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话小说起源考
一
去年我在复旦大学文学科讲授文学史的时候,讲到小说史的部分,对于宋代白话小说怎样发生的问题,因时间短促,未及作详晰的说明。当时颇有几位同学对于这个问题很有兴趣,欲作进一步的探讨,我于是立了一个假设,认定宋代白话小说的发生是由于唐宋时代优伶娼妓的唱诗中蜕变出来的。那时我所持的简单的理由不过是:
(1) 宋代的小说多称“诗话”或“词话”;
(2) 宋元以后的小说中尚有不少“有诗为证”“有词为证”的遗痕可寻。
后来陆续搜集例证,现在虽然尚不曾使我的假设到了完全成熟的时期,但是我却敢相信这种假设是比较近于事实的,所以先发表出来供大家的讨论。
二
我以为中国的小说,很可以把南北宋为分野线,截然划分为两大时期:自周、秦、汉、魏、六朝、唐、五代以迄北宋初年的所谓小说,大概可以括为三类:(1) 是六朝的志怪书,(2) 是唐朝的传奇文,(3) 是各时代的笔记稗史。这些所谓小说与北宋以后的白话小说至少有下列四点是不相同的:
(1) 南宋以前的志怪传奇笔记稗史之类的小说,大体是文言的,有的是绮丽秾艳的骈文,有的是高深简洁的古文。北宋以后的白话小说则大体都是白话的,俚言俗语,皆所不避。
(2) 南宋以前的文言小说,有的用骈文的体裁,有的用古文的体裁,但是每书每篇之中文体整齐,并不杂入韵文,很可以分别归入骈文或古文的系统里去,就文体论是传统的、因袭的。北宋以后的白话小说则文体复杂,每书或每篇之中多以诗词为引首,以诗词为结尾,中间亦多插诗词为证,乃是从诗词蜕变出来,另成一派的新体裁,就文体论是创造的。
(3) 南宋以前的文言小说的发生大概都是文人著述的余事。北宋以后白话小说的发生,则大概是从民间的娼妓优伶唱诗说书中蜕变出来的。
(4) 文言小说,文字艰深,仅仅可以供资产阶级,智识阶级消遣之资,非一般民众所能享受,只能算是贵族的文学。白话小说本来起源于唱诗说书时的口讲指画,写成话本亦平易浅显,妇人孺子都能了解,是平民的文学。
看了上述的几个差别,我们可以断言北宋以后的白话小说与南宋以前的文言小说完全是截然不同的两个系统的文学作品,我们可以把中国小说的历史截然划分为两大时期。
三
北宋以后的白话小说与以前的文言小说既是两个系统的作品,是则白话小说的非由唐代传奇演变而来已可断言了。但是我们相信凡是一种新兴文体的发生,必定要经过一番长时间的历史的酝酿,一种新兴文体的发达又必定要当时有适可的环境的培养,决不是一蹴可几,或偶然可从天上掉下来的。自唐初以迄北宋初年都是传奇文盛行的时代,然则白话小说的发生究竟是从什么蜕变出来的,是如何蜕变出来的呢?这种先决问题,我们不能不设法先找出一个解答。我们的假设是认白话小说的发生是由于唐宋时优伶娼妓唱诗唱词中蜕变出来的。我们认定一切文学作品的原始形式为诗歌,换句话说,就是诗歌为一切文学的总源,无论何种新兴的文学来源,直接或间接地都是与诗歌有关系的。小说与戏剧大体都由于叙事诗中的故事诗蜕变出来的,例如先有白居易的《长恨歌》一类的故事诗,后来自然有陈鸿的《长恨传》一类的小说,及洪升的《长生殿》一类的南剧出来,先有汉乐府中的《秋胡行》一类的故事诗,后来自然有唐写本的《秋胡》小说一类的作品产生。又如印度的佛经,最初也是韵文的喝体为多,后来乃渐渐有散文的经典,以补喝体的不足。这都是很显明的例子。至于北宋以后的白话小说,我们也认定是由唐宋娼妓优伶唱诗唱词演变而来,其蜕化的痕迹可以分为三个时期:
第一期 以唱诗唱词为主,后来顺听者的要求稍加说明。(唐五代北宋初)
第二期 以评话代歌唱,应社会的需要,说白加多,诗词渐少。(北宋南宋)
第三期 以著述代评话,散文为主,犹稍有诗词于引首结尾插证等处,示不忘本。(元明及其后)
照上面所述,白话小说的来源是由唱诗唱词蜕变为评话,由评话然后变为著述。是则我们现在所当研究的自然是下面的三个问题:
(1) 未有评话以前唱诗唱词的情形如何?
