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白雪皑皑的苍茫天地,回想起三十年前水墨画般远村淡庄的农历年

看见白雪皑皑的苍茫天地,回想起三十年前水墨画般远村淡庄的农历年

这几天陇东地区大雪,我从网上看到下雪的照片,很有张岱笔下《湖心亭看雪》的意境,“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

小时候,只要下这样的大雪,我就会跑到无人的原野,听雪花静静飘落,回头看自己留在大雪中深深浅浅的脚印被积雪慢慢覆盖。同时在树丛里游荡,开始遐想过年。

童年的我是真的盼望过年。因为只有过年才可以拿红包、吃各种美味的东西、穿新衣服、等待亲朋好友络绎不绝来家里拜年或者去别人家里拜年。一个孩童的心里,因为这些盼望,便时刻处于兴奋状态当中……

每年进入农历十二月,腊八一过,年味就会越来越浓。

童年的远村淡庄到处一片热闹,杀猪宰羊,烹鸡蒸兔,炸油饼油糕,炒瓜子花生,磨豆子做豆腐,赶集添置新家什,买菜买酒,开封地窖起萝卜和土豆……

腊月二十三小年一过,家里的灶上永远热气腾腾,在夜晚氤氲的肉香中入睡,又在清晨的香气弥漫中醒过来……

还要对着结冰的砚台和墨汁构思写对联,又担心自己字不太好看拿不出手,磨蹭之间,年就已经到了眼前……

大年三十这一天,孩子们早早起来,先扫干净院子,照例换上新衣服,便开始焚香贴对联。

大门、卧室门、灶房门、储藏室都要贴上红红的春联,甚至门口和坡边的树上也要贴上“抬头见喜”。更多贴的是王安石的《元日》诗:“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这个屠苏,便就是屠苏酒。可真是写出了童年过年的特点,跟酒关系太大了,无酒不欢啊……

贴完对联,是要马上放鞭炮的,噼里啪啦一顿炸响,年的序幕开始了。

灶房里一整天都雾气缭绕,因为要备下当晚来拜年的本家叔伯兄弟们多达二三十位的吃食,馒头包子一笼一笼地出锅,土豆、粉条、莲花菜、豆腐、肉馅的,红糖、豆沙、核桃馅的。包子、馒头出笼后都要在上面点上红,不但香气四溢,还喜气洋洋。

孩子们在这一天蹿上蹿下,放炮放风,口袋里塞满了平时没有的水果糖、花生、瓜子,尽管吃,尽量跳,尽情笑……

黄昏时候,同姓本家的子侄们集结起来,先去祖先坟上磕头拜年。接着是逐户入门叩拜,到了每一家,先给长辈行礼拜年,照例是一番推辞谦让,但最终到底还是行了大礼,辈分最高和年龄最大的长者端坐在八仙桌旁,房子或者院子里小辈云集,实实在在地行礼叩拜。仪式结束之后,好酒好肉山一样地陈列出来,于是一年中最纵情欢歌的时刻到来了,大人小孩,猜拳行令,吆五喝六,不醉不归……

