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卑语言考

鲜卑语言考

一、 导 言

古代史家多认鲜卑为黄帝之裔,如《魏书》卷一云:

昔黄帝有子二十五人,或内列诸华,或外分荒服。昌意小子受封北土,国有大鲜卑山,因以为号。

《晋书》卷百八《慕容廆载记》云:

共先有熊氏之苗裔,世居北夷,邑于紫蒙之野,号曰东胡。其后与匈奴并盛,控弦之士二十余万,风俗官号与匈奴略同。秦汉之际为匈奴所败,分保鲜卑山,因以为号。

案以鲜卑为黄帝之裔,正与以匈奴为夏后之裔同例,其为附会伪托,固不待论。惟鲜卑族出东胡,古来史籍所记无异议。近年丁谦氏著《历代外国传地理考证》,以匈奴、鲜卑、乌斯为塞北三大种族,而东胡不过鲜卑族这一支云云,其为谬误,稍有近世人种学知识者皆能道之,亦不待辩。至东胡民族之果属今通古斯种抑或属今蒙古种,则近代东西学者之间,意见犹未一致。自法国支那学者勒米萨特(Abel Remusat)氏于1820年(嘉庆二十五年)著《鞑靼语言考》(Reserches sur les langues Tartares),首倡东胡即通古斯(Tunguse)之对音之说,并谓通古斯乃此民族之自称,而东胡者汉人翻译此名称时,既译其音,兼取其义,以示此民族所处之方位者也云云。同时德国支那学者克拉布罗多(Klaproth)氏于1831年(道光十一年)著《亚洲方言汇书》(Asia Polyglotta),亦主东胡即通古斯之对音之说,而惊通古斯一名起源之早。其后英国支那学者巴克(Parker)氏于1895年(光绪二十一年)著《鞑靼千年史》(A Thousand years of the Tartars),谓东胡者指东方之胡而言,乃汉人称朝鲜满洲人之总名。通古斯一语为土耳其语豕之义,盖土耳其种之匈奴人闻汉人呼其东邻之人曰东胡,其间适与彼民族(匈奴)语称豕曰通古斯者相近似,故即称东胡族曰通古斯以侮之。如或不然,则必系匈奴人因其东邻之人喜食豕肉,故称之曰通古斯以侮之,汉人闻其语而音译之曰东胡云云。后此学者赞成此种理论者颇居多数。

惟德国地理学者力特(Ritter)氏著《亚细亚志》(Erdekunde von Asien),其第七编中提出不赞成“东胡”即“通古斯”之对音之说,谓古之东胡乃东方之胡(Ostliche Barbaren),实包括通古斯与蒙古二种之泛称,不独指通古斯族而言云云。其后日本白鸟库吉氏著《东胡民族考》(载于《史学杂志》),始提出东胡民族为蒙古族及通古斯族之混合种之说。鸟居龙藏氏又著《东蒙古之有史以前》一篇,亦主东胡属蒙古种之说。至今两说之间,犹未至成定论之时也。

二、 鲜卑族国号人名考释

1. 释鲜卑

鲜卑为汉代东胡苗裔之一国名。此鲜卑一语之起源,有谓因鲜卑山而得名者,如《魏志》卷三十引《魏书》云:

鲜卑亦东胡之余也,别保鲜卑山,因号焉。

《后汉书·乌桓鲜卑传》云:

鲜卑者,东胡之支也,别依鲜卑山,故因号焉。

或见鲜卑民族原属东胡,东胡为匈奴所破,此民族别保鲜卑山,遂以为号。杜佑《通典》边防部北狄鲜卑条云,“鲜卑亦东胡之支也,别依鲜卑山,因号焉。”注云,“今在柳城郡界。”是鲜卑山之位置,亦颇明了。然《通典》又云:

柳城有鲜卑山,在县东南二百里棘城之东。塞外亦有鲜卑山,在辽西之北一百里。未详孰是。

据此则鲜卑山之位置,杜佑时已有二说并存,莫能定其孰是。自后《太平寰宇记》诸书皆两仍其说。《热河志》六八鲜卑山条亦作不定之辞,其说谓:

《一统志》原本据《后汉书》,鲜卑以季春月大会于饶乐水上,谓辽之中京大定府在饶乐水南,则古鲜卑山当相去不远。饶乐水为今英金河,流经赤峰、建昌、朝阳三县地,则鲜卑山究难据以审定了。

是《热河志》亦无定说。又《读史方舆纪要》十八直隶青山条又有鲜卑山即青山之说:

旧志,柳城东二百里有鲜卑山,东胡因以为号。或曰,鲜卑山即青山。

又云:

青山在营州东南,《通典》徒河县青山在柳城东百九十里。

据此则鲜卑山即青山,其位置已明。但《旧唐书》一九九《契丹传》云:

臣本突厥,好与奚斗,不利则遁保青山及鲜卑山。

是鲜卑山与青山明为二山,不可混同。又《蒙古游牧记》科尔沁右翼中旗塔勒布拉克条云:

七十里接左翼中旗界,旗西三十里有鲜卑山,土人名蒙格。

据此则蒙古亦有鲜卑山。由此诸例,可见鲜卑山之名,各地皆有之,其位置若何,迄无一定之说,自唐之杜佑时已然。可见《魏书》以鲜卑国名原由鲜卑山而起之说之果为事实与否,尚不能为明确之判定也。且即退一步承认鲜卑族由于鲜卑山而得名,而鲜卑一语之意义果何在,亦不可不更进而探索之也。

案鲜卑二字有西卑,私鈚,师比,犀比,犀毗,胥纰诸异名,音皆相近,原系鲜卑族所特用之胡服上一种革带(并带钩)之名。此鲜卑之名最早见于楚辞,《大招》篇云:

小腰秀颈,若“鲜卑”只。(注云,“鲜卑,衮带头也,此即古所云犀毗亦曰鲜卑者也。”)

其次见于《战国策》云:

赵武灵王赐周绍胡服,衣冠具带,黄金“师比”,以传王子。

此“师比”二字,延笃注云“胡革带钩也”,鲍彪注云“带饰之佩也,犹具剑。”又师比亦作“私鈚”,《淮南子·主术训》篇谓“赵武灵王具带鵕而朝,赵国化之。”高诱注云:

以大具饰带胡服鵕,读曰“私鈚头”,二字三音曰郭洛带。

案高诱此注,当有脱文,云“私鈚头”者即指师比言之,又鵕为鵕鸃之误。《侫幸传》,“孝惠时,郎中冠鵕鸃具带”,即其证也。

又鲜卑亦作“西卑”,《尔雅·释畜》疏云:

魏时西卑献千里马,西卑即鲜卑也。

此“鲜卑”,“西卑”,“师比”,“私鈚”之名,《史记》亦作“胥鈚”,《匈奴传》汉文帝前六年遗冒顿单于物品中有:

黄金饰具带一,黄金胥鈚一。

《汉书·匈奴传》变作“黄金饰具带一,黄金犀毗一。”其黄金饰具带条,孟康云,“要中大带也。”其“胥鈚”条则注说颇多,师古曰:

犀毗,胡带之钩也;亦曰鲜卑,亦谓师比,总一物也,语有轻重耳。

又张晏曰:

鲜卑郭洛带,瑞兽名也,东胡好服之。

一作犀比金头带,班固《与窦宪笺》云:

复赐固犀比金头带。

一作鲜卑绲带,《东观汉记》云:

邓遵破匈奴,诏赐鲜卑绲带一具。

案绲带当系绲洛带之脱讹。亦单作郭洛带,《魏志》注引《典略》谓:

文帝尝赐刘侦郭洛带。

又《积古钟斋彝器款识》卷十《丙午神钩》(汉钩)解云:

右丙午神钩,七字,银丝填文,元所藏器。案造铜器必于丙午日,取干支皆火,元所见带钩有作“丙午钊君宜官”者,有作“五月丙午造”者,此云“丙午”,亦铸钩之日也。“君高迁”者,颂祷之词。此钩嵌金银丝,作神人鸟喙抱鱼食象,首作兽面,故曰神钩。考《山海经·大荒南经》云,“白水山生白渊,昆吾之师所浴,有人名曰张弘,在海上捕鱼。海中有张弘之国,食鱼,使四鸟。有人焉,鸟喙有翼,方捕鱼于海。”郭注,“昆吾,古王者号。”《音义》曰,“昆吾,山名,溪水内出善金。”盖当时取善金作钩,因象其地之神人以为饰也。

