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妃省亲大工程
故事仍在继续——无那夯实的富贵繁荣,谁许你风花雪月、似水流年?护送林黛玉奔丧的贾琏回来了,在小说中呈现这样的情境——
且说贾琏自回家参见过众人,回至房中,正值凤姐近日多事之时,无片刻闲暇之工。见贾琏远路归来,少不得拨冗接待。房内无外人,便笑道:“国舅老爷大喜!国舅老爷一路风尘辛苦!小的听见昨日的头起报马来报,说今日大驾归府,略预备了一杯水酒掸尘,不知赐光谬领否?”贾琏笑道:“岂敢,岂敢。多承,多承。”一面平儿与众丫鬟参拜毕,献茶。贾琏遂问别后家中的诸事,又谢凤姐的操持劳碌。[15]
这里可见琏、凤二人的夫妻情谊,如胶似漆,相敬如宾。贾琏出差回来见过众人便立马回至房中见他的麻辣小娇妻,看得出来凤姐虽然管家方面诸事繁忙,仍会“拨冗接待”。“房内外无人”,王熙凤放下了平日在众人面前杀伐决断的做派,转而向自己朝思暮想的夫君撒娇调侃,把自己完完全全放低到了一个寻常女子为丈夫接风洗尘的姿态,当然,这套言辞中还脱不了“猴儿”本性中些许的男儿英雄气概。这一来二去,王熙凤活泼可爱、鲜明风趣的形象跃然眼前,贾琏被哄得立马“笑道:‘岂敢,岂敢。多承,多承。’”贾琏因何开心?娇妻奉承到位,一句“国舅老爷”既将元春进封贵妃的喜事巧妙穿插,又将“同知老爷”的位分一下抬升至国舅的品级,如此活泼畅快的玩笑话,对一个久出远门的丈夫来说,回家的感觉不言而喻地温暖。
接着,贾琏表现得如同寻常的丈夫过问自己的贤内助他不在的这段时间家中情况,问完之后一个“谢”字体现出贾琏的为夫之道,即有在那个年代少有的尊重。这时的贾琏尚不知晓,王熙凤在治理家务的过程中早已掌握了管家的实权,在宁、荣二府的下人心中,“琏二奶奶”声名远播,而在族中长老面前,王熙凤也已通过办理秦可卿的丧事成功树立了她个人在宁、荣二府的品牌。
读至文本此处,相信大家会有感而言,抛开管家行权、背后运作的游戏规则来说,王熙凤对待贾琏的为妻之道,还是非常尊重与恪守明清时代“以夫为天”“出嫁从夫”的传统旧习的。我们再顺着章节来品味琏、凤夫妇的日常——
凤姐道:“我那里照管得这些事!见识又浅,口角又笨,心肠又直率,人家给个棒槌,我就认作针。脸又软,搁不住人给两句好话心里就慈悲了。况且又没经历过大事,胆子又小,太太略有些不自在,就吓的我连觉也睡不着了。我苦辞了几回,太太又不容辞,倒反说我图受用,不肯习学了。殊不知我是捻着一把汗儿呢。一句也不敢多说,一步也不敢多走。”[16]
对于这段文本,《红楼梦》甲戌(庚辰)眉批:“此等文字,作者尽力写来,是欲诸公认识阿凤,好看后文,勿为泛泛看过。”
由此可见,在贾琏不在家的这段时间,王熙凤作为掌管宁、荣二府的内务管家,心里承受了相当大的压力,不及外在表现那般春风得意、应付自如。“见识又浅,口角又笨”为正话反说,但“心肠又直率”“搁不住人给两句好话心里就慈悲了”,倒是说在了点子上。一面向自己的丈夫婉转示弱,体现出自己对丈夫的依赖和需要,刷足了贾琏作为丈夫的存在感,一面又把自己善良慈悲和好面子、讲排场的一面不动声色地表现出来——我王熙凤在外面如何严厉治家、手段刚强,内在都是慈悲柔软的,刀子嘴豆腐心,禁不住别人说几句好话,也就会给人解解燃眉之急了。也不知道王熙凤是否点到为止地为水月庵净虚老尼所求之事做了阐述,年轻的她到此刻面对自己的丈夫时,也许还会天真地认为接触到净虚老尼“阿弥陀佛”的委托,是聪明地办了件利益众生的大善之举:于外,让净虚老尼赚到张家“供养”佛寺的银子之时又“替张家出了口气”;于内,就算阖府上下都不知自己赚了多少银子,但是将来如果到了自己房内需要用钱的时候,她王熙凤还留了一手“压箱底儿”的小金库呢。聪明的王熙凤不会在具体哪件事情上为自己邀功,却会在言辞里为自己的所为埋下机智的伏笔,隐藏着另一层世俗的玄机——就算将来你发现我借用你同知老爷的名头给我王家书信办了一件不该我办的事情,你也要明白我这个贤妻的苦衷是“搁不住人给两句好话”。每至于此,笔者不禁要感叹,怪不得李纨要评价她为“真真你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年纪轻轻,对于人情事理的把控真是通透灵敏极了。接着章节往下阅读——
