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众的接受立场及其文化意义
受众接受立场的不同,会导致其解读方式的不同,最终造成生产出的意义的不同。而接受立场的差异或区分,背后也隐含着复杂的文化意义。我们不妨以一部作品为例,具体分析接受过程中的价值冲突。电视剧《花千骨》有一定的代表性。《花千骨》是2015年国内收视份额较高的一部电视剧,但高收视的同时收到的评价却褒贬不一,在不同人群中呈现出两极分化的态势。我们首先对《花千骨》的受众进行简单分析,根据“百度指数”[7]的数据,我们可以勾画《花千骨》受众的大致特征:
图7.1 《花千骨》受众年龄分布图
图7.2 《花千骨》受众性别分布图
可见,《花千骨》的受众是以20岁左右的年轻观众为主,其中女性比例占据绝大多数。《花千骨》播出之后,口碑出现了分化,一方面,出现了许多尖锐的批评声音,另一方面,电视剧的收视率和传播效果却在不断攀升。这样,《花千骨》就给我们提供了受众分析的典型案例,两种类型的受众对立非常明显,赞同的受众对《花千骨》的忠实程度很高,有部分甚至出现了粉丝文化的特征;抵抗的受众对《花千骨》的观点十分尖锐,并且很多批评运用了同一种话语。
本书在调查中采用了“焦点小组”的方式。对受众进行定性研究分析的方法一般有访谈式、焦点小组式和参与观察式三种,其中,访谈式较为简便和常见,这种方式可用于调查受众对电视剧具体的观点、好恶程度、理解水平等,缺点是脱离了真实的收视环境,受访者在访谈中的表达与其在现实中的观点也可能有所不同。参与观察式来源于人类学的民族志方法,大卫·莫利在《家庭电视》中将这种方法发扬光大。参与观察方法可以最大限度地还原电视剧观众收看电视剧的进程。学者通过这种看似日常的活动来分析得到一些内在的模式。参与观察法的缺点就在于无法探知被观察者的内心活动,因此大多会配合受众访谈的方式同时进行。焦点小组的方法结合了前两者的优点,以焦点小组的方式观看电视剧,这个过程可以用参与观察法进行分析;观看之后可进行小组讨论,这时又可以得知观众对于所观看电视剧的具体看法。焦点小组在研究电视剧时的一大优点就是,电视剧的日常收看方式就类似于焦点小组,多是家庭成员一起收看,或是朋友一起观看,之后电视剧情节也常常作为日常交谈的话题,这样,焦点小组的方式就可以一定程度地还原真实情境下电视剧观众的接受行为。综上所述,本书采用了焦点小组式的调查方法。
(一)两类受众与接受立场
针对《花千骨》,笔者组织了相应的焦点小组,成员为20岁左右的在校大学生,男女性别比例为4∶6,地点为北京市。焦点小组的记录可作为资料来源的一部分。除此之外,网络上对于《花千骨》评论十分丰富,包括百度贴吧、豆瓣网、新浪微博,等等,也可以作为我们分析的另一来源。通过焦点小组的调研以及对网络评论的分析,我们不难发现,《花千骨》的受众中赞同的受众的比例远低于抵抗的受众的比例,其原因可归纳为两点:其一,《花千骨》的受众虽然以20岁左右的年轻人为主,但年龄越小,对作品的认同度越高,反之则越低,大学生群体以抵抗的立场为主;其二,在“大众文化的意识形态”的作用下,抵抗的受众对作品的评论、批判更受鼓励,而赞同的受众的观点则受到了压制,这一点我们在后文中将进一步讨论。
《花千骨》是一部玄幻类型电视剧,讲述了花千骨和她的师父白子画相爱的故事。简要情节如下:花千骨被长留上仙白子画所救,芳心暗许,长大之后她前往长留拜师。经过重重的考验和比试,终于成为白子画的弟子。两人在相处的过程中,产生了超越了师徒的感情。白子画为救花千骨深受剧毒,而花千骨为解毒无意之中获得了洪荒之力,成为妖神。最终,为避免六界毁灭,花千骨死在了白子画剑下。
图7.3 《花千骨》
