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旋律与人物塑造悖论

三、主旋律与人物塑造悖论

2019年,主旋律作品《破冰行动》成为年度爆款剧集。翻看对《破冰行动》的评论,老戏骨们再次占据了中心位置,李维民、东叔、蔡永强、刘嘉良等角色的出色塑造被观众们津津乐道;与之相对应的,两位主演则成为观众主要吐槽的对象。近年来,影视作品中演员的“演技”越来越受关注。以《人民的名义》为契机,围绕戏骨、演技逐渐形成了一套新的话语模式,其背后是观众、资本与主导价值的博弈,而外在则体现出“配角压过主角”的症候。

对演员来说,“演技好”固然是最高的褒奖,但对作品——尤其是现实主义作品——而言未必如此。现实主义是一种意识形态。与现代主义相比,现实主义生产出一种统一性、完整性。换句话说,现实主义创造一个现实的幻象,让人体验到真实。在好的现实主义作品中,演员和人物是合一的,演技反而是难以令人体察到的。表演理论里有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系与布莱希特体系,前者强调演员与角色的高度融合,让观众沉浸在叙事中;后者打破“第四堵墙”,把表演与角色间离出来,激发观众的思考。现实主义作品本该建构出让观众完全代入的现实幻象,忽视演技的存在,而非使演技成为关注的焦点。

演技的悖论体现出人物角色塑造的裂痕。不仅仅是电视剧,大部分叙事艺术都有主要人物和次要人物之分。主要人物是主人公,是作品的中心;次要人物围绕着主要人物,为塑造主要人物而服务。次要人物可以塑造得很复杂、很有魅力,但其最终目的是塑造主要人物,次要人物越是复杂,主要人物就要更复杂。主人公的塑造应是多维的,性格有多个侧面。比如《亮剑》中的李云龙,既有军人的无畏,也有草莽的义气、农民的狡黠,多维的性格侧面有矛盾冲突,共同构筑起一个人物来。相比之下,近期的几部主旋律作品中的主人公就显得十分单薄。《破冰行动》的李飞年轻气盛,做事冲动鲁莽,这样的性格从头到尾贯穿全剧,忽视了一个缉毒警应该有的心思细致缜密;而屡次不服从命令行动,本应成为塑造他桀骜不驯、只求正义的性格的手段,但剧中都归为了他行事鲁莽。这样一来,最终呈现的人物就过于单薄了。《人民的名义》中的侯亮平的问题也是如此,他与陈海的兄弟情、与妻子情谊的刻画都太过浮皮潦草,没能为人物增添更多的面向,主人公最终仅成为正义的化身,作者的传声筒。

不过,不能把主人公的单薄归罪于创作者的无能,因为在单薄的主人公身后,配角的形象却无比丰满。福斯特在《小说面面观》中,区分了圆形人物与扁形人物,其中扁形人物是“最单纯的形式,就是按照一个简单的意念或特性而被创造出来。如果这些人物再增多一个因素,我们开始画的弧线即趋于圆形。真正的扁形人物可以用一个句子表达出来”[19]。“圆形人物务必给人以新奇感,必须令人信服。如果没有新奇感,便是扁平人物;如果缺乏说服力,他只能算是伪装的圆形人物。”[20]麦基用“维”的概念来解释圆形人物,他认为圆形人物应该有多重的维,而所谓“维”是指矛盾,包括在深层性格之内的矛盾,以及在人物外在和深层性格之间的矛盾,且这些矛盾必须是连贯一致的。他以麦克白为例,认为“有野心”不能代表麦克白的全部特征,这个人物的魅力来源于他的野心与他内心深处负疚感之间的深刻矛盾,正是这种冲突产生了“维”,塑造出了圆形人物。[21]也就是说,圆形人物是立体的、有多个层面的人物,扁形人物则只有一个维度;在艺术价值上,圆形人物优于扁形人物。显然,对于叙事艺术而言,好的作品中的主人公应是圆形人物,配角则既可以是圆形人物也可以是扁形人物。近年的几部主旋律作品却反其道而行之,主人公扁平如一页纸,配角却是复杂立体的。例如《破冰行动》里的马云波,表面是公安局局长、禁毒英雄,背后却是毒贩的保护伞;再深挖,却发现他的腐化是因为妻子的毒瘾,而他的妻子是因为保护他而受重伤的,为止痛才染上毒品。这一人物有三个维度,每个维度相互矛盾、冲突,有强烈的张力,创造出深刻的悲剧性。在最后的生死关头,他选择保护李飞,抓捕毒枭,投案自首,揭示出人物本质上光明的一面。除了马云波外,暴戾狠辣却心系宗族的毒枭东叔、深沉老辣又爱子心切的李维民、心思缜密又一腔热血的蔡永强,都是有着内在矛盾的复杂人物,相较之下,男女主人公李飞、陈珂好像是从漫画里走出来的卡通人物一样。

