匈奴语言考
一、 导 言
今日中国北部所居之民族,因其体质、语言、风俗、历史、住地等之各异,名类虽繁,然据近世人种学家、地理学家、语言学家、民俗学家等从种种方面研究之结果,知此等民族大体可括为通古斯族、蒙古族及土耳其族三大支。通古斯族据今满洲及西比利亚之地;蒙古族居长城以北之蒙古地方;土耳其族则分布于新疆及中央亚细亚等处。溯此等民族之起源,其见于历代史籍者名目繁多,而匈奴、东胡、月氏、乌孙、康居、鲜卑、突厥、回鹘、黠戛斯、契丹、女真、蒙古、满洲等其最著者也。其中如女真满洲之属今通古斯族,突厥、回鹘、黠戛斯之属今土耳其族,蒙古之属今蒙古族,经东西学者之研究,殆无异议。惟匈奴、东胡、月氏、乌孙、康居、鲜卑、契丹等民族之种属问题,东西学者之从事考证者虽多,而意见分歧,至今犹未有确切之定论也。
中国古来学者殆皆公认匈奴出自汉人种之说,盖自司马迁《史记·匈奴传》倡匈奴为夏后氏苗裔之说,班固《前汉书·匈奴传》因之,后此史家如杜佑、郑樵、司马光、马端临之流,注释家如颜师古、司马贞、王先谦等无不祖述其说,而未尝有怀疑之者。然《史记·匈奴传》载匈奴既无文字,复与中国异语言;逐水草迁徙,随畜田猎禽兽为生,而无城郭宫室耕田之业;衣皮革旃裘,而无布帛缯絮;食畜肉、饮湩酪,而无肴馐;贵壮健、贱老弱,父死妻其后母,兄弟死皆取其妻妻之,而不知礼义;此皆匈奴与中国不同种族之明证。盖中国古来政治思想,素以四海兄弟,天下一家为尚,故有此附会之说也。
自明末清初以来,中西交通日繁,西方人士东来者日多,其治汉学者亦渐众,于是匈奴民族之种属问题遂亦随之而起。然自清初顺康雍乾时代之西方汉学者,大抵以匈奴与西史之Hunnen相比拟,以东胡鲜卑等为今通古斯族之祖先,以匈奴为今蒙古族之远祖,而以乌孙、月氏、康居、突厥等列之今土耳其族,如Visdelou, Pallas, Bergman, Jakinth, Bicurin, Neumann, Schmidt, Howorth等诸氏皆主此说者也 (1) 。至嘉庆时代法国汉学家Remusat氏、德国汉学家Klaproth氏,同倡匈奴与西史之Hunnen非同一民族之说,谓西史之Hunnen属今Finn人种,而匈奴则属今土耳其族,又以乌孙、月氏、康居等列入欧洲人种系统。二氏皆当时法德二国汉学名家,故其学说颇受多数者之尊信。 (2) 且清季国势日坏,学术亦衰,于是西方学者对于汉民族创造中国古代文明之能力,渐滋疑虑,因而中国人种、中国文化起源西方之说日盛,于是乌孙、月氏、康居属欧洲人种之说,益受欢迎。乌孙等既列入欧洲人种,则乌孙等族以东之匈奴民族其不能不列入土耳其族,亦必然之势也。此外尚有倡匈奴与西史之Huns皆属今Finn人种之说,如Saint Martin氏等,虽亦有崇信之者,惟其势甚微耳。要之匈奴民族属今蒙古族抑属今土耳其族之二说,实为本问题之主要意见。近来西方汉学家大抵依违或折衷于此二说之间,有谓匈奴之名乃一种政治上之团体而非一种民族之称者,如Lacouperie氏等 (3) ,有谓匈奴原为土耳其族,然及其盛时则已混合通古斯族、蒙古族及Finn族等之成分于其中者,如Castrén氏、Hirth氏等 (4) ,盖氏等因匈奴民族问题异说纷歧,故执此调和两全之说也。至最近日本学者白乌库吉氏又力倡匈奴、东胡皆属今蒙古族与通古斯族之混合民族之说, (5) 亦颇持之有故,言之成理,于是匈奴民族今属蒙古族之旧说遂有复活之势焉。
案人种学家之考定某民族之应属某种,必须从体质学、民俗学、史地学、语言学等各方面考察之。然匈奴民族过去既久,其史料之足资考证者又仅中国史中所存之一部分,故欲此问题之解决,必有待于考古学之发达,如能在长城内外要地作大规模之发掘,则或有地下所藏之史料足以供此问题解决之助者亦未可料。今考古学犹未大昌,欲从现有之史料以探讨此问题,则舍比较语言学之方法外,其道末由。故前此东西学者之研究此问题者亦大抵就中国史中之《匈奴列传》所保存之匈奴语言,从比较语言学上解释之,以为立论之根据。余治历代外国传,首及匈奴,爰将东西学者研究此问题之结果汇而述之,为日较久,间亦自有所得,如匈奴冒顿单于模拟秦始皇帝之称,稽粥单于模仿二世皇帝之号,句黎湖单于为七世皇帝之类,颇有为前此东西学者所未道者,亦并述之,以就正于海内外之大方博识焉。
二、 匈奴国号、王号、官名、人名考释
匈奴语言之传于后世者,以关于王号、官名及人称者为较多,然此等称号之意义亦不尽可识,其可以现代语言比拟之者如单于,撑犁孤涂,头曼,冒顿,稽粥,句黎湖,若鞮,屠耆,骨都侯,于除建,阏氏,居次等,兹一一释之如次:
1. 释匈奴胡
匈奴民族为我国秦汉时代最强之敌国。然匈奴之名至司马《史记》始多见之。《山海经》及《逸周书·王会解》伊尹四方令,虽均有匈奴之名,皆后人追记之辞,不足为据。然以匈奴之大国自不能起于偶然,故《史记·匈奴传》记匈奴起源,历举唐虞以上居于北蛮之山戎、猃狁、荤粥,周初之畎夷,西周末之犬戎,春秋时代燕北之东胡山戎,晋北之林胡楼烦之戎,岐梁泾漆以北之义渠大荔乌氏朐衍之戎,陇以西之绵诸畎戎狄獂之戎,以为战国秦汉时代最强盛之匈奴民族之祖先。而后之注家亦无不以荤粥、猃狁为匈奴之别名。然近来日本白乌库吉氏著《周代戎狄考》一文,据《贾子新书·匈奴》篇“将必以匈奴之众为汉臣民,制之令千家为一国,列处之塞外自陇以西至辽东,各有分地以卫边,以备月氏灌窳之变云云”,谓此灌窳与《史记·匈奴传》冒顿单于北服浑庾,《魏略》谓匈奴北有浑窳国,皆同一胡名之异译,而此浑窳、灌窳、浑庾,与荤粥、熏育、獯鬻、狁、猃狁亦皆同一胡名之异译,因而推定匈奴为今蒙古民族之祖,而荤粥、猃狁为今土耳其民族之祖。余谓此言未尽可信也,案《史记·三王世家》,记武帝封其子刘闳为齐王,刘旦为燕王,刘胥为广陵王,乃各因其才力智能及土地之刚柔人民之轻重,为作策以申戒之。其《燕王策》云:
……小子旦受兹玄社,朕承祖考维稽古建尔国家,封于北土,世为汉藩辅。于戏,荤粥氏虐老兽心,侵犯寇盗,加以奸巧边萌。于戏,朕命将率徂征厥罪,万夫长,千夫长,三十有二君皆来降旗奔师。荤粥北徙,北州以绥……
褚先生补曰:
燕士硗埆,北迫匈奴,其人民勇而少虑,故诫之曰,荤粥氏无有孝行而禽兽心……荤粥徙域远处,北州以安矣……
观此则荤粥之名乃匈奴民族之雅称,甚为明了。又《史记·卫青霍去病列传》,记霍去病征匈奴时所获俘虏曰荤粥之士,其原文云:
骠骑将军去病率师躬将所获荤粥之士,约轻齎,绝大幕,涉获章渠以诛比车耆……
观此所谓荤粥之士,其指匈奴俘虏固甚明。又徐广注云“粥,一作允”是荤粥一作荤允(即狁),可知荤粥
狁并为匈奴之别名,益无可疑矣。
又匈奴民族之名不惟著于汉史,自冒顿单于统一漠北,建一大国,声势浩大,因西域胡人之传播,遂远及于印度欧洲诸国。印度人之记录中有Huna之名,亚麦尼亚人之记录中有Hunik之称,罗马人记录中有Hunni及Chunni之名,希腊人之记录中亦有类此之名号,经东西汉学家之研究,知皆指匈奴人之辞也。此等诸名盖皆匈奴原名之音译,Hun, Chun等为语根,当系指此民族之称,而ni, na等为语尾,则指此民族之人民而言之也。《汉书·匈奴传》载王莽尝改匈奴曰恭奴,《通典·匈奴传》又载王莽尝再改匈奴曰降奴,匈、降、恭皆声相近,故随意更改,以示爱恶之意,而奴字不改者,或即因其专指此民族之人民之称,无由改之之故也。
又匈奴民族亦自称曰胡,匈奴单于遗汉帝书云“南有大汉,北有强胡,胡者,天之骄子也云云”,即其例证。汉以后胡之称号渐施于西域人之间,然战国秦汉间则胡之名乃匈奴民族之专称,服虔谓“东胡乌丸之先,后有鲜卑,在匈奴东,故曰东胡”,即其例证。又《匈奴传》谓汉西置酒泉郡以隔绝胡与羌通之路,则羌胡二族之截然区别可知。而《西域传》所载西域各国之官名中,如鄯善国有却胡侯,疏勒国有击胡侯,龟兹国有击胡侯,却胡都尉,却胡君,尉犁国有击胡君,危须国有击胡侯,击胡都尉,击胡君,焉耆国有击胡侯,却胡侯,击胡左右君,击胡都尉,击胡君,车师后王国有击胡侯。盖此等诸国皆近匈奴,屡为所侵,乃效忠汉室,故设此等专防匈奴(胡)之官以理之。是知凡单言胡者皆指匈奴。至后汉以来对西域诸国亦称西胡,此则明因彼等在匈奴之西,胡汉人以此名之,而非彼等之自称也。
匈奴之自称曰胡,既如上述,胡字之音,与匈奴之匈,降奴之降,恭奴之恭皆相近,似视可为同一语源。此语之原系何义,史无明文可考,今欲求其语原,非就今通古斯语,蒙古语及土耳其语中求其声音类似之语以比较之,则不可得。今