从剧情角度来讲,《花千骨》的故事很容易使青少年中的女性受众获得某种代入感。因为主人公花千骨就是一个小女孩,她所经历的情节主要就是拜师、学习、考验,等等,所以,随着故事不断地推进,这样的剧情也正是现实生活的某种映射。从价值观的角度来看,《花千骨》主要传递了一种“不顾一切”的爱情观,或者说是一种“爱情至上”的价值观。花千骨和白子画的“师徒恋”为世间所不容,他们克服重重阻碍,为了爱情不惜付出一切,但最终还是悲剧收尾。
故事的核心被包裹在了仙侠、玄幻的外衣之中,通过构建“仙界”“妖界”这样的仙侠体系,尽量避免将情节与现实生活的具体情形联系起来,因而造就了一个相对独立的故事世界。这样“仙侠”的元素本身也成为吸引观众的一个原因。
男1:我觉得开头挺好看的,越看越没劲,看到中间,我几乎就不看了。
男2:前半部分比较好看。
男1:就是,其实我比较喜欢看这种玄幻啊,就是仙侠类型的戏。
女1:比较妖神状。
男1:妖神在刚出场时比较神秘,有仙侠的那种感觉。
男2:仙侠的感觉。
男1:我爱上了,对对。
——《花千骨》焦点小组记录
从故事层面来看,赞同的受众对于《花千骨》中的人物形象表现出某种认同,将其视为符合逻辑情理的、真实的人物,在此基础上发挥移情作用。赞同的受众对于人物的理解与认同未必与文本意义完全一致,但是基本不会偏离文本的框架。
个人浅见,我理解的白子画对花千骨,是一位年长上位男性对少女的包容。而花千骨的不肯长大,其实是一种笃定的任性。就像我们每一个人的16岁,都是任性、天真、骄纵、恣意、混乱、执拗、良善、简单的16岁。没有一个人可以永不长大。就像是花千骨也只能存在于长留,存在于白子画的庇护下。一旦失去长留仙境,失去庇护者,不肯长大的她就只有死,不死就必须长大了。
——豆瓣网评论
站在文本的角度来看,这段评论很好地诠释了人物的内在逻辑。很明显,这位评论者可以把自身代入花千骨的角色中去(就像我们每一个人的16岁),并且对角色产生某种程度的共情(都是任性、天真、骄纵、恣意、混乱、执拗、良善、简单的16岁)。在这样共情作用的基础上,受众也很容易感知到故事的情境与现实生活的某种联系,获得更深的认同感。
同为女孩,都有无忧无虑的游戏、成长的烦恼、爱情的甜蜜与更多的心酸无助、求学的辛苦、职场的艰难蜕变、父母年岁渐长的忧伤……我们早就离开16岁太远。我愿我人生中有白子画,正直坚强、守护强韧美好,也许曾经埋怨过这人的固执。可是不再16岁后,我庆幸我16岁时憧憬的样子是他。现在吧里可能还有一些正值韶华的姑娘,愿你们16岁的时候,遇见的是固执约束的白子画,而不是其他似乎纵容的……我们都认同白子画的可贵,活得恣意也是一种真实,可是我若爱一个女孩,我却愿她安稳光明。想来白子画对花千骨也是如此这样的。当你们长大,才会发现对16岁的你的那些盲目爱慕的克制回应,也许是一个人对你一生的珍视。
——百度“电视剧《花千骨》吧”主题帖
这段评论更进一步把作品中传达的价值观扩展到了现实生活中去,同时,评论者也在试图与其他观众进行交流。这样一来,通过贴吧、微博等网络平台,具有共同喜好、价值立场相近的受众就形成了一些相对松散的趣缘群体。
如前所述,赞同的受众是基于文本预设的意义来进行解读和引申,而抵抗的受众则是通过种种方式反对、解构文本的意义,甚至生产出新的意义与价值。“抵抗的受众”在电视剧《花千骨》的接受过程中展现出如下几个特点:较多地引用“专业符码”对文本进行分析评论;对剧中的人物形象进行解构;对故事情节提出质疑;对剧中所呈现出的价值观、价值取向进行评价,以批判为主。
其一,使用“专业符码”。
此类受众在评论《花千骨》时,常常引用诸如“特效”“演技”“配音”等电视剧制作方面的专业术语,较少讨论电视剧具体的情节内容。例如,在豆瓣网《花千骨》页面的“短评”中,很多受众对这部剧的制作水平进行了批评:
783 有用 流浪的猫2015-06-10
能再难看点吗?这是什么特效!真不知道现在的00后90后甚至80后天天抱着手机看这种烂剧干什么!