你是知道的,咱们家所有的这些管家奶奶们,那一位是好缠的。错一点儿,他们就笑话打趣;偏一点儿,他们就指桑说槐的报怨。坐山观虎斗,借剑杀人,引风吹火,站干岸儿,推倒油瓶儿不扶,都是全挂子的武艺。况且我年轻,头等不压众,怨不得不放我在眼里。更可笑,那府里忽然蓉儿媳妇死了,珍大哥又再三再四的在太太跟前跪着讨情,只要请我帮他几日。我是再四推辞,太太断不依,只得从命。依旧被我闹了个马仰人翻,更不成个体统,至今珍大哥哥还报怨后悔呢。你这一来了,明儿你见了他,好歹描补描补,就说我年纪小,原没见过世面,谁叫大爷错委他的。[17]
现代女性在自己心悦的男人面前是猫性动物,也是感性且善于倾诉的动物。这点在王熙凤身上可谓展现无遗,而在明清时代传统教育下的平常女子在出阁到夫家之后,是断断不敢在自己丈夫面前那么多话和表现自己才能的,即便为治家方面的才能。传统女人即使是在闺阁之中面对自己夫君的私密相处时刻,也以“德、容、言、恭”和逆来顺受作为她们妻贤的准则,如王夫人对贾政、邢夫人对贾赦、尤氏对贾珍……秉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封建贤良态度,妻子们都不敢太有主见地去评议夫家的是非,更多选择默然忍受,而王熙凤却一反常态地敢于向贾琏倾诉治理家事的苦楚与难处,这不仅仅与她出身“金陵王家”的身份和成长在外交领域的环境中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也在于贾琏很长一段时间内对她这位“贤内助”的尊重和支持,使得她对自己嫁的这位夫君眷恋温存、爱慕痴心,希望得到丈夫更多的眷顾与认同,故而在倾诉完治家之难后又开始借机在贾琏面前炫耀和卖弄起自己的治家之才了——“更可笑,那府里忽然蓉儿媳妇死了,珍大哥又再三再四的在太太跟前跪着讨情,只要请我帮他几日。我是再四推辞,太太断不依,只得从命。”
好似一个现代女子“小人得志”地在自己丈夫面前撒娇和调笑,潜台词是:你看你的宝贝媳妇儿多能干呀,能干到你出差在外的这段时间族中大哥都跪求你媳妇儿来做事情了,娶我过门可是你三生修来的福分,还不好好珍惜。
诸君请看,这在外“面目可憎”的琏二奶奶在内可是拐着弯儿地在向丈夫表白自己女儿家的心思呢!卖弄完了,少不得还要多几句对丈夫的溢美之词,且看胭脂粉墨登场,极尽演绎——“依旧被我闹了个马仰人翻,更不成个体统,至今珍大哥哥还抱怨后悔呢。你这一来了,明儿你见了他,好歹描补描补,就说我年纪小,原没见过世面,谁叫大爷错委他的。”
活脱脱一副泼猴大闹天宫捅了篓子后“独孤求罩”来着,给足丈夫面子的同时,又四两拨千斤地体现出夫君贾琏在自己心里的位置等同如来佛祖一般重要,也不失体面地表达了为人妻者的诉求——自己在作为丈夫贤内助的同时也寄希望于丈夫作为自己坚实稳固的大后方。王熙凤当然知道贾琏不会在贾珍面前再提协理宁国府的旧事,不过借题发挥,扯出一副儿女情长、蜜里调油的姿态。更深层次的意义还是作为妻子的自己渴望做出的一切成绩得到为夫者的认同和支持,即便是小打小闹篡来点当家做主的权力,得到的利益也终归是流向荣国府这片夫家的天地,无可厚非。接下来“平儿换香菱”的纳妾戏言再从王熙凤这位麻辣小娇妻的口里蹦出,又给人以极尽酸辣、挑衅之感,换位思考,如你作为贾琏,面对一个如此能干精明的贤内助兼软磨硬泡的小妖精,可要如何应对呢?