首作兽面,盖“师比”形。《史记》汉文帝遗匈奴黄金胥纰一,《汉书》作“犀毗”,张晏云,“鲜卑郭洛带,瑞兽名。”《战国策》“赵武灵王赐周绍黄金师比以傅王子”,延笃云,“师比,革带钩也。”班固《与窦宪笺》云,“复赐固犀比金头带。”《东观汉记》“邓遵破匈奴,上赐金刚鲜卑绲带一。”然则师比,胥纰,犀毗,鲜卑,声相近而文互异,其实一也。

据上列各例,则胥纰,犀毗,犀比,师比,私鈚,鲜卑诸语,皆互相近似,其为同一语源之异译可知。兹欲求其语源,不可不先求此等诸语之古音。据《唐韵正》鲜字条云:

鲜,相然切,古音犀。……诗“有兔斯音”笺云,“斯,白,也。”今俗语斯白二字作鲜,齐鲁之间声近斯。《尚书大传》,“西方者何,鲜方也。”《白虎通》,“洗者,鲜也。”西本音先,今读犀;鲜本音犀,今读仙;洗本音铣,今读先礼反;三字互误。今鲜字在五支韵音斯,《说文》从雨鲜声。上声,则先礼反。《诗·新台》首章,“新台有泚,河水弥弥,燕婉之求,籧篨不鲜。”当改入齐韵。

据此考证,则鲜卑之鲜,古音读犀ša或sai,今温州语鲜读sie,扬州语鲜读Hsie。又朝鲜语师读ša,鲜读syön,胥犀西读syö。日本语师私读ši,鲜读sen,犀读sai,胥读šō,西读sai。此等字音,传至邻国,尚存古音之旧,如朝鲜语之师读ša,日本语之犀西读sai,皆与古音近似。据此则师比,私鈚,犀毗,犀比,胥纰,鲜卑,西卑之师,私,犀,胥,鲜,西等语之古音,皆可读ša或sai也。

兹试依据张晏谓鲜卑郭落为“瑞兽”之义而求其语源,则满洲语谓祥瑞吉兆灵异曰Sabi,谓禽之兽曰Gurugu (1) ,可见“鲜卑郭落”即满语Sabi⁃gurugu之音译,瑞兽之义也。(蒙古语谓兽guruksu,亦与郭落之音酷似,当系同一语源。)又满洲语谓麒曰Sabitun,谓麟曰Sabintu,此等所谓麒麟,亦皆所谓瑞兽也,而其音Sabitun, Sabintu,与鲜卑,西卑,师比,私鈚,犀毗,胥纰等语亦皆酷似,可知其同语源也。

若上所考证为不误,则鲜卑诸语,原为满洲语祥瑞吉兆之义,因鲜卑地方产麒麟等所谓瑞兽,故其国之服饰所用之革带钩头多刻此种瑞兽于其上,于是鲜卑等语遂由祥瑞吉兆之义及瑞兽之义转而为代表革带或带钩之名,故后来注家所释稍有异同也。

2. 释慕容

慕容部系鲜卑种,故慕容之名亦必系鲜卑语之汉译无疑。然古来皆以慕容为汉语而解释之,如《晋书》记慕容起原云:

时燕代多冠“步摇冠”,莫护跋(慕容部渠帅)见而好之,乃敛发袭冠,诸部因呼之为“步摇”,其后音讹遂为“慕容”焉。或云“慕二仪之德,继三光之容”,遂以慕容为氏。至孙涉归,魏封为鲜卑单于。

胡三省《通鉴·晋纪》慕容部条注云:

余谓步摇之说诞。或云之说,慕容氏既得中国,其臣子从而为之辞。

陈毅《魏书官氏志疏证》“莫舆氏后改为舆氏”条云:

毅曰:莫当为慕,声之误也。《通志略》五,分“莫舆”“慕舆”为二氏,非。《晋书·慕容俊载记》有领军慕舆根,《慕舆暐载记》有左卫慕舆于,《慕容德载记》有尚书左仆射慕舆拔,又有慕舆护。《通志略》称前燕有将军慕舆虎,《通鉴·晋纪》成帝咸和九年,“城大慕舆埿”,史炤《释文》云,“慕舆,代北复姓,本慕容氏,音讹为慕舆。”胡三省《辩误》云,“埿为慕容皝臣,岂有君姓慕容,臣讹慕舆之理。予谓慕容、慕舆同出鲜卑,其初各自为氏,犹拓拔之与拔拔,非音讹也。”案,胡说非是。《姓纂》十一暮,《通志略》五,并云,“慕容音讹为慕舆。”《晋载记》慕舆根,《御览》七百四十四引《燕书》正作慕容根。容之转舆,犹鱼之翻为喁。盖氏出辽西,本为慕容,时其支裔有迁居代北者,因随其方音为慕舆,后遂成二氏。

就上所述,慕容起于“慕二仪之德,继三光之容”之说,其由臣下所附会而为之辞者,固不待论。慕容既与慕舆为同名,诚如陈毅所考,则慕容、慕舆之为同一鲜卑语之异译亦甚明了。又慕舆亦作莫舆(陈毅之说),按《魏书》《北史》等于蒙古语之Bagatur译作莫贺咄,《唐书》于突厥语之Baga译为莫贺,以此例之,则慕容、莫舆之慕或莫,其原音当为Ba可知。又步摇冠之说虽系附会之辞,然其附会之由则因步摇与慕容音近致讹,步摇当音Pa⁃yu或Po⁃yu,是亦慕容之慕之语源当音Ba或Pa之证也。据此所考证,则慕容二字之原音当读Ba⁃yung甚明。

考古来北方民族之君长,其以Bayan为称号者颇多,如《史记·匈奴传》谓“其明年(元朔二年)卫青霍去病复出云中以西至陇西,击胡之楼烦‘白羊’王于河南”,即其一例。此外至元代以来北族君长之称Bayan者尤多,此史家所习知,不用多举例也。

女真语谓富曰伯羊, (2)

通古斯语谓富曰Bayan, Bayin, Bain, Bata, Bai, (3)

蒙古语谓富曰Bayan,

Burjat语谓富曰Bayen, Bayeng, Baying, (4)

土耳其语谓富曰Bayan, Bai, Pai,

据此则慕容之名殆即上述Bayan, Bayen, Bayin,等之对音,与伯羊,白羊诸语同一语源,即富之义也。

3. 释吐谷浑

吐谷浑民族,诸史皆以为出鲜卑种无异议,而吐谷浑又原系鲜卑慕容部之人名,则此语必系鲜卑语无疑。《宋书·鲜卑吐谷浑传》云:

阿柴虏吐谷浑,辽东鲜卑也。父奕洛韩有二子,长曰吐谷浑,少曰若洛廆。

案谷字之读音有Kok与Yak二种,如

(1) 《唐韵》《集韵》《韵会》《正韵》皆谓“谷,读古禄切,音穀。”

(2) 《广韵》“谷,读余蜀切。”《集韵》《韵会》皆谓“谷,读俞玉切,音欲。”

又《康熙字典》谷字条云:

北魏有谷浑氏,又吐谷浑氏,《金壸字考》音“突浴魂。”

据此则吐谷浑之音读当为To⁃yok⁃hun。

蒙古语谓尘土曰Toghosun, Toghosu,

Burjat语谓尘土曰Tohong, Tos。 (5)

案蒙古语中凡母音间挟有gh, g, h音者,往往可以默不发音,故Toghosun可变为Tohong。吐谷浑之原音若读To⁃yo⁃hung,则与蒙古语之Toghosun相近似;其后变而为To⁃yo⁃hung,则与蒙古语之To hong相似。因其语间之gh不发音,而插半母音之y。至唐代吐谷浑省称吐浑或退浑,尤与Burjat语之To hong相近似。若此考查为无误,则吐谷浑者,蒙古语尘土之义也。

4. 释乞伏

乞伏部乃鲜卑种,则乞伏之名当系鲜卑语无疑。《晋书·乞伏国仁义载记》纪乞伏国仁之来由云:

乞伏国仁,陇西鲜卑人也。在昔有如弗斯出连叱庐三部,自漠北南出大阴山,遇一巨虫于路,状若神龟,大如陵阜,乃杀马而祭之,祝曰,“若善神也便开路,恶神也遂塞不通。”俄而不见,乃有一小儿焉。又有乞伏部有老父无子者,请养为子,众咸许之,老父欣然,自以有所凭依,字之曰纥干。纥干者,夏言依倚也。年十岁,骁勇善骑射,弯弓五十斤,四部服其雄武,推为统主,号之曰乞伏可汗托铎莫何。

案乞伏亦作乞佛,又作乞扶。陈毅《魏书官氏志疏证》乞扶氏条云:

毅曰:《朱荣传》有乞扶莫于,案扶当为伏,音之轻重也。《晋书·乞伏国仁载记》云,“有一小儿,乞伏部老父养为子,年十岁,号曰乞伏可汗。”国仁本书亦有传。又《高宗纪》有乞佛成龙,乞佛亦乞伏,声之变,《陆真传》正作乞伏成龙。《孝感传》云,乞伏保,高车人。

据上所举例证,则“乞伏”“乞佛”“乞扶”皆同一胡语之异译。欲求其语源,势必求之于乞伏国仁诞生养育之故事。此故事虽属一荒诞之传说,不足置信,然乞伏之名当即因此而起。因思乞伏国仁以十岁小儿而为君长,国人仰慕之,即由此得名亦未可料。匈奴詹师庐单于年幼即位,国人谓之“儿单于”,亦与此类似。故据此传说之风趣,及乞伏二字之声音,而试探其语源于蒙古语族之中。

Burjat语谓儿子曰xöbün,

Tunkinsk语谓儿子曰xöbun, xübun,

Nizuindinsk语谓儿子曰köbung,

Seleginsk语谓儿子曰xöbung,

Khorinsk语谓儿子曰xöbung,

Ölöt语谓儿子曰kübün, köböhn,

长城附近语谓儿子曰Kobegün,

喀尔喀语谓儿子曰kö。 (6)

据此则乞伏,乞佛,乞扶殆皆与上述之köbun等语同一语源,即儿子之义也。

5. 释檀石槐

鲜卑最盛之世,其君长为檀石槐。檀石槐之世,统一漠北,尽据匈奴故地,东西万四千余里,南北七千余里,分其地为三部,东接夫余濊貊二十余邑为东部,从右北平以西至上谷十余邑为中部,从上谷以西至敦煌接乌孙二十余邑为西部,各置大人主之。盖檀石槐时代之鲜卑,殆与冒顿单于时代之匈奴相埒焉。案,《魏志·鲜卑传》裴松之注引王沈《魏书》记檀石槐诞生故事云:

桓帝时,鲜卑檀石槐者,投鹿侯从匈奴军三年,其妻在家生子。投鹿侯归,怪欲杀之。妻言尝昼行闻雷震,仰天视而雹入其口,因吞之,遂妊身,十月而产此子,“必有奇异”,且长之。投鹿侯固不信,遂弃之。妻乃语家令收养焉,号檀石槐。长大,勇健智略绝众。

此故事虽荒诞,然而玩索其文,则檀石槐之名殆因“必有奇异”而命名者。兹试因其声音之类似而探其语源如次:

蒙古语谓快乐奇怪灵异不可思议之意曰Tangsuk,

      谓颇愉快颇奇异之意曰Tangsukhan, (7)

土耳其语系之agatai语谓不可思议之物曰Tansug,

      又谓惊异之意曰Tang, (8)

据此则檀石槐之名殆与上述之Tangsuk, Tangsukhan, Tansug等语同语源,即表示惊异奇怪不可思议之意也。又

满洲语谓疼爱幼儿曰Tangsu,

蒙古语谓爱抚幼儿曰Tangsu, (9)

是则Tangsu与上述之Tangsuk, Tansug等语当亦存语脉相通之故也。

6. 释托铎

《晋书·乞伏国仁传》谓“四部服其雄武,推为统主,号之曰乞伏可汗托铎莫何。托铎者,言非神非人之称也。”是则托铎乃鲜卑语神怪灵异之义可知。兹试寻其语源:

蒙古语谓奇异狡猾诡计曰Žik⁃tei, Žik⁃tü, (10)

Aralsk语谓狡狯曰Žik⁃tey,

Tunkinsk语谓惊异曰Žik⁃tê, (11)

蒙古语谓奇怪之意曰Žik⁃tei, (12)

      谓奇怪的之意曰ik⁃toi。 (13)

上述诸语之Žik, ik为语根,奇异狡狯诡计之义,而Tei, Tu, Tê等皆系语尾,与汉语“的”字同作用,表示形容词者也。据上所考证,则鲜卑语托铎之托,似即上述Žik之对音,表奇异之意,而托铎之铎似即上述诸语中之Tei或Tu等之对音,表形容词或副词之语尾也。

三、 鲜卑族王号及人称考

1. 释可汗,可寒

鲜卑民族称君长之尊号曰“单于”,与匈奴同。晋时入居中国北部者亦称帝,史籍所载甚明。然鲜卑民族称君长之尊号,尚有一语曰“可寒”,惟鲜卑民族之盛时用之者甚少,至柔然突厥兴起,而此“可汗”之称遂代单于之称号而盛。可汗称号之起于鲜卑民族,其证非一,当鲜卑最盛之时,檀石槐、轲比能等之尊号如何,虽史无明文可征,然鲜卑之苗裔如托拔部、乞伏部、慕容部、吐谷浑部等称君长之尊号皆有可汗之名,则甚明。今试引之如次:

(甲) 托拔部之君长有称可汗之事。《通鉴·魏纪》九景元二年条云:

是岁鲜卑索头部大人拓拔力微始遣其子沙漠汗入贡,因留为质。力微之先,世居北荒,不交南夏。至可汗毛始强大,统国二十六,大姓九十九。后五世至可汗推寅,南迁大泽。又七世至可汗邻………

若如《通鉴》所记推算之,托拔毛之十四代孙力微当魏景元二年(西二六一年)遣子入贡,以三十年为一世之通则逆推之,则其远视托拔毛约当西历纪元前一五九年,即汉景帝及匈奴军臣单于之世。据《魏书》帝纪之世系,托拔珪于晋隆安二年迁都于代,后自称皇帝。托拔珪以前凡二十七世,即成帝毛,节帝贷,庄帝观,明帝楼,安帝越,宣帝推寅,景帝力,元帝俟,和帝肆,定帝机,僖帝盖,威帝侩,献帝邻,圣武帝诘汾,始祖神元帝力微,文帝沙漠汗,章帝悉鹿,平帝绰,思帝弗,昭帝禄官,桓帝猗,穆帝猗卢,太祖平文帝郁律,惠帝贺傉,焬帝纥那,烈帝翳槐,昭成帝什翼犍,此皆托拔珪自称皇帝以后所追尊之号也。编《通鉴》者于采集此等史料之时,凡皇帝之称者皆以可汗二字易之,未尝加以详审也。盖力微既被托拔珪追封为始祖神元皇帝,则力微以前之事迹,其为有意造作以夸世系门阀之古者甚明。托拔毛之毛字,殆即今通古斯语系谓第一之一曰Emo, Amo, Emun, Omu等之对音之略译也。又自托拔毛至力微之间,除托拔推寅,托拔诘汾外,余皆以一字一音为名,此亦明系摹仿中国风俗而起者。然彼时托拔氏僻居漠北,与中国交通未繁,何得摹仿中国风俗如此之深,此甚可疑也。且考古代通古斯、蒙古、土耳其语中,皆未有以“l”“r”二音始者,而明帝讳楼,景帝讳利,献帝讳邻,皆以“l”始音,此亦极不可解也。据此则力微以前之世系,其出后世杜撰者,不难推知。

又英国支那学者拜克(Parker)氏以“沙漠汗”之“汗”为君主之尊称,因谓汗之尊号,自三国之世已行于鲜卑民族之间。但德国学者米勒(Müller)氏则以“沙漠汗”三字为满洲语Šaborgan之音译,乃固有名词云。 (14)