蒙古语族中:
Khalkha语谓人曰Kun,
Kalmuk语谓人曰Kun, Ku,
Dakhur语谓人曰Khun, Ku,
Buriat语谓人曰Khung, Kung, Kun, (6)
今土耳其语族中:
Turk语谓人曰Kun, Kunen, (7)
Woghul语谓人曰Kum, Khum. Kum (8) ,
又
匈牙利语谓人曰Kun,
又谓群众军队等曰Koun。 (9)
案上述诸语之Ku, Ku, Kun, Kun, Khun, Hun等与匈奴之自称曰胡,语音酷似,又匈奴之匈,降奴之降,恭奴之恭,亦皆近似,殆系同一语源。考世界各地未开化民族之人民,常选“人”字或“住民”之义之语以为其民族之自称,而亚洲北部各民族中此例尤多,如:
Tunguse人自称曰Boya, Boye, Bye, Donki, (10)
Giljak人自称曰Nikbun, Nibakh, (11)
Yakut人自称曰Sakha, (12)
又
Kamcadal人自称曰Itelmen, (13)
Nyenyez人自称曰Nenez, (14)
虾夷人自称曰Ainu,
皆“人”或“住民”“土民”之义也。由上述诸例观之,其选人字之义之语以为其民族之自称者,乃亚洲北部民族之普遍风俗,故Klaproth氏,Wolf氏,Erdmann氏,Grémm氏,Vamlery氏,白乌库吉氏等解释匈奴民族之名称,皆谓即蒙古语、土耳其语等之Ku, Ku Kun, Khun, Hun等语之对音,即人民,住民之义,盖不失正鹄者也。
2. 释单于
匈奴语谓君主曰单于,《汉书·匈奴传》云,“单于者,广大之貌,言其象天单于然也”,是则匈奴之称单于,亦有覆帱天下万物,抚驭天下万姓之慨,与中国君主之称皇帝者同其意义甚明也。然单于二字读音不一,单音丹(tan),亦音善(Sen),于音云俱切(Yu),亦音休居切(hu),故欲求其语源于今北方各族之语言中者,遂可作种种假设焉。
日本白乌库吉氏曾将单于二字读作Zen⁃gu而以下列诸语比较之:
满洲语谓强盛广大曰Cinkai,
蒙古语谓强盛广大曰Cinkha,
土尔其族Cagatai语谓强盛广大曰Cong或曰Zengiz。 (15)
案此等诸语如Cinkai, Cinkha, Cong, Cingiz与元太祖成吉思汗之名,声音相类似。因考定单于二字为上述诸语之对音。氏亦曾将单于二字读为San⁃yu而试寻其语源,将下列诸语比拟之:
满洲语谓伸张曰Saniyam⁃bi(动词)Saniyan(名词),
蒙古语谓伸张曰Saniya⁃ku(动词),
土耳其语谓张手曰Sun。
案此等诸语与单于二字在声音上虽有类似之点,然《汉书·匈奴传》载王莽曾改单于之名曰善于,杜佑《通典·匈奴》篇载王莽曾再改单于之名曰服于,又《汉书·匈奴传》载“乌珠留时左贤王数死以为不祥,更易左贤王曰护于,护于最贵,次当为单于,故乌珠留授其长子,欲传以国。咸怨乌珠留贬贱己号,及立,贬护于为左屠耆王”云云。可见单于之单,可随意改为善或服,而单于之于,卒未加以改易,则于之一语殆系匈奴王号之专称,不得而改之之故,观左贤王亦可改为护于,则于之一语必系匈奴王号之专称,益信而有征矣。案《集韵》云“于,邕俱切,音纡,广大貌”,今蒙古族之Burjat语谓广大、非常、充分等义亦曰u,匈奴语单于,护于之于,殆即其同语也。
又单于之单,《说文》云“单,大也”,中国君主称皇帝之皇,《汉书·礼乐志》注云“皇,大也”,《经籍纂诂》云“皇,君也,美也,大也”,兹更索单字之语于今北方语族中,
满洲语谓高曰den,谓山巅曰ten,
谓甚、至、极之义曰den, (16)
蒙古语谓甚、至、极之义曰den, déng, ding, (17)
土耳其语谓甚、至、极之义曰téng, däng。 (18)
单于之单,殆即上述ten, den, deng, téng, däng等之对音,至大之义也。若上所考察为无误,则单于之于为匈奴语对君主之专称,而单乃表至大之义,合言之,则与大王,大帝,皇帝同一意义也。
中国古代君主或称王,或称帝,至秦始皇始自称皇帝,《史记·秦始皇本纪》载“秦并天下,令丞相御史曰,寡人以眇眇之身,兴兵诛暴乱,赖宗庙之灵,六王咸服其辜,天下大定,今名号不更,无以称成功,传后世,其议帝号。丞相、御史、廷尉等皆曰,今陛下兴义兵诛残贼,平定天下,海内为郡县,法令由一统,自上古以来未尝有,五帝所不及,古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泰皇最贵,臣等昧死,上尊号王为泰皇。王曰去泰著皇,采上古帝位号,号曰皇帝,他如议”云云。可见皇帝之称,乃秦始皇统一中国后为表彰其威力与尊严而制之者,而匈奴单于之称,与此同义,其为模仿秦制盖甚明。考秦始皇时匈奴君主曰头曼,头曼不胜秦北徙,且东胡月氏迫于东西,以如此狼狈之地位,其不能与秦皇并驾而称单于也明甚。余意头曼为匈奴君主之时,其尊号必单称曰于,至其子冒顿乘秦衰亡楚汉相争之际,破东胡月氏,统一漠北,更南向与汉争雄,围刘邦于平城,此与秦皇之并六国之勋业颇相类似,则冒顿为表彰其威力与尊严计,遂仿效秦皇自称皇帝之例,由称于而更尊曰单于,亦题中应有之义也。
3. 释撑犁孤涂
匈奴君主自称曰单于,如中国君主之自称皇帝,既如上述,而匈奴国民称其君主曰撑犁孤涂,亦犹中国臣民称君主曰天子,《汉书·匈奴传》云:
单于姓挛鞮氏,其国称之曰撑犁孤涂单于。匈奴谓天为撑犁,谓子为孤涂,……
案撑犁孤涂四字颇有异文,《后汉书·南匈奴传》云,单于姓虚连题,唐章怀太子李贤注云“前书曰单于姓挛鞮氏,其国称之曰摚犁孤屠,匈奴谓天为摚犁,谓子为孤屠,与此不同”。是撑犁亦作摚犁,孤涂亦作孤屠。又《史记索隐》云,其国称之曰“橖犁孤涂”是撑犁一作橖。又突厥阙特勤碑铭云“尊
梨之口口,受屠耆之宠任”。则撑犁又作
梨。撑犁之撑,苏林曰“音掌距之掌”师古曰“音丈庚反”,则当读dank,撑字传入安南正读dank,传入朝鲜读T'aing,与古音相合。今欲求其比较之语于今北部民族语言之中,则:
蒙古语谓天曰Tangri, Tengri, Tangara,
土耳其语谓天曰Tangri, Tengere, Tegri, Tangite。
匈奴语之撑犁,橖犁,黎,
梨当系Tangri等语之音译也。
又孤涂二字《后汉书·南匈奴传》注引作孤屠,今若求其比较之语于北族语中,则通古斯语、蒙古语皆有语脉相通之语可见。
通古斯语族中:
Barguzin 语谓子曰Guto,
Yakuzk 语谓子曰hutto,
Capagir 语谓子曰hutta,
Mangazeya 语谓子曰huttan。 (19)
德国汉学家夏德氏(Hirth)以上述诸语为孤涂之对音,颇得正鹄也。又
蒙古语系中:
长城附近蒙古语谓子曰Köbögun,
Khalkha 语谓子曰Kö,
Burjat 语谓子曰Xöbun,
Nizuindinsk 语谓子曰Köbung,
Seleginsk 语谓子曰Xöbung,
Khoriusk 语谓子曰Xöbung,
Tunkinsk 语谓子曰Köbun, Xubun,
Ölöt 语谓子曰Köböhn, Kubun。 (20)
余意上述诸语与匈奴语之孤涂、孤屠亦可比拟,《史记·匈奴传》匈奴谓贤曰屠耆,徐广曰屠一作诸,是屠诸二字古音相通,诸字今读若Zo,或Cyo与Köbö, Köbun之bö或bun音相近似,可以转讹也。
此外土耳其语谓子曰Ogle亦与孤涂、孤屠之孤声相近。盖通古斯、蒙古、土耳其同属乌拉尔阿尔泰语群,故语源、语脉相通相似者多也。
4. 释头曼
匈奴冒顿单于之父曰头曼,颜师古注,曼音莫安反,韦昭注,曼音瞒,是则头曼当读为Toûman,今若求其比较之语于北族各语中,
蒙古语谓万曰tumun,
Dakhur语谓万曰túmo,
土尔其语谓万曰tumen, tumün。
头曼二字与上述诸声音酷似,殆即其语源也。考印度欧罗巴语系各国语之数词中有千字而无万字,惟清光绪间欧洲考古队在新疆所发现之甲种吐火罗语(即焉耆语)、乙种吐火罗语(即龟兹语),皆为万曰Tmann与Tuman,与土耳其语、蒙古语相近似,或亦借用土耳其语或蒙古语者也。
5. 释冒顿