文段至此,贾琏就被贾政差来的小厮给叫走了。余下精彩的后话是房中王熙凤与平儿的问答——
这里凤姐乃问平儿:“方才姨妈有什么事,巴巴的打发了香菱来?”平儿笑道:“那里来的香菱,是我借他暂撒个谎。奶奶说说,旺儿嫂子越发连个成算也没了。”说着,又走至凤姐身边,悄悄的说道:“奶奶的那利钱银子,迟不送来,早不送来,这会子二爷在家,他且送这个来了。幸亏我在堂屋里撞见。不然时,走了来回奶奶,二爷倘或问奶奶是什么利钱,奶奶自然不肯瞒二爷的,少不得照实告诉二爷。我们二爷那脾气,油锅里的钱还要找出来花呢,听见奶奶有了这个体己,他还不放心的花了呢。所以我赶着接了过来,叫我说了他两句。谁知奶奶偏听见了问,我就撒谎说香菱了。”[18]
原是来旺家的媳妇儿给凤姐送外快来了,平儿提防贾琏知道找的借口打岔呢!不知读者们是否留意到,曹公笔下似乎有意透露,这份放贷得来的外快原是王熙凤大权在握之后才有的,不是她掌权之前就能坐享其成的福利。否则平儿不会在言辞中透露:“二爷倘或问奶奶是什么利钱,奶奶自然不肯瞒二爷的,少不得照实告诉二爷。”依照王熙凤卖弄才干的性子,若是经手放贷事务已久,没有平儿提醒一句“我们二爷那脾气,油锅里的钱还要找出来花呢”,对待夫君素来率真坦诚的她恐怕也就照实交代自己赚了多少“体己”的外快了。这里少不得要插几句闲话,倘若此时平儿无意隐瞒,贾琏恰有机会从娇妻口中套出她通过延放月银的时间差在外放贷取利的事情,分得一杯羹来,是否会对日后来旺妇倚势霸成亲之事多有体谅?
王熙凤本性不坏,青春年华,较之寻常女子来说,多了分活泼与俏皮,也多了千万个丈夫不比其一的经世之才,后人恶其贪婪敛财一面时,常用“利令智昏”四字加以评价,而在《红楼梦》这部为闺阁立传的书中,追寻她爱笑爱闹的身影。细细读来,慢慢品味,笔者看到重重帷幕背后,那个无尽复杂而在自己丈夫面前又何其简单的小女子,走到后来,孑然一身反是“情令智昏”,魔由心生。在贾琏意识到自己治理家事的权威被妻子王熙凤架空之前,文本中仍在叙说着琏、凤夫妇二人美满和谐,小别胜新婚的温柔画面——
说话时,贾琏已进来。凤姐便命摆上酒馔来,夫妻对坐。凤姐虽善饮,却不敢任兴,只陪侍着贾琏。一时,贾琏的乳母赵嬷嬷走来。贾琏凤姐忙让吃酒,令其上炕去。赵嬷嬷执意不肯。平儿等早于炕下设下一杌,又有一小脚踏,赵嬷嬷在脚踏上坐了。贾琏向桌上拣两盘肴馔与他放在杌上自吃。凤姐又道:“妈妈很嚼不动那个,倒没的矼了他的牙。”因向平儿道:“早起我说那一碗火腿炖肘子很烂,正好给妈妈吃。你怎么不拿了去,赶着叫他们热来。”又道:“妈妈,你尝一尝你儿子带来的惠泉酒。”