人物塑造的悖论有其内在的原因。一方面,对叙事作品来说,主人公要体现创作者的价值观。而前述的这一类作品,因其特殊的题材,要体现的价值观是主导价值观。主导价值观是没有多义性、也不能有中间地带的。因此,主人公的塑造也不能有灰色地带。换句话说,次要人物的塑造可以在意义相对丰富的层面上游走,而主人公的塑造则被局限在单一的维度。对人物来说,单一维度的人物不是好的人物,这一局限性增加了人物塑造的难度。另一方面,观众并不一定会按照设定好的路径解读人物。菲斯克在讨论大众文化时认为,在观众对大众文化的接受/使用过程中,文本只是材料,观众利用这些材料进行意义生产,意义生产过程才是作品真正的完成。这就是说,观众在观看作品时,不会按照创作者预想的去接受、认同侯亮平或是李飞,相反的,《人民的名义》在播时李达康成为最火热的话题,在《破冰行动》中豆瓣最热的影评则是以蔡永强的视角重写故事。

这些话题、解读、重写反映出观众接受时另类的视角。对于这些作品而言,反腐叙事、涉案叙事本是其原意,然而在观众的解读中,却成为他们熟悉的政治叙事、谍战叙事。在《破冰行动》中,李飞的故事主线固然惊心动魄,但观众更热衷于讨论谁才是隐藏的“大老虎”,谁是卧底,谁是“狼人”。《人民的名义》里执尚方宝剑的光明使者侯亮平也难以引起观众兴趣,反而是李达康、高育良、沙瑞金的官场现形记才更得观众们倾心。在这里,邪不压正、人间正道的宏大叙事被解构,当正义只作为权力一方之化身时,冲突转化为权力内部的争夺。观众关注的不再是价值观的伸张,而只是权力争夺的胜者是否站在自己的一方。

在这样的阐释下,英雄的形象失去基座,卡里斯玛的光环不再有效。观众不会真正认同李飞、认同侯亮平,因为知道自己没有一个当局长的干爹。他们转而去认同兢兢业业、忍辱负重的蔡永强,或是出身贫贱、“太想进步”的祁同伟。在这里,故事逻辑才真正和现实逻辑相结合。而与此同时,主人公反倒成为观众吐槽、解构的对象。在《破冰行动》的弹幕评论中,铺天盖地的都是对男女主人公的吐槽,从故事逻辑到人物塑造、人物演技,乃至演员的外貌都成了被攻击的对象。这一方面是从众、狂欢的心理所致,另一方面也折射出观众对强加的主导价值的抵抗。

从这种意义上来看,《破冰行动》的成功可视为一个典型案例。也就是说,《破冰行动》的成功不在于塑造出李飞,传达了价值观,而是在受众接受的层面上,构筑了一个关于现实的权力运作的可信机制,《人民的名义》亦是如此。观众认识到这一权力运作机制是与现实生活同构的,在此基础上,在文本中找到自我认同的对象,进行新一轮的意义生产。

从另一方面讲,这些作品也是商业成功的典范,并且在某种程度上昭示了资本的内部运作机制。这里涉及另一个在业界、学界广受关注的概念——流量。这是一个带有强烈贬义的称谓,如流量演员指那些可以为作品带来关注度、点击量,但自身业务能力差的演员。流量演员霸屏固然令人痛心疾首,但其中原因更值得深究。对传媒艺术、文化工业而言,关注度是生命线,艺术性只能退居次席。从20世纪40年代好莱坞的明星制,到90年代香港的四大天王,再到现在的流量小生与小花,背后一以贯之的都是资本的逻辑。主演的演技不如配角,并不是什么新鲜事,而是文化工业的必然特征。

不过,从这几部作品来看,资本的运作又有新的演变。陆毅、黄景瑜们在完成前期的引流作用之后,是否能完成作品的表意功能就不再重要了。资本敏锐地发现,观众的注意力并没有聚焦在主演身上,而在达康书记、祁同伟、东叔这些老戏骨身上。于是,我们发现话题悄然转向,“守护达康书记”、侯勇的表情包、老戏骨们的演技,甚至吐槽主演都成为新的话题。所有话题都是为剧的热度添的一把火。对于资本而言,回报率是王道,如何实现回报率并不重要。当观众们追逐“小鲜肉”时,流量明星被推到前台,当观众追逐演技时,老戏骨就纷纷涌现了。从这种意义上说,老戏骨也是新的流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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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福斯特.小说面面观[M].苏炳文,译.广州:花城出版社,1984: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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