鞑靼起源考

鞑靼起源考

一、引 言

鞑靼一名之见于中国记载者,普通虽多指蒙古民族而言,然西人记载之所谓Tatar或Tartar(即鞑靼之对译)则多有以指中国北方诸族之通称,亦有以指亚洲北方诸族之总称者。且元初蒙古民族之一部有名塔塔儿者,当亦鞑靼一语之异译。是则鞑靼一名之内容,实含有下列四义:

一、 最广义——亚洲北方诸民族之总称;

二、 较广义——中国北方诸民族之总称;

三、 较狭义——蒙古民族之别称;

四、 最狭义——蒙古民族之一部塔塔儿之专称。

因取义之广狭不同,而名称之内含自当随之而异,故论鞑靼者不可不先定其范围也。兹篇所谓鞑靼,盖取第三义,亦即中国记载普通所用以为蒙古民族之别称者是也。

鞑靼民族至成吉思汗出而统一漠北,子孙继之,遂南并中国,西侵欧洲,以造成空前之一大国,有如世界史上之一大飓风。

此必有其民族之特质,与其悠久之历史,而非能骤盛于一旦也。然关于鞑靼民族之来源问题,从来中国记载虽有靺鞨(宋白、欧阳修),突厥(《蒙鞑备录》《新元史》),铁勒(《朔方备乘》)等诸说。然皆但言其然,而未尝言其所以然。且诸说又皆互相抵触,未足令人置信。近世东西学者之治东亚史者,对此问题虽亦有种种疑议,而卒未得一定论。如英国汉学家巴克(Parker)氏以为:鞑靼民族为乌桓之遗类;鞑靼一语为乌桓大人“搨顿”之异译(见巴克氏著《鞑靼千年史》)。然搨顿为魏武帝所灭,当西历一世纪时,而鞑靼之名之见于记载者则最早亦不过当西历六世纪之时,前后相距凡五六百年之久。巴克氏但因搨顿之名与鞑靼一语偶相近似,而无其他历史上之佐证,即遽认为同一名称之异译,似非妥实之论也。且鞑靼果为乌桓之苗裔,则鞑靼之名其近邻之契丹当知之最先。然据胡峤《陷虏记》所述,则似契丹人至后周之世犹不知有鞑靼之名,宁不可怪!是知巴克氏之说未足为定论也。日本箭内亘博士著《鞑靼考》,虽曾驳斥宋、欧二氏靺鞨说之非是,然亦未尝详论其民族来源。故此问题迄今犹未得相当解决也。

二、鞑靼与柔然

a. 鞑靼民族为柔然之苗裔。

b. 鞑靼为大檀之异译。

然则此鞑靼民族果何自而来耶?余于此问题久经研索之后,乃得一种较近事实之假定,以为达靼民族者,柔然之遗类,而达靼之名则大檀之异译也。据《宋书》(卷九五)《索虏传》末附《芮芮虏传》云:

自索虏破慕容蛮马二万余人,攻围义阳,据有中国,而芮芮虏有其故地,盖汉世匈奴之北庭也。芮芮一号“大檀”,又号“檀檀”,亦匈奴别种;自西路通京师三万余里,僭称大号,部众殷强。岁时遣使诣京师,与中国抗礼,西域诸国焉耆、鄯善、龟兹、姑墨、东道诸国并役属之。无城郭,逐水草畜牧,以毡帐为居,随所迁徙,其土地,深山则当夏积雪;平地则极望数千里,野无青草;地气寒凉,马牛龁枯啖雪,自然肥健。国政疏简,不识文书,刻木以记事。其后渐知书契,至今颇有学者。去北海千余里,与丁零相接。常南击索虏,世为仇雠;故朝廷每羁縻之。