这个庞大的拜年队伍,开始去前几家还保持着清醒和仪态,等到在一家恋战太久,下一家就需要不断派出哨兵去打探这些人什么时候才能来。

于是在红灯笼映雪的院子里,总会看见探头探脑、神出鬼没的小孩,一会儿在别人家,一会儿又出现在自家院子里,忙着传递讯息。

至于看春晚电视节目的事情,压根儿就没有。因为在最初的几年,远村淡庄连电也不通,人们靠煤油灯和蜡烛在夜晚照明,影影绰绰中更添雪夜的远古和苍茫。

等到拜年队伍移步下一家的时候,也往往是他们酩酊大醉不辨方向的时候。这时候他们踉踉跄跄,满嘴胡话,略微清醒的人因为受不了酒烈,也有半路逃走自行回家的。

等待了半夜的奶奶、妈妈、婶婶们听到嘈杂的脚步声,睡眼惺忪地生火做饭,款待这些来拜年的子侄时,她们已经难以掩饰脸上的倦意了。

而兴奋的孩子们则凑在一起,在微弱的灯光下、红红的灯笼映照下,数自己这一年得了多少压岁钱。

大年初一,是农历新年的第一天,这一天切记不可睡懒觉。对于前一天晚上通宵达旦狂欢守岁的人来说,实在是一个不小的考验。但如果起床晚了,则预示这一年你会诸事不宜,赶不上趟儿……鉴于后果如此严重,瞌睡再多,也在凌晨时分挣扎起来,把自己投入熹微的晨光中去……

这一天不用打扫任何卫生,尤其是昨夜的鞭炮屑、烟花末、糖果纸。因为它们便是这一年富贵生活的本钱,预示着财神爷的青睐与否。如果扫干净倒掉这些,就是断了自家的财路。

初一这天,也才是一家人团聚的时候,家人谁都不会贸然外出,也不会招呼别人到自己家里来。

早上吃饸饹面,下午涮暖锅,舒舒服服、安安静静度过温馨的一天。间或到院子里放放炮仗、烟花,或者姑侄、姊妹们凑在一起喝黄酒,推十点半儿赢钱。你来我往,不亦乐乎!

初二开始,可以走亲戚拜年了。如果有刚结婚的新人,俗称“新女婿”,则一定要在这一天准时出现在岳父家履行拜年的义务,否则就是非常失礼的行为。如果要给自己的舅父大人拜年,也是最好选这一天早早骑上自行车出发,否则后面的日子就算去拜了年,也有略略犯上的意味,舅父要是不高兴了,别怪以后吊脸子……

每年正月,也是婚庆嫁娶、过会唱戏的好日子,村道边、马路上,自行车、拖拉机,各种交通工具运载着欢天喜地的人们走亲戚,看戏,吹牛,聊天……

正月十五元宵节看花灯、猜灯谜的活动过后,过年的仪式就剩下正月二十三号的燎疳了。

这一风俗缘于一个非常美丽的传说:很久以前,地球上的庄稼没有枝和叶,只有穗,天帝派一位天神来人间视察。天神见人间粮食被严重浪费和糟蹋,便将许多粮食的穗子捋得只剩下了一点儿。捋到荞麦和糜子(一种农作物,在西北干旱地区分布极广)时,天神的手破了,将糜子和荞麦的秸秆染红了,再也捋不动了。天神发誓一定要将此事报告天帝,但看着在自己面前求情的人们,又觉得于心不忍。于是,天神便给人们出了一个主意:正月二十三这天,天帝在天上察看人间时,人们一定要跳纸人儿,这样天帝就会以为那么多浪费五谷的人都在火堆里被火烧死了!因此,正月二十三这天的陇原乡村,火光冲天,人们在火堆上跳来跳去,仿佛真是在烈火中挣扎。这个极富教育意义的传说分明是在告诫人们,粮食是不可以浪费的,即使是在年关。

另外,“跳干人”还有一种说法,那就是一年中的晦气会被熊熊火焰燎干净。因此,西北人也将“跳干人”叫“燎疳”,认为一燎百了就会干干净净、百病不生。随着这一天的结束,乡村人的年算是真正过完了,就等着二月二龙抬头时下地干活啦。

太阳底下,冰雪正在随着节气不断消融,向阳的地方已经隐隐约约看见了草色。

待到“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的时分,年已经消失无踪了。

离开陇东已经三十年了,再也没有过过那样人声鼎沸、香气四溢、规矩众多、讲究烦琐、让人应接不暇而又沉醉其中的农历年。

年轻的时候,一颗心只想远走天涯,对风土人情最是不屑一顾,没想到一年又一年过去,留在记忆深处的居然是这样鲜明的烟火年味。

人类从远古时代钻木取火,靠着微弱的火光和乐观的意志,走过漫长的史前文明,路过了远村淡庄,把这星星之火,种到一个幼童的心田,让她在回望三十年前时,照亮了来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