594 有用 人白白做 2015-06-10
特效我给1毛。眼珠被戳瞎。
494 有用 这个夏天不太冷 2015-06-10
一毛钱特效,两毛钱演技,三毛钱剧本,投资全买狗血洒了。所有古装偶像剧用的都是一套台词吗?
——豆瓣网评论(数字代表网友对此评论“点赞”的数量)
“专业符码”的大量运用,确定了该观众的解读立场,即跳出了文本预设的虚拟情境,拒绝承认这种虚拟情境具有任何“真实感”,从而一开始就拒绝了文本的意义,不会产生任何“现实主义”式的“代入感”,简言之,通过否定文本来确立与之相反的价值观念。另外,“专业符码”的运用更加创造了一种“专业感”。这些观众明确地知道电视剧的制作过程由哪些元素组成,以及这些元素的优劣程度,甚至可以列举影视剧历史上的经典作品加以比对分析。借用这些“专业符码”,他们可以与普通观众拉开距离,成为“准专业级别”的观众。
其二,对人物形象的解构。
对于剧中的人物,抵抗的受众不会对其产生“移情”效果,他们对人物的真实性展开质疑,并多用解构的手法分析人物形象。
(关于花千骨)
男3:这个人不真实啊。
男1:不真实啊,她从小就被排挤,现在性格还这么好,怎么可能啊。
男2:有心理阴影。
男1:对啊,怎么可能没有阴影。
女2:没爹没娘,没有人说话。
男1:还这么相信世界是美好的。
女6:她是这种没有性格的人。
男2:怎么可能,她不应该善良。
女6:每个人都应该是多面的,她就是只有那么一面……
男1:不是,她一开始就不应该相信世界这么美好。
男2:你为什么不能相信世界的美好?
男1:她一出世就处在一个不美好的世界啊,大家都排挤她,不理她。
男3:她心理却还这么健康?
(关于白子画)
男3:也就那样。
男1:和花千骨比呢?
女4:一样的。
男3:都差不多。花千骨装纯良,然后他就……
女4:心怀天下。
男3:对对。
女1:什么心怀天下?我不能跟你在一起,我是心怀天下的人。
女4:但是这个限制是很强的,强加的这种。
女1:对,他们可以在一起的啊。
——《花千骨》焦点小组记录
显然,与前文中“赞同的受众”的评论相比,抵抗的受众完全没有对故事人物的认同感,赞同的受众认为16岁的花千骨如同所有16岁的少女一样,而抵抗的受众则认为花千骨、白子画的人物设定存在问题,人物不真实、不合理。当然,对于电视剧这种叙事艺术而言,人物塑造本身存在着优劣之分,但抵抗的受众对人物的评价也不完全是基于艺术标准的,比如,“从小被周围人排挤心理就应该不健康”这样的观点,更多是基于一种刻板印象。我们从小组的讨论中能确切得出的,只有此类受众对于文本意义的拒斥的立场。
其三,对故事情节的合理性提出质疑。
除了质疑人物的真实性之外,较多的就是质疑故事情节的合理性。这两点实质上是一样的,都是对故事本身的合理性进行质疑和否定。
我一直不太明白花千骨的生命存在的意义,她身为世上最后一个神,难道得到神力就是为了得到白子画的爱的?要是女娲大人为了爱要死不活的,还有咱们吗?女主好像一生都是在为爱而活,你说是因为小时候缺爱,所以被师傅大人养了就爱上了,太牵强了吧,而且里面所有的男配对花千骨的感情也让人不能理解。至于师傅大人,身为长留上仙,对自己的身份有责任,有义务,怎么不接受花千骨的爱就十恶不赦了?难道花千骨喜欢他,他就一定要接受吗?前面扭扭捏捏不接受,要是真觉得不适合,直接在花千骨对你有念头的时候就拒绝她,我不信白子画没觉察到花千骨的心思。
——豆瓣网评论
其四,关于价值观的讨论。