赵嬷嬷道:“我喝呢。奶奶也喝一钟怕什么?只不要过多了就是了。我这会子跑了来,倒也不为饮酒,倒有一件正经事,奶奶好歹记在心里,疼顾我些罢。我们这爷,只是嘴里说的好,到了跟前就忘了我们,幸亏我从小儿奶了你这么大。我也老了,有的是那两个儿子,你就另眼照看他们些,别人也不敢呲牙儿的。我还再四的求了你几遍,你答应的倒好,到如今还是燥屎。这如今又从天上跑出这一件大喜事来,那里用不着人。所以倒是来和奶奶说是正经。靠着我们爷,只怕我还饿死了呢。”[19]
你看,贾琏一进屋,凤姐“便命摆上酒馔来”,只他们二人的闺中世界时,餐饮日常是“夫妻对坐”,而非“夫坐妻立”、男尊女卑的封建格局。“凤姐虽善饮,却不敢任兴,只陪侍着贾琏”,这一句再次点明王熙凤出身名门闺秀的大家风范、端庄气度,哪怕只有夫妻二人没有外人的屋内,撒娇调侃完后仍然矜持自重,不做调情暧昧之举、皮肉撩人之态,下放自己,“只陪侍着贾琏”,已是无声的奉献与告白。夫妻二人吃着饭食,唠着家常的当儿,一个不速之客打破了这难得的二人世界——赵嬷嬷来了。
赵嬷嬷干啥来了?当然是替自己的两个儿子求职来了。为什么别的时间不来,专挑琏、凤夫妇二人都在的时候来呢?当然是因为她浸淫荣府、久经江湖的处世之道。赵嬷嬷懂政治、通经济,一来就打蛇七寸,不简单!且看她来意明确、满怀城府,贬了贾琏抬了凤姐,不在背面而在当前。
曹公之笔,意在何解?敢贬贾琏,说明她自信于贾琏心中乳母地位,情分非同寻常,既是非同寻常,又缘何在凤姐面前数落贾琏承诺不作数呢?这说明赵嬷嬷此前并未找过贾琏,那些场面话是故意在贾琏面前说给凤姐听的。敢抬凤姐,说明赵嬷嬷吃准凤姐在贾琏心中地位情分也是非常。在这夫妻二人中一褒一贬是为什么?当然是讨好熙凤,使其心甘情愿、高高兴兴地办差,并且还不费自己一分钱,也不劳两个儿子太多力。王熙凤显然也是知晓赵嬷嬷在贾琏心中地位情分的,故而在悉达赵嬷嬷来意之前,当着贾琏的面,王熙凤对赵嬷嬷表露出来的态度也是关怀周到,嘱咐平儿给赵嬷嬷拿来早起炖给自己吃的火腿肘子不算,还把贾琏外出带回的惠泉酒也殷勤捧出,“儿子的酒,女儿的肉”,这份孝顺,可谓体贴入微。而话题转回到赵嬷嬷身上,除去对俗世人情的洞察明晰之外,还有对政治事件的敏锐嗅觉。此话怎讲?因为元春省亲在即,为接待贵妃娘娘的省亲别墅工程将要启动,这工程按照当时的话来说,是隶属于“皇家工程”的大手笔,按今天的话来说,这可是属于“市政工程”的好项目。赵嬷嬷这为子求职的目光可谓稳准狠——就是倚仗琏二爷是被我赵氏奶大的,你贾家摊上这样好的差事也不得不看着这层关系分我一杯羹啊!
