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艺的起源

中国文艺的起源

文艺的起源远在人类文化未甚发达,文字未曾创作以前。所以人类有文艺的历史比人类有文字的历史更长。这是什么原故:古今中西学者的解说很多,归纳起来有下之二说:

一,由于人类的表现冲动Self Exhibtion Impulse,或称创作冲动。因为人类都是有生机、有情感的动物,无论文化发达与否,文字造成与否,智识高明与否,然而衣食之营求,男女婚姻之要求,乃有生之伦所同俱,因衣食之营求,则不能无工作,工作之结果而收获丰多,则不能无欢欣鼓舞,工作过劳苦则不能无呼吁嗟叹,因衣食婚姻之要求又不能无战斗争夺,战争胜利则不能无欢欣鼓舞,战斗失败则不能无呜咽悲叹。凡此种种外感于物,则内动于情,自然流露,莫知其所然。这些欢欣鼓舞,悲呼咏叹之声,就是原始人民的文艺,不必定要有文字之后,也不必要有文化发达之后方能有的。中国古来学者也有知道这个意思的,《诗序》说:

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言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这算是表现冲动的文艺起源说之最有力的说法了。后来孔颖达、朱熹的说法都从此段引申的。孔颖达《诗正义》中也说得很好。他说:

乐之所由起,发于人之性情,性情之生,斯乃自然而有,故婴儿孩子,则怀嬉戏踊跃之心,玄鹤苍鸾,亦合歌舞节奏之应。岂必有诗而不成乐。上古之时,徒有讴歌呼吟,必无文字雅颂之声。

朱熹《诗集传序》中也说:

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夫既有欲矣,则不能无思;既有思矣,则不能无言;既有言矣,则言之所不能尽,而发于咨嗟咏叹之余者,必有自然之音响节族而不能已焉,此诗之所以作也。

以上三说都是以证明表现冲动的文艺起源说是不错的。原始人民的表现冲动,大抵感物兴怀,因时动念,情感冲动,自然流露,并不含有实际应用的目的。所以有些研究文艺的学者又有文艺起于人类的游戏冲动Play Impulse说的。又因为原始人民的文艺,有的摹拟鸟兽的声音、虫鱼的模样,所以又有些研究文艺的学者主张文艺起于人类的模仿冲动Imitative Impulse说的;但是无论游戏冲动说,或模仿冲动说,他们之以文艺为人类情感的表现则是相同的。

第一,由于实际的应用。最初的文艺固然全由娱乐而起,情之所至自然流露,莫知其然而然。但是文艺既起,表现的人自身既感觉有种快乐,于是渐渐有人想把这种快乐与人共之,想把这种快乐去悦人。最初的实用就是男女两性的媒介。吁嗟歌唱的人不但用以自娱,且用以求媚于异性,其次就是应用于战争,当战斗开始的时候,歌呼鼓舞助战士的勇气,激动他们奋斗的兴会。战后讲和的时候,欢唱抃跃以连结民族的善感。再次就是宗教的仪式,歌唱舞蹈以娱鬼神。这都是由娱乐的目的而演进为应用的目的的明证。这在中国文艺史料中也可以找出证据来。

《归藏》曰:

蚩尤出自羊水,八肱八趾疏首,登九淖以发空桑,黄帝杀之于青丘,作鼓之曲十章,一曰雷震惊;二曰猛虎骇;三曰鸷鸟击;四曰龙媒蹀;五曰灵夔吼;六曰雕鹗争;七曰壮士夺志;八曰熊罴哮;九曰石荡崖;十曰波荡壑。

《归藏》虽伪书,但此节述原始人民战胜凯旋之歌,颇近情理。又《乐府诗集》引蔡邕《汉书·礼乐志》称黄帝使岐伯作短箫铙鼓,以建扬武德,讽劝战士。这些歌辞不传,因为最初的文艺是不必定要有文学的传写,而常用口耳传诵的。除爱情与战争的文艺外,起源较早当然是宗教的文艺,王静安先生论歌舞起源,足以证明此说:

歌舞之兴,其始于古之巫乎?巫之兴也,盖在上古之世,《楚语》:“古者民神不杂,民之精爽不携贰者而又能齐宿衷正。……如此则明神降之,在男曰觋,在女曰巫。……及少暤之衰,九黎乱德,民神杂糅,不可方物,夫人作享,家为巫史。”然则巫觋之兴,在少暤之前,盖此事与文化俱古矣。巫之事神,必用歌舞,《说文解字》云:“巫,祝也,女能事无形舞降者也。象人两褒舞形,与工同意。”故《商书》言恒舞于宫,酣歌于室,时谓巫风。(《宋元戏曲史》)

这都足以说明文艺之由娱乐而渐进于实用的目的了。但是这些歌辞虽然为得实用,而最早的还是产生在人类未有文字以前,因为人类之有男女爱情,人类之有战斗,人类之有宗教迷信是与人生俱来,是不必要在有文字之后然后始能有的。所以最早的歌辞多半失传了。