又俄国Bretschneider氏所著《中世研究》(Mediaeval Researches)谓当西历三一二年托拔部之Ili Khan有援汉人破匈奴之事,中国史上汗之称号大抵始见于此云云,按氏于元明时代塞外之地理颇有研究,然此所云云则殊不足信。据《魏书》有穆皇帝猗卢,据阴山之南,势力甚盛,于西晋怀帝永嘉六年顷(即西历三一二年)援西晋之刘琨破匈奴苗裔刘聪之军,但托拔猗卢受晋怀帝之封为大单于代公,而未尝见有自称汗之事,则氏之说殊无根据。然《通鉴·魏纪》景元二年拓拔毛条注云“宋白曰,虏俗呼天为可汗”,则可汗原为神祇之尊称,当时或已流行于鲜卑民族之间矣。

(乙) 乞伏部之君长亦有称可汗之事。《晋书·乞伏国仁载记》云:

乞伏国仁,陇西鲜卑人也。在昔有如弗斯、出连、叱卢三部,自漠北南同大阴山,遇一巨虫于路,状若神龟,大如陵阜,乃杀而祭之,祝曰,“若善神也便开路,恶神也遂塞不通。”俄而不见,乃有一小儿焉。又有乞伏部有老父无子者,请养为子,众咸许之,老父欣然,自以有所凭依,字之曰纥干。纥干者,夏言依倚也。年十岁,骁勇善骑射,弯弓五十斤,四部服其雄武,推为统主,号之曰乞伏可汗托铎莫何。托铎者,言非神非人之称也。其后有祐邻者,即国仁五世祖也,泰始初率户五百迁夏缘,部众稍盛。

案若乞伏国仁之五世祖乞伏祐邻于晋武帝泰始元年(西二六五年)尚生存,则乞伏可汗虽不能断言为三国或后汉时代之人物,而其为西晋以前之人物则不待论。然乞伏可汗故事明系一种传说,不能认为史的实在。玩索此故事之性质,“乞伏可汗托铎莫何”乃其国人所上之尊号,则鲜卑语中确有此可汗之名亦未可知。《通鉴·魏纪》托拔毛条谓“虏俗呼天为可汗”,乞伏可汗之故事颇有灵异神怪之性质,可汗之名殆亦因此而起者欤?

(丙) 慕容部及吐谷浑部之对君长亦有可汗之称。《宋书·吐谷浑传》云:

阿柴虏吐谷浑,辽东鲜卑也。父奕洛韩有二子,长曰吐谷浑,少曰若洛廆,若洛廆别为慕容氏。浑庶长,廆正嫡,父在时分七百户与浑。浑与廆二部具牧马,马斗相伤,廆怒,遣信谓浑曰,“先公处分,与兄异部牧马,何不相远而致斗争相伤?”浑曰,“马是畜生,食草饮水,春气发动,所以致斗,斗在于马,而怒及人耶!乖别甚易,今当去尔万里。”于是拥马西行,日移一顿,顿八十里。经数顿,廆悔悟,深自咎责,遣旧父老及长史乙那楼追浑令还。浑曰,“我乃祖以来,树德辽右,又卜筮之言,先公有二子,福祚并流子孙。我是庶卑,理无并大,今以马致别,殆天所启。诸君试拥马令东;马若还东,我当相随去。”楼喜拜曰,“处,可寒。”虏言处可寒,宋言“尔,官家”也。即使所从二千骑共遮马令回。不盈三百步,歘然悲鸣突走,声若颓山,如是者十余辈,一向一远。楼力屈,又跪曰,“可寒,此非复人事。”

案《宋书》明言可寒为鲜卑语,即汉语官家之义。此故事《魏书·吐谷浑传》《北史·吐谷浑传》亦载之,“可寒”皆作“可汗”,其为同语异译,自不待论。慕容廆在位为晋武帝泰始五年至东晋成帝咸和八年(即西历二六九年至三三三年),《宋书·吐谷浑传》成于沈约之手,时代相去甚近,宜可信。然则可汗之称,于晋武帝至东晋成帝之间已行于鲜卑诸族之间矣。

又《晋书·吐谷浑传》云:

树洛干九岁而孤,其母念氏聪惠有姿色,乌纥提妻之,有宠,遂专国事。洛十岁便自称世子,年十六嗣位,率所部数千家奔归莫何川,自称大都督车骑大将军大单于吐谷浑王,化行所部,众庶乐业,号戊寅可汗。

又《宋书·吐谷浑传》云,“视罴子树洛干立,自称车骑将军,义熙初也。”案晋安帝义熙元年,即西历四○五年,据文义推之,此戊寅之号乃臣民所尊称,犹非其自称也。故《北史·吐谷浑传》云:

太和五年,拾寅死,子度易侯立(西四八一年)。死,子伏连筹立,终宣武世至正光(西五○○至五二二年)。伏连筹死,子夸豆立,始自号可汗。

案《北史》谓至夸豆时始自称可汗,则夸豆以前树洛干之号戊寅可汗,慕容部长史乙那楼之称吐谷浑为可寒,皆臣民对君长之尊称可知也。

盖可汗之号,原为尊崇神祇上天之称,其后假借而为臣民呼君主之尊称,例如中国君主自尊曰皇帝,而臣民更尊之曰天子,匈奴君主自尊曰单于,而臣民更尊之曰撑犂孤涂(天子之义),鲜卑诸族之君主自尊曰单于,曰王,曰帝,而臣民更尊之曰可汗。其初犹仅臣民呼君主之尊称也,后之君主乃更僭越之而以此自称焉。当东晋孝武帝太元十九年(托拔魏登国九年,西历三九四年),柔然国之君主社仑征服诸部,统一漠北,乃摹仿秦始皇统一中国后自号“始皇帝”,及匈奴冒顿统一漠北后自称“冒顿单于”(始皇帝之义)之例,而自尊曰“邱豆伐可汗”,邱豆伐犹言驾驭开张,可汗犹言皇帝,是亦首出御世之皇帝之义,《通典·蠕蠕传》谓“可汗之称始此”,是也。又《通典·突厥传》谓“突厥之先臣于蠕蠕,后魏末,其酋帅土门部落稍盛,始到塞上通中国;至西魏大统十二年,乃求婚于蠕蠕,蠕蠕主阿那瓌大怒,使人骂辱之,曰‘尔是我锻奴,何敢发是言也。’土门发兵击蠕蠕,大破之于怀荒北,阿那瓌自杀,土门遂自号伊利可汗,犹古之单于也。”杜氏又自注云,“后魏太武帝时,蠕蠕主社仑已自号可汗,突厥又因之。”可见单于称号至唐时已不复行于北族之间,此时北族间君长之尊号皆用可汗之名,近由蒙古元和林故地所发见之突厥阙特勤碑,称君主曰Kagan,即可汗、可寒之对音也。 (15)

可汗之尊号,鲜卑民族之间已早有之,然初不过臣民用以尊称君主之号也;至蠕蠕君长统一漠北之后,乃采以为自称。而蠕蠕之部属噘哒(即西史之Ephtbalite)崛起于中央亚细亚土耳其斯坦地方,与波斯相交通,遂将此可汗之称号介绍于波斯。又此时侵入欧洲之Avar人自称蠕蠕之同族,其君主亦冒可汗之称,(Byzantin史书谓之Kagavas)。至南北朝之末,突厥崛起,灭蠕蠕,并噘哒,更扩充领土于西方,其君主土门自称伊利可汗,于是可汗之称乃扩传于世界。承突厥之后者如回鹘黠戞斯等皆袭此可汗之称。自后亚洲北族间遂统以此名为君主之尊称矣。

据女真译语,金国称皇帝曰罕安,元代蒙古称皇帝曰合罕,明清间满洲称皇帝曰Hân,亦皆可汗一语之异译或转讹者也。今

土耳其语中Uigur语称皇帝曰Kagan, Kaan,

      Teleut, Lebed语称君主曰kn,

      Kirgiz, Koibal等语称君主曰Kan,

      Tarantschi语称皇帝曰Khan,

      Osman语称皇帝曰Khn,

      Yakut语称君主曰Khan, (16)