(2) 唱诗唱词为什么需要变成评话?
(3) 唱诗唱词变成评话中间蜕化的痕迹如何?
对于第一个问题的解答,我们知道唐代是诗歌的全盛时期,著名的诗人辈出不穷,名篇杰制更不知有多少。优伶娼妓以善唱诗词自矜,凡著名诗人每有一篇新的诗词出来,各方名妓名伶争先习唱,以为取欢主顾的工具,甚且诗人要定诗名高下,也要凭娼妓优伶能唱自己所作诗词多少以为标准的,如:
《碧鸡漫志》云:“开元中诗人王昌龄、高适、王涣之,诣旗亭饮,梨园伶官,亦招妓聚宴,三人私约曰,我辈擅诗名,未第甲乙,试观诸伶讴诗分优劣。一伶唱昌龄二绝句。一伶唱适绝句。涣之曰,佳妓所唱如非我诗,终身不敢与子争衡,不然,子等列拜床下。须臾,妓唱涣之诗。涣之揶揄二子曰,田舍奴我岂妄哉。以此知唐伶妓取当时名士诗句入歌曲,盖常事也。”
白居易《与元九书》云:“……再来长安,闻有军使高霞寓者,欲聘娼妓,妓大夸曰,我诵得白学士《长恨歌》,岂同他妓哉。由是增价。……又昨过汉南日,适遇主人集众娱乐他宾,诸妓见仆来,指而相顾曰,此是《秦中吟》《长恨歌》主耳……”
我们看了上面的例可以看出两点:(1) 唱诗是唐代优伶娼妓的最盛行的技业;(2) 伶妓唱诗,对于《长恨歌》一类的长篇故事诗更觉矜贵。
至于伶妓唱诗为什么会变成评话呢?我们认为由唱诗变成评话,便是由单纯的音乐的作用变成音乐的与文学的两重作用,是艺术中的一大进步。原来伶妓的唱诗唱词不过是音乐的美,在诗人学士的听众方面,固然一方面可以享领音乐方面的美,同时尚可以懂得歌辞本身方面的文学意趣。但唐代伶妓唱诗的风气既盛行,大受智识阶级的欢迎,于是渐渐推行到非智识的阶级。智识低浅的听众,对于唱诗的音乐的美固可领会,然而对于歌辞本身的了解究竟很少,然如《长恨歌》之类,又很容易引起人们求知的欲望,迫使他们在伶妓唱诗已完或未完之间对于歌辞的故事内容有所质询,自然是很近情理的事。伶妓为顺应听众的要求,满足社会的欢心起见,于问时随加解答,渐渐进步,乃唱时或唱后随加说明,积习相沿,遂成惯例。因此唱诗唱词的时候渐渐加了说白。但是最初的说白,原不过唱诗唱词的批注,那时候歌唱时诗词多而说白少,这是最初的现象。
社会上的人们,终究是智识低浅的人居多,对于说白的了解较易,而对于诗词的领赏力小。因此娼妓优伶为顺应多数人的要求起见,唱诗唱词的时候,说白的分量日渐加多,诗词的分量日渐减少,也是自然的趋势。说白加多,诗词减少,这又和宋代的评话渐渐接近了。因为优伶娼妓唱诗唱词的技业大受社会的欢迎,于是市井中无业的人们尤而效之,藉说唱为换取衣食之资,到了唐代末年,杂戏场中已经有市人小说一类的评话出现了。如:
《酉阳杂记》云,予因弟生日观杂戏,有市人小说,呼“扁鹊”作“褊鹊”字,上声。所谓市人小说即宋代评话四科之一,《酉阳杂记》作者段成式乃唐末人,可见唱诗之变成评话早见于唐末了。其他一方面由娼妓的唱诗又变为瞽女的唱陶真之类,如:
《尧山堂外纪》云,杭州瞽女唱古今小说评话,谓之“陶真”。
《七修类稿》云,闾阎“淘真”之本之起,亦曰太祖太宗真宗帝,四祖仁宗有道君。据《七修类稿》所纪,淘真的引首乃七言诗句,知淘真当由唱诗变来,其内容当与评话无甚差别也。
