱以性相随。
“柔邪”之物的反击,亦由此切入,运用宗法和伦理的规则,以之作为自己博回权势的遮羞布,行事方面又占据了道德的制高点,足见贾琏对世道人心的理解亦颇为精妙和老到,才会在夺回大权的反扑计划中设计了偷娶尤二姐这一环,目的是让霸道而又脆弱的妻子王熙凤还政于他,再无翻身机会。当然,这样一个男人不论其如何优秀,终究对待自己的妻子,是过于冷血和无情了。
2.宗法伦理:弱者结盟统一战线的核武器
人与人之间的情欲,是世间最为魔幻的东西。男女之间相处愉快时,会让人不管不顾世间的人伦礼法,更别提什么宗法伦理,诸如春秋战国时期诸儿文姜的兄妹乱伦,以及夏姬三为人妻七为王后的故事,那些站于时代金字塔顶端的人们都将宗法伦理踏于脚下。只因自己为同一时代的佼佼者,游戏规则的制定权掌握在他们手里,便不受世俗游戏规则的拘役。
笔者曾谈到贾琏这个恰当青春年华的男子对性爱与情欲的追逐本为封建时代世家公子的常态,但《红楼梦》中涉及的事务烦冗,故而广大读者易在琐碎的家务事中将一切发生的事件看得太过突然。诸如贾琏对贤妻王熙凤的背叛,其实不像我们看到的那样单纯为男性对情欲和性爱的追求,而是源于现实处境中妻子的聪慧和才干让作为丈夫的贾琏潜意识中感受到了生存的压力和危机。当男主人的地位渐渐被女主人所取代时,这种恐惧在一个男权社会中对男人的压抑也是空前绝后的。由之而生的反叛,自然也就表现得更为猛烈和彻底了。至于琏、凤夫妇的情感,也于朝夕相处的过程中跟随宁、荣两府云谲波诡的形势变化日渐消磨了。当王熙凤在贾琏框定的疆域内尝试着一步步地开拓进取时,贾琏对妻子的背叛,也在日积月累的隐恨下变得更加明目张胆。
我们不难想到,在王熙凤行权掌家的过程中,贾琏和熙凤间的关系还会受到来自妒忌者的挑拨,诸如邢夫人和王夫人。前者会以子嗣大统的宗法伦理观来炮制舆论和非议,后者则会出于一种坐收渔利的心态来挑唆这夫妇二人互相制衡。外围的事务后者管不了,但是内宅的事务后者却有权进行干涉。只要贾琏的继承人不是由王熙凤这么一个聪明实干的正妻诞育,王熙凤再怎么厉害也需要在王家的利益和夫妻情分上进行衡量,永远都会为王夫人掌控,永远都在为王夫人打工。
故而在《红楼梦》世界中,没有子嗣成为王熙凤致命的弱点,并且这个弱点还显于人前。这违背了一个家族期待继承人的夙愿。
《红楼梦》的文本中,儒道传统文化的力量体现得很明显。以贾政为首的荣国府弥漫着浓烈的儒家道统意识,以贾敬为首的宁国府演绎着深厚的道家无为精神。荣国府毁于内宅权位之搏,宁国府败于前庭派系之弈。而不论两者衰败的根由是什么,作为局外人的我们在眼睁睁看着两府由盛极而衰的过程中,亦不难窥见儒道两家礼乐文明受到冲击后土崩瓦解的状态。在中国的传统文化架构体系中,儒道两家可谓是相辅相成的两条脉络,而曹公的“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又可说是将大厦崩塌的责任归咎于封建时代象征儒道根基腐败的宁、荣积弊中。
正当荣国府内上演着云谲波诡的权势博弈时,宁国府内还沉浸在放浪无形的声色犬马之中。我们站在局外的人难以理解,看似风平浪静的荣国府内为何就悄无声息地上演了烛光斧影的宅斗剧呢?掀起这个宅斗的终极目的固然是为了荣国府的统治权,可是最终获益人是贾琏吗?
当然不是。
儒道传统观念,只是被挑拨者利用的舆论武器,那么,对一群闺阁内的弱质女流来说,要如何去为自己谋取后半生锦衣玉食的富贵荣华呢?