关于价值观的讨论是另一个重要方面。抵抗的受众绝大多数会批判电视剧文本中传递的价值观念,这是十分明确的价值评判。除此之外,抵抗的受众与赞同的受众相比,更加频繁地使用“价值观”这样的话语,对赞同的受众来说,价值观是隐藏的,而对抵抗的受众来说,价值观是需要甄别的,通过甄别、评价电视剧文本价值观的过程,也就拒斥了这种价值观。
我不知道作者的想法是什么,但是这种爱情至上、责任道义、朋友家人全部靠边站、你阻拦我的爱情就是无情无义无理取闹这种的想法,就我一个人觉得不正常吗?我猜作者是琼瑶的狂热爱好者。
——豆瓣网评论
女5:我挺好奇的就是你们说这部电视剧传达的这个思想如何,价值观怎么样,什么这个对,那个不对,都是不对的。那你们觉得电视剧应该传达的是什么?
男1:最起码别让我们吐槽……
女4:你不要去讨论谁是对的,谁是错的。
男1:包括各种好莱坞大片,一直在说什么?就是宣扬美国那种自我。
女3:主要是它不会强加给你一个观点。
女4:就是给你一个空间让你自己去判断。
女1:它不会告诉你这个不是好的。
女2:只是引导你,会告诉你这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情。
——《花千骨》焦点小组记录
可见,通过对《花千骨》的制作、人物、剧情、价值观几个层面由里到外的反对,受众也完成了对这部剧的否定与超越。如果说赞同的受众在对电视剧的讨论与认同中形成了趣缘群体,那么,抵抗的受众在对电视剧的批评中也形成了某种程度的身份认同。受众对某一部剧的批评,会进一步扩展为对某一个类型的批评,最终成为对某种文化形态的批评,这样一来,批评的话语也就超越了单部剧集,成为特定的意识形态。
(二)“大众文化的意识形态”及其影响
莱恩·昂在《看〈达拉斯〉》中分析了几百封电视剧《达拉斯》观众的来信,在此基础上提出了“大众文化的意识形态”的概念,她这样写道:“如果一种理论实现了人们头脑中的情感功能,那也就实现了它的意识形态功能,因为理论所包含的观点是从属于人的头脑的……上述关于美国电视连续剧的理论从情感上引发了对那些连续剧的彻底抛弃和谴责。它们成了‘坏东西’。我想把这些表现称为‘大众文化的意识形态’。按照这种意识形态,有些文化形式被过于简单化地贴上‘坏的大众文化’的标签。”[8]其实,“大众文化的意识形态”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针对大众文化、否定大众文化的意识形态”,而非指大众文化本身文本内部负载的意识形态,即,这是一种存在于电视剧(大众文化)接受环节的意识形态。所有的意识形态都是二元对立的,这里的“大众文化的意识形态”,将大众文化视为低劣的文化形式,相应的,与之对立的、精英式的文化自然被视为优秀的文化形式。“大众文化的意识形态”有时也在大众文化内部发挥作用,比如有些受众在将《花千骨》视为“坏的大众文化”的同时,将同类型的《仙剑奇侠传》视为“好的大众文化”,并以后者对比来否定前者。