四
说唱蜕变而为评话,到宋代乃大盛,繁衍之后,乃至分门别类,各有专家,据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周公谨《武林旧事》,耐得翁《古杭梦游录》,吴自牧《梦粱录》诸书所纪,可见北宋的汴都,南宋的杭州,市井杂色伎艺人中,杂剧、傀儡、影剧之外,更有小说、讲史、谈经、合生等伎艺,称为说话四科,执此业者都称说话人,诸书所纪,稍有异词,兹为略表如次:
这四科当中自以小说、讲史二种与后来白话小说的发生有直接的关系,据周公谨《武林旧事》京师伎艺人条载,小说有蔡和以下五十二人,讲史有乔万卷以下二十三人,谈经有长啸和尚以下十七人,说诨话有蛮张四郎一人,吴自牧《梦粱录》亦谓“说话有四家,以小说为最盛”。可见小说与讲史两种实为评话四家中的主要部分。自残本《京本通俗小说》及《五代史评话》二书发现以来,于是小说与讲史的话本内容,已可考见其大概,要之与现在的大鼓说书相近似,小说讲史两种相同之点约有三:
(1) 二者话本都用白话俗语体;
(2) 二者都杂入诗词于引首结尾插证等处;
(3) 二者都是对于细琐事极力铺陈,于重大处轻轻放过。
因为二者相同之点颇多,所以到了元明由评话变为著述以后,便没有再行区别的必要,通通名之为小说了。但是在宋时二者所以区分的缘故,大概因为:
(1) 小说的材料多采当时民间流传的事迹;讲史的材料多取历史上的兴废战争的故事。
(2) 小说多是短篇,短时间可以讲完;讲史多是长篇,非长时间不能讲完。
因为这些小小的差别,所以二者在当时各别为科,现在分别叙述如次:
小说 在评话中为中坚的部分已如前述,据耐得翁《古杭梦游录》所纪,则当时小说一科又分三门:
(1) 说银字儿,如烟粉灵怪传奇之事
(2) 说公案,如搏拳提刀赶捍及发迹变态之事
(3) 说铁骑儿,如士马金鼓之事
此种小说于今年发现的《京本通俗小说》可以为例,通俗小说不知原为若干卷,今存卷十至卷十六凡七种,其目如次:
卷十 碾玉观音
卷十一 菩萨蛮
卷十二 西山一窟鬼
卷十三 志诚张主管
卷十四 拗相公
卷十五 错斩崔宁
卷十六 冯玉梅团圆
此种小说都是短篇,每篇各具首尾,与后来的短篇小说相近似,其材料多取当时民间口头流传的故事,其体裁各以诗或词为引首,中间转入本文,最后以一诗结尾,本文中间,亦多插诗词为证,本文之前,有的并引其他相似或相反的故事一段以为陪衬照映,例如拗相公一篇要说王安石的事迹,却先引周公与王莽两人的事做陪衬。冯玉梅团圆一篇,要说冯玉梅与范希周双镜重圆的故事,却先引徐信与其妻崔氏,刘俊卿与其妻王氏交互姻缘的故事以为照映。错斩崔宁一篇为要说明一个官人刘贵“酒后一时戏笑之言,遂至杀身破家,陷了几条性命”的故事,却先引了“一个少年举子魏鹏举因一句戏言,撒漫了一个美官”的故事来,“权做个得胜头回”,兹举之为例如次:
聪明伶俐自天生,懵懂痴呆未必真;
嫉妒每因眉睫浅,戈矛时起笑谈深。……
这首诗单表为人难处,只因世路窄狭,人心叵测,大道既远,人情万端,熙熙攘攘,都为利来;蚩蚩蠢蠢,皆纳祸去,持身保家,万千反复,……
