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逐太阳的人

追逐太阳的人

那藏在臭水沟里的三盆秧苗,经过反复繁育,到1968年春天已发展为两分试验田。

这一小片稻田,在安江农校的试验田中编号为古盘7号,在风暴中如同一个宁静的港湾,但也免不了遭遇自然风暴的一次次摧折。这让袁隆平又开始萌生一个念头,遗传育种规律决定其试验周期之长,这是在各地的常规气候下无法解决的,即便解决也比较缓慢,若要加快育种步伐,就必须跳出雪峰山谷、安江盆地。水稻是喜阳光的作物,必须追着太阳走,去岭南、海南、云南等光合潜力高的天然大温室繁殖育种,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几乎天天都可以在田间搞试验,将大大加速试验的进程。

时不我待啊,袁隆平充满了只争朝夕的急迫感。而他第一次去岭南育种,是他最不该离家的时候。1968年2月14日,那是袁隆平一生难忘的日子,还有十来天就是春节,他的第二个儿子刚刚降生三天。一个丈夫,一个父亲,却要抛下头裹毛巾的妻子和襁褓中的婴儿,一去数月,情何以堪哪。袁隆平看着妻儿,久久不忍离去。邓则依依不舍地看着即将远行的丈夫,却催他早点动身,还平静地调笑着说:“等你回来了,孩子说不定都会叫爸爸了呢。”

袁隆平背上行囊,带着助手,踏上了南下的旅程。而在未来漫长的岁月里,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头,一个前奏。那时候湘黔铁路早已修通,从黔阳到广州,先要通过湘黔线再转京广线,这条路在大湘西和岭南之间绕了一个大弯子,一路上关山重重,那在黑洞洞的隧道里穿行的火车,那哐当哐当的节奏,在一个过来人的回忆中依然发出不绝的回响。而这一路上的颠簸之苦,远远难以抵消他对妻儿的牵挂和内疚,这也是要用漫长的岁月来咀嚼和消化的。

这次远赴岭南育种,袁隆平原本想借用广东农科院的试验田,那曾是黄耀祥先生创造了奇迹的试验田,可到了那儿一看,两派造反派组织正在“文攻武卫”,打得不可开交,连试验田都变成了乌烟瘴气的战场,这还怎么播种呢?袁隆平连脚也没停,带着两个学生又去找广东省科委求助,请他们帮忙找一块试验田。师生三人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每人背着一床铺盖卷,上面横着卷成筒筒的草席、蚊帐、雨伞,手里拎着一只洋铁桶,桶里面放着种子,一身风尘仆仆,浑身都脏兮兮的,在外人眼里,他们哪里像是科研人员哪,就像后来第一次进城的农民工,一看人家那窗明几净的办公室,几个人都自惭形秽,有点不敢走进去。在那乱糟糟的岁月,还能有这样一间安静的办公室,还真是少见。说来又挺幸运,他们遇上了一个很热心也很敬业的女干部——蓝临。在中国杂交水稻发展史上,有很多值得铭记的名字,他们也许是萍水相逢的人,也许是在某个关键细节上尽了自己的一份职责,却让袁隆平一生充满感恩之情。蓝临便是其中之一。她又是让座,又是端茶,这让师生三人总算可以歇歇脚了。她又在墙上挂着的一幅广东省地图上,一个一个地方查找,最后找到了一个挺合适的地方,那是南海县大沥公社。此地离广州不远,又是珠江三角洲商品粮基地的传统稻作区。袁隆平连连点头说:“可以,可以啊。”袁隆平点头认可了,还得对方点头认可。她又是打电话联系,又是写介绍信,干净利落地就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了。用袁隆平的话说,这真是“特别关照”。袁隆平从来不会说感激的话,但那感激之情也溢于言表。蓝宁笑眯眯地说:“应该的啊,这天底下的人,谁不吃饭啊!”

要说呢还真是有缘,蓝临后来调到了湖南省科委,在又一个关键时刻,对袁隆平和杂交水稻研究还将给予了很大的支持,这是后话。

在南海大沥两个多月的育种,是袁隆平最早的南繁育种经历。南繁,如今早已是一个众所周知、根本不用打引号的名词,指在南方利用冬季温暖的气候条件进行的种植,主要任务是育种材料的加代、苗头品种复配、亲本材料的扩繁、杂交制种等。但在那时还极少听说这样一个词,我反复查找过,也没有查找到它最早的出处,也许像大多数词语一样是约定俗成吧。若要追溯最早的南繁北育者,最早还是四川省农科院,1962年他们首次在海南岛崖城良种场冬繁玉米获得成功,引起了农业科学工作者的兴趣和国家的重视。据海南省南繁办副主任林永平介绍:“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那些用镰刀锄头在海南岛开展南繁的农业科技工作者,很多都成为现在各领域的泰斗级专家。”袁隆平不是南繁育种的第一人,他这一次的目的地也并非海南岛,但有一点则是确凿无疑的事实,袁隆平是杂交水稻南繁育种的第一人,并在南海大沥育成了第一批秧苗。