电视剧《花千骨》的抵抗的受众,对于《花千骨》的解读和评论,几乎完全与莱恩·昂所描述的《达拉斯》的观众采用了同样的模式,即她定义的“大众文化的意识形态”。抵抗的受众在谈论《花千骨》时,所使用的话语出乎意料的一致。以豆瓣网为例,在豆瓣网《花千骨》话题的“短评”板块里,排名前十的批评性的意见中,有9个都提及了《花千骨》的特效问题,常用的语汇包括“特效渣”“五毛特效”“国产剧特效”,等等。另外,有7个短评提及了《花千骨》演员演技的问题,常用的语汇如“演技烂”“台词差”,等等。这些话语都是批评电视剧、批评大众文化时常用的话语,即使不观看《花千骨》,受众一样可以使用这些话语去批评判断,这就是“大众文化意识形态”提供的阐释框架。“大众文化意识形态不仅为这个节目本身提供了一个标签(否定性的),而且为广大的《达拉斯》憎恶者们提供了表达他们不满的一种模式或方式。”“大众文化意识形态在判断《达拉斯》现象时,显然占据着垄断地位,它能提供现成的听上去仿佛是不证自明且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思想……即使对于普通百姓来说,它也能提供一套可信的阐释框架,以解释像《达拉斯》这样的文化形式。”大众文化意识形态完成了一种抚慰和宽心的作用:它使寻求比较详细的个人化解释的努力变成多余之事,因为它提供了一种已经完备的解释范式——令人信服,合理合法。“从那些憎恶者来信中的结构上可以看出这种意识形态的图式,它们几乎无助于我们了解他们观看节目的方式和他们从中得到什么样的意义。”[9]
“大众文化意识形态”有时甚至会偷用主导意识形态的话语,比如下面这条针对《花千骨》的短评:
413 有用 张无情 2015-06-10
强烈建议广电加大审查力度。
——豆瓣网评论
显然,大众文化意识形态与主导意识形态在试图建立二元对立框架这一点上是一致的。大多时候,两者试图建立的框架会相互冲突,但也有相一致的时候。所以,当大众文化意识形态发现可以与主导意识形态一道建构“坏的文化”时,常常会主动寻求与主导意识形态的共谋。
面对“大众文化的意识形态”,赞同的受众有不同的表现。“大众文化的意识形态”预设了两类主体,其一是了解大众文化低劣本质并加以谴责抵制的人,其二则是沉迷于低俗、虚假、无深度的大众文化、品位低下的人们。显然,赞同的受众在这里就成了“大众文化的意识形态”预设的第二类主体,也就是理应被鄙视、品位急需提升的人群。面对这样的主体地位,赞同的受众分为三种类型:
一是讽刺型。莱恩·昂着重分析了以讽刺式的立场观看《达拉斯》的受众,认为这种讽刺式的观看态度使大众文化意识形态的规则(我必须觉得《达拉斯》“坏”)与快感的体验得以调和(“因为《达拉斯》这么坏,所以我觉得它很有趣”)。
“讽刺式的评论使大众文化作品与再现的现实拉开了一段距离。这样,那些依从大众文化意识形态规范的人们也可以喜欢大众文化作品。从某种意义上说,讽刺式的观看态度使观者处于一种胜出并高于电视剧的位置。讽刺的武器使他们没有必要压制观看电视剧引起的快感,讽刺使他们能够心安理得地欣赏它。”[10]
讽刺型的受众在“大众文化的意识形态”的压力下,选择了一种折中的道路,建立“讽刺”的心态,调和“大众文化的意识形态”与观看带来的快感之间的冲突。通过讽刺,观看的快感转换为自嘲的幽默感,被置于了相对安全的位置,不与“大众文化的意识形态”发生直接冲突。
二是逃避型。这种观众对“大众文化的意识形态”采取了一种简单的逃避态度,强调自己对于明星的喜爱,回避对电视剧文本进行意识形态方面的评价。他们常用的话语就是“我看电视剧只是为了放松一下”,因而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观剧的快感,而对“大众文化意识形态”的价值判断视而不见。例如:
975 有用 荒唐的爪哇国 2015-06-09
为了华哥的美貌先打五星!五毛特效已经不在意了!看脸!