这是本篇的引首,接下是引的另一故事衬托:
这回书单说一个官人,只因酒后一时戏笑之言,遂至杀身破家,陷了几条性命——且先引下一个故事来,权做个得胜头回。我朝元丰年间,有一个少年举子,姓魏名鹏举……上京应取……一举成名……除授京职……差人接取家眷入京,书上先叙了寒温及得官的事,后却戏写一行道“我是在京中早晚无人照管,以讨了一个小老婆,专侯夫人到京,同享荣华。”……魏生接书拆开来看了,只说道“你在京中娶了一个小老婆,我在家中也嫁了一个小老公,早晚同赴京华也。”魏生见了,也只道是夫人取笑的说话……这封家书一节,顷刻间传遍京邸,……把锦片也似一段美前程等闲放过去了,……
以上陪衬完了,接下才转入本文:
今日再说一个官人,也只为酒后一时戏言,断送了堂堂七尺之躯,连累了二三个人,枉害了性命,却是为着甚的,有诗为证:
世路崎岖实可哀,傍人笑口等闲开;
白云本是无心物,又被狂风引出来。
却说高宗时建都临安,繁华富贵,不减那汴京故国。去那城中箭桥左侧,有个官人姓刘名贵……与同浑家王氏,年少齐眉,后因没有子嗣,娶下一个小娘子姓陈,家中都呼二姐……却说刘官人驮了钱,一步一步捱到家中敲门,小娘子二姐闭了门在灯下打瞌睡,……那官人一来有了几分酒,二来怪他开得门迟了,且戏言吓他一吓,便道“说出来,又恐你见怪,不说时,又须通你得知,只是我一时无奈,没计可施,只得把你典与一个客人,又因舍不得你,只典得十五贯钱。若是我有些好处,加利赎你回来;若是照前这般不顺溜,只索罢了。”那小娘子好生摆脱不下,我须先去爹娘家里说知,沉吟了一会,款款的开了门出去,……不想却有一个做不是的,日间赌输了钱,没处出豁,夜间出来掏摸些东西,却好刘官人门首因是小娘子出去了,门儿拽上不关,那贼略推一推,豁地开了,捏手捏脚,直到房中……也是人急生智,被他掉起一斧,正中刘官人面门,扑地倒了……却说那小娘清早出了邻舍人家,挨上路去,行不上一二里,早是脚疼走不动,坐在路旁,却见一个后生……小娘子道,“告哥哥则个,奴家爹娘也在褚家堂左侧,若得哥哥带挈奴家同走一程,可知是好”……正行不到二三里田地,只见后面两个人脚不点地赶上前来,赶得汗流气喘,衣服拽开……后生道,“小人自姓崔名宁,与那小娘子无半面之识,……”众人那肯听他分说,……当下大娘结扭了小娘子,王老员外结扭了崔宁,四邻舍都是见证,一哄入临安府中来……当下众人将崔宁与小娘子死去活来拷打了一顿。可怜崔宁和小娘子受刑不过,只得屈招了,说是见财起意,杀死亲夫,劫了十五贯钱同奸夫逃走是实。左邻右舍都指画了十字,将两人大枷枷了,送入死囚牢里。……
本文完了,最后引一诗作结:
……有诗为证:
善恶无分总丧躯,只因戏语酿灾危;
劝君出语须诚实,口舌从来是祸基。
由上面的例子,可以看见小说体裁的一斑。但是《京本通俗小说》七种中《碾玉观音》《西山一窟鬼》《志诚张主管》《菩萨蛮》等四篇各以诗或词引首,诗词之后即接入正文,不用其他故事陪衬,篇末亦引诗作结,与前例大体相同。
近出《京本通俗小说》,虽系影印元人写本,然就篇中文字考察,可以定为南宋人作品,如:
《碾玉观音》篇云:绍兴年间,行在有个关西,延州延安府人,……
《菩萨蛮》篇云:话说大宋高宗绍兴年间,……
《西山一窟鬼》篇云:却说绍兴十年间,……
《拗相公》篇云:如今说先朝一个宰相……是北宋神宗皇帝年间一个首相,姓王名安石……后人论我宋元气都为熙宁变法所坏,……
《错斩崔宁》篇云:我朝元丰年间,……
《冯玉梅团圆》篇云:我宋建炎年间,……
由上举的这些例可以证明这些小说都是南宋的作品了。这七种小说中又有《错斩崔宁》《冯玉梅团圆》二种与钱遵王《也是园书目·戏曲部》所录宋人词话名目十五种中的《错斩崔宁》《冯玉梅团圆》二种名目恰恰相同,又钱目十五种中的《大宋宣和遗事》一种今存,内容属于讲史一类,其他十二种,目前虽不得见,想其内容亦当与通俗小说相近似,兹录其名目如次:
《灯花婆婆》 《女报冤》
《种瓜张老》 《小亭儿》
《紫罗盖头》 《小金钱》
《风吹轿儿》 《五阵雨》
《简帖和尚》
《西湖三塔》
这几种中《灯花婆婆》一种曾被罗贯中引入《水浒传》为致语,嘉靖中郭勋重刻《水浒》,始被删削(《水浒传全书发凡》)。大概这类的小说影响于后来的短篇小说极大。后来小说如《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拍案惊奇》《醉醒石》《今古奇观》等短篇都是模仿这类的作品。
讲史 一科据耐得翁《古杭梦游录》谓即讲说通鉴,汉唐,历代书史文传,兴废战争之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于讲史一科又分为二门:
(1) 说三分
(2) 说五代史
说三分即说三国时故事,李商隐《骄儿》诗云,“或谑张飞胡,或笑邓艾吃”。《东坡志林》云:“王彭尝云,涂巷中小儿薄劣,为其家所厌苦,辄与钱令聚坐,听说古话,至说三国事,闻刘玄德败,频蹙眉,有出涕者,闻曹操败,即喜唱快”云云。可见唐代末年三国已流行于民间,至宋已有说三分的评话普及于闾巷了。这种说话的原本虽不传,然明罗贯中所纂辑的《三国志演义》,虽曾经过许多人的润色,但其底本当然也是由唐宋说三分的故事递演下来的。
说五代史的话本近年出现的残本《五代史评话》,就是代表。残本《五代史评话》共分十卷,其目如次:
新编五代梁史评话二卷(下卷缺)
新编五代唐史评话二卷
新编五代晋史评话二卷
新编五代汉史评话二卷(下卷缺)
新编五代周史评话二卷
这种讲史的体裁,也是以诗为引首,次入本文,以诗作结,中间并插诗为证。材料则自每朝的初起,全盛,以至衰亡,按时叙述。于史书认为重大之处则轻轻抹过,于细小委琐处则极力铺陈,又杂诙谐诨词以供笑娱。而《梁史》上卷更从天地开辟,历代兴亡说起,直到隋炀帝荒淫无道,唐高宗夺了天下时止是为全书开篇,兹举为例如次:
诗曰:
龙争虎战几春秋,五代梁唐晋汉周;
兴废风灯明灭里,易君变国若传邮。