当年4月底,雪峰山已是春暖花开的季节,袁隆平师生三人带着从南海培育试验的七百多株秧苗,一路小心翼翼地返回了安江盆地。那一天一夜的颠簸辗转,几个人一路上呵护着秧苗,就像呵护刚出生的婴儿。袁隆平回家后,连襁褓中的儿子也来不及抱一下,就急急忙忙奔向那两分试验田,赶紧把秧苗插在田里。尔后,李必湖和尹华奇因有别的事情暂时离开了,袁隆平独自一人照管着试验田,这秧苗真是比他儿子还亲。他不清楚儿子又长多大了,但在一本磨破了边角的红皮日记本上,每天都记下秧苗生长的数据,这是他的田间档案。看着秧苗一点点长高,他心里高兴得像看自己孩子长大。在他的精心培育下,那秧苗长势喜人,半个多月后,就已高过了膝头,大多出现了三到五个分蘖,眼巴巴地盼到5月中旬,稻禾耘过三遍之后,就要开始扬花、灌浆、抽穗,袁隆平盼着那一天早点到来,就可进行杂交授粉试验了,这在南海培育出的秧苗,又该结出怎样的果实呢?

然而,那满心的期待转眼又变成了绝望的毁灭。1968年5月18日,那是袁隆痛彻肺腑的一个日子。那天是星期六,袁隆平一直在试验田里忙碌,直到天快黑了,他才蹬上自行车赶回十多里外的黔阳县城,那时他的家还安在妻子单位的宿舍里。在他呼呼生风的背影后,一阵疾风拖着夜幕降临了。此时袁隆平还不知道,这个夜晚,将是他记忆中最黑暗的一个夜晚。尽管一切无法预料,却仿佛有天人感应,半夜里,他在爆响的雷声中惊醒了,窗外是被闪电撕裂的夜幕和哗哗大雨。他惦记着暴风雨中的秧苗,天还没亮,便骑着单车急匆匆地从黔阳城里赶回试验田。大雨初歇,太阳一出来又热得让人汗流浃背。穿过大片绿油油的田野,袁隆平又猛地站住了,眼前的一幕让他惊呆了,简直是活见鬼了,田里的秧苗一夜之间不见了踪影,像是飞走了,试验田变成了一个烂泥塘。这也太奇怪了,就是昨夜风雨再大,也不可能将满田的秧苗连根刮走啊!望着这空荡荡的试验田,他眼里,脑子里,也是一片空白。他傻了,像一个白痴一样栽在试验田里,一双手深深地抠着深深的烂泥。

很多人闻讯赶来了,他的两个助手也赶来了。他们用“五雷轰顶”来形容那一刻的感觉。在他们眼里,袁老师是一个从不掉泪的硬汉子,一个内心特别强大的人。一个人的内心之所以能变得特别强大,一是经历了太多的磨难,曾经沧海难为水;一是他对自己认准了的事业坚信不疑,把科学作为了信仰。他才会为自己的选择而献身,而甘愿付出一切。但一个人的内心再强大,也难以承受这种毁灭性的打击,——这次毁苗事件,后来被称为“5·18”毁苗事件,那些人到底与袁隆平有何深仇大恨哪,这些从来不问人间是非的秧苗,又是怎么招惹了他们?他们干得太彻底了,这比此前砸烂他的坛坛罐罐干得更加丧心病狂,田里的秧苗全都被连根拔掉了,又不知丢在哪里了。这也是安江农校历史上最悲怆的一幕,过了几十年,一些老人回想起那一幕,一个个还不停地摇着白发稀疏的脑袋,唏嘘感叹:“那年头啊,好人遭罪啊,想干点啥事的人都遭了罪啊,连那些秧苗也遭了罪啊!人家袁老师为了啥呢?还不是为了咱们能吃饱饭啊!”

一连几天,袁隆平就像一个丢失了孩子的父亲,疯了一般地四处寻找,在大太阳的底下,他浑身直打寒战,连牙缝里都在咝咝冒冷气。见了谁,他都一把拉住对方,问看没看见他