案此文中所见之芮芮虏即柔然之异译。南朝诸史、《宋书》而外,如《南齐书》《梁书》等皆译作芮芮;而北朝诸史如《魏书》则译作蠕蠕;《周书》《隋书》等则皆译作茹茹,其声音皆互相近似。实皆同名之异译也。此芮芮虏又号“大檀”“檀檀”二名,语形与鞑靼之名既互相酷似;而芮芮之住地为汉世匈奴之北庭,此又与达靼民族之地望殆全然相同也。故谓大檀或檀檀为鞑靼之前身,自非无理之举矣。《魏书》(卷一百三)《蠕蠕传》记其国号起源云:  

蠕蠕,东胡之苗裔也,姓郁久闾氏。始神元之末,掠骑有得一奴,发始齐眉,忘其本姓名。其主字之曰“木骨闾”。“木骨闾”者,首秃也。“木骨闾”与“郁久闾”声相近,故子孙因以为氏。木骨闾既壮,免奴为骑卒。穆帝时坐后期当斩,亡匿广漠溪谷间,收合浦逃得百余人,依纯突邻部。木骨闾死,子车鹿会雄健,始有部众,自号“柔然”。而役属于国(指后魏)。后世祖以其无知,状类于虫,故改其号为“蠕蠕。”

案上文记柔然之号,始于车鹿会,为彼民族之自称,自当含嘉祥之义。而蠕蠕之称,则为元魏世祖(即太武帝托拔焘)以其无知,始加彼以此不祥之号。然蠕蠕与柔然声音相类似,当系托拔焘时北魏特选此不祥二字译彼(柔然)国号,以轻侮之故也。而南朝诸史如《宋书》《齐书》《梁书》等之作“芮芮”,北朝诸史如《周书》《隋书》等之作“茹茹”,亦皆各选类似之音以译柔然一名,特未尝如北魏之含轻侮之之意耳。

至上文所记柔然始祖木骨闾之故事,谓木骨闾曾于北魏始祖神元皇帝托拔力微之世为奴,至穆帝托拔猗卢之世坐后期当斩云云,则当系一种传说,而非可信之史实。盖魏始祖神元皇帝托拔力微当魏元帝景元二年(西二六一年)曾遣子入贡(《通鉴·魏纪》),历文帝沙漠汗,章帝悉鹿,平帝绰,思帝弗,昭帝禄官,桓帝猗迤,而至穆帝猗卢,凡历八世。木骨闾一人所享之寿命,未必能有如此之长。此种传说,想系托拔魏尊己抑人之所为者,未足令人置信也。又上文记柔然为东胡之苗裔,而南朝诸史如《宋书》等则皆称芮芮为匈奴别种,此问题颇觉复杂,当于拙稿《柔然考》详之。

柔然自车鹿会后,历吐奴傀,跋提,地粟袁,缊纥提,四世而至社仑,其国始强盛,《魏书》云:

社仑远遁漠北,侵高车,深入其地,遂并诸部,凶势益振。北徙弱洛水,始立军法。……无文记,将帅以羊屎粗记军数,后颇知刻木为记。其西北有匈奴余种,国尤富强。部帅曰拔也稽,举兵击社仑,社仑逆战于頞根河,大破之。后尽为社仑所并,号为强盛,随水草畜牧。其西则焉耆之地,东则朝鲜之地,北则渡沙漠,穷瀚海,南则临大迹。其常所会庭则敦煌、张掖之北。小国皆苦其寇抄,羁縻附之。于是自号丘豆伐可汗。

由上文所记,可见社仑之时,柔然之强盛为如何。案社仑自称可汗,当魏太祖(道武帝托拔珪)登国九年(西三九四年)。魏太宗明元帝托拔嗣之时社仑死,其弟斛律继之。斛律兄子步鹿真杀斛律而自立。社仑季父仆浑之子大檀,又杀步鹿真而自立。《魏书》云:

初,高车叱落侯者叛其渠帅,导社仑破诸部落。社仑德之,以为大人,步鹿真与社仑少子社拔共至叱落侯家,淫其少妻。少妻告步鹿真以叱洛侯举大檀为主,遗大檀金马勒为信。步鹿真闻之,归发八千骑往围叱洛侯。叱洛侯焚其珍宝,自刎而死。步鹿真遂掩大檀。大檀发军执步鹿真及社拔,绞杀之,乃自立。大檀者,社仑季父仆浑之子,先统别部,镇于西界,能得众心。国人推戴之,号牟污纥升盖可汗,魏言“制胜”也。

由上文所记,可见“大檀”原为社仑之弟大檀个人之私名。大檀原为柔然西部镇帅,因能得众心,国人推戴,遂为可汗。于是个人之私名,遂亦随之扩大而成国号矣。大檀在位时代正当北魏太宗泰常至世祖神麚年间(西四一六至四三一年)。是知柔然之号大檀,号檀檀,必始于大檀在位以后矣。

三、鞑靼与突厥

a. 达靼之名乃突厥人呼对其邻民族之称。

b. 突厥徙居金山正大檀在位之时。

c. 达靼之名始见于突厥碑文。

d. 达靼之始见汉籍(黑车子达靼)由于回鹘人(突厥种)之介绍。

e. 达靼之再见汉籍(阴山达靼)由于沙陀突厥之介绍。

柔然民族自号柔然,南朝诸史译为“芮芮”,北朝诸史译为“茹茹”,《魏书》译为“蠕蠕”,皆得其声音之近似耳。至大檀之名(一作檀檀),则原为大檀个人之私名,何以竟扩大而为国号耶?此必非无故而然也。据吾人考究之结果,则以大檀个人至之称为柔然国号者,殆出于突厥人也。盖突厥原居平凉,大檀在位之时,始西北徙居于柔然西界之金山地方,为柔然铁工。而大檀镇西界时,又能得众心,被国人推戴。故其远徙而来之新民族突厥,遂只知有大檀,而不知有柔然矣。《隋书·突厥传》云:

突厥之先,平凉杂胡也,姓阿史那氏。后魏太武(即世祖托拔焘)灭沮渠氏,阿史那以五百家奔茹茹,世居金山,工于铁作。金山状如兜鍪,俗呼兜鍪为“突厥”,因以为号。世臣茹茹至大叶护,种类渐强。

由上文所记,可知突厥之徙居柔然,正当魏太武帝(世祖)托拔焘之世(始光元年即西四二四),而大檀在位恰与魏世祖托拔焘同时。《魏书》云:

太宗崩,世祖立。大檀闻之大喜,始光元年秋乃寇云中。世祖亲讨之,至云中。大檀骑围世祖五十余重。骑逼马首,相次如堵焉,士卒大惧。世祖颜色自若,众情乃安。

由上文所记,可见大檀乘魏太宗明元帝托拔嗣之丧,世祖太武帝托拔焘新即位之时,大举南征。故魏世祖恶其相逼,而改其号为“蠕蠕”以侮之。而突厥亦适于此时西北徙于柔然西界,因大檀之能得众心,遂竟以大檀个人之名为柔然国号矣。《宋书·索虏传》末《芮芮传》所云芮芮一号大檀,又号檀檀者,盖亦本之于突厥也。

达靼之名见于记载最古者,乃不在中国,而在突厥。当前清光绪间,俄人于外蒙古鄂尔坤河(Orkhon R.)附近发现突厥碑三种:其一曰阙特勤碑文,凡四面,三面皆突厥文;惟一面为汉文,乃唐玄宗开元二十年御制之文。其东面之突厥文字中,有关于达靼之记事二则。兹禄其译文如左:

突厥阙特勤碑文之一节云:

悲泣者,前方日出处勇猛之沙漠之民Tabga, Tüpüt, Apar, Aprim, Kirghiz,三姓Kurikan,三十姓Tatar, Kytai, Tatabi之民来悲泣也。

其又一节云:

右则Tabga之民敌也。左则Baz可汗九姓Oguz之民敌也。Kirghiz, Kurikan,三十姓Tatar, Kytai, Tatabi,之民皆敌也。

此碑文所举诸国之名,盖谓阙特勤之时,修睦邻封。故其死后,四邻敌国之民亦皆来悲泣,以示阙特勤之贤明也。碑文中之突厥文字经丹麦学者汤姆孙(Wilhem Thomsen)氏之研究,始创通共读。其部族之名之已经考释者如Tabga之译言“唐家子”,或“托拔”,Oguz之译言“回鹘”,Kirghiz之译“黠戛斯”(“结骨坚昆”),Kurikan之译言“骨利干”,Kytai之译言“契丹”,Tatabi之译言“奚或霤”,皆经多数学者之考证。而Tatar之为“达靼”之对译,则又东西学者之所公认而毫无疑义者也。

然此碑之汉文一面,乃唐玄宗御制碑文。文中仅“有北变眩雷之境,西邻处月之郊。”二句中举其邻封“眩雷”“处月”二名而已,其他如Tatar等国之名皆不见之。似当时中国犹不知有Tatar之名者。抑且不但此时,迄于唐德宗贞元年间(西七八五至八〇四)宰相贾耽撰《入四夷道里记》,考方域道里之数最详。其所记自中国边境入四夷之道凡七,凡从边州入四夷,通译于鸿胪者莫不毕记。然其第四道,记自中受降城通回鹘道一章,记当时外蒙古地方各民族之名称地望,如骨利干、都播、坚昆、室韦、鞠、俞折、大汉、骨师国等皆有之,而亦不见鞑靼之名,亦似中国至此时犹不知有鞑靼之存在者。中国记载之有达靼事迹者,实始见于唐会昌间李德裕之《一品集》,《一品集》(卷五)有赐回鹘嗢没斯特勒等诏书,其末节云:

秋热,卿及部下诸官并左相阿波兀等部落,黑车子达怛等,比平安好。

又《一品集》(卷八)有《代刘沔与回鹘宰相颉于伽思等书》云:

纥扢斯专使将军踏布合祖云,发日纥扢斯即移就合罗川,居回鹘旧国,兼已得安西北庭达怛等五部落。

此为鞑靼见于汉籍之始。而此达怛之名之始见于中国,乃由于回鹘人所介绍而来。盖回鹘为黠戛斯所破,乌介可汗率残部南遁,又为中国所制,乃依托黑车子达怛以图存。其后黑车子达怛卒受中国利诱,募杀乌介。因是而黑车子达怛之名亦传入中国。此黑车子达怛与《辽史》所见之黑车子室韦为同一部族之二名。其详具见拙稿《室韦考》(《辅仁学志》第二卷第二期),兹不赘及。要之,达怛之名既始见于突厥碑文,而达怛之名之始见于中国记载,又由于回鹘人之介绍;回鹘亦突厥种也。

鞑靼之再见于汉籍,则由于沙陀突厥之介绍。盖沙陀李克用父子为吐浑、赫连铎等所败,尝往依达靼。后李克用入关讨黄巢,达靼皆从征有功。由是达靼之名乃大显于中国。《旧唐书·僖宗纪》广明元年条云:

六月,代北行营招讨使李琢,幽州节度使李可举,吐浑首领赫连铎等,讨李克用于云州。……李克用部下皆溃,独与国昌及诸兄弟北入鞑靼部。……中和元年,二月,陈景思遣使诣行在,请敕李克用父子,令其讨贼以赎罪,从之。三月,陈景思赍诏入达靼,召李克用军屯蔚州。克用因大掠雁门以北。

又《旧五代史》《唐书·武皇纪》云:

广明元年春,天子复命元帅李琢率兵数万屯代州。……六月,李琢引大军攻蔚州,献祖(李国昌)战不利。乃率其族奔于达靼部。居数月,吐浑赫连铎密遣人赂达靼,以离间献祖。……俄而黄巢自江淮北渡。武皇(李可用)椎牛洒血,飨其酋长。酒酣,谕之曰:“余父子为贼臣谗间,报国无由。今闻黄巢北犯江淮,必为中原之患。一旦天子敕宥,有诏征兵,仆与公等南向而定天下,是予心也。……安能终老沙堆中哉!公等勉之!”达靼知无留意,皆释然无间。……中和元年,李友金发五百骑赍诏召武皇于达靼。武皇即率达靼部万人趋雁门。……中和二年,八月,献祖自达靼率其族归代州。十月,武皇率忻代蔚朔达靼之军三万五千骑赴难于京师。

案上文所记,沙陀李克用父子为吐浑赫连铎等所败,往依达靼;达靼善待之。后李克用为节度使,破黄巢,达靼从征有功,乃大显于中国。此可见达靼之最初见于汉籍,又系由沙陀突厥之介绍,至为明白也。要之,达靼之名既始于突厥碑文,而其最初介绍至中国者又由突厥种之回纥人及沙陀人。是则鞑靼之名,其为突厥民族对其近邻蒙古民族所用之称呼也,彰彰明矣。

四、达靼与室韦

a. 阴山达靼与阴山室韦混称。

b. 黑车子达靼与黑车子室韦混称。

c. 大室韦(大檀室韦之略)乃柔然遗种。

唐末阴山鞑靼与沙陀李克用父子之关系遂使达靼之名大显于中国。至辽末金初,而此阴山达靼助辽天祚帝抗金之事,亦为辽金史上一重要之史实。《三朝北盟会编》(卷二十一)引史愿《亡辽录》云:

保大四年,天祚得大石林牙,又得阴山鞑靼毛割石兵;自谓得天助,谋出兵收复燕云。大石林牙力谏,……不从。

此外,《东都事略》卷百二十四《辽录》,《大金国志》卷三《太宗纪》,马扩《茅斋自序》,及《续通鉴长编纪事本末》卷百四十三等所纪此事,大略相同。惟《契丹国志》卷十二及《辽史》卷二十九《天祚纪》所记事实,虽大体相同。而阴山鞑靼之名则作阴山室韦。《辽史·天祚纪》云:

天祚既得林牙耶律大石之归,又得阴山室韦谟葛失兵,自谓得天助,谋再出兵收复燕云。大石林牙谏曰,“……非计也!当养兵待时而动,不可轻举。”不从。

此节与《契丹国志》所记相同,当系取材于《国志》。此所谓阴山室韦,亦明即《亡辽录》等之所谓阴山达靼。此达靼与室韦混称之一显例也。

又《辽史》记辽属国中有黑车子室韦国。此黑车子室韦国在辽太祖耶律阿保机之开国史上,颇有重大关系。盖阿保机于唐末辽初大张其国势,而尚未南侵中国之前,于五六年之间,对此黑车子室韦国之征讨不下十次。而辽太祖元年二月之役,降其八部。则此黑车子之为当时大国可知。此黑车子室韦亦有作黑车子达怛者。前文所引李德裕文集(卷五)有《赐回鹘嗢没斯特勒等书》,书末云:

秋热,卿及诸部下诸官并左相阿波兀等部落,黑车子达怛等,比平安好。

此黑车子达怛与《辽史》之黑车子室韦当为同一国名之二称也。

案胡峤《陷虏记》云:

黑车子善作车帐。……契丹之先,常役回纥,后背之,走黑车子,始学作车帐。

此可见阿保机之先,契丹国尚有依托黑车子国之事。而契丹曾役属回纥之事,又见王延德之《纪行》。王延德《使高昌纪》云:

传曰:契丹旧为回纥牧羊。达怛旧为回纥牧牛。回纥走甘州,契丹、达怛遂各争长攻战。

此可见契丹与达怛原同为回纥属国,回纥衰而契丹、达怛始互争雄长。此与契丹争雄之达怛,殆即指黑车子而言之。盖契丹曾有依黑车子学作车帐之事。故契丹强盛之后,黑车子不肯屈居其下,而与之互争雄长。故阿保机南向而取中原之先,必先除此障碍而甘心。故于五六年间,征伐至七八次之多,必至得其降服而后已也。此为达怛与室韦混称之又一例也。