      Yenisei⁃ostjak语称君主曰Khan, Kan,

      Kott语称君主曰Kan, (17)

蒙古语之Burjat语称君主曰Kang, Khan。 (18)

此外如波斯语谓君主赐臣下最高的荣爵曰Khan,波斯记录中称君主曰Ghabn,亚剌伯之史书称君主曰Kakân (19) ,皆可汗之同语也。然Khan, Kan等语,古代常略去末音而称Kha, Ka者,盖通古斯蒙古语族于一语末之附有N音者或省略之,于语根之原意无何等影响,例如通古斯主谓数字之七曰Nadan,亦曰Nada,蒙古语谓日曰Naran,亦曰Nara,类此之例,不胜枚举。以此类推,则Khan, Kan之略称Kha, Ka,亦不足怪矣。若此推测为不误,则古来东夷朝鲜之扶余、高丽、任那、新罗诸国大官贵族之称“加”“今”“干”“吉”“岐”等与北狄之称汗(Kan)亦可互相比拟矣。《后汉书·东夷传》夫余国条云:

其人粗大强勇而谨厚,不为寇钞,以弓矢刀矛为兵,以六畜名官,有马加,牛加,狗加,其邑落皆主属诸加。

《魏志·夫余国传》云:

国有君王,皆以六畜名官,有马加,牛加,猪加,狗加诸加,别主四出道,大者主数千家,小者数百家。

《魏志·高丽国传》云:

其置官有对卢则不置沛者,有沛者则不置对卢。王之宗族,其大人得称古雏加。涓奴部本国主,今虽不为王,适统大人得称古雏加,亦立宗庙,祀灵星社稷。绝奴部世与王婚,加固古雏加之号。诸大加亦自置使者阜衣先人,名皆达于王,如卿大夫之家臣。

《周书·百济国传》云:

王姓夫余氏,号于罗瑕,民呼为鞬吉支,夏言并王也。《南史》记新罗国之官名有子贲旱岐,壹旱岐,齐旱支,谒旱支,奇贝旱支等。此旱支亦名汉纪武,日本书记则作“旱岐”,又新罗国之王号有居西干,麻立干,尼师今等名。案夫余高丽之王公贵人之号曰加,与北狄之汗(Khan)可以视为一语之转。又百济国王号于罗瑕之“瑕”,亦加之异译,又“于罗瑕”民间亦称“鞬吉支”之“吉支”,旱岐之“岐”,新罗国称岐亦曰汉纪武之“纪武”,及新罗国王号麻立干,居西干之“干”,尼师今之“今”,皆与夫余高丽之称“加”,北狄之称“汗”为同一语之转也。而于罗瑕之“于罗”乃朝鲜语Orun之对音,长者之义,鞬吉支“鞬”,旱岐之“旱”,汉纪武之“汉”,皆朝鲜语Keun或Kan之对音,大之义也。 (20)

又契丹国亦有类似汗(Kan)之称号。《契丹国志》记契丹开国之古传说云:

后有一主号曰乃呵,……复有一主号喎呵,……次复有一主号曰昼里昏呵。……

案此三“呵”字附于三君主名称之末,自不能认为三王名之语尾,而当系王号之专称。就其声音之类似观之,当亦与朝鲜诸国王分尊号称“加”同例,即北狄称汗之转讹者也。

寻可汗二字之原义,W. Schott氏以“裁断”之义解之,H. Rowlinson氏则以Susian语Ethiopia语等谓王之义曰Keak者解之,皆未可信也。《通鉴·魏纪》托拔部可汗毛条注云“宋白曰,虏俗呼天为可汗。”《隋书·高丽传》云,“俗多淫祠,祀灵星及曰箕子可汗等神。”今土耳其种之阿尔泰(Altai)人奉神灵曰以可汗(Kaan)之尊号,例如所谓Kaan, Kudai之类是也。据上述诸例推之,则可汗之名殆即由“神灵”“上天”等之尊号借而为君主帝王尊号者也。

2. 释恪尊,可孙(可敦)

鲜卑民族称君主之妻曰可孙,或曰恪尊,与突厥民族之称“可敦”或“可贺敦”实为同一语。《南齐书·魏虏传》云:

佛狸所居云母等三殿,又立重屋居其上,饮食厨名河真,厨在西,“皇后可孙”恒出此厨求食。

又《魏书·吐谷浑传》云:

伏连筹死,子夸豆立,始自号为可汗,……号其妻为恪尊。

案恪尊当读Khatsun或Katsun,可孙当读Khasun或Kasun,而突厥谓皇后曰可贺敦(Khaghatun),曰可敦(Khatun),皆系同语也。元时蒙古语亦作合敦,或合屯,译曰夫人,(见《元秘史》)。据W.Schott氏之说以为可贺敦(Khaghatun)一语,即包含可汗一语于其中。今案蒙古语与土耳其语中,凡一语之中间或末尾有“n”音者,往往可以省略而不变其意义,例如蒙古语谓山曰Ekulan,亦曰Aula,土耳其语谓铁鹰曰Toghan⁃Timur,亦作Togha⁃Timur,即其例也。其余类似之例,不胜枚举。故Khaghatun一语中之Khagha为Khaghan之略,乃极不足怪之事。又蒙古语土耳其语中凡两母音之间挟有gh, g, h等音者,往往默不发音,故可汗(Khaghan)之略为汗(Khan),与可贺(Khaghatun)之变为可敦(Khatun)亦属此例也。由此观之,可汗(Khagban)既与可贺(Khagha)为同语,则可贺敦之敦(Tun)乃系语尾,亦甚明也。 (21) 据Blanchet氏之说,以为此可贺敦之敦(Tun)乃乌拉尔阿尔泰(Aral⁃Altai)语族表示女性之语尾,例如土耳其语谓黄鼠曰(Bulughan)而谓雌性之黄鼠曰Bulugha⁃in;蒙古语谓牡牛曰Bokâ而谓牝牛曰Bokâ⁃tschin;此Bulugha⁃in之语尾in及Bokâ⁃tschin之语尾tschin皆表示女性之词也。 (22) 白鸟库吉氏亦同此说,谓宇文氏称母曰磨敦 (23) 之敦,及托拔语谓皇后可孙(Kasun)之孙(Sun),吐谷浑语谓皇后曰恪尊(Khatsun)之尊(tsun),皆表示女性之语尾云。 (24)

兹试寻其语源于蒙古土耳其语中,则

蒙古语谓皇后公主贵妇曰Khatun, (25)

土耳其语Osman语谓贵妇人曰Kadin,

    Baraba语谓妻妇女曰Kadin,

      Altai, Lebed语谓妻曰Kadit,

      Telent, Kumandu语谓妻曰Kt,

      Schor, Koibal等语谓妻曰Kat, (26)

      Meserek语谓妻曰Katyn,

      Nagai, Khiwa语谓妻曰Khatun,

      ynlim语谓妻曰Kudit,

      Jenisei语谓妻曰Kaddy,

      Qaraai语谓妻曰Katin,

      Qumug语谓妻曰Khatin, (27)

      Kirgiz, Koman等语谓妻妇女曰Katin, (28)

      Yakut语谓主妇曰Xotun。 (29)

上述诸语与鲜卑语之可孙,恪尊,及突厥语之可敦,可贺敦,皆同语源也。又Vanbery氏谓土耳其语族之agatai语Osman语Uigur语,谓身傍之人随从之人曰Kat, Katy, Kat⁃mak,谓伴侣或朋友曰Kataš,故知土耳其语谓妻曰Katun,即由身傍之人伴侣者之义引申而来云。 (30)

3. 释莫贺,莫何

鲜卑语谓父曰莫贺。《宋书·吐谷浑传》云:

(叶延)年四十三,有子四人,长子碎奚立。碎奚性纯谨,三弟专权,碎奚不能制,诸大将共诛之。碎奚忧哀不复摄事,遂立子视连为世子,悉之事,号曰莫贺郎。莫贺,宋言父也。

据此则吐谷浑语谓父曰莫贺甚明。寻其语源,则

蒙古语之喀尔喀语谓父曰Aba, (31)

      Burjat语谓伯叔父曰Abaga,

      Seleginsk语谓伯叔父曰Abaga, Abagay,

      Tunkinsk语谓伯叔父曰Abagay, (32)