秦末汉初之际匈奴最强,其时单于曰冒顿。冒顿二字,宋祁注云音墨毒,其意义如何,古来学者未尝从事解释。近代德国汉学家Hirth氏乃以土耳其语谓英雄勇士之义曰Baghtur一语比较之 (21) ,日本东洋史家白乌库吉氏又曾以蒙古语谓神圣之义曰Bogda, Bogdo之语比拟之。余按蒙古语之Bagatur一语,《北魏书》等皆译为“莫贺咄”,与冒顿二字声音颇不相类,而Bogda一语亦与冒顿二字之音相差颇远。
案匈奴人称君主曰撑犁孤涂,乃天子之义,而匈奴君主之自称单于乃大王,大帝,皇帝等之义,既如上述,此等称号其为模仿中国风气而起者毫无疑义。中国古代君主或单称王,或称帝,至秦始皇并吞六国,统一海内,为欲表彰其功业之盛为前古所未有,故自尊曰皇帝,又欲为子孙帝王万世之业,故自号始皇帝,而其子胡亥继位号二世皇帝,当秦始皇自加尊号之时下制曰:
朕闻太古有号毋谥,中古有号,死而以行为谥。如此则子议父,臣议君也,甚无谓,联弗取焉。
自今以来除谥法,朕为始皇帝,后世以数计,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
余案《史记·匈奴传》冒顿死,子稽粥立,号曰老上单于,徐广注曰:
一作稽粥第二单于,自后皆以第别之。
两相比较,则匈奴单于之名乃以次第计数,与秦始皇所定之制相同,其为模仿秦制甚明。老上单于之亦称稽粥第二单于,与秦始皇之子胡亥之称二世皇帝同例,由此可知冒顿单于之冒顿,殆即模仿始皇帝之“始”而得名者也。
冒顿二字,余于蒙古语、土耳其语、通古斯语中尚未见到可以比较之语,但日本语之モト(moto)与此酷似,按日本语之モト(moto)有下列诸义:
(1) 物之首始 (2) 事之起始 (3) 事物起原之因由
(4) 物之本质 (5) 制造之原料 (6) 酿造之酵母等 (22)
又日本语谓先后之先或第一之义曰マッ(madu),朝鲜语谓嫡长之嫡曰mot, mat,谓长上之上曰matai(《训字学会》),古高丽语谓头首曰麻帝(《高丽遗事》)。此等诸语与冒顿二字,皆声音相近,则冒顿一语为匈奴语“始”字之义,非无据矣。
北族英武之君主其模仿秦始皇之称号者,固不仅冒顿单于而已。《魏书》及《北史·蠕蠕传》记蠕蠕君主社仑统一漠北之后,曾自上尊号曰丘豆伐可汗,且谓“丘豆伐犹言驾驭开张也,可汗,犹言皇帝也”云云,可知丘豆伐可汗,亦即始皇帝之义,与冒顿单于之称,其例相同。又蠕蠕自社仑以后之第十代君主丑奴,号豆罗伏跋豆伐可汗,其第十一代君主阿那坏号敕连头兵豆伐可汗。可知豆伐二字为单词,《魏书》谓豆罗伏跋豆伐为彰制之义,敕连头兵豆伐为把搅之义。致敕连二字《魏书》于蠕蠕第四代君主敕连可汗条谓系神圣之义,今蒙古土耳其语谓天及神圣之义曰Tegri即其对音。又豆罗二字,今蒙古语谓法制制度曰turu即其语源。可见头兵豆伐即把搅之义,伏跋豆伐为实施制裁(彰制)之义也。又由“丘豆伐”即驾驭开张之义观之,则豆伐一语,实有把揽,实施,驾驭诸义,即统治之意,然则丘伐豆岂非首出御世,开始统治(开张驾驭)之义耶?又《蠕蠕传》云,“蠕蠕之俗,君及大臣,因其行能即为称号,若中国立谥,既死后不复追称”云云,与秦始皇之不欲子议父、臣议君于死后,而废除谥法同例,此亦蠕蠕模仿秦制之一旁证也。
6. 释稽粥
《匈奴传》冒顿死,子稽粥立,号曰老上单于,老上稽粥单于初立,文帝复遣宗室女翁立为单于阏氏云云。徐广曰“一云稽粥第二单于,自后皆以第别之。”日本宫崎道三郎以稽粥为匈奴语第二之义是也。致匈奴君长之称单于乃摹拟秦始皇之称皇帝,始自冒顿之统一漠北以后,冒顿之子老上单于之称稽粥第二单于,亦即模仿秦始皇子胡亥之号二世皇帝而来,殆属当然之事也。
考稽粥二字之音,颜师古注曰“稽音鸡,粥音育”,又《匈奴传》荤粥之“粥”颜师古注曰“粥音戈六反”,而粥字传至安南读thuc,育字安南读duc,是稽粥二字之古音当读kê⁃duk。致北方各语族中如朝鲜语、满洲语、蒙古语、土耳其语之表示数之顺序之词皆于基数之词之末加语尾,则Kê⁃duk之duk殆即表示数之顺序之语尾也。今试探其语源:
土耳其之古语谓二曰iki,谓第二曰iki⁃nti,而nti为表示数之次第之词,今土耳其语系之Karagas语,表数之顺序之词于语尾加nde乃同一语形也。又同语系之Koibol语表数之顺序之词,于语尾加eske,又osman语表数之顺序之词,于语尾加unzu,或inzu,据此诸例,则匈奴语之稽粥一语其非土耳其语甚明也。兹更求之
通古斯语族中女真语谓二曰拙Coh,
满洲语谓二曰Zuwe,
索伦语谓二曰Zo, Zùo, Zur, Zùro, Zùrn, dur,
Manägir语谓二曰Zùo, Zul, Zur, Zure, Zuru, dûr,
Tunguska语谓二曰Zur, diuhr,
Ochozk语谓二曰Zur, d'or,
Mangazeyz语谓二曰Zur, dùr,
Orocen语谓二曰Zur, dù,
Wilni⁃Tunguse语谓二曰Zura,
Yenisei语谓二曰Zur,
Anadir语谓二曰dor,
Lamut, Barguzin语谓二曰Zùr,
Goldi, Olca, Yakuzk, Nercinsk, Kondogir, Ober
Angara语谓二曰Zur,
朝鲜语谓二曰tul,
又朝鲜语表数之次第之词语Cai故第二曰tul⁃Cai,
满洲语表数之次第之词曰Zi,或Ci故第二曰Zuwe⁃zi,
Goldi语表数之次第之词曰Zima故第二曰Zùr⁃Zima,
据此则匈奴语之稽粥,其非通古斯语系亦甚明矣。兹更求之
蒙古语系
长城附近之蒙古语谓二曰Gojer,
Khalkha语谓二曰Khoir,
Burjat语谓二曰Koir, Xojir,
Olot语谓二曰Khojur, Khojur,
Tunkinsk语谓二曰Xoir, Xojar,
Balagansk语谓二曰Xojor, Xojar,
Seleginsk语谓二曰Xajar,
Alarsk语谓二曰Xojar,
Dakhur语谓二曰Xojúr, Xoirò, koirò, Xoir。 (23)
据此则匈奴语稽粥之稽ke,即上述诸语之略译或传讹,即二之义也。又
蒙古语表数之次第之词曰tugar,故第二曰hoya⁃tugar,
Burjat语表数之次第之词曰deki,故第二曰khayer⁃deki,
Tunkinsk语表数之次第之词曰daxi,故第二曰Xoir⁃daxi,
又曰txi,故第二曰Xojur⁃txi。
据此则蒙古语族表示数之次第之语,如tugar, deki, daxi, txi皆属同一语源,且其顺序皆接于基数字之后,成为通则。考稽粥之粥,原有“余六切”“之六切”之二音,若音之六切当读Cuk,或Cik,又《汉书·匈奴传》熏粥之粥,师古曰音戈六反,则当读duk,此字传至安南读thuc,又育字安南音读duc,此等粥(thue)育(duc)与蒙古语系表示数之次第之词如tugar, deki, doxi, tyx,其语形皆互相近似,其有语脉相通之故可知也。
7. 释句黎湖
匈奴君长之称单于,始于冒顿,其第二世为老上稽粥单于,第三世为军臣单于,第四世为伊穉斜单于,第五世为乌维单于,六世为詹师卢单于,七世为句黎湖单于,八世为且鞮侯单于,九世为狐鹿姑单于,十世为壶衍鞮单于。徐广曰“老上单于,亦称稽粥第二单于,自后皆以第别之”。考冒顿之自尊曰单于,乃模仿秦始皇之自为尊皇帝,其子老上单于之号稽粥第二单于,亦犹秦始皇子之号二世皇帝,始皇欲以子孙帝王万世之业,故以第别之,匈奴单于称号之以第别之,与秦制初无二致。考句黎湖三字,《史记·匈奴传》亦作呴犁湖,其注曰呴音钩,又音吁,颜师古曰句音钩,今试求其语源:
蒙古语谓七曰dolokhon, dolohu,此等语与句黎湖之音颇相近似,殆即其语源也
8. 释若鞮
匈奴语谓孝曰若鞮,《汉书·匈奴传》云:
匈奴谓孝曰若鞮,自呼韩邪后,与汉亲密见汉,谥帝为孝,慕之,故皆为若鞮。
《后汉书·南匈奴传》云“自呼韩邪单降后,与汉亲,密见汉帝谥常为孝,慕之,至其子复珠累单于以下,皆称若鞮,南单于以下,直称鞮也。”考若鞮二字,今音读djo⁃ti,温州音读dja⁃ti,宁波音读Ziah⁃ti,此语传至朝鲜读Zak⁃työi或Zyu⁃te,传至日本读Zaku⁃tai或Naku⁃tei或Zauku⁃tai,今假定若鞮二字之古音为Zak⁃tai,或Zauku⁃tai,而试探其语源:
女真语谓孝曰塞革更,而谓血缘曰塞吉,
满洲语谓孝曰senggime,而谓血缘曰senggi,
Goldi,语谓孝曰senggisal,而谓血缘曰séksa。 (24)
据是则女真语之塞革更,满洲语之senggime及Goldi语之senggisal等语皆属同一语源,与匈奴语若鞮之若(Zauku)颇互相类似。又女真语谓血缘曰塞吉,而满洲语谓之senggi及Coldi语谓之séksa,亦属同一语源可知,据此则通古斯语系孝之一语皆由血缘之义一语所引申而成者也。兹更据Castrén氏及Grube氏关于通古斯语系之研究:
Tunguse语谓血曰süksü,
下部Tunguse语谓血曰sagsa,
Manäg语谓血曰saksü,
Kondojir语谓血曰sauksa,
Orocen语谓血曰siaks, sékse,
Olca语谓血曰soxse,
Barguzin语谓血曰sokso,
上部Angara语谓血曰sokso,
Yenisei语谓血曰so'sa,
Lamut语谓血曰sugäl,
Udskoje语谓血曰häuksa,
Wilui⁃Tunguse语谓血曰höksa。 (25)
上述诸语与满洲语之senggi及Goldi语之séksa皆互相近似,其属同一语源,固不待论。兹更求之蒙古语系:
Tunkinsk语谓血曰Sughan, Sughun, Sunhun,
Khorinsk, Nizendinsk语谓血曰Sughan, Sughun, Suhung,
Balagansk, Alarsk语谓血曰Sughan, Sughun,
Seleginsk语谓血曰Cusun, Coso,
Dakhur语谓血曰cosé,
Khalkha语谓血曰tsusun。 (26)
据此则蒙古语之Sughan, Sunhun, Cose, Coso, tsusun等语与通古语系之senggi, séksa, säksä, sagsa等语皆有语脉相同之故。又
通古斯语谓有血或涂血之意曰sêksä⁃ti或säksä⁃ci,
而蒙古语系Burjat语之方言中,如:
Tunkinsk语谓有血或涂血之意曰suhu⁃tai,
Khorinsk语谓有血或涂血之意曰suhu⁃tai,
Seleginsk语谓有血或涂血之意曰coso⁃toi,
Niznedinsk语谓有血或涂血之意曰suhu⁃tê。 (27)
据此则匈奴语之若鞮(Zaku⁃tai),与通古语之säksä⁃ti, säksä⁃ci,蒙古语之suhu⁃tai, suhu⁃tê, coso⁃toi皆有语源相同之故也。
9. 释屠者
匈奴谓贤曰屠耆,单于之次,其官名有左右屠耆王,即以单于之子弟有继承其位之资格者充之,汉语谓之左右贤王,《史记·匈奴传》述冒顿时匈奴官制云:
至冒顿而匈奴最强大,尽服从北夷,而南与中国为敌国,其世传国官号乃可得而记云。置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左右大将,左右大都尉,左右大当户,左右骨都侯。匈奴谓贤曰屠耆,故常以太子为左屠耆王。
屠耆二字今音tu⁃si,然《史记集解》徐广曰,屠一作诸,则屠与诸之古音均读so,又屠字传至朝鲜读Cyo,日本读so,如匈奴之小休屠王之休屠,朝阳语读hyo⁃cyo,日本语读者kyo⁃sou,皆其例证。又耆字今读诸氏切,音旨(si),然又读渠脂切,音奇(ki, gi),《汉书·西域传》焉耆国条谓“国王治员渠城”,钱大昕曰,员渠即焉耆之转,与尉犁国王治尉犁城,危须国王治危须城,不相异也。考“焉耆”与“员渠”二名乃同系土耳其语谓新曰Yangi一语之音译,故知焉耆之耆,古音当读ki或gi也。若屠耆之古音为so⁃ki,则可以探索其语源:
通古斯语谓正直曰Säkä, Cäkä,
日本语谓直曰suga,谓贤曰saka,
蒙古语谓正直曰seka, sike, cike, ceke, cixe, ciye,
此等sike, ceke, cixe诸语与匈奴语之屠耆so⁃ki,当有语源相同之迹可知也。又
土耳其族之
Koibel语谓贤曰sêgastex,
Salbinsk语谓贤曰sâgastyx,
Karagass语谓贤曰sagastyx。 (28)
此等诸语,与蒙古语之sike, cixe, ceke等及匈奴语之屠耆(soki)亦有语脉相通之故,不难推知也。
又《后汉书·南匈奴传》云:
其大臣贵者左贤王,次左谷蠡王,次右贤王,次右谷蠡王,谓之四角。次左右日逐王,次左右温禹鞮王,次左右斩将王,是为六角。皆单于子弟,次第当为单于者也。异姓大臣左右骨都侯……
据此则匈奴单于子弟封王者,有屠耆,谷蠡,日逐,温禹鞮,斩将五等,共为十角,则人数当亦有限,而《史记》《前汉·匈奴传》记匈奴单于子弟封爵者亦有屠屠王,谷蠡王,大将,大都尉,大当户五等,自左右贤以下至当户大者万余骑,小者数千,凡二十四长,立号曰万骑,而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最为大国云云,则其制与《后书》所云相同。屠耆已如上述,谷蠡系何义则不详。余疑日逐王即大将之职,温禹鞮王即大都尉之职,斩将王即大当户之职,一系音译,一系意译,实一句也。姑发其端,以待后之考证焉。
10. 释骨都侯
《史记·匈奴传》记匈奴官制云:
至冒顿而匈奴最强大,……其世信官号乃可得而记云,置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左右大将,左右大都尉,左右大当户,左右骨都侯……诸大臣皆世官,呼衍氏,兰氏,其后有须卜氏,此三姓其贵种也……
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最为大国,左右骨都侯辅政……
又《后汉书·南匈奴传》云,“异姓大臣左右骨都侯,次左右尸逐骨都侯,其余日逐、且渠、当户诸官号,各以权力优劣,部众多少为高下次第焉。”又云异姓有呼衍氏,丘林氏,须卜氏,兰氏四姓,为国中名族,常与单于婚姻,呼衍氏为左,兰氏、须卜氏为右,主断狱听讼,当决轻重,口白单于云云。可见骨都侯之职,以断讼狱决轻重为主。断讼狱决轻重之事可擅作威福。
蒙古语谓威严神圣曰Khutuk, (29)
土耳其语谓威严幸运曰Kutluk。
据此则匈奴语之骨都侯,殆即此等Khutuk, Kutluk之音译也。
11. 释于除建
《后汉书·南匈奴传》载匈奴北单于有名于除建者。案Iwano⁃wski氏之《满洲语字典》谓达瑚尔语谓小曰Uciken, Usxin, Isken, Itsiken,皆与于除建之语音相酷似,想于除建之名,即上述诸语之对译也。
12. 释阏氏
匈奴单于称其妻曰阏氏,而阏氏二字之音读见于《汉书·匈奴传》注:
师古曰,阏氏,匈奴皇后也,阏于连反,氏音支。……
又《史记·匈奴传》注:
索隐曰,阏氏旧音曷氏,匈奴皇后号也。……
是知阏氏二字之古音盖有二:
一,从《汉书》颜注,当读为Yen⁃si或eng⁃ci,
二,从《史记索隐》,当读为hat⁃si或At⁃si(曷氏),
古人翻译外国语言,凡以“a”“o”“h”发音之语,大抵译以“合”“曷”等音,例如:
一,《唐书·回鹘传》于回鹘语勇猛之义曰Alp,一语译为“合”(hap),
二,《回鹘传》于土耳其语谓驳马之义曰Ala(驳),At(马)一语译为曷刺国,(hat⁃lat=kuo)。
三,《元史·土土哈传》于蒙古语谓酪酒曰aradja,一语译为曷刺齐(ha⁃lat⁃cai)。其余类此之例尚多,不遑枚举。是曷氏之曷,必由匈奴语a音之翻译而来者无疑。考阏字之古音,《唐韵》“阏乌割切”音(Wat),《集韵》《韵会》《正韵》“阏阿葛切”并音遏(at),又阏字广东音读at,传至外国,安南音读at,朝鲜音读al,日本音读atu。故阏氏二字之古音以读at⁃ci或hat⁃si为最妥。今欲依此而探索其语源于今北族各语系中,
通古斯语族中
Amur⁃Tunguse语谓妻曰asi,
Wilui⁃Tunguse语谓妻曰asi,
Anadyr⁃Tunguse语谓妻曰asi,
Untere⁃Tunguse语谓妻曰asi, asi, azi,
Orocen⁃Solon语谓妻曰asa, asum, asin,