粤自鸿荒既判,风气始开,伏羲画八卦而文藉生,黄帝垂衣裳而天下治,作十三卦以前民用便有个弦木为弧,剡木为矢,做着那弓箭,威服乖争。那时诸侯皆已顺从,独蚩尤共着炎帝侵暴诸侯,不服王化,黄帝乃帅诸侯,兴兵动众,驱着那熊罴貔貅虎猛兽做先锋,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与蚩尤战于涿鹿之地,门经三合,不见输赢,有那老的名做风后,乃握机制胜,做着阵图来献黄帝。黄帝乃依阵布军,遂杀死炎帝,战胜蚩尤,万国平定。这黄帝做着个厮杀的头脑,教天下后世习用干戈。此后虞舜征三苗……汤伐桀,武王伐纣……刘季杀了项羽,立着国号曰汉……曹操篡夺献帝的位,立国号曰魏……在后司马懿也学他这局段篡了魏,隋杨坚篡了周,炀帝杀了父亲,淫了父妾,自立为帝,荒淫无度,靠他混一天下,张着锦帆,造着迷楼,一向与妃子游荡忘返,便饿馑荐臻,盗贼蜂起,都不顾着,邵康节有诗道是:
蝼蚁人民食土地,沙泥金帛悦姬姜。
这便是讲史的引首,以下入了正文,便自唐高祖李渊起兵入长安,杀炀帝,自立为帝至王仙芝倡乱,黄巢起事,朱温篡唐的故事。现在再引《周史》的正文一段为例:
诗曰:
五代都来十二君,世宗英特更仁明。
出师命将谁能敌,立法均田非徇名。……
且说梁唐晋汉周的五代,共得五十六年,大都有十二代人君,其间贤君之可称者几何?先儒曾说道,五代之君,周世宗为上,唐明宗次之,其余无足称者。且说周世宗才登大位之后,便遭那北汉主刘崇举兵伐丧,倘如冯道的说,则退然自怯,保守一方,待他诱致强虏,长驱而来,亦付之无可奈何而已。世宗天性英武聪明,锐意求治,愤然以亲征为第一事,是洞然见得大计之所系,不区区为儿女曹苟效目前计尔。世宗自怀州倍道疾驱,不旬月间已到泽州……
由以上例可见讲史话本内容的一斑了。讲史以叙述历史的事实为主,篇幅多属冗长,故事皆有连续性,故开篇常以天地开辟历代兴亡得失为引首。如《大宋宣和遗事》,本欲叙徽宗的荒淫及被掳的惨痛,其开篇亦述天地开辟,唐虞揖让,及夏桀、商纣、周幽、楚灵王、陈后主、隋炀帝、唐明皇,诸帝的荒淫无道,以至王安石变法祸国,都是引首,以下才转入徽宗用蔡京、童贯、王黼、高俅、朱勔之流,掌政权,信道士林灵素,幸娼妓李师师,然后有被掳之惨。《水浒传》,本来专叙述梁山泊故事,亦有楔子一篇,自赵宋开国说起,然后自太宗、真宗、仁宗、英宗、神宗、哲宗以至徽宗,乃入正文。这都是讲史的惯例。这类的话本,影响后来小说者极大,后来如《三国演义》《隋唐演义》《列国演义》等等都是模仿此等而作。
以上所述都是第二时期的现象,由说唱变为评话,因顺应听众的需要,于是说白由婢升作夫人,诗词由大国变为附庸了。但是由评话蜕变为著述的第三时期的现象又怎样呢?我们知道评话与戏剧之分,在评话仅有说唱,戏剧则于说唱之外,兼有动作的表演,其感动观众更为直接而确切,智识低浅的观众,其欢迎戏剧必更甚于评话,此势之必然者。金元以北人入主中国,文化较低,戏剧乘之勃盛,评话稍衰,好事者收辑各种话本,编辑之,润饰之遂变而为著述,其蜕化的痕迹,《水浒传》更为显然的代表。兹举《水浒·楔子》为例:
纷纷五代乱离间,一旦云开复见天。
草木百年新雨露,车书万里旧江山。……