由上述二例,可见达怛与室韦混称,乃可信之史实。然此中关系如何,亦有进而寻究之必要。案柔然灭于突厥。齐天保三年,柔然主敕连头兵豆伐可汗阿那瑰为突厥伊利可汗土门所破而自杀,其子庵罗辰等并拥众奔齐。天保五年以后,复累为突厥所破。西魏恭帝二年(西五五五),率部千余奔关中。突厥既恃兵强,又藉与西魏和好,恐其遗类依凭大国,故使译相继,请尽杀以甘心。周文帝议许之,遂收蠕蠕主以下三千余人付突厥,于青门外斩之。此可见突厥之灭柔然于柔然遗类不稍宽容之情况。然突厥所欲杀而且能杀者,特柔然之王室及贵族数千人已耳。而柔然若干万之民众,突厥不能尽杀也。当齐天保五年四月,齐文帝亲讨柔然时,犹为柔然别部数万所围困。又是年六月,柔然率部众东徙将南侵,又为齐文宣帝所邀击而远遁。然柔然既为突厥所灭,突厥原居柔然西界。突厥强盛,东向以侵柔然。是故柔然亦惟有东向移避之一法。其王室贵族之向东南移避者,既为周文帝所尽杀。其遗类之东徙者,又为齐文宣帝所邀击。故其余众舍向东北迁避外,别无他途也。

柔然之东北界为室韦国。室韦为鲜卑之遗类,自后魏始闻于中国,本名失韦,原不过兴安岭东嫩江流域为限之一小国。其国界所至,南界勿吉国,东界豆莫娄国,西界乌落侯国、地豆于国。(其详见拙稿《室韦考》,《辅仁学志》第二卷第二期)。至隋代而失韦国之范围乃骤然扩大及于兴安岭西之额尔古讷河流域,及俱轮泊南北等地。《隋书·契丹传》末附录《室韦传》云:

契丹之类也,在南者为契丹,在北者号室韦。分为五部落,不相总一,所谓南室韦,北室韦,钵室韦,深末怛室韦,大室韦。……南室韦在契丹北三千里,土地卑湿,渐分为二十五部落。……南室韦北行十一日至北室韦,分为九部落,绕吐纥山而居。……又北行千里至钵室韦,依胡布山而住,人众多于北室韦,不知为几部落。……从钵室韦西南行四日至深末怛室韦,因水为号也。……又西北数千里至大室韦,径路险阻,言语不通。……北室韦时遣使贡献,余无至者。

案上述五部室韦中,惟北室韦常与中国贡使往来,余均不通。可见北室韦即魏代兴安岭东嫩江流域之失韦国本部。盖失韦国自后魏武定二年遣使贡方物,迄武定末贡献相寻(《魏书·失韦传》),隋开皇、大业中并遗使贡献(《通典·室韦传》);而其他则为魏以后新增附之部族,故未尝入贡也。此五部中之钵室韦居兴安岭附近。盖此部落所居之胡布山,即今之兴安岭伊勒呼里岭南之格尔布山之异译也。至南室韦即俱轮泊南之诸部落之总名。大室韦即俱轮泊北额尔古讷河流域诸部落之总名。观下引之文可知。《旧唐书·室韦传》云:

今室韦最西与回纥接界者,乌素固部落,当俱轮泊之西南;次东有移塞没部落;次东又有塞曷支部落;……次又有和解部落;次东又有乌罗护部落。……乌罗护之东北二百余里,那河之北,有古乌丸之遗人,今亦自称乌丸国。其北大山之北,有大室韦部落,其部落傍望建河居。其河源出突厥东北界俱轮泊;屈曲东流,经西室韦界;又东经大室韦界;又东经蒙兀室韦之北,落俎室韦之北;又东流与那河、忽汗河合;又东经南黑水靺鞨之北,北黑水靺鞨之南;东流注于海。