652 有用 徐李夫人 2015-06-10
没看过小说。可以看。我爱霍建华,也挺喜欢赵丽颖的,演技不错,又肉嘟嘟的,挺可爱的。
——豆瓣网评论
女6:电视剧对我们来说,它并不需要什么深刻的意义,它只是作为一种放松,一种消遣。我们只是看故事,或者看自己喜欢的演员就好,不需要想那么多,因为它也确实不是一个特别深刻的题材。
主持人:你在看的时候有没有发现(那些批评者)说的一些问题。
女6:知道啊。
男4:大家心里都有数,但是我不这样,自动屏蔽了。
女6:嗯对,看演员,看服装。
女6:我可能看到后面的时候,就会忘了一些故事的漏洞,不会太专注。
——《花千骨》焦点小组记录
逃避是赞同的受众在面对“大众文化的意识形态”时常用的手段,逃避的对象就是“大众文化的意识形态”。具体来说就是,聚焦于演员、场景等“次要元素”,忽视掉故事剧情中难以避免的“大众文化的意识形态”的压力。也正因如此,赞同的受众会较少地在各类网络平台发表自己的评论与观点。
最后是“抵抗的抵抗”型。还有一部分赞同的受众,其立场是建立在对“抵抗的受众”的“抵抗”上的。这部分受众未必真的赞同电视剧文本的预设意义,但是却旗帜鲜明地反对“抵抗的受众”以及他们所代表的“大众文化的意识形态”。莱恩·昂曾用“平民主义的意识形态”来命名这种观众的立场。不过,笔者认为这种立场是否成为一种意识形态还未见得。“抵抗的抵抗”立场的受众基本上是随机的、偶发的,并非秉承一整套完整的观念体系。在《花千骨》的受众调查资料中,这种类型的受众并不少见。例如:
795 有用 难堪 2015-06-10
什么时候豆瓣格调这么高了,竟容不下一部国产电视剧!
623 有用 寻常饮水 2015-01-01
剧都没出来,这么多人就刷低分真是醉了。先留5分中和。剧中的霍建华真的好仙!除他之外再无白子画!威严存于眉间,柔情藏于眼波,仙人之姿,欲说还休,演技出乎意料地棒。这部剧虽有瑕疵,但总体是仙侠剧中很棒的了,不能用正剧标准评判。我错了,剧情太难看……
——豆瓣网评论
主持人:只有(男4)是看完了全剧是吗?你在讨厌男女主角的情况下,还是完整地看了整部剧。
男4:因为前半部分确实就没有什么看点,爱情等内容还可以,然后就是因为花这么多时间看了,就希望看到结局。
女3:已经花了这么多时间了,这么难看了,不是应该省出更多时间看别的剧吗?
男4:最后也有快进,看到主人公特别矫情的时候就快进。
主持人:但是你不用像女生(女6)说的那样自动屏蔽是吗?