话说这八句诗乃是故宋神宗天子朝中一个名儒姓邵讳尧夫道号康节先生所作,为五代残唐天下干戈不息,那时朝属梁,暮属晋,正是朱李石刘郭,梁唐晋汉周,都来十五帝,播乱五十秋,后来感得天道循环,向马甲营中,生下太祖武帝黄帝来……神宗十八年传位与太子哲宗,那时天下太平,四方无事,且住,若真个太平无事,今日开书演义,又说着些什么,看官不要心慌,此是楔子,下文便有,……
看了上例我们可以注意几点,(1) 有“话说”二字,可见《水浒传》原是说评的话本;(2) 有“开书演义”四字,可见水浒原是属于说话四家中的讲史科;(3)有“且住”二字,可以想见当时说话时亦必有一种乐器如鼓或他物为点板节拍之用也。因为《水浒》原是评话的话本,评话原由唱诗唱词变来,考原本《水浒传》中所留诗词颇多,只因浅陋的观众与读者特别欢迎说白,所以后来《水浒传》中的诗词,也被坊贾刊落去了。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云:
余二十年所见《水浒传》尚极足寻味,十数年来为闽中坊贾刊落,止录事实,中间游词余韵,神情等寄寓处一概删之,遂几不堪覆瓿,……
可见评话变为著述的最初,所留诗词颇多,后来坊贾为迁就浅陋的读者起见,将诗词刊落,专留事实,于是小说由诗词的痕迹遂渐渐泯灭了。这是第三期的现象。
五
说话四科中主要部分的小说、讲史,已分述如上了。现在要再研究四科的谈经与合生两科的情况:
谈经 据耐得翁《古杭梦游录》,吴自牧《梦粱录》所纪,谈经诨经说参请一科,即演说佛书参禅悟道等事。周公谨《武林旧事》诸色伎艺人条,载说经诨经有长啸和尚以下十七人,内有陆妙慧、陆妙静二女流。可见谈经皆僧人僧姑为之。其宗旨在有目的的宣传佛教教义,与其他职业的伎艺人徒以说话换取衣食者有别。故孟元老《东京梦华录》说话四科仅有小说讲诨话合生,而不载谈经一科也。但是此种谈经来源甚早,大概由于佛教的诵经与唱导两种方法中蜕变出来的。佛教经文,文字简洁,义蕴精深,自西域传到中国后,和尚们要宣传教旨,常把经文向群众宣读,所以极注重读经的方法。印度文字本来极重音韵,佛教经典,最初多是用韵文的唱体写的。所以读经的时候,容易哼出音调节拍出来。这种法子由西域传到中国,叫做转读。但是佛经的奥义,徒然诵读,尚不足叫人了解,于是不得不更进一步把经文翻译成通俗的韵文,于是有“俗文”“变文”的佛经唱本产生,如唐五代时的“维摩变文”之类的通俗唱本即是。由这种“俗文”“变文”的经文,蜕化到谈经的一条路上,是很自然的趋势。
诵经之外,佛教宣传的方法尚有一种唱导的制度。佛教中惯例,每当斋会的时候,夜静月明之际,常请名师大僧,升座,说法,“或杂叙因缘,或旁引譬喻”,“谈无常则令心形战栗,语地狱则使怖泪交流,征昔因则如见往事,核当果则已示来报,谈怡乐则情抱畅悦,叙哀戚则泪洒含酸”。像这样的唱导乃是佛教宣传方法的一大进步,口讲指画,形容惟肖,不但使听众容易懂得,而且使听众容易感动,容易增加信仰心。由这种唱导的制度蜕化到谈“参禅悟道”的“说参讲”的一条路上,又是很自然的趋势了。(佛教的诵经方法与唱导制度,详见慧皎《高僧传》、道宣《续高僧传》,胡适之先生《白话文学史》第十章引释颇详可参考)