Bukhta⁃Solon语谓妻曰asi,
Olca语Manager语谓妻曰asi,
Ober⁃Angara语谓妻曰asi,
Kondogir语jakut语谓妻曰asi,
Mangozcja语udskoje语谓妻曰asi,
Capogir语Nercinsk语谓妻曰asi,
Yenisei语谓妻曰azin,
Barguzin语谓妻曰asiw,
Ochotsk语谓妻曰asi, asiwn,
Lamut语谓妻曰acin,
Gold语谓妻曰asi, asi, (30)
又
朝鲜语仆婢主妇曰assi(阿氏), (31)
高丽时代朝鲜语呼妇曰acun(阿寸,了寸), (32)
又
蒙古语之Burjat语呼妻曰ize, izi,
土耳其语之Uigur语呼妻曰abeci, evci, ipchi,
近来发见之Sogdian语呼妻曰ihc。 (33)
案上述诸语与阏氏二字皆相近似。观土耳其语系之Cuwas语呼父曰Ama,呼母曰Ame⁃si或Am⁃si,可知si为表示女性之语尾。又土耳其呼黄鼠曰bulughan,而呼雌的黄鼠曰bulngha⁃cin,可知cin亦表女性之语尾。以此例之,则上述诸语之sī, sī, sīw, cin, cun, siwn, sun, sin, zi, ze, ziu, ci, c, chi等皆表示女性之语尾也。
案蠕蠕、突厥等国称君主曰可汗,称皇后曰可贺敦,可贺即可汗,敦乃示女性之语尾。阏氏之氏与汉语妻字声音相近,与上述诸语之语尾尤为酷似,与可贺敦之敦同例。余以匈奴君主昔皆称于,至冒顿统一漠北,始更自尊曰单于,既如上述,阏与于声音相近,疑系同一语之转变。若此推测为不误,则阏氏者即王后之义也。
13. 释居次
匈奴语有所谓居次者,《汉书·匈奴传》云:
复株留单于复妻王昭君,生二女,长女云为须卜居次,小女为当于居次。
又须卜居次,原名伊墨居次,同传云:
匈奴用事大臣右骨都侯须卜当,即王昭君女伊墨居次云之壻也。
钱大昭曰“案云是伊墨居次,因为须卜当之妻,故亦称须卜居次耳”。又当于居次,亦作当户居次,同传云:
呼都而尸单于既立,贪利赏赐,遣大且渠奢与云当女弟当户居次子盐椟王俱奉献至长安……
师古曰,“须卜当于皆其夫家氏族”,文颖曰“须卜氏匈奴贵族也”,又曰“当于亦匈奴贵族也”。又《匈奴传》云:
校尉常惠与乌孙兵至右谷蠡庭,获单于父行及嫂居次名王犁污都尉千长将以下三万九千余级。
因此,居次二语之解释遂有二说:
一,李奇曰,居次者女之号,若汉言公主也。
二,沈钦韩曰,以常惠与乌孙兵获单于嫂居次验之,居次是其王侯妻号,犹今王妃称“福晋”也,非公主之比。
日本白乌库吉氏,以土耳其语呼女曰giz, gyz, kiz诸语比较之。而宫崎道三郎氏又以蒙古语呼公主曰Gung⁃chiu (34) 一语比拟之,以为借用汉语公主之例。案《史记·匈奴传》载冒顿常往来侵盗代地,高祖患之,乃使刘敬奉宗女公主为单于阏氏,而单于之女称居次者,又仅于王昭君之二女见之,则居次之系模仿或借用汉语公主之称,殆可信也。
三、 匈奴地名物名考释
匈奴地名、物名之传于今者,虽尚不少,然其中之可考释者如祁连,焉支,区脱,蹛林,豆落,熐蠡,服匿,湩酪,驶騠,騊駼,驒騱等语为数亦不多,兹一一分释之如下:
1. 释祁连
匈奴语谓天盖有二语,其一曰撑犁,已如上述,其又一曰祁连,《汉书·武帝本纪》注云:
天山……师古曰即祁连山也,匈奴谓天为祁连,祁音巨夷反,今鲜卑语尚然。
又同书《霍去病传》注云:
祁连山……即天山也,匈奴谓天为祁连,祁音士夷反。
是匈奴语呼天亦曰祁连甚明。惟祁之古音则有二,其一祁音巨夷反,读Ki⁃len,其又一祁音士夷反,读者Si⁃len。今音祁读Ki,则士夷当系巨夷之误也,今试探其语源:
土耳其语呼天亦有二语,其一曰tangri原为表至高之处之义,变而表至高之神之义,已如上述,其又一曰kuk则仅表示苍苍者天之义而已。白鸟库吉氏昔尝以为祁连乃土耳其语Kuk之复数Kuklen之音译解释之,然天字不宜有复数。惟Schmidt氏以满洲语谓天曰Kulen (35) 为祁连之对音当不误也。
又通古斯语之Giljak语谓天曰Klö亦有语脉相似之缘焉。
匈奴语之祁连亦作赫连,《晋书·赫连勃勃传》云:
其年下书曰,朕之皇祖,自北迁幽朔,姓改似氏,音殊中国,故从母氏为刘氏。而从母之姓非礼也。古人氏族无常,或以因生为氏,或以王父之名。朕将以义易之。帝王者系天为子,是为徽赫实与天连,今改姓赫连氏,庶协皇天之意,永享无疆之庆。系天之尊,不可令支庶共之,其非正统者皆以“铁伐”为姓,庶联宗族子孙刚锐如铁,皆堪伐人。
又《魏书·赫连勃勃传》云:
屈子耻姓铁弗,遂改为赫连氏,自云徽赫与天连。又号其支庶为铁伐氏,云其宗族刚锐皆堪伐人。
骤观此文面,以为赫连与铁伐若皆汉语然者,然细考其实,则此二语原皆胡语,不过以意选择汉语中适当之二字以翻译之而已。铁弗、铁伐,原皆同为蒙古语土耳其语谓铁曰Temur一语之汉译,铁弗译音,无所取义,铁伐则译音且兼取其刚锐堪伐人之义也。同样,赫连亦即满洲语谓天曰Kulen之对音,与祁连同为一语,祁连仅译其字,赫连则译音且兼取其徽赫与天连之义者也。
2. 释焉支、焉耆、烟支
匈奴语谓颜色容貌曰焉支,《史记·匈奴传》云:
其明年春,汉使骠骑将军去病将万骑出陇西,过焉支山千余里击匈奴……其夏……数万骑出陇西北地二千里击匈奴;过居延,攻祁连山,……
《汉书·匈奴传》焉支山一作焉耆山,沈钦韩云:耆与支同,《元和志》甘州删丹县焉支山一名删丹山,在县南五十里,东西百余里,南北二十里,水草茂美,王先谦曰,“删丹汉为张掖县,今甘州府删丹县治”,《西河故事》云:
匈奴失祁连、焉支二山,乃歌曰,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其愍惜如此……
又习凿齿《与燕王书》云:
山下有红蓝,足下先知不,北方人采取其花,染绯黄,采取其上英鲜者作烟支,妇女采将用为颜色。吾少时再三过见烟支,今日始观红蓝,后当足致其种。匈奴名妻为阏氏,今可音烟支,想足下亦不作此读《汉书》也。
由上述诸例,可知焉耆,焉支,烟支三语皆为同一语源之异译。
“耆”“支”二字之读皆有二种:
一、支字《唐韵》《韵会》读“章移切”,《正韵》“旨而切”皆音si或ci。耆字读诸氏切,音旨si,若如习鉴齿之以烟支附会解阏氏,则支音氏当读si也。
二、支字《集韵》“翘移切,音祗”(ki或gi)《南史·新罗传》所举新罗官名有子贲旱支,齐旱支,谒旱支等名,“旱支”二字《日本书纪》亦作“旱岐”,同为朝鲜语K'eun⁃ki一语之音译,可见南北朝时期支亦读ki也。又耆字亦读“渠脂切,音奇(ki或gi)”,《汉书·西域传》焉着国“国王治员渠城”,钱大昕谓“员渠即焉耆之转”,员渠、焉耆同为土耳其语谓新曰Yangi一语之音译,可见汉代耆字当读为gi或ki也。由上所述,则焉支之古音为Yen⁃gi,今试探其语源,
蒙古语族之Khalkha语谓色曰unge, öngö,
Burjat语谓色曰ungu, öngo,
又蒙古语谓色、貌、姿样曰öngge,
又土耳其之Kirgiz等语谓颜色、外貌、光彩曰öng,
Uigur语谓闪色、颜色、容貌曰öng⁃luk,
Yakut语谓色曰ung,
Cagatai语谓色曰ung,谓红粉曰ining, unung又谓有色彩或斑纹之动物曰öngun, ungun。
由上述诸例可见匈奴语之焉支,烟支,焉耆,与蒙古语之öngö, unge,öngge,土耳其语之öng, ung,öngun, ungun, unung, ining等语,皆有语源相通之故也。此等语源之本义为色与光彩之义,一转而颜色与容貌之称,再转而为装饰颜色之花粉、花英之称矣。
3. 释瓯脱
《史记·匈奴传》曰:
东胡王愈益骄西侵,与匈奴间中有弃地,莫居千余里,各居其边为瓯脱,东胡使使谓冒顿曰,匈奴所与我界瓯脱外秦地,匈奴不能至也,吾欲有之……
瓯脱二字之注解
服虔曰,瓯脱作土室以伺也。
韦昭曰,界上屯守处。
师古曰,境上候望之处,若今之伏宿处也。
正义曰,按坝上斥侯之室为瓯脱也。
据上述诸例则皆以瓯脱为土室之义,但纂文云:
瓯脱土穴也,又云地名,故下文云生得瓯脱王。
是瓯脱亦为地名,又《武备志·女直考》云:
以其地正直开原,闲于隙,彼不得与西虏通,欲吞北关以为窥辽之基,时有瓯脱本我界也,为奴所侵。