通古斯语谓伯叔父曰Awaga, (33)

满洲语谓继父曰Amaka, Amha,

Wilui⁃Tunguse语谓祖父曰Amaka,

想吐谷浑语之莫贺与上述诸语中之Abaga当同语源,翻译之时省略首音a,故为莫贺;而Abagay, Aba, Amaka诸语又系Abaga之转讹者也。

又《晋书·乞伏国仁载记》谓“四部服其雄武,推为统主,号之曰乞伏可汗托铎莫何”,莫何亦莫贺之异译。例如臣下称皇帝曰“万岁爷”,清末臣下称慈禧太后曰“老佛爷”之“爷”,乃臣下对君上之敬称;乞伏可汗之被称为“莫何”,当亦此例之类也。白鸟氏以蒙古语系中谓少年曰Baga,曰Bakba (34) 等语为莫贺之对音,殆失其正鹄也。

4. 释磨敦

据《诸史夷语解义》,谓“宇文氏称母为磨敦”,而《辽史·国语解》谓“耨干,后土称;磨,母称”,可知鲜卑语之磨敦,与契丹语之磨为同一语源。我国称母曰mo,曰ma,而世界各国语称母曰mo,曰ma,曰ama者,乃极普遍之事,即亚洲北部各民族中亦不少其例,兹举数则如次:

通古斯之Gold语称母曰Mama,称老妇曰Mma,

Oroen语称母曰Mama,

Oroen⁃Solon语称老妇曰Mama⁃a,

满洲语称母曰Eme,称祖母曰Mama。 (35)

其余类此之例不胜枚举。鲜卑语磨敦之磨,契丹语之磨,与上述诸语之Ma当同语源。而磨敦之敦乃亚洲北方民族中表女性之语尾,与可贺敦之“敦”同一性质。

5. 释阿于

《宋书·吐谷浑传》记吐谷浑与其弟若洛廆因马斗相伤,兄弟龃龉,吐谷浑拥马西行,遭晋乱遂得上陇,后廆追思,作“阿于”之歌,鲜卑语呼兄为“阿于”。

此阿于二字,《晋书吐·谷浑传》则作“阿干”。今寻其语源于通古斯语系及蒙古语系中,凡称兄之词皆与“阿干”之音相近似,而与“阿于”之音则相差甚远。兹试举例证之:

通古斯语系之Gold语,Ola语谓兄曰Ag, (36)

Oroen语谓兄曰Aka, Ax,

Anadyr语谓兄曰Aka,

Managir语谓兄曰Akki, Axùm, (37)

Ochotsk语谓兄曰Akkī, Akmú, (38)

Capogir语谓兄曰Aki,

Mangaseya语谓兄曰Agi,

Bargusin语谓兄曰Ekdan, Akkinni,

Udskoje语谓兄曰Akan,

Buhta⁃Solon语谓兄曰Ak, Aki,

Oroen⁃Solon语谓兄曰Akīn,

Lamut等语谓兄曰Akī,

Amur⁃Tungnse语谓兄曰Akin, (39)

Unter⁃Tunguse语兄曰Akin, Akâ。 (40)

更求之

蒙古语系中东蒙古语谓兄曰Axa,谓长者曰Akai, (41)

      Burjat语谓兄曰Aki, (42) Aka, Axa, (43)

      Ölöt语谓兄曰Acha, Acho,

      Dakbur语谓兄曰Ak。 (44)

土耳其语系中agatai语谓兄曰Aka,

      Krym语谓兄曰Ag, Akkl,

      Kirgz语等谓兄曰Aga。 (45)

据上所述,则鲜卑语之阿干与此等诸语声音皆相近似,其语源相同甚明。

6. 释赀,赀虏

鲜卑语谓奴婢曰赀,一谓之赀虏。《南齐书·河南传》云:

河南,匈奴种也。汉建武中,匈奴奴婢亡匿在凉州界,杂种数千人。虏名奴婢为赀,一谓之赀虏。鲜卑慕容廆庶兄吐谷浑为氐王,……宋世始受爵命,以吐谷浑拾寅为河南王。

案赀虏出匈奴,居甘凉等处,见于《魏略》。而白马氏居仇池,在吐谷浑南,与吐谷浑亦不相同。又河南本非国名,以刘宋时吐谷浑为河南王,故称之,其立国本末详见《晋》《魏》《宋书》。本传以河南为赀虏,吐谷浑为氐王,皆谬误也。《南史·河南王传》谓“河南王者,其先出自鲜卑慕容氏,吐谷浑西徙上陇,出凉州,西南至赤水而居之,地在河南,因以为号”,盖可信也。又《魏志·东夷传》注引《魏略》谓“匈奴语谓奴婢曰赀,或曰赀虏”,则匈奴语与鲜卑语称奴婢之词皆相同也。兹试探其语源:

蒙古语谓普通公事差役之人曰Jarucha,

通古斯之Oroen语谓从仆伴者曰Dewi,

Gold语Ola语谓仆人伴随曰Že。 (46)

观此,则赀字殆即Že之对音,而赀虏则Jarucha之同语也。

7. 释处

鲜卑语表示“然诺”之词曰“处”。《宋书·吐谷浑传》,慕容廆令长史乙那楼追吐谷浑令还,吐谷浑谓诸君试拥马令东,马若还东,我当相随去,楼喜拜曰“处,可寒”,虏言“处,可寒”,宋言“尔,官家”也云云。又《魏书·蠕蠕传》谓“吴提死,子吐贺真立,号处可汗,魏言唯也。”由此可知蠕蠕语表然诺之词亦与鲜卑同也。兹试寻其语源:

蒙古语表然诺之词曰Dje, (47)

Burjat语表然诺之词曰Djüb, Züb, Zöb, (48)

又满洲语表然诺之词亦曰Dje。 (49)

由此可知鲜卑语之“处”与蒙古满洲语之Dje及Burjat语之Djub, Züb, Zöb皆同语源也。

四、 鲜卑族地名考

1. 释祁连山

鲜卑语谓天曰祁连。《汉书·武帝本纪》天山条,师古曰“即祁连山也,匈奴谓天为祁连,祁音巨夷反,今鲜卑语尚然。”

案祁连二字,Watters氏以梵语谓天曰Iswara一语比拟之,其声音颇不相类。惟Schmidt氏以满洲语谓天曰Kulum一语比拟之, (50) 则殆可信也。

2. 释弹汗山

弹汗山为鲜卑最盛时君长檀石槐设置王庭之地。弹汗山之位置,据《后汉书·鲜卑传》云:

檀石槐年十四五,勇健有智略,……由是部落畏服,遂推以为大人。檀石槐乃立庭于弹汗册歠仇水上,去高柳北三百余里,兵马甚盛,东西部大人皆归焉。

案檀石槐分割其国为三区,与匈奴冒顿之划区相同。《汉书·匈奴传》记匈奴区域云,“诸左王将居东方,直上谷以东,接秽貉朝鲜;右王将居西方,直上郡以西,接氐羌;而单于庭直代云中。”盖代北云中之地为形胜之要塞,统驭漠北,南侵中国,最为便宜适中之处,古来北狄之据此地常致富强,得地利之故也。匈奴之后,乌桓亦据此处致富强,《后汉书·乌桓传》云:

光武初,乌桓与匈奴连兵为寇,代郡以东尤被其害,居止近塞,朝发穹庐,暮至城郭,五郡民庶家受其辜。其在上谷塞外白山者最为强富。建武二十年,伏波将军马援将三千骑出五阮关掩击之,乌桓逆知,悉相率逃走。

由此文可见上谷塞外白山,乃乌桓最强盛部所据之地。《后汉书·马援传》亦云,“明年秋,援乃将三千骑出高柳,行雁门代郡上谷障塞;乌桓候者见汉军至,虏遂散去。”可见代郡上谷塞外白山实为历代北狄所据之要塞。上谷在今大同与广灵之间,而高柳则在今大同东北与察哈尔省邻近之阳高县之境,(据《历代地志韵编今释》)与上谷相距不远,是则距高柳三百余里之弹汗山必在上谷障塞之地,不难推知也。上谷塞外之白山,原为乌桓最强盛之部所据,则鲜卑檀石槐所建庭之弹汗山,殆即此白山之胡名欤。兹试采其语源如次:

蒙古语谓白曰agan,

Burjat语谓白曰Šagan, Sagang, (51)

Dakhur语谓白曰Šigan,

Solon语谓白曰igan, iga, (52)

又女真语谓白曰上江Šankiang或Sanggyan,

满洲语谓白曰Šangyan, Šanggiyan, Šangan,

Ola语谓白曰kža,

Orocen语谓白曰eke,

Gold语谓白曰ngža, agžn, ažan,

      谓白眼犬曰Cakkē,

      谓黑白斑犬曰Cakkō。 (53)

此可证鲜卑檀石槐设庭之弹汗山,殆即乌桓最强部所据之白山,而弹汗山即白山之胡名也。

3. 释饶乐水,作乐水

《后汉书·鲜卑传》云:

其言语习俗与乌桓同,唯婚姻先髠头,以季春月大会于饶乐水上,饮燕毕,然后配合。

案饶乐水亦曰作乐水。《魏志·鲜卑传》引《魏略》云,“其地东接辽水,西当西域,常以季春大会作乐水”,可知“饶乐”“作乐”盖同一胡名之异译也。此水名自魏晋以来,异译尤多,《读史方舆纪要》直隶省饶乐水条云,“饶乐水在卫北,源亦出马盂山,其下流东北入潢河。《志》云,‘魏武北征乌桓之后库莫奚,建牙于此。大宁三年,石勒遣宇文乞得归攻慕容廆,廆遣世子皝等击之;乞得归据浇水拒皝,皝等大破之,’浇水即浇乐矣。亦曰弱落水,太元十三年拓拔珪破库莫奚于弱落水南。又谓浇乐水,隆安二年时慕容宝还都龙城,议袭库莫奚,北渡浇洛水,不果,皆此水也。”《热河志》饶乐水条云,“案饶乐水,《魏书》作弱落水,《十六国春秋》作浇乐水,《通典》又作如洛环水,称名虽有稍异,实一水也。”案《通典·库莫奚传》谓“经饶乐水北,即鲜卑故地”,其注云“一名如洛环水,盖饶乐之讹也。”而如洛还水,《魏·勿吉传》亦作如洛瓌水,又作洛孤水,《魏书·勿吉传》所记自和龙(即朝阳)至勿吉之道程云,“自和龙北二百余里有善玉山,山北行十三里至祁黎山,又北行七日至如洛瓌水,水广里余,又北行十五日至太鲁水,又东北行十八日至其国。”其下文纪自勿吉至和龙之道程云,“初发其国,乘船泝难河西上,至太伱河沈船于水,南出陆行,渡洛孤水,从契丹界达和龙。”又如洛环亦作袅罗个。《五代史·四夷附录》云,“契丹自后魏以来见中国,或曰与没里库莫奚同类而异种。其居曰袅罗个没里,没里者,河也。”

据上所考证,如饶乐水,作乐水,浇落水,浇水,弱落水,弱水,中洛环水,如洛瓌水,洛孤水,袅罗个没里等,皆同一胡语之音译,故因时因地因人而异其称,决不足怪者。今试更进一步而求此等诸异译之胡语之原义。《契丹国志》“契丹初兴本末”条云:

本其风物地有二水,……曰袅罗个没里,复名女古没里者,又其一也。源出饶州西南平地松林,直东流,华言所谓黄河也。

案没里,胡语河字之义,故知袅罗个乃黄字之义。《读史方舆纪要》直隶省饶乐水条云:

《辽志》,库莫奚为慕容皝所破,徙居松漠间,既复于饶乐水南,温榆河北,唐因置饶乐都督府,亦谓之黄河,以其下流入潢水也。《北边事实》谓黄河离蓟门边约三千三百里,水不甚深广,俗多驻牧于此,亦曰北黄河,译名哈剌母林,或谓之乌龙江。旧志大宁在乌龙江南,渔阳塞北,即饶乐水矣。

案《方舆纪要》据《契丹国志》《北边事实》等书,以饶乐水即此黄河,译名哈剌母林,按母林与没里皆蒙古语Muren之音译,即“河”字之义,今译木伦或穆楞,皆同一语也。考今辽河之上游在热河省境内者,北有西剌木伦(Sira⁃muren)。西剌(Sira)者,蒙古语黄字之义,而哈剌母林者亦黄河之义,哈剌盖西剌之转讹,皆蒙古语Sira之音译也。由此可知上述之饶乐,作乐,浇落,弱洛,如洛,袅罗,哈剌等名,皆Sira一语之对音,黄之义也。

长城附近蒙古语及蒙古文语谓黄曰Šira,

西剌木伦及老哈木伦附近之方言谓黄曰Šara,

黑龙江畔之达瑚尔语索伦语谓黄曰Šra,

Managir⁃Solon语谓黄曰Šra, Šare, (54)

Burjat,Ölöt语谓黄曰Šara。 (55)

又蒙古语凡表示色之微弱之意,例于其本色之词末附以Ha, Xa, Han, Xan等语尾,例如:

谓黄曰Šira,则谓微黄曰Šira⁃ha,Šira⁃xa,Šira⁃han,Šira⁃xan

谓黄曰Šara,则谓微黄曰Šara⁃ha,Šara⁃xa,Šara⁃han,Šara⁃xan。

故知上述之如洛环,如洛瓌,如洛孤,袅罗个等语,即蒙古语Šira⁃xa或Šara⁃xa等之音译,微黄之义也。

4. 释鸟侯秦水

《魏志·鲜卑传》引《魏略》云:

鲜卑众日多,田畜射猎不足给,后檀石槐乃按行乌侯秦水,广袤数百里渟不流,中有鱼而不能得。闻汗人善捕鱼,于是檀石槐东击汗国,得千余家,从置乌侯秦水上,使捕鱼以助粮。

案此则乌侯秦水乃以产鱼著称。此乌侯秦水,《后汉书·鲜卑传》亦作乌集秦水,可知“乌侯秦”“乌集秦”二名为同一胡语之异译也。而乌侯秦,乌集秦殆皆为鸟侯秦之误,盖鸟字今虽读Niao而古音则读Tao或To,据《广韵》“鸟,都了切”,《集韵》《韵会》“鸟,丁了切”,并音茑,然《前汉书·地理志》鸟夷,孔读鸟为嶋,可见鸟之古音当读岛(Tao)。若此推测不误,则鸟侯秦当读Tao⁃hu⁃tsin。此鸟侯秦水至隋唐亦作托讫臣水。《隋书·契丹传》云,“契丹当辽西北二百里,依托讫臣水而居。”又托讫臣水亦讹为回纥临水。《通典·契丹传》云,“当辽西正北二百里,依回纥临水而居”,即其例也。其托纥臣水至唐宋间遂称为土护真水或吐护河。《旧唐书·安禄山传》云,“渡吐护真河三百里,就潢水南契丹衙与之战。”《新唐书·奚传》云,“其国西抵大洛泊,距回鹘牙三千里,多依土护真水。”《新唐书·地理志》云“蓟州渔郡东北渡滦河有古卢龙,自古卢龙北至奚王帐六百里,又东北行傍吐护真河五百里至契丹牙帐。”据此则鸟侯秦水,托纥臣水,土护真水,皆同一胡语之异译可知也。《热河志》老哈河条云:

按老河之为土河,至今两名互称。《隋书》托纥臣水,《唐书》称土护真水,“土护真”即“托讫臣”译言之转音。辽金二史谓之土河,为土护真之省文。《金史》及《元一统志》又称涂河,则当属转音耳。

案《热河志》此条考证精详,鸟侯秦水本以产鱼著称,而《辽史》本纪载契丹国主于天显九年,十一年,会同九年,保宁七年,统和二年,四年,十五年,二十七年诸条皆记有在土河钓鱼之事,则此河鱼类之多,可以推知。又张穆《蒙古游牧记》老哈河条谓“老哈河下流石壁高耸,县为飞瀑,蒙古相传,瀑水已下,鳞类甚多,而已上绝无,亦甚奇云”,此亦鸟侯秦水即土河之一证。惟《热河志》以涂河为土河之转音,固然,而以土河为土护真河之省略则不可信。“鸟侯秦”“托讫臣”“吐护真”为同一胡语之异译,既如上述,则涂河土河之名殆即其胡名之汉译(意译)者欤?今试探其语源如次:

蒙古语谓尘土曰Toghosun, Toghosu,

Burjat语谓尘土曰Tuhong, Tos。

此Toghosun一语与“吐护真”诸名音极相似,义亦相同,其为一语之音译甚明。而鸟侯秦,托讫臣诸语,皆吐护真转讹也。

5. 释屈海,曲海

《北史·吐谷浑传》云:

吐谷浑北有乙弗勿敌国,国有屈海,海周回千余里,种有万落;风俗与吐谷浑同。

案屈海之名,《通鉴》引作曲海,《通鉴·晋纪》安帝隆安四年条注云:

乙弗亦鲜卑种,居西海。《北史》曰,“吐谷浑北有乙弗勿敌国,国有曲海,海周回千余里,种有万落,风俗与吐谷浑同。”

《北史》又曰,“乙弗世为吐谷浑渠帅,居青海,号青海王。”

据此,则乙弗乃吐谷浑中一部落之称,地在屈海,亦作曲海,又名青海,故号青海王。案今青海之形状为瓜形而非屈曲之形,则青海殆即其汉名,而所谓屈海或曲海者殆即其胡名之音译也。

案曲海之曲,广东音读Kuk,此字传至朝鲜读Kok,传入日本读Kyok,今西藏语称青海曰Tso⁃ngong⁃bo,可知屈海或曲海之名必非出于西藏,惟蒙语称青海曰Koko⁃Nor之Koko与屈曲音并相近,殆即其对音也。今更求其语源于

蒙古语系中长城附近蒙古语谓青曰Küke, Khukhu,

      喀尔喀语谓青曰Kükü, Xöxö,

      Burjat语谓青曰Koú, Xöxö,

      Ölöt语谓青曰Kökö Kokö, (56)

      Nižuiuginsk语谓青曰Kökö,

      Seleginsk语谓青曰Xöxö,

      Tunkinsk语谓青曰Kökö, (57)

      Khorinsk语谓青曰Xöxö, (58)

      Bargu⁃Mongol语谓青曰Guke。 (59)

土耳其语系中Cazi语谓青曰Kok,

      Yakut语谓青曰Kög,

      Kangaz语谓青曰Kük,

      Osman语谓青曰Gök, (60)

      Altai等语谓青曰Kök,

      Kirgiz等语谓青曰Kök。 (61)

案上述诸语与屈海或曲海之屈或曲字声音酷似,故知屈海或曲海乃青海之胡名也。

五、 结 论

以上所述诸语,为便于明了起见,兹为一表如次:

续表

案上述十八语中,可以蒙古语比拟者得十五语,可以通古斯语比拟者得十一语,而可以土耳其语比拟者则仅七语,故白鸟库吉氏遂据此以为鲜卑民族属今蒙古种及通古斯种之混合种之证也。

案人种学家考定某民族应属何种类时,或从体质学方面研究人体、毛发、皮肤、眼鼻、头骨、面貌、齿牙等之异同,或从史地学方面研究民族起源进化之迹及发祥地、发展地之异同,或从考古学、民俗学等方面研究日用器具、居处饮食、衣服装饰、礼俗习惯等之异同,或从比较语言学方面研究语言之异同,此皆考定民族问题所必根据之重要标准也。今此等古代民族过去既久,而史料之被保存至今可供考证之资者为数极少,故欲求此等民族问题之解决,必有待于考古学发达之后,地下材料之新发见有足供此等问题考证解决之资者然后乃为定论。今日考古学尚未至十分发达之时,欲就现有之数据以考证此等问题,则比较语言之方法实为最重要之一端,虽不能视为解决此问题之锁钥,然亦不能不视为解决此问题之一大启示也。

(原文载于1930年12月《燕京学报》第8期)

(1) 参看德国葛鲁伯(Grube)所著《哥底语字典》(Goldisebes worter verzeichniss, pp.88-90)。

(2) 见《华夷译语》及德国Grube氏所著《女真语言文字考》(Die Sprache und Sebrift der Juěen, p.49).

(3) 见德国Castren氏所著Vorlesungen über die Altaischen völker(p.167).

(4) 见Grube氏所著《哥底语字典》(p.109).

(5) 俄国Kowalewski所著《蒙古语字典》(Dictionaire Mongol⁃Russe⁃Francaise, p.1567).

(6) 见德国Klaproth氏所著《亚洲方言志》(Asia Polyglotta, p.279).

俄国Podgorbunski氏所著《蒙古Burjat方言字典》(p.151).

德国Castren(p.200).

(7) 见俄国Kowalewski氏所著之《蒙语字典》(p.1567).

(8) 见匈牙利Vambery氏所著《agatai语之研究》(p.256).

(9) 见《清文汇书》卷六及六十二。

(10) 见俄国Golstunski氏所著《蒙古语字典》(Mongoliko⁃Russki⁃Slowar卷三,p.365).

(11) 见Podgorbunski(p.321).

(12) 见《四体合璧清文鉴》卷十九。

(13) 见《蒙语类解补编》。

(14) 见德国Müller氏之Uigurische Glossen Ost⁃Asiatische Zeit Schrift.·Festschrift fur F.Hirth(p.318).

(15) 见俄国Radloff氏之Die Alt⁃Turkischen Inschriften der Mongolei.

(16) 见Radloff氏之Versuch eines Worterbuches der Turk⁃Dialecte.

(17) 见Castren氏之Versuch einer Burjätische Sprache(p.194).

(18) 见Castren之Versuch einer Jenisei⁃Osrjakischen und Kottischen Sprache(p.239).

(19) 见Blanchet氏之Les Inscriptions Turgues de I'orkhon(p.29-31).

(20) 见白鸟库吉之《朝鲜古代王号考》(über die Alt⁃Koreanischen Konigstitel),见《史学杂志》第七篇, 及一九○三年之《东方评论》Keleti Szemle⁃Revue Orientale。

(21) 见德国W. Schott氏之Altaische Studien(p.3-6).

(22) 见Blanchet氏之Les Inscriptions Turques de I'Orkhon.

(23) 见《诸史夷语解义》上。

(24) 见白鸟库吉氏之《可汗及可敦称号考》。

(25) 见Kowalewski(p.781).

(26) 见同上(pp.277-327).

(27) 见Klaproth氏之《亚洲方言志》(p.39).

(28) 见Radloff(p.28).

(29) 见Bohtlingk氏之Jakutische⁃Deutsches Worter verzeichmiss(p.86).

(30) 见Vambery氏之Etymologisches Worterbuch der Turko⁃Tartarischen Sprachen(p.88).

(31) 见Klaproth氏所著《亚洲方言志》(p.283).

(32) 见Podgorbunski(p.82).

(33) 见Castren(p.108).

(34) 见Klaproth(A.P. 279);Podgorbunski(p.151).

(35) 见Grube(p.118).

(36) 见Grube(p.2).

(37) 见俄国Iwanowski氏所著Mandjurica.

(38) 见Klaproth, A.P.

(39) 见Gerstfeld氏所著书。

(40) 见Castren.

(41) 见Kowalewski(p.22).

(42) 见Kiaproth, A.P.(p.276).

(43) 见Castren(p.188).

(44) 见Iwanowski(p.59).

(45) 见Radloff及Vambery。

(46) Grube(p.63)。

(47) 见《清文汇书》卷九。

(48) 见俄国Golstunski氏所著之Mogolisch⁃Russisches Wörterbuen卷三(p.341).

(49) 见《清文汇书》卷九。

(50) 见Schmidt氏所著之Der Lautwandel in Mandschu und Mongolischen(p.48).

(51) 见Castrén(p.221).

(52) 见Iwanowski(p.69).

(53) 见Grube(p.58-60).

(54) 见Iwanowski(p.63).

(55) 见Castrén(p.138).

(56) 见Klaproth, Asia Polyglotta(p.276).

(57) 见Gastrén(p.189).

(58) 见Podgorbunski(p.277).

(59) 见Iwanowski(p.76).

(60) 见Klaproth(p.29).

(61) 见Radloff(pp.1423, 1585, 22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