文艺的起源既远在人类文化尚未发达,文字尚未创造之前,则原始人民的文艺当然是不传了。即使有在文字发生后有人记录下来的,也不过是绝无仅有,几万分之一二而已。所以我们要文艺的最初历史,自然不能完全凭藉故纸堆中搜集材料。近代西洋学者多有凭藉人种学家及社会学家研究现代各地未开化野蛮民族之生活状况,以推论古代各民族之生活现象的。因为现代各地未开化民族之生活状况,无论澳洲的土人,美洲的土人,非洲的土人,亚洲南部的土人,地方相差不知多少远,而他们的生活状况的相差是有限的。他们的文化程度固然很低,他们的艺术也大致相同,没有多少“民族的特性”和“气候的影响、地理的特性”,因为这种缘故,所以近代一般社会学家、人种学家都相信古代各民族的生活状况与现代各未开化民族的生活状况相差是很有限的,虽然时代有古今之不同。因为人种学及社会学研究现代各地未开化民族之生活状况的结果,知道未开化民族文字虽然未有,但艺术却是有的。因为未开化民族的表现情感多由于歌舞Ballad Dance,所以近代西洋学者多谓歌舞为一切文艺的原形质,歌舞在中国古代又称“讴歌”或称“风谣”,完全是用口耳传诵的,发生于未有文字之前的。到了文化发达,文字产生以后,歌舞进化为诗歌,由诗歌再进化为散文。这是文艺进化的程序。

歌舞乃是现代未开化民族最普遍、最有影响的艺术。未开化民族的习惯,当部落战争的战胜凯旋,必开歌舞会以庆祝胜利,当战后讲和或两民族联欢时,也必开歌舞以表示亲善。此外如男女成亲、儿童成年、过年度节等,也常举行大规模的歌舞会,以表示庆祝之乐。这种歌舞会举行的地方或择树林阴翳、山明水秀之境,或在空谷小村闾阎茅舍之中,开会的时间或在明月如昼、惠风和畅之夜,且烧以火光,红焰与明月交辉,或在春日载阳、风光明媚之候,鸣鸣喈喈,无处非悦耳怡心之感。开会时青年男子排列跳舞,则妙龄女郎结队而歌,若女子跳舞,则男子唱歌。舞的姿势,有用体操式,有用游戏式,或摹拟各种动物的情状,如袋鼠式,野犬式,鸵鸟式,蝴蝶式,虾蟆式等等,或摹拟人生的活动,如摇船式,死人复活式等等。若庆祝婚姻之歌舞会,则红男绿女,手相携,肩相倚,或用上身摇曳,或用胫腿展缩作态,双双对舞,终乃心心相印,于是有情人成眷属。这就是原始人民的生活现象。所以最早的文艺不是关于男女两性上的事,就是关于部落战斗的事。也就是因为最初的歌舞会,多半为庆祝战胜凯旋及男女成亲等事而起的缘故。

歌舞会的目的由娱乐式的歌舞而渐有宗教式的歌舞,为原始人民文化未开,智识幼稚的缘故,看见宇宙间之风云变化,人间世之生死疾苦,不能索解,以为冥冥之中有鬼神为作主宰,于是崇拜鬼神,迷信宗教。迷信鬼神所以重祭祀,他们平时觉得歌舞足以自娱,于是祭祀鬼神时,遂欲以歌舞娱乐鬼神,或在歌舞会中摹拟鬼神的形像,于是歌舞会便由娱乐的而进于宗教的了。所以最初的文艺除关于男女间事及战争的事而外,以宗教的颂歌为较早,这种歌舞会在现代各种未开化民族是很普遍的,尤以澳洲各地的土人为最盛。

这种歌舞为什么便是一切文艺的起源,原因为歌舞的时候,同时有歌辞、音乐、舞蹈三种活动并行。歌辞以道其事为主,音乐以泄其情为主,舞蹈以肖其形为主,这三种要素就是由歌舞演进为诗歌的起点。歌舞会中的歌辞起初只由口耳传诵,到后来文字产生之后,用文字把这些记录起来,就是原始的诗歌。歌舞之为原始文艺,中国文艺史料中也很可以看出这种痕迹。《吕氏春秋》有一段话可以引来作例:

昔葛天氏之乐,三人掺牛尾投足以歌八阕:一曰载民,二曰玄鸟,三曰遂草木,四曰奋五谷,五曰敬天常,六曰达帝功,七曰依帝德,八曰总万物之极。(《文心雕龙》曰:“葛天氏乐辞云,《玄鸟》在曲。”)

昔阴康氏之始,阴多滞伏,而湛积水道,壅塞不行,其原民气郁阏而滞著,筋骨瑟缩不达,故作为舞以宣导之。(《古乐篇》)

我们看葛天氏之乐“三人掺牛尾投足以歌八阕”,则其乐已备具歌辞、音乐、舞蹈三种形象了。阴康之乐,“作为舞宣导之”其为原始人民之歌舞,亦明显之事。古代诗歌合音乐与舞蹈者,《尚书》《毛诗》属传皆其明例:

《尚书》云:“诗言志,歌咏言,声依韵,律和声。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和。”

《乐记》曰:“言之不足故长言之;长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诗毛传》曰:“古者教以诗乐,诵之,歌之,弦之,舞之。”

由上数例可见古代歌舞之起,实合歌辞与音乐、舞蹈三者同时并作之象而为一。至诗歌与乐章相附丽,例证更多。

《庄子》云:“黄帝张咸池之乐,有焱氏为颂曰:听之不闲其声,视之不见其形,充满天地,包裹六极。”

《路史·后纪》云:“帝尧制七弦,徽大唐之歌,而民事得,制咸池之舞,而为经首之诗,以享上帝,命之曰大咸。帝舜作大唐之歌,以声帝美,声成而凤至。故其乐曰,舟张辟雍,鸧鹣相从,八风回回,凤凰喈喈,言其和也。”

作歌的一定同时作乐,作乐的也一定同时作歌。相传古来有东西南北四音,《吕氏春秋》云:

夏后氏孔甲田于东阳萯山……乃作破斧之歌,实始为东音;禹行功见涂山氏之女……女乃作歌,歌曰:侯人兮猗,实始为南音;……殷整甲徙宅西河,犹思故处,实始作为西音;有娀氏有佚二女,为之九成之台,……燕遗二卵,北飞遂不反,二女作歌,一终曰燕燕往飞,实始作为北音。……

《吕氏春秋》所传史料虽不能十分尽信其为真确,但是古来诗歌与音乐合一,则是毫无疑义的事。所以孔颖达《毛诗正义》曰:“五帝以还,诗乐相将,故有诗则有乐。”歌舞之由诗歌、音乐、舞蹈三部合奏,不但原姓民族如此,即到文化进步已有相当程度的周初,这种现象,还可考见。周武王伐纣之后,作了一部《大武》乐章,这种《大武》乐章的奏演就是歌舞的现象。《乐记》中记《大武》乐的奏演说:

夫《武》始而北出;再成而灭商;三成而南;四成而南国是疆;五成而分周公左、召公右;六成复缀以崇天子。夹振之而四伐,盛威于中国也。分夹而进,事早济也。久立于缀以待诸侯之至也。

《礼记》云:“朱干玉戚,冕而舞《大武》。”

《周官》云:“奏无射,歌夹节,舞《大武》。”

《大武》是《周颂》中重要的篇章,而其用在舞。舞时与音乐、诗歌同奏。表演《大武》的姿态是一段一段扮成武之伐纣的样子:第一段扮演出师北伐的样子;第二步表演武王灭商的样子;第三段扮演战胜凯旋的样子;第四段演出战胜声威远震的样子;第五段演出序封功臣、功成建国的样子;第六段表演待诸侯来朝的样子。不但秩序井然,就是他们表演的姿态也可仿佛想见。此种表演已为文化程度较高的时代之现象,隐然为后代戏剧的起源,但其来源与原始人民战胜之后开歌舞以庆祝凯旋之意,完全相同。《诗经》中也有几首诗足以表以原始民生的状况。《陈风》:

东门之枌,宛丘之栩。子仲之子,婆娑其下。

榖旦于差,南方之原。不绩其麻,市也婆娑。

榖旦于逝,越以鬷迈。视尔如荍,贻我握椒。

——《东门之枌》

子之汤兮,宛丘之上兮。洵有情兮,而无望兮。

坎其击鼓,宛丘之下。无冬无夏,值其鹭羽。

坎其击缶,宛丘之道。无冬无夏,值其鹭翿。

——《宛丘》

上面两首诗都有去原始民族生活不远的痕迹。前者写男女相舞于野,相舞于市,舞后复以礼物相赠而别。后者写歌舞时状况,把音乐与舞蹈的情形都写出了。据《汉书·地理志》记陈地风俗云:“陈太姬妇人尊贵,好祭祀,用史巫,故其俗信巫鬼,《陈诗》曰:‘坎其击鼓,宛丘之下,无冬无夏,值其鹭羽。’又曰:‘东门之枌,宛丘之栩,子仲之子,婆娑其下。’此其风也。”郑康成《诗谱》也有同样之说。可见中国古代的所谓巫人,乃以歌舞为职,以乐神人者也。这是宗教式的歌舞之一种。此外祭祀祖先的歌舞会,《诗经》中有好几首可以看出这种情形,《商颂》中的《那》更为明显:

猗与那与,置我鼗鼓。奏鼓简简,衎我烈祖。……

鼗鼓渊渊,嘒嘒管声。既和且平,依我磬声。……

庸歌有斁,万舞有奕。我有嘉客,亦不夷懌。……

——《商颂·那》

《那》是《商颂》中第一首,这诗已经把诗歌、音乐、舞蹈三者的样子都完全写出来了。

(原载于1926年《清华周刊·十五周年纪念增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