至于佛经本身对于后来白话小说产生的影响也很大。佛经中如《佛所行赞》《佛本行经》都是长篇韵文的释迦牟尼传,《普曜经》也是用散文兼杂韵文体叙释迦牟尼一生的故事。至于《维摩诘经》《思益梵天所问经》等都是半小说半戏剧体的长篇故事,尤以《须赖经》一类的经文更是近于小说的作品。他如小乘律中如《四分律》《十二分律》《十诵律》等,其中引用带小说意味的故事以解说经文的更多。大概佛教义蕴精深,了解非易,所以佛家宣道说法,多是先诵一段经文,次便引一段故事以证释经文,最后以一喝作结。著书说法的,亦复如是。后来说话人的讲说故事,大都先引一首或几首诗词,次便接入故事本文,最后引一诗作结,其体裁结构亦大体相似。可见佛教的经文及宣传方法,都于白话之发生有极大的影响。
合生 是说话四家中较特殊的一科。他的表演不但有说有唱而且有舞蹈,似为杂剧中的一门。故周公谨《武林旧事》京师伎艺人条,于杂剧、傀儡、影戏之外,仅列小说、演史、谈经、诨话四科而无合生。我疑心,合生当包括在周氏所列杂剧之中。按合生亦来自外国,起源在唐中宗时,《唐书·武平一传》云:
……宴两仪殿,帝命后兄光禄卿婴监酒,婴滑稽敏给,召学士嘲之,婴能抗数人。酒酣,胡人袜子何懿等唱“合生”,歌言浅秽,欲夺宋廷瑜赐鱼。平一上书谏曰,伏见胡乐施于声律,本备四夷之数,比来日益流宕,异曲新声,哀思淫溺,始自王公,稍及闾巷,妖伎胡人,街童市子,于御座之前,或言妃主情貌,或列王公名质,咏歌舞踏,名曰“合生”……
又高承《事物纪原》引此云:
……比来妖妇胡人于御座之前……咏歌舞踏,名曰合生……即合生之原起于唐中宗时也,今人亦谓之唱题目,……
由上例看来合生是说唱与舞踏并重的,其源来自外国,唐中宗时入中国,后人谓之唱题目。按陶宗仪《辍耕录》载金人院本名目六百九十种中有题目院本二十种,疑即合生一类的唱本。
我很疑心,中国戏剧之有脚本,与白话小说之有话本当系同时,其内容初亦无甚分别。换句话说,就是在唐宋之际,小说与戏剧不但同源,他们的底本的写定多系同时而且他们底本的内容也是相差不远的。陶宗仪《辍耕录》所载金人院本六百九十种中,有一部是戏剧的脚本(其中唱本仅十分之一),也有一部分是小说的话本(其中十分之九是话本),虽原书不存,无从考定,但这种假设也并不是毫无佐证的:
《事物纪原》云:仁宗朝,市人有能谈三国事者,或采其说加缘饰作影人……
《梦粱录》影戏条云:其话本与讲史书者颇同。
可见影戏、傀儡之类,源出讲史,其脚本即采自讲史的话本而略加点窜者。现在社会流行的影戏、傀儡犹存遗意,大抵演述历史的故实,其脚本或采《三国演义》或采《西游记》,或《隋唐演义》等等亦可证戏剧与小说同源者实多。又钱遵王《也是园书目》把宋人词话十五种列入戏曲部,王静安师《曲录》因之,宋人的所谓“诗词”“词语”都是评话的话本,《错斩崔宁》《冯玉梅团圆》及《宣和遗事》三种皆其明证,而钱遵王列入戏曲部,想亦宋代戏剧脚本与小说话本无甚分别之证也。
(原载于1928年10月《国立中山大学语言历史学研究所周刊》第5集第5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