此所谓瓯脱亦与《匈奴传》之所谓瓯脱意义相近,乃匈奴语之传于中国者,瓯脱二字《汉书·苏武传》亦作“区脱”,其音读师古曰“瓯音一侯反,脱音土活反”。又《纂文》云“瓯音一侯反,脱音同活反。”是则瓯脱二字古读Yudat或Yodat,而今音则读euta,此二字传至日本读为odat或odatsu,今试探其语源:
通古斯语谓天幕曰otok,
蒙古语之Burjat语谓宿营曰otok, otek, (36)
又
土耳其语系中之
Osman语谓室曰oda,
Cagatai语谓住室曰otak,
Cuwas语谓羊栏曰odar,
Altai语谓马厩曰odu,
Kirgiz语谓置物场曰ottok,
Yakut语谓置物场曰out,
又
Magyar语谓穴曰odu,
Irtis⁃Ostyak语谓小天幕曰ûdap,
Surgut⁃Ostyak语谓小天幕曰odap, ôdep,
Kott语谓小天幕曰atax,
Ostyak⁃Samoyed语谓小天幕曰êde, ête, aede, yede。
据此则匈奴语之瓯脱与此等诸语皆相类似,其有语源相通之故可知也。考此等诸语变迁之迹,则原由土穴之义,一转而为天幕之义,再转而为住室之义者也。
4. 释蹛林
《史记·匈奴传》云:
岁正月诸长小会单于庭祠,五月大会龙城,祭其先天地鬼神,秋马肥,大会蹛林。
服虔曰:
蹛音带,匈奴秋社八月中会祭处也。
颜师古曰:
蹛者绕林木而祭也,鲜卑之俗,自古相传,秋天之祭,无林木者尚竖柳枝,众骑驰远三周乃止,此其遗法。
索隐曰:
郑氏曰,蹛林地名也,晋灼曰,李陵与苏武书云,相竞争趋蹛林,则服虔说是也。又韦昭云林音多盖反。姚氏案《李牧传》大破匈奴灭檐褴,字与韦昭音颇同,然林褴相近,以林为褴也。
沈钦韩曰:
案《辽史·国语解》云,蹛林即松林故地,然则故语名林木为蹛也。《新唐书》太宗以铁勒部思结为蹛林州,隶燕然都护府。
案蹛林二字如上所述,有地名,林木,祭祀三义,今试求其语源则蒙古语谓祭祀曰Tailga (37) 与蹛林声音近似。又女真语谓寺庙曰太乙刺(ti⁃yih⁃lah),朝鲜语谓寺院曰työl(cyöl),日本语谓寺院曰tera,亦皆与蹛林一语相类。寺院为后世举行祭会之处,蹛林殆与此诸语同语源也。
5. 释逗落
《史记·匈奴传》记匈奴风俗云:
其送死有棺椁金银衣裘,而无封树丧服。(晋张华曰“匈奴名冢曰逗落”)。
据此则匈奴语谓坟冢曰逗落甚明。今试探其语源:
蒙古语谓坟冢墓曰darusi, (38)
Burjat语谓坟冢曰dara, (39)
由此可见匈奴语之逗落,殆即此等蒙古语dara, darusi之音译也。
6. 释熐蠡
《文选·杨雄长杨赋》云:
遂猎乎王庭,驱橐驼,烧熐蠡,分裂单于,磔裂属国。
案熐蠡二字明非汉语,又与橐驼并举,且下有单于属国之词,知系匈奴语。其注曰“橐驼,太驼也,驱之以归。熐蠡,聚落也,烧之使尽。”此可知熐蠡二字有聚落之义。考此二字之读字,《集韵》熐有“忙径切”“莫狄切”二音,而“忙”“莫”二字又各有“m”“b”之二种发音。
故忙音mong 则熐音ming
忙音bong 熐音bing
莫音mak 熐音mek
莫音bak 熐音bek
据此则熐字有ming, mek及bing, bek之四音,案乌孙贵人之称“靡”乃土耳其bai或bi之音译,因此可知熐之古音常读为bing或bek也。若熐蠡之发音为bing⁃le或bek⁃le,则其为“聚落”之义颇可探其语源焉。
通古斯语谓家曰bulä,
满洲语谓村落曰balan,
蒙古语谓村邑曰balgha⁃sun,
Burjat语谓家曰bele, bule,
土耳其语谓城邑曰balik,
若熐蠡之音为bekle,则与上述诸语之bele, bule, bula, balik, balgha, balan等皆相近似,殆有语脉相通之缘故也。
又张晏云,熐蠡干酪母,烧之坏为养生之具。然其语源尚不能知,姑记于此以待考证。
7. 释服匿
《史记·苏武传》记单于赐苏武物品云:
于靳王爱之,给其衣食,三岁余,王病,赐武马畜,服匿,穹庐。
其注解
刘德曰:服匿如小旃帐(此中恐有脱文)
孟康曰:服匿如甖,小口大腹方底,用受酒酪。……
晋灼曰:河东北界人呼小石甖受二斗所曰服匿。
师古曰:孟晋二说是也。
据此则服匿乃小口大腹之酒器甚明。又高丽语亦作服席,《演繁露》云:
南唐张辽使高丽记其所见曰,丽多铜,田家器具皆铜为之,有温器名服席,状如中国之铛,其底方,其盖圆,可容七八升。案《齐杂记》云,竟陵王子良得古器小口方腹底平,可着六七升,以示其秘书丞陆澄之,澄之曰此名服匿,单于以赐苏武,子良视其款识,果如所言。夫东夷之所谓服席即北狄之所谓服匿者也,语有讹转,其实一物也。
据此则服匿在高丽亦曰服席,服席当读(Puk⁃syök)。服匿二字之读音,据《通雅》服匿条云:
服匿单于与(苏)武者,音避匿,陆澄答竟陵王,程秦之又言高丽服席,阮坚之曰,扁瓶可佩者,《说文》服牛作,知其音通。
据此则服音避。而匿之读音据《正字通》匿字条云
匿,乃栗切,音嫟,……又服匿……即北狄所谓服匿也,旧注又他得切,音忒,朔而月见东方曰侧匿,按侧匿即仄慝……
据此则匿字原有嫟、慝二音,而服匿之匿则当读他得切,音忒(即慝),由此可知服匿二字当读(Puk⁃tok)。日本宫崎道三郎氏撰《日韩两国语之比较研究》一文谓:
日本语谓缶,瓮,、
,罐,坛,甒,
,盆等皆曰保止支(Potogi),
朝鲜语谓缸曰(Patangi),
高丽语谓小口大腹之酒器曰服席(Puk⁃syök),
匈奴语谓小口大腹之酒器曰服匿(Puk⁃tok),
此等诸语之首音如保(Po),如(Pa),如服(Puk),皆与秦语之“缶”声音酷似,当是同一语源。白乌库吉氏据其说而更详考之。
满洲语谓酒器曰butun曰boton,
蒙古语谓酒器曰butun, botung曰boton,
又Finn, Wotyak语谓瓶曰Pata,
Esten, Livland语谓瓶曰Pada,
Osyak语谓瓶曰Put, Pud,
Ostyak⁃Samoyed语谓瓶曰Peda, Pitta, Pitte, Pätta,
Magyar语谓瓶曰fazek, (40)
据此则匈奴语之服匿(Puk⁃tok)与此等诸语亦有互相近似之点,或亦有语脉相通之故也。
更探其语源于Indo⁃Europa语系中
拉丁语谓瓶曰buticula, bouticula, puticla, botilia,
英国语谓瓶曰bottle,
法国语谓瓶曰butlille, bouteille,
意大利语谓瓶曰bottiglia,
西班牙语谓瓶曰botelha, botilla, botija, (41)
据此则西方语系诸语,与上述诸语与上述东方语系诸语,似亦有语源相通之故也。
案秦人称盛酒浆之瓦器曰缶,李斯谏逐客书云,“夫击瓮叩缻,弹筝搏髀,而歌呼呜呜,快耳目者,真秦之声也”云云,《史记·蔺相如传》云“蔺相如前曰,赵王穷闻秦王善为秦声,请盆缻秦王以相娱乐。秦王怒,不许,于是相如前进缻”,《汉书·杨恽传》云“家本秦也,能为秦声,妇赵女也,雅善鼓瑟,奴婢歌者数人,酒后耳热,仰天拊缶,而歌呼乌乌”。许文解字云“缶,瓦器,所以盛酒浆,秦人鼓之以节歌”。观此诸例,则秦人用缶节歌,为极寻常之习,盖缶原用以盛酒浆,古代乐器简陋,故兼用之节歌。此器传入匈奴,名曰服匿,然服匿之名殆亦由中国传入者,颜师古《匡谬正俗》云:
蒲州盛酒缸曰蒲绹。
案绹疑当作陶,蒲州在河东道,近河南,是秦本地俗语称缶亦曰蒲绹,服匿殆即蒲绹之转讹也。
8. 释径路
匈奴语谓宝刀曰径路,《汉书·匈奴传》云:
曷猛与单于及大臣俱登匈奴诺水东山,刑白马,单于以径路刀金留犁挠酒。
应邵云
径路,匈奴宝刀也,金契金也,留犁饭匕也。
径路今读Kinglu, Hirth氏将此径路一语与土耳其语比拟之。
东土耳其斯坦语谓小刀曰Ging⁃rak,
Telent⁃Turk语谓小刀曰Kyngy⁃rak, (42)
此二语与径路之音极为近似;或同语源也。更求之Indo⁃Europa语族之中
波斯语谓剑曰Khingar, Khangar,
Wakhan语谓剑曰Khingr,
Kasmir语谓剑曰Khngar,
Cital语谓剑曰Kbangar, Khongur, (43)