强者如同王熙凤,占据要塞、夺位篡权、垄断资源、开疆拓土,弱者如同赵姨娘、邢夫人之流,耐不住寂寞便待时而动地兴风作浪。你看,赵姨娘对王熙凤的怨恨,除去向王夫人打王熙凤延放月银的小报告之外,便是魇魔法的章节中要置之死地;邢夫人对王熙凤的妒忌,除去言辞间常让王熙凤当众下不来台之外,便是在傻大姐捡到绣春囊后立马派人送到王夫人房里引发大观园抄检事件。再加之王夫人的“无为之治”,把王熙凤捧到当家人的位置以保障自己的利益,导致王熙凤的风头越盛,受到来自弱者的妒忌和联合排挤就越多。
当赵姨娘与王夫人身边的丫头彩云、彩霞私交往来日益密切之时,当邢夫人对王熙凤越发妒忌之时,当王夫人也开始认为正当盛年、羽翼渐丰的王熙凤是个威胁之时,王熙凤为这个大家族经营周转得越是卖力,受到的打击就越是彻底。而当局者迷的贾琏便成为这些弱者联袂起来最好的切入口。只为,他是王熙凤此生唯一致命的弱点。
3.活菩萨的设计
——熙凤之病,贾琏绝嗣
前文所述,弱者以宗法伦理作为结盟武器,见缝插针地瞄准王熙凤。那么,武器有了,打她的那杆枪是谁呢?
当然是贾琏。
琏、凤夫妻本是同林鸟,夫妇和谐,同体同心,后来却走到了高位相搏、大难来时各自飞的境地。夫妇二人离心离德、背道而驰,究竟是何由?为何这当中的一切发生得那么突然,旁观者的角度又看得云里雾里、疑窦重重呢?
贾琏这么聪明的人,非一般人能挑唆撺掇,否则一开始也不会那么放心地扶持妻子治理家务,待其妻走向成熟之后尽管心存忌惮还是仍然尊重妻子的每一项决策,给予支持。至于后来,为何就让人乘虚而入利用了呢?是什么人才有这个机会并且敢去利用这对夫妇的矛盾来达到利向自己的最终成果呢?
当然是那个坐收渔翁之利的人——王夫人。
笔者为何不说是赵姨娘、邢夫人、平儿或是在王熙凤管理下的刁仆劣妇?她们固然是结盟打击王熙凤的一分子,但却不是这场权力游戏的最终获益者。赵姨娘也好,邢夫人也罢,她们不过是这场权斗游戏中或明或暗的挑起者、参与者,自己的命运都还抓在当权者手中任人编排(如邢夫人以老公贾赦为领导任其所为、赵姨娘赞王夫人而贬王熙凤、平儿更是以王熙凤为师为友为领导),哪里有余力掌控王熙凤的命运?又因她们没有治死王熙凤的实力,故而笔者强为读者理清这层迷障——暗中策划并且助推这场夫妇争权的人,恰是那个庵堂清修吃斋念佛、不问世事、慈颜善目的王夫人。
历来不乏评论王熙凤嫁给贾琏是贾母一手策划的学者,这一派的观点大多认为其目的是为架空贾赦一脉的权力。显而易见,这是建立在一个否认贾赦为贾母嫡长子基础上的说法。然而若笔者“贾赦为贾母嫡长子”的观点成立,作为家族领头人的贾母没有动机要架空一个儿子的权力去抬举另一个儿子,引起权力失衡、上层秩序紊乱。那么有争权夺利动机的,便只剩当时与贾琏一起料理内务的王夫人了。