你看,比对一下贾宝玉的李嬷嬷,赵嬷嬷的胃口可不局限在那几样精致的点心上面,人家惦记的,是把自个儿的骨肉往采办大观园的肥差里塞,不说前程无忧,但求“钱”程似锦呢!王熙凤在外可不是个任人捏圆搓扁好拿捏的软柿子,单从弄权铁槛寺的章节来说,水月庵净虚老尼要求她办事好话说尽还得恭恭敬敬奉上白银三千两作为酬谢。而在只有贾琏、平儿和赵嬷嬷在场的“内人”圈里,接受委托果真就是奉承几句好话便会爽快担当、落地包办了——
凤姐笑道:“妈妈,你放心,两个奶哥哥都交给我。你从小奶的儿子,你还有什么不知他那脾气的。拿着皮肉,倒往那不相干的外人身上贴。可是现放着奶哥哥,那一个不比人强。你疼顾照看他们,谁敢说个不字儿,没的白便宜了外人——我这话也说错了。我们看着是‘外人’,你却看着是‘内人’一样呢。”说的满屋里人都笑了。赵嬷嬷也笑个不住,又念佛道:“可是屋子里跑出青天来了。要说‘内人’‘外人’这些混帐,我们爷是没有,不过是脸软心慈,搁不住人求两句罢了。”凤姐笑道:“可不是呢!有内人的他才慈软呢,他在咱们娘儿们跟前才是刚硬呢。”赵嬷嬷笑道:“奶奶说的太尽情了,我也乐了,再吃一杯好酒。从此我们奶奶做了主,我就没的愁了。”[20]
这一句“妈妈,你放心,两个奶哥哥都交给我”说得多暖赵嬷嬷的心呀!再一句“你从小奶的儿子还有什么不知他那脾气的”立马拉近了赵嬷嬷与贾琏的距离,又乘着风头兴致,在没有外人的情况下用两个奶哥哥求职的事揶揄起贾琏来。处在王熙凤的角度,是要贾琏区分“外人”和“内人”的区别,借机邀宠——要对自己这样贤良聪明有才干的“内人”更好一些。而站在寻常妇人角度,熙凤此举,倒真有点自家儿女承欢膝下的俏皮模样,也只有站在赵嬷嬷这样奸猾世故的“老人家”的视角,才会以之为王熙凤宣告自己内务管家主权的一种表现,于是顺着她逗笑满屋里人的话语往下给贾琏一个“脸软心慈,搁不住人求两句”的台阶下,巧妙地为其解围,化其尴尬。琏、凤夫妇对待赵嬷嬷来访的事情显然是心照不宣的,而在处理方式上,贾琏的应而不履出于避嫌,熙凤的应承落地则是出于什么呢?一则是要维持自己在贾琏面前好大喜功禁不住人说两句好话的形象,这样可以实实在在避免夫君对自己有意夺管家权的猜忌,二则也是借题发挥用揶揄调笑的方式讽刺贾琏拈花惹草的德行,到底外在的争权夺利是虚,内在的恋夫、渴望全部占有确是实的。
赵嬷嬷呢?也就顺理成章地在贾琏面前奉承着他的太太王熙凤:“奶奶说得太尽情了,我也乐了,再吃一杯好酒。从此我们奶奶做了主,我就没的愁了。”阅至此处,读者们不禁要问,王熙凤在贾琏面前出尽风头,是不是傻?
其实不然。王熙凤的风头若是在外人面前出尽,自然是讨个没趣,而这风头是在“内人”面前出的,借“内人”之口于夫君面前肯定和抬举自己,是为聪明,并且是极致的聪明,潜台词是:你的家人就是我的家人,不只是你的家人,哪怕只是把你奶大的乳娘我王熙凤都会视作自家人来对待。男主外,女主内,家事交给我,你放心。
你看,这般让贾琏放心有个贤内助的话从不是用好揽闲事的王熙凤的金口说出的,而是由着他身边亲近之人的口耳相传来肯定达成,好一句“从此我们奶奶做了主,我就没的愁了”看似平平淡淡,实则神来之笔!
往后我们看到的对话就是关于帝王巡驾的奢华场面、富贵派头了。无论是赵嬷嬷口中所述贾府当日接驾的风光,还是王熙凤所言“我们王府”以前预备过一次的气象,抛开攀比虚荣的作怪表现,我们是否还能读到王熙凤那张扬自信的皮层下,在丈夫面前极尽自卑而又缺乏安全感的心理状态呢?而这一直压抑的心态,除去用自身张扬的个性来发泄也似无处排解了呢!