男4:我看我跟她们好像不一样,我要看东西我就比较专注,我不希望别人跟我说话,我就喜欢一个人认真看,要么就看,要么就不看。
——《花千骨》焦点小组记录
可见,这些受众并不一定是真正喜爱并接受了这部剧,而是有意识地对“大众文化的意识形态”进行抵制。在这里,观剧的行为已经超越了接受本身,上升为一种意识形态实践。既然“大众文化的意识形态”认为这部剧是典型的“坏的大众文化”,那么对于这部剧的观看、赞同行为,就成了一次对于“大众文化的意识形态”抵制的实践。
(三)电视剧观看与“区分”
布尔迪厄在《区分》一书中围绕着“趣味”这一范畴展开了他的艺术社会学。在布尔迪厄看来,趣味作为文化习性的一种突出表现,乃是整体的阶级习性的一个关键性的区隔标志。因而,趣味的重要性表现在它是统治阶级场和文化生产场最重要的斗争筹码。[11]文化的区隔便充当着将社会阶级的区隔加以合法化的功能,文化实践一方面调节了诸阶层之间的对立关系,另一方面又掩饰着社会不平等的事实。
布尔迪厄主要讨论了三种趣味:合法趣味,主要是统治阶级所分享的具有支配地位的趣味;大众趣味,主要是被统治阶级所分享的、居于被支配地位的趣味;中等品位趣味,主要是介乎这两者之间的中产阶级的趣味。
电视剧《花千骨》接受环节赞同的受众与抵抗的受众之间的价值立场矛盾,集中展示了当代中国社会中层的趣味。在布尔迪厄看来,中产阶级的趣味是含混而尴尬的,它处在两大对立的趣味体系之间:一方面,它对下层阶级的趣味持否定与批判态度,要证明自己与其的距离,证明自己已经摆脱了较低级的趣味;另一方面,它崇拜上层阶级的趣味与生活方式。布尔迪厄把中产阶级这一美学姿态称之为“文化意愿”。[12]
在《花千骨》的焦点小组中,由于参与者多是大学生,他们主要的区隔对象以“代际”为分类标准。最常见的一种语态就是,“这是给小学生看的”。另外,也有以父辈的趣味为区隔标准的,不过这里出现的父辈在阶层属性上多属于社会阶层中的下层或中层。例如:
女1:我都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中国的电视剧永远都要倡导这样的爱情观,好像爱情就真的是这样子是的。它们给青少年提供了一种这样的幻想,然后让所有青少年出道,比如说就是进入大学以后就会觉得,哇,我找到了这样的爱情。这都是什么啊?不觉得自己很蠢吗?
女2:现在你看剧的时候可以这样想。这剧就是让你看看,让你爽一下。
女1:对对对,作品展现的就是大家都好。因此我们长大后再看就觉得这个不行了,小时候是喜欢的,现在不喜欢了。
男1:可能现在我们长大了,懂得比较多了。
男2:受众可能大多是高中生。
男1:是。
女2:都不一定是高中生。
女1:所以一般是小学生。
男1:小时候是价值观形成的时候,特别容易受这些作品影响。
男1:可能咱们水平比较高,但是有些人到不了这个高度,真的。
女1:我不喜欢看这种片子的原因就是内容太矫情、肉麻,剧中人说的话都好肉麻。
男1:白子画这种名字已经不能接受了。
女1:花千骨也很不能接受啊。
女1:就不能起一个正常的名字吗?
男1:比如陈超这种名字,都比花千骨能令人接受。
男2:但是这样就显得好像《乡村爱情》的风格。
女3:《乡村爱情》还行啊,家里那些叔叔婶婶就特别喜欢看《乡村爱情》。
——《花千骨》焦点小组记录
不难发现,在观众对《花千骨》的消费中,有一种区分被生产了出来,代际成为区隔的标准,即“小学生的趣味”“成年人的趣味”与“老年人的趣味”,这三种趣味有明确的高下之分,中层的“成年人趣味”明显优于其他两者。如布尔迪厄所说,“趣味进行分类,为实行分类的人分类:社会主体通过他们对美与丑、优雅与粗俗所做的区分而区分开来,他们在客观分类中的位置便表达或体现在这些区分之中”[13]。对趣味的分类实质是对主体社会地位的分类,通过对中层趣味的自我认证,消费者的社会等级也得到了彰显。
可见,对电视剧的接受从来不是简单的接受,其间或隐或现,都存在着复杂的意义生产。趣味与意义相联系,接受过程就成了社会地位的生产过程。“消费者的社会等级与社会所认可的艺术等级相符,并在每种艺术内部,与社会认可的体裁、流派或时代的等级相符。这就使趣味预先作为‘等级’的特别标志起作用。”[14]我们常常把审美趣味视作个人的、主观的,但趣味同时也是生成的、富有文化内涵的,“‘眼光’是由教育再生产出的一种历史产物”[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