依照明清的宗法继承顺序,贾赦的爵位传给贾琏是毋庸置疑的,若贾琏没有后代,则这个爵位的合法继承人便是贾琮,不管其是嫡还是庶,荣国府管家的权力都会从王夫人手中旁落。若贾琮也没有子嗣,家业的继承才会优先从贾政这一支里面去选拔继承人,贾政一脉有资格继承爵位的除了已过世的贾珠,便只剩下贾兰、贾宝玉和贾环。
这个游戏规则我们可以参照朱元璋在《皇明祖训》中颁布的继承人秩序:
有嫡立嫡,无嫡立长,帝无子嗣,兄终弟及。
故而,荣国府庞大的家业和荣耀,贾赦除非脑子进水,否则不会不传给自己的嫡子贾琏。而若贾琏绝嗣,便只有找其兄弟贾琮继承家业,亲兄弟也没有子嗣的情况下才轮得上堂兄弟贾珠。从书中甚少提及贾琮来看,贾琮是被权力世界保护起来(如贾母、以皮肤滥淫的表相来进行韬光养晦的贾赦、城府深厚的贾琏)或说是被权力世界排挤在外的(如贾政一脉及王夫人、王熙凤),故而此处我们姑且不考虑此人,只为他在王夫人的眼中不足为惧。王夫人考虑的是——假设贾琏绝嗣,贾珠活着,荣府家业按照她的预设最终会落到自己的大儿子贾珠手中。可惜贾珠过世了,最有资格继承的,便只有贾宝玉。
她清醒地布局筹划着这一切,故而一面逼着宝玉专心读书科考,一面又不动声色地为之铺路。
她铺路的过程便是迎合贾母放权王熙凤“以凤助琏”来平衡自己,同时又吃准王熙凤厌恶妾室的个性,以姑侄情分暗中抛给她为自己监视和打压赵姨娘的“责任”,“四两拨千斤”地为王熙凤送来赵姨娘这么一个死敌。解析到这里,读者不禁失笑,好一个王夫人,既全方位放权与熙凤,又偶尔不甘寂寞地跑出来瞎指挥,这是为何呀?当然是迎合舆论风头“被逼着”出来管一管的。不信,你看,为何别的银子被延放都不过问一句,独赵姨娘的那份她要出来管管自己的内侄女呢?一则别的下人没那个胆来她跟前碎嘴身为主子的王熙凤,二则作为妻子的她再忌恨赵姨娘也不得不讨好自己的丈夫贾政妄作贤良,三则她需要借此转嫁矛盾让王熙凤与赵姨娘斗,引起贾政的反感。王熙凤本就不讨婆婆邢夫人的喜欢,又因与赵姨娘的斗争而得罪贾政,只要日后色衰爱弛失宠于贾琏,在阖府之中便只剩下王夫人这一个姑妈做依靠和后盾。不信,你看,为何王夫人接到绣春囊一事首先就联想到王熙凤进而去查抄大观园呢?仅仅因为舆论中有贾琏大白天与王熙凤办公室行房的春闺艳事吗?当然不全是,她是要借助邢夫人的舆论造势一箭三雕地来抓王熙凤的把柄!
闲话休提。
王夫人,作为贾琏和王熙凤两小无猜的见证者,又是谙熟婚姻中男女两性相处之道的长辈,是再清楚不过自己内侄女的性情和贾琏的处世作风格格不入的了。将这对欢喜冤家绑在一块儿,既顺了贾母“之子于归,宜其室家”的心意,又在倾心贾琏的内侄女王熙凤面前做了成人之美的好人。然,任其婚姻由夫唱妇随走向矛盾重重、相互厮杀,从而坐享其成才是这个活菩萨的最终目的!