且看——
赵嬷嬷道:“阿弥陀佛!原来如此。这样说起,咱们家也要预备接咱们大小姐了。”贾琏道:“这何用说呢。不然这会子忙的是什么。”凤姐笑道:“若果如此,我可也见个大世面了。可恨我小几岁年纪,若早生二三十年,如今这些老人家也不薄我没见过世面了。说起当年太祖皇帝仿舜巡的故事,比一部书还热闹,我偏没造化赶上。”赵嬷嬷道:“嗳哟哟,那可是千载希逢的!那时候我才记事儿。咱们贾府正在姑苏扬州一带,监造海舫,修理海塘。只预备接驾一次,把银子花的淌海水似的!说起来——”凤姐忙接着:“我们王府里也预备过一次。那时我爷爷单管各国进贡朝贺的事,凡有的外国人来,都是我们家养活。粤、闽、滇、浙所有的洋船货物都是我们家的。”赵嬷嬷道:“那是谁不知道的,如今还有个口号儿呢,说‘东海少了白玉床,龙王来请江南王。’这说的就是奶奶府上了。还有如今现在江南的甄家,嗳哟哟!好势派!独他家接驾四次。若不是我们亲眼看见,告诉谁,谁也不信的。别讲银子成了土泥,凭是世上所有的不是堆山塞海的,‘罪过可惜’四个字竟顾不得了。”凤姐道:“我常听见我们太爷们也这样说,岂有不信的。只纳罕他家怎么就这么富贵呢?”赵嬷嬷道:“告诉奶奶一句话,也不过是拿着皇帝家的银子往皇帝身上使罢了。谁家有那些钱买这个虚热闹去。”[21]
这段原文除去折射出王熙凤在丈夫贾琏面前极度自卑而又自信的心理状态之外,可谓也将赵嬷嬷这个人物的精明世故一一点出。在“阿弥陀佛”掩饰下的赵嬷嬷为子谋职,对贾府接待元春省亲故作不知,却能将接驾皇亲国戚的工程的奢靡气象详细说来,对于在建工程时参与办差的人能够捞到多少油水,我们就不得而知了。笔者为何判定赵嬷嬷此处对元妃省亲之事故作不知呢,且回顾前文她对琏、凤夫妇二人所说的话——这如今又从天上跑出这一件大喜事来,那里用不着人?对于荣国府上下来说,如今除去贾元春才选凤藻宫,还有哪件大喜事是“从天上跑出来”的呢?只是赵嬷嬷也老糊涂了吗?这看似自相矛盾的蹩脚逻辑恰恰成为推动她夙愿落成的巧劲——大巧若拙。拙笨之举好似主动避让参与工程在建的意图,却也迎合了当权者喜欢行事谨慎靠谱的老实人的心思。站在精明的掌权者角度来看,这样一个老糊涂的妇道人家也是可怜,来我这说通好话除去为子谋职之外还图什么呢?总不会是来算计我的呢!故而,平日心思极深细的琏二奶奶也就大大方方地把赵嬷嬷的两个儿子打发到省亲别院这“市政工程”去了。
结合后文贾蔷、贾蓉二人也来向琏、凤夫妇回话请安的事情来看,赵嬷嬷意图为两个儿子谋求的差事与他二人同出一辙——省亲别院在建工程的采办事项。当然,最终这个差事主要的负责人是安排给了贾蔷,而赵嬷嬷的两个儿子则也算是顺遂赵嬷嬷的心意求仁得仁地跟着贾蔷一起到姑苏城经办采购戏班子的项目了。
在正确的节骨眼上去找到正确的人说情,赵嬷嬷有备而来的智慧,也顺势解答了精于世务而又善于取经的王熙凤之迷惑——江南甄家,“只纳罕他家怎么就这么富贵呢”,赵嬷嬷石破天惊地一语道破“也不过拿着皇帝家的银子往皇帝身上使罢了。谁家有那些钱买这个虚热闹去”。可以看出王熙凤的管家思维并不局限于处理内务、管理收支,她是用长远的目光和自身的本事为自己塑造一个好名声,相当于在实践中经营和积累属于自己的第三方资本和财富——拿着贾家的银子往贾家身上使,借鸡生蛋,坐地生财。