据此则土耳其之Khyngy⁃rak, Qing⁃rak,与波斯语之Khingar,及Wakhan语之Khingr等语亦有语脉相同之缘,或即由此等语所传来而转讹者,亦未可知也。
9. 释湩酪
《史记·匈奴传》记燕人中行说至匈奴,谏单于母好汉物之言曰
匈奴人众不能当汉之一郡,然所以疆者,以衣食异,无仰于汉也。今单于变俗好汉物,汉物不过什二,则匈奴尽归于汉矣。其得汉绢絮以驰草棘中,衣衬皆裂敝,以示不如旃裘之完善也。得汉食物皆去之,以示不如湩酪之便美也。
案湩酪,《汉书·匈奴传》亦作重酪,颜师古注曰,重乳汁也,重,音竹用反,字本作湩,其音则同。《史记索隐》曰,《字林》云,湩音竹用反,《穆天子传》云,牛马之湩臣菟人所具也。又《史记·匈奴传》注亦曰,湩乳汁也,音都奉反。据此则所谓湩酪乃指畜类之奶酪而言,其音有竹用反与都奉反二种,而皆相近,今试索其语源:
蒙古语谓畜类之奶酪曰tarak, (44)
满洲语谓畜类之酪浆曰tara,
朝鲜语谓畜类之酪浆曰t'arak,
据此则匈奴语之湩酪当即上述之tarak, tara, tarak之音译也。
10. 释比余 比疏
《史记·匈奴传》载汉文帝遗冒顿单于之物品中有“比余一,黄金饰具带一,黄金胥纰一”,比余,《汉书》一作“比疏”,徐广曰“或作疏比也”,师古曰“辫发之布也,以金为之”。案
《仓颉篇》云,靡者为比,粗者为梳,
《广雅》云,梳枇栉也,
《释名》云,梳言其齿疏也,比言细相比也。
据此则比余,比疏,比梳,枇疏皆相近似,其为同一语源之异译,乃传自胡语,而原非中国语,可知。且中国原无辫发之制,辫发乃北方胡人之风,而颜师古谓比余为辫发之饰,则此语原出胡地,亦其一证。比余之音,师古曰“比音讯寐反”,《索隐》曰“比音鼻”,是其音当读为piso,试求其语源:
朝鲜语谓辫发之栉曰Pis, Pit,
Magyar语谓辫发之栉曰fesu,
可见胡语之比余,与上述二语似皆有语脉相通之故也。
11. 释驶鞮
《史记·匈奴传》云:
其畜之所多则马牛羊,其奇畜则槖驰,驴蠃,駃騠,驹駼,驒騱。
徐广曰,駃騠北狄骏马也。《索隐》曰《说文》云,駃騠马父蠃子也。《广志》云决蹄也,《发蒙记》刳其母腹而生,《列女传》云,生七日超其母。《通雅》駃騠条曰东壁曰牡马交驴生駃騠。“师古曰駃騠俊马也,生七日而超其母,又曰駃音决,騠音提”。今读Kuti,寻其语源,则《钦定蒙古汇书》十四,《御制五体清文鉴》三十一,《四体合璧文》三十一,所举清满蒙三语畜类骡族之名称,如
駃騠……蒙古语曰Kuti lagusa,满洲语曰Kutitu lorn,
駏驉……蒙古语曰Giki lagusa,满洲语曰gihitu lorn,
驼驲……蒙古语曰 tobor lagusa,满洲语曰tomotu lorn,
……蒙古语曰djemeng lagusa,满洲语曰djementu lorn,
据此则蒙古语之lagusa,与满洲语之lorn,皆“骡”之义,而蒙古语之Kuti,与满洲语之Kulitu,皆駃騠之语源。而满洲语Kulitu,皆駃騠之语源。而满洲语Kutitu之tu乃语尾,观gihi⁃tu, tomotu djeneu⁃tu等语皆以tu为语尾,即其证也。而此匈奴语之駃騠其为蒙古语Kuti之音译亦甚明也。
12. 释騊駼
《史记·匈奴传》记匈奴奇畜之种频云,其奇畜则槖駞,驴蠃,騊駼,駃騠,騊駼,驒騱云云,文中所谓騊駼,果指导何物,注解颇多,徐广曰似马而青。《索隐》曰,郭璞《尔雅注》云马青色音淘涂。《字林》云野马。《山海经》云北海内有兽其状如马,其名騊駼也。颜古曰騊駼马类也,生北海……騊音桃,駼音涂。《古今韵会》駼字条曰駼,《说文》騊駼也。又扬雄《解嘲篇》云前番禹,后陶涂。颜师古曰国名,出马騊駼,因名。又《古今韵会》余字条曰,“余,《史记》梼余,匈奴山名,又鱼韵”。
据上述诸例,则騊駼二字亦作陶涂,一作梼余。其意义有国名,山名,马名三种,而国名、山名皆因产马故而名之者,其读音亦有陶涂及梼余之二种,今试探其语源。
蒙古语谓野骡曰Chigitai( Chikitai) (45) ,
满洲语谓野骡曰Chintei,
匈奴之騊駼殆即上述Chikitai, Chihitei之略译也。
又毕沅《山海经注》云,疑即“騊駼疑即槖駞也,声皆相近,而古今注《尔雅》者皆未之及,不敢定之”云云,然《史记·匈奴传》记匈奴奇畜,并举槖駞、騊駼二名,其非一物,甚明。且今满洲语谓槖駞曰Achinteme,今蒙古语谓槖駞曰achimak temege,则騊駼之非槖駞明矣。
13. 释驒騱
《史记·匈奴传》载匈奴之奇畜有名驒騱者,驒騱之騱,《汉书匈奴传》亦作奚,驒騱二字之注解,《索隐》曰,《说文》云,野马属,一云青骊驒騱,又如驒鱼,邹诞生本,废本作奚。颜师古曰,驒奚,驹驴类也……驒音颠。徐锴《说文解字通释》驒字条曰,驒騱,野马属,从马单声,一曰青骊白鳞,文如鼍鱼,臣锴按《史记》曰,匈奴之奇畜也,驒音的烟反。由上诸说,可知驒騱乃野马之一种,读为tashi或tenki,兹探其语源:
蒙古语谓野马之一种有曰taki者, (46)
满洲语谓野马之一种有曰tahi者匈奴语之驒騱,殆即tahi, taki之对音也。
四、 结 言
总上所述匈奴语言之遗于今日,而略可以现代语言比拟之者,如径路,居次,撑犁,焉支,骨都侯,胡阏,头曼,屠耆,区脱,冥蠡等之与今土耳其语相近似者凡十一语;如祁连,屠耆,孤涂,比余,阏氏,服匿,駃騠,驒騱,騊駼,若鞮,区脱,冥蠡等之与今通古斯语相类似者得十二语;如单于,胡,撑犁,骨都侯,豆落,居次,稽粥,句黎湖,駃騠,驒騱,騊駼,阏氏,服匿,若鞮,头曼,屠耆,区脱,冥蠡等之与今蒙古语相类似者凡二十语。今蒙古语中,其与今土耳其语、通古斯语之互相近似者各在百分之二十以上,而此三种语言之共同语言亦在百分之十以上。就上所述匈奴语二十余语计之,其与今土耳其语、通古斯语、蒙古语皆可以共同比拟者如阏氏,屠耆,区脱,冥蠡等四五语;其但可与今土耳其语、蒙古语二种共同相拟,而不能与今通古斯语相通者有居次,胡,骨都侯,焉支,撑犁,头曼等六七语;其但与今通古斯语、蒙古语共同相似,而不能与土耳其语相通者有孤涂,服匿,若鞮,駃騠,驒騱,騊駼,等六七语。
然此等诸语之中,可以通古斯语与土耳其语相拟而不能与蒙古语相通者则绝无之。此亦可见古匈奴语言上之通则,与今蒙古语之通则不相违背。是则就比较语言学上以推测匈奴民族之种属问题,与其认此民族为土耳其种之祖先,实不若认此民族为今蒙古种之远祖之为近真,故白乌库吉氏遂据此推定匈奴民族之种属,当以蒙古种为骨干,而渗合通古斯种之成分者也。
且就语言学上之研究以推定某民族之种属问题者,于数词上之考察,亦可为一大助。今东蒙古与满洲接境之处之住民有索伦(Solon)与达瑚尔(Dakhur)二族者,因住地相混,故其语言互相近似,皆杂含蒙古语与通古斯语之混合语言,而不易辨别其孰为通古斯语系,孰为蒙古语系者也。西方学者之研究此问题久未能解决。至一八九○年俄国Iwanowski氏亲赴墨尔根,齐齐哈尔,瑷珲一带实地调查此二民族之语言而精密研究之,始知此二民族之语言虽大体互相类似,而索伦语之数词皆与通古语系之女真语,满洲语,Gold语,Orocon语Olca语,Glca语等之数词为同系;而达瑚尔语之数词则全与蒙古语为同系。因此而索伦、达瑚尔二民族之种属问题乃得而解矣。
今若应用此通则以研究匈奴语言,则前所述之匈奴语三数词中,惟头曼一语可与蒙古语、土耳其语共同比拟外,其稽粥与句黎湖二语皆不能通古斯语、土耳其语解释,而惟蒙古语可以比较之。是则就数词上以考察,匈奴语言之特征,似亦当属今蒙古语系也。
(原文载于1930年12月《国立北京大学国学季刊》第2卷第4号)
(1) Daude de Uisdelou氏, 汉名刘应, 生于1656年即清顺治十三年, 殁于1737年乾隆二年, 曾著《鞑靼史》(Histoire de la Tartare),以匈奴与拉丁纪录之Hunni, Chunni等相比拟。
(2) Abel Remusat氏生于1788即乾隆五十三年, 殁于1832即道光十二年, 氏为有名汉学家, 于1815即嘉庆二十年就巴黎法兰西学院(College de Francaise)第一任汉学讲座。著有《鞑靼语言考》(Researches sur les langues Tartares), 又Klaproth氏为德国著名汉学家, 著有《亚洲方言志》(Asia Polyglotta),《亚洲史表》(Tableaux Historiques de I'Asie)等书, 皆以语言为标准, 将亚洲北部民族加以分类, 以东胡为通古斯之略译, 以匈奴属土耳其族。