这一步棋埋得很深,从最初说自己“木讷平庸”“管家无能”开始进行设计,深藏自己篡权夺位的野心,迎合了贾母,成全了熙凤,最终达到“以凤制琏”的目的。事实证明,她成功了。这个看起来最是慈悲不过的大善人,出于独吞荣国府偌大家业的目的,亲手把自己的内侄女王熙凤推入了万劫不复的火坑。
拨开层层叠叠的遮掩,把这姻亲的绵密细节梳理开来,才会发现细微之处的趣味。
荣府大统的继承程序应为贾赦正统,贾政偏门。掌权管事的也是贾赦的儿子贾琏。但是事实上因为贾母的有意平衡,构建成了贾赦袭位、贾政当家的大生态格局。在无法推倒的宗法伦理体系下,王夫人委派自己的内侄女儿王熙凤代替自己当家掌事,构建了另一个表面上任贾母捏圆搓扁,但事实上混沌不明又利于自己的小生态格局。
在王夫人的预设中,若贾琏绝嗣,家族产业大部分的继承权就会落到贾政一支来。贾政的儿子除了宝玉还有贾环,这两个不成器的稚子却争不过英年早逝的贾珠。王夫人算计的便是这个受贾母恩宠的贾宝玉,贾宝玉是她自贾珠逝后最大的寄托与希望,但若是他真的是摊扶不上墙的烂泥,王夫人便会把这承继大统的希望寄托于贾珠的遗腹子贾兰身上。于是在书中我们常捕捉到的信息是赵姨娘、贾环急于和宝玉争夺什么,贾琮和贾兰的信息却少之又少。
而在层级所属上,贾兰作为王夫人的嫡孙,宝玉作为王夫人的亲子,不论是谁继承了家业,对她来说都是一件十分荣贵的事情。至于贾琮,势单力薄、形象猥琐、呆头呆脑,加之年幼,碍眼时除了便是,不足为惧(这是笔者站于王夫人的角度来做的评述,贾琮此人,是否有意韬光养晦,尚存疑)。故而将善妒精悍的王熙凤下嫁贾琏,仗其信任,趁其不备,使贾琏绝嗣,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买卖。
若王夫人的目的达成,贾琏绝嗣计划成功,贾兰或许才是贾母这个大家长真正属意的继承人吧?唯如此,我们才能理解为何李纨拿着和贾母、王夫人同样的月例却如此低调地退居一隅。她因“寡妇失业”,心灰意冷,只管好好教子,不事家务争夺。她只管重德无才,韬光养晦,默默地教养自己的儿子。
因为在宝玉无能的情况下,贾兰才是承担了带领整个家族转型使命的幸运儿。王熙凤作为管家实权的拥有者,她懂得借助身边一切的力量建立自己的阵营,比如巧借外援,与贾氏族长贾珍的合作使得她一步就架空了宁、荣二府的实际管理者,成为台前幕后实权方面仅次贾母的女主人。只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未及自己嫡子诞生,王熙凤的身体便被庞大的家务事拖垮(或为反扑者暗中所害),肉体更被急于夺回实权的丈夫以性报复的方式进行摧残,心灵更是遭受骑虎难下、腹背受敌的煎熬。
年轻的王熙凤在上层建筑混得顺风顺水,却又树大招风地给自己埋下太多暗桩。王熙凤的病很蹊跷,小产之症书里只说操劳太过,加之自己又不检点,就一笔带过。然而熟悉贾琏和王熙凤夫妇人品性情的人,会发现这一笔大有玄机。
回顾第七回《送宫花贾琏戏熙凤 宴宁府宝玉会秦钟》的内容,我们看到贾琏大白天与熙凤行房事之举。再回顾第二十三回贾琏要求熙凤“改了个样儿”隐晦的性爱描写,我们心里大抵会有个谱儿,到底“不检点”的人是谁?王熙凤年轻的身体,除去为一大家子操劳付出之外,还要应付其夫贾琏异于常人、千奇百怪的性爱要求,使得她年纪轻轻,便埋下贫血之症。这贫血体弱和恃强隐忍的个性一撞上,便为她日后的小产埋下伏笔。而小产之后的王熙凤所添“下红之症”,又与当日秦可卿病症颇多相似,这不得不说是一种蹊跷,同样,也令人感慨——女人的身体,先天就是比较脆弱的。
王夫人熟知王熙凤的性情是难以忍受三妻四妾的婚姻生活的,也熟知贾琏的性情就是不知足的馋嘴猫,此二者的结合在自己的预设中必然引发后嗣问题。其一,熙凤不会接纳非自己所出的庶子过继;其二,熙凤入府,王夫人索性顺着贾母的心意不问世事、完全放权,扣准王熙凤凡事追求完美的要强心性,利用其对贾琏的爱慕与付出,任由阖府上下的家务事把她的精元拖垮,毁其健康。
若王夫人果然慈悲如其供养佛前的作态,就不会放任熙凤逞能大权独揽,而是会在一开始就指派探春和李纨协理她打点内务。日常生活里也对她多一些关怀和照料,少一些算计和利用。纵观整个《红楼梦》,王夫人可算是王熙凤除去贾母之外最为亲厚的人了,若说王熙凤对贾母是出于孙媳妇儿的孝道本分和对上位者的奉承迎合,那对这个将她一手带入荣国府的姑妈,她可谓寄予了浓厚的亲情。提防谁,也没想过去提防这个给她成长机遇的慈悲姑妈王夫人!