那么,回顾到本章主题,元妃省亲大工程,是为说明“琏逊于凤”,为何?洋洋洒洒的长篇大论,要说琏逊于凤,不是对前番肯定同知老爷“俏贾琏”的一大矛盾吗?非也非也。我们知道,贾琏出差是肩负护送林黛玉到扬州奔丧的重任,这是趟不亚于王熙凤为秦可卿发丧的苦差,辗转奔波、打点内外,是非常辛苦的。我们说贾琏不在家的这段时间,王熙凤取得了荣国府实际意义上的管家大权,同时威名远扬,协理宁国府的过程中又帮助贾珍夺得内权,等同于贾珍的心腹之臣。此时此刻,贾琏回来了,在荣国府内,他只有名义上的管家权力,已在势头上逊于熙凤,只是在娇妻的柔情蜜意下还被蒙在鼓中,尚未知晓。再者,在《红楼梦》第十六回中,省亲别墅工程的人事分配调度方面,贾珍、贾蓉、贾蔷三人,分别司掌此次别墅工程的修建、金银铜器采购和戏班子人员的采办事项,贾琏负责的仅仅是省亲别院的装修和陈设事宜,按照今天的话说,贾珍手中执掌的可是房地产工程,一般老百姓的房地产工程带来的利润空间已是蔚为可观,何况是皇家的房地产工程建造呢?金银铜器和戏班子人员采购这块的净收空间也无须多言,这样一对比,贾琏负责的项目利润空间就小很多,何以肥差都流到了宁国府手中?荣国府合着就成了花钱的主了?难道荣国府中最好揽闲事卖弄才华的“王管家”在这个节骨眼上非但不会眼红反而逆变风格为吃斋小白兔躲进温柔富贵乡了?一向对金钱嗅觉如此灵敏并威震宁、荣二府的“大管家”难道就没有任何一丁点的想法吗?不管是皇帝打赏荣国府的赏钱也好,还是荣国府自家的开销也好,曾协理过宁国府内务的琏二奶奶,可不是个让人白赚自家银子的善茬儿。
回顾本章内容,如果赵嬷嬷为子求职求到王熙凤面前还不能说明什么的话,那么贾蓉、贾蔷一分得差事就到琏、凤夫妇跟前来回话和讨好的举动,可说是一目了然,十分清楚了:一切都在琏二奶奶的掌控之中,她在背后悄无声息地操纵着这项工程的运作,宁国府如同她所辖的二级公司,是她捞外快走账的最佳渠道,贾珍、贾蓉、贾蔷父子三人俱是被她仔细权衡,玩于手中——
正说的热闹,王夫人又打发人来瞧凤姐吃完了饭不曾。凤姐便知有事等着,忙忙吃了半碗饭,漱口要走。又有二门上小厮们回:“东府里蓉蔷二位哥儿来了。”贾琏才漱了口,平儿捧着盆盥手,见他二人来了,便问:“什么话?快说。”凤姐且止步稍候,他二人回些什么。听贾蓉先回说:“我父亲打发我来回叔叔:老爷们已经议定了,从东边一带借着东府里花园起,转至北边,一共丈量准了,三里半大,可以盖造省亲别院了。已经传人画图样去了,明日就得。叔叔才回家,未免劳乏,不用过我们那边去。有话明日一早再请过去面议。”贾琏笑着,忙说:“多谢大爷费心体谅,我就不过去了。正经是这个主意才省事,盖的也容易;若采置别处地方去,那更费事,且不成体统。你回去说这样很好,若老爷们要改时,全仗大爷谏阻,万不可另寻地方。明日一早,我给大爷去请安去,再议细话罢。”贾蓉忙应几个“是”。[22]
据原文所叙,宁国府一系承包省亲别院的工程系荣国府的贾政来分派,这样的事情,贾政委派给宁国府的贾珍合乎情理。一则,贾政其人端正迂腐,人在仕途,需要避嫌。二则,贾珍为贾府的族长,委他承办接待元妃的工程,合乎礼法。三则,工程事大,贾政于内必与王夫人进行协商,王夫人则会依照王熙凤的用人建议作为参考标准。
那么,我们来看看这层微妙的权位关系变化。首先是贾蓉回说:“我父亲打发我来回叔叔,老爷们已经议定了……已经传人画图样去了,明日就得。”连用两个“已经”来说明省亲工程的立项。看似这么大件事情从头至尾都是族中家长说了算,不需经过晚辈管家的琏、凤夫妇这环,可是却又叫贾蓉、贾蔷两个贾琏的晚辈捷足先登了一步,肥差都分完了,最后才落到这两个晚辈过来以问安的方式通知贾琏这个叔叔一声。诸君请看,理由是“叔叔才回家,未免劳乏”,接着都是些贴心话语、糖衣炮弹,哄得贾琏这叔叔辈的人也是高兴。列位,贾琏就这样被派了个装修陈设的活,却还不自知,言辞中“我就不过去了”的顺承之意,是为了引带出“正经是这个主意才省事,盖的也容易”“若老爷们再要改时,全仗大爷谏阻,万不可另寻地方”,也就是说,贾琏对把自己分派到承包这“三里半”省亲别院装修陈设总理之位甚是满意。