(3) Terrien de Lacouperie氏著《中国文化起源西方论》(The Western Origine of the Chinese Civilization)谓匈奴语之遗于后世者, 有可以今通古斯语解者, 有可以今蒙古语解者, 有可以今土耳其语解之者, 故知匈奴为一政治团体之名, 而非一种民族之称云云。
(4) Castrén氏所著Vorlesungen Uber die Altaischen Volker一书中对匈奴民族问题主折衷之说。
又Friedrich Hirth氏(汉名夏德), 原籍德国, 于1867年来华任税务官, 历二十五年, 公务之暇, 兼治汉学, 于中国文化之起源, 中西文化之交通, 及中国绘画之源流等, 皆有研究, 于1885年著《大秦全传》(China and the Roman Orient)一书, 遂一跃而为西方第一流之汉学家, 于1902年被聘为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汉学教授, 其所授中国古代史讲义(The Anciet History of China)第五章第三十九节亦谓匈奴民族之主干为土耳其族, 然亦混合多少异种族之成分, 与其视为民族的团体, 毋宁视为政治的团体之为适当云云。
(5) 白乌库吉氏著《蒙古民族起源考》,载于《史学杂志》及《世界杂志》。
又《匈奴起源考》(Sur I'Origine des Hiong⁃Nu)载于巴黎出版之《亚细亚杂志》(Journal Asiatique)第二○二卷。
又鸟居龙藏氏著《满蒙之有史以前》一书,其第二编题曰《东蒙古之有史以前》,亦主东胡属今蒙古种之说。
(6) Klaproth 氏著Asia Polyglotta.
又 Castrén 氏著Versuch einer Burjatische Sprachlehre.
又 Schmidt 氏著Mongolisch⁃Deutsch⁃Russisches⁃Worterbuch.
又 Iwanowski 氏著 Mandjurica.
(7) Wolf氏著Geschichte der Mongolen.
(8) Klaproth氏著Asia Polyglotta.
(9) Vámbéry氏著Der Ursprung der Magyaren(p.43).
(10) Vámbéry氏著Der Ursprung der Magyaren(p.43).
(11) Schrenck氏著Die Volker des Amurlandes(p.99).
(12) Radloff氏著Die Yakutische Sprache(p.53).
(13) Schlözer氏著Allegmeine Nordische Geschichte(p.434).
(14) Klaproth氏著Asia Polyglotta.
(15) Kowalewski氏著Dictionaire Mongol⁃Russe⁃Francais(p.2139).
又Sejx Sulejman Efendis著Cagatai⁃Osmanisches Wörterbuch(p.52).
(16) Kowalewski氏著《蒙古语字典》(p.1665).
Castrén氏著Altaischen Völker(p.158,213).
(17) Kowalewski氏著《蒙古语字典》(p.1665).
Castrén氏著Altaischen Völker(p.158,213).
(18) Böthlinck p.5.
(19) 德国汉学者Klaproth氏著 Asia Polyglotta(p.40).
(20) 俄国Podgorbunski氏著Russko⁃Mongol⁃Burgatski Slowar(p.151).
又德国Castrén氏著Uersuch einer Burjatischen Sprachlehre(p.200).
又Klaproth氏著Asia Polyglotta(p.279).
(21) Hirth氏著《亚的拉(Attilas)世系考》及《中国古代史》第五章。
(22) 《日本类语大辞典》第一五三九页。
(23) Iwanowski氏著Mandjurica(p.62).
Podgorbunski氏著Russko⁃Mongol⁃Burgatski Slowar(p.72).
Castrén氏著Burjatische Sprachlehre(p.125).
(24) Grube氏著Goldisehe worteverzeichniss(p.89).
(25) Grube氏著Goldisehe worteverzeichniss(p.89).
(26) Castrén(p.147,159,188).
Iwanowski氏著Mandjurica(p.65).
Podgorbunski氏著Mongolo⁃Burgatiski Slowar(p.136).
(27) Castrén(p.147,159,188).
Iwanowski氏著Mandjurica(p.65).
Podgorbunski氏著Mongolo⁃Burgatiski Slowar(p.136).
(28) Castrén(p.147,159).
(29) Kowalewski氏著Dictionaire Mongol⁃Russe⁃Francaise(p.913).
(30) Grube氏著Goldische Worterverzeichniss.
Klaproth氏著Asia Polylotta.
(31) Gale氏编Corean⁃English Dictionary (p.14).
(32) 《图书集成·边裔典·鸡林类事》。
(33) Muller氏著Uigurische Glosen.(Festschrift fur f. Hirth).
(34) Kowalewski氏著Dictionaire Mongolo⁃Russe⁃Francaise.
(35) Schmid氏著Der Lauwandel im Mandschu und Mongolischen.
(36) Podgorbunski氏著Russko⁃Mongolo⁃Burgatiski Slowar(p.97).
(37) Schmidt氏著Mongolische⁃Deutsch⁃Russische wörterbuch.
(38) Kowalewski氏著Dictionaire Mongolo⁃Russe⁃Francaise(p.1637).
(39) Podgorbunski氏著Russko⁃Mongolo⁃Burjatische Slower(p.155).
(40) 白鸟库吉氏著《蒙古民族起源考》,鸟居龙藏氏著《保止支考》,宫崎道三郎氏著《服匿再考》,均见《史学杂志》。
(41) Webster氏著Complete English Dictionary (bottle条)。
Skeat氏著Etymological Dictionary of the English Language (bottle条)。
(42) Hirth氏著《亚的拉世系考》Die Ahnentafel, Attilas Nach Johannes von Thurocy(p.223).
(43) Tomaschet氏著Centralasiatische studien II. (p.80).
(44) Schmidt氏著Mongolisch⁃Deutsch⁃Russisches wörterbuch.
(45) Schmidt氏著Mongolisch⁃Deutsch⁃Russisches wörterbuch.
(46) Schmidt著Mougolisch⁃Dentsch⁃Russisches wörterbuc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