书中所记,王熙凤九月初二日的生辰,翌年过了元宵她就病了,而且来势不轻。
第五十五回一开始便有一段极详细的描写——
刚将年事忙过,凤姐便小月了,在家一月不能理事,天天两三个太医用药。凤姐自恃强壮,虽不出门,然筹画计算,想起什么事来,便命平儿去回王夫人。任人谏劝,他只不听。王夫人便觉失了膀臂,一人能有多大的精神。凡有了大事,自己主张;将家中琐碎之事,一应都暂令李纨协理。李纨是个尚德不尚才的,未免逞纵了下人,王夫人便命探春合同李纨裁处。只说过了一月,凤姐将息好了,仍交与他。谁知凤姐禀赋气血不足,兼年幼不知保养,平生争强斗智,心力更亏,故虽系小月,竟着实亏虚下来。一月之后,复添了下红之症。自己也怕成了大症,遗笑于人,便想偷空调养,恨不得一时复旧如常。谁知一时难痊,调养到八九月间才渐渐的起复过来,下红也渐渐的止了。此是后话。[35]
至此,我们看到王熙凤所受病患之苦,一面来自她“自恃强壮,虽不出门,然筹划计算,想起什么事来,便命平儿去回王夫人。任人谏劝,他只不听。”另一面来自对管家权暂交李纨执掌的恐惧,尽管李纨“是个尚德不尚才”的,但事实上一直隐退权术之外的她为贾珠诞下了继承人,才是最有资格涉足管家之位的人。王熙凤平生管家行权,雷厉风行,说一不二,此刻病于深闺,忧虑因病失势,也是人之常情。
而一句“想起什么事来,便命平儿去回王夫人”,可看出她对姑妈的信任和依赖是有多么深。此处固不排除她担心自己权力被架空、害怕失业的焦虑,但是从其身在病中还操心家事来看,可说这个女人,除去爱权爱钱,对这个家庭还是倾注和寄托了一生的信念与厚望的。
我们再来细品第六十一回,大观园里纪律松弛,丫鬟中难免有些私相授受情事,其中还牵涉到厨房夺权,闹到平儿那里,平儿就认为不必小题大做,后来回报凤姐,凤姐照理不必操心,却又出主意要严加惩办。平儿婉劝道——
何苦来操这心!“得放手时须放手”,什么大不了的事,乐得不施恩呢。依我说,纵在这屋里操上一百分的心,终久咱们是那边屋里去的,没的结些小人仇恨,使人含怨。况且自己又三灾八难的,好容易怀了一个哥儿,到了六七个月还掉了,焉知不是素日操劳太过,气恼伤着的。如今趁早儿见一半不见一半的,也倒罢了。[36]
到此,广大读者们兴许会赞叹一句还是平儿看得通透,这个王熙凤也太阴毒了吧?病榻之上还一肚子坏水地要严办下人。但是我们忽略了一个事实,便是历朝历代有所作为的集权者,对待臣下的措施,多为外儒内法、重赏重罚。且在王熙凤身体健康管家之时,整个家族人口虽多,却是井然有序,从未出现过这样鸡毛蒜皮的倾轧之事。这与其平日强硬铁血的治家手腕是息息相关的。平儿说的“这屋里”和“那屋里”,“这屋里”是贾政和王夫人的“这屋里”,“那屋里”为贾赦和邢夫人的“那屋里”,王熙凤是贾琏的妻子,为“那屋里”的儿媳妇儿,却住在“这屋里”大张旗鼓地办事,又“没的结些小人仇恨,使人含怨”,这于她个人说来,是弊大于利的。
然而,作为一个被李纨评为“水晶心肝玻璃人”的王熙凤,焉知不能看穿此事?只是她机关算尽,没算到自己会深爱其夫婿,也没算到自己过于重视人伦的情感。我们是到这一节才发现她流掉的是个男孩子,也就是其夫贾琏和她嫡亲的后嗣!她也没算到自己最信任和仰仗的姑妈会是幕后算计她的人。
也许在病中的她已经想明白,只是需要一个肯定。一个年轻的身体,怎会如此轻易失去孩子?如是操持过度,巧姐为何能够安然出世,唯独小哥儿不能?如是人伦血亲亲护有余,又怎会更多关注内事权位而非血亲之躯?她不断地以想起来的家事让平儿去告知王夫人,我们却未在书里找到王夫人对之所做的回馈。
王夫人与王熙凤之间似乎不及我们看到的那样亲近,除去管家权力和内务交接,好像并没有其他温情的交流。王夫人永远是一副高高在上、佛前贵妇的领导范儿,王熙凤却带给人们颇多温暖戏谑的片段。
笔者推测王熙凤小产,贾琏绝嗣,是王夫人在幕后推波助澜的精心设计。没有任何一个母亲不会为自己的孩儿着想,也没有任何一个妻子不会为丈夫的家庭操持和考虑。王夫人可算是个中佼佼者,只是为了算计家族产业和继承权,便一手策划包办了王熙凤与贾琏的婚姻。只是为了牵制贾琏,便将自己手中管事的权力下放到熙凤手中,以权位博弈来挑拨贾琏同他妻子之间同体同心的恩爱情谊。最终导致熙凤流产,贾琏偷偷外娶。
层层圈套,请君入瓮。当王熙凤在管家事务上施展拳脚时,被限制的贾琏不会感激妻子日夜操劳的辛苦;当贾琏厌恶熙凤生平行事心狠手辣之时,他忘了她也在他面前,百炼钢化绕指柔,也忘了她对他和他家人的尽心侍奉;当贾琏痛恨善妒的熙凤打压他三妻四妾之时,他忘了他也用夫权和妇德要求她只能以夫为天;当他以无嗣不孝的名义私下里攻击熙凤的时候,他忘了她和他一样年轻美好,漫长的生命里,除非她守活寡,否则如何来的无后之说?她是想过要和他有孩子的,有一个他和她血脉相连的孩子。
只是突然,这个孩子来了,又莫名其妙地走了。起因是劳碌,根结在暗斗。所以熙凤小产之后紧接着就添了下红之症,而在此期间,贾琏却在外面以妻礼偷娶尤二姐。我们不妨做个大胆的推论——贾琏参与了王夫人的精心设计,策划并实施了谋害妻子王熙凤的一系列宅斗,目的是为夺回自己被妻子架空的权力。使得凤姐病于内,尤二娶在外。即便凤姐死不了,待尤二姐诞下他的子嗣后便可将其接回府来,到那时,尤二姐对于凤姐来说就是最大的威胁。
贾琏打的小算盘很精明,凭借着时代对男性纳妾的包容,和当时尤二姐想飞上枝头做凤凰的取巧心理,他以私房钱财和三媒六聘的妻礼取信尤二姐,并为之在花枝巷购置房产,配置丫鬟和小厮,还尊称尤老太为老太太。这些作为,满足了一个女子的虚荣心,耳鬓厮磨的甜言蜜语更蛊惑了一个天真女人的心智。
可惜了,与他过招的人是会“机关算尽”的王熙凤。一切发展并不会如他预设的那般美好。
熙凤从一开始嫁入贾府,就处在十分尴尬的处境。若其不为王夫人办事,仅仅依靠一个月不足五两银的收入,处在琏二奶奶的地位上来说是很难在荣国府张罗开的。何况依照她的视线看过去,贾母偏向幺子贾政一支,导致贾赦这支嫡脉旁居别苑,琏二奶奶,在外人看来无尽风光,然而若不能手握实权,则将如同其婆婆邢夫人一样处境尴尬。她需要王夫人一手扶她上位,使她能够凭借当家内务总管的权力为自己的小家庭张罗,而王夫人确实做到了,也在其权势稳固之后对其利用职权在外放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这只是为了让她更好地为自己办事,使得自己虽身在佛堂吃斋念佛,却依旧把持大权。
这恰如刘三姐的唱词中的一句话:“狐狸跑来修鸡窝,恶狼摇身变外婆。世上也有人一种,口吃人肉念佛陀。”
熙凤之病,贾琏绝嗣,来自“活菩萨”篡权夺利的智慧,看似不争不闹,实则表面慈悲、杀人于无形,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