这个“三里半大”的工程是个什么概念呢?由于书中有“从……一带,借……起,转至北边”的描述,所以共认这个“三里半”指的是园子边长的总和。依明清两代市制长度,三里半相当于今天的1890米,如果以方形面积计算,大约合335亩。这比最大的私家园林苏州留园(占地50亩)要大6.7倍。用贾琏行商的逻辑来推敲,这已经是笔很庞大也很合算的买卖了。而我们往往忽略贾珍的施工工程、贾琏的装修工程和贾蓉的金银铜器采购工程都属于单笔业务的一次工程。这样的业务促成之后王熙凤的小金库自是少不得进账的,独有贾蔷的戏班子采买项目属于长期合作的业务,因为,戏班子成员买进荣国府之后还是需要经费养着的,这笔供养的经费自然划拨在总管戏班子的贾蔷手上,且看王熙凤将赵嬷嬷的两个儿子不偏不倚划入到贾蔷手下协理办事,就知道凤姐在财政上的头脑几多聪明,人前是月例不到“五两银”、劳心劳力不得财的一面,人后是巧取暴利、背后行权、悄然运作的另一面,几时布下天罗地网,几时收益,她的枕边人贾琏竟一概不知——
凤姐忙向贾蔷道:“既这样,我有两个在行妥当人,你就带他们去办。这个便宜了你呢!”贾蔷忙陪笑说:“正要和婶婶讨两个人呢。这可巧了。”因问名字。凤姐便问赵嬷嬷。彼时赵嬷嬷已听呆了话,平儿忙笑推他,他才醒悟过来,忙说:“一个叫赵天梁,一个叫赵天栋。”凤姐道:“可别忘了。我可干我的去了。”说着,便出去了。贾蓉忙送出来,又悄悄的向凤姐道:“婶婶要什么东西,吩咐我,开个帐给蔷兄弟带了去,叫他按帐置办了来。”凤姐笑道:“别放你娘的屁!我的东西还没处撂呢,希罕你们鬼鬼祟祟的。”说着,一径去了。[23]
一个“忙”字,说明王熙凤是在听完三者的人事分工后当机立断做出决策了的,二来,还打着“便宜你”的态度顺水推舟将赵嬷嬷的两个儿子安插进贾蔷的项目当中。再一看,王熙凤要去王夫人房中的当口,又一个“忙”字在贾蓉身上体现出来,好一句悄悄话,说得多么孝顺和贴心:“婶婶要什么东西,吩咐我,开个帐给蔷兄弟带了去,叫他按帐置办了来。”这是明摆着来贿赂和拉拢琏二奶奶了。若无好处,何须如此?凤姐做了什么让贾蓉孝敬奉承至此?且看文段中凤姐的调笑之态:“别放你娘的屁!我的东西还没处撂呢,希罕你们鬼鬼祟祟的!”既符合长辈训诫晚辈的口吻,又以“笑”传达出王熙凤作为“婶婶”确是被跟前这个晚辈哄得开心之情,而一句“拿东西换人情”,显而易见,贾蓉能分得这份金银铜器采购的肥差,除去他宁国府贾珍的长子身份外,还少不得有王熙凤暗中推波助澜的功劳。否则,何来“人情”一说呢?
这里贾蔷也问贾琏要什么东西,顺便置来孝敬。贾琏笑道:“你别兴头,才学着办事,倒先学会了这把戏。我短了什么,少不得写信来告诉你。”说毕,打发他二人去了。
这头再来看看贾琏与贾蔷的对话,可知“共利”“双赢”是古今不变的经商之道,相对王熙凤利用权力暗中放贷的方式而言,贾琏在捞油水和吃回扣方面显然是久经沙场、熟能生巧——我短了什么,少不得写信来告诉你。这夫妻俩对权力带来的好处可谓是心照不宣,也自此埋下日后夫妻二人离心离德的伏笔——上位是为揽权,争权是为夺利。
大观园外的成年世界,贾琏不是贾宝玉,不可能对妻子架空他的管家权位无所察觉而只一味沉浸在温柔富贵乡;王熙凤也不是林黛玉,除去一片对爱情的追求和执着之外完全不为家庭做现实的考虑和打算。故而在荣国府的内务管家权位中,琏、凤夫妇之间的博弈是可以理解的。
从协理宁国府之后,到贾琏回来、元妃省亲别院工程在建的整个过程,王熙凤都是那个背后翻云覆雨、坐收实利的人,只因夫妻俩权位博弈的这一回合,琏逊于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