案上文中之黑水,即今黑龙江;望建河即今额尔古讷河;那河即今嫩江;忽汗河即今瑚尔哈河(牡丹江);俱轮泊即今呼伦泊;皆具见拙著《室韦考》(《辅仁学志》第二卷第二期),兹不赘及。兹所欲知者,惟大室韦等部居俱轮泊北之望建河流域,乌素固等部居俱轮泊之南是也。至唐中业以后,室韦之居地更有以俱轮泊为中心之势。贾耽《入四夷道里记》云:

回鹘有延侄伽水,一曰延特勒泊。……泊东北千余里有俱轮泊。泊之四面皆室韦。

此可见室韦之居地,有逐渐西向扩展之势,故甚明也。案后魏之失韦国原以兴安岭东之嫩江流域为限,而隋代之南室韦、大室韦则已在兴安岭西之俱轮泊南北。何以隋代兴安岭西忽然骤加如许之室韦部族耶?隋代之室韦民族何以能发展至如是之速耶?是必不能无故矣。

余尝细绎其故,以为隋代室韦骤然扩大之原因,隋代兴安岭西骤然增加许多室韦部族之故也。盖由于柔然亡国后其遗民东北移避而附于室韦之故也。大室韦乃大檀室韦之略称,亦即大檀之苗裔也。观大室韦既与室韦语言不通,是此部族之绝非魏代失韦国之同族也,固甚明矣。盖柔然为突厥所灭,其遗族(王室贵族)之东南奔北周者数千人,既尽为北周所杀;其别部之东徙者又为齐文宣所邀击;故其遗类(民众)之东北奔赴室韦者,皆自称室韦,以避突厥人之耳目。《魏略·鲜卑传》云:

匈奴北单于遁逃后,余种十余万落,诣辽东杂处,皆自号鲜卑。

又《后汉书·鲜卑传》云:

和帝永元中,大将军窦宪遣右校尉耿夔击破匈奴。北单于逃,走鲜卑,因此转徙据其地。匈奴遗种留者尚有十余万落,皆自号鲜卑。鲜卑因此强盛。

由上文所记,可见鲜卑之骤然强大,由于匈奴遗民之归附;隋代室韦民族之骤然扩大,亦犹是也。

然则达靼与室韦之混称,则又何耶?曰:柔然遗民之东北室韦者,皆自称曰室韦。契丹与室韦同类,故称此等新附之室韦曰室韦,如黑车子室韦、阴山室韦等名,皆仅见于《辽史》《契丹国志》是也。突厥与大檀之关系较为密切,既以大檀为柔然民族之通称;柔然亡后,其遗民之东附室韦者,虽自称室韦,突厥人对之则或称之为大檀室韦(即大室韦),或仍单称之曰大檀。音讹而为檀檀,又讹又为达怛。此鞑靼之名之所以始见于突厥碑文,而黑车子达怛、阴山达靼之名亦由于突厥族人之介绍,始显于中国也。

五、结 言

总上所述,达靼民族为柔然之苗裔。此民族本自号柔然,而突厥人则称之曰大檀,音讹而为达靼。柔然为突厥所灭,遗民东附室韦。突厥衰而达靼乃渐蕃息。回纥盛时,达靼与契丹同役属之。回纥衰,达靼与契丹各争雄长,南徙内地。契丹盛时,达靼首当其冲,被迫北徙。契丹衰亡,达靼多有助之者。女真盛时,鞑靼雄据漠北。至女真衰而成吉思汗乃统一漠北,子孙继之,遂南并中国,西侵欧洲,以造成一大帝国。其成功之速,虽足惊人,然亦因其民族之特质渊源有自,非偶然也。

(原载于1932年6月《国立北京大学国学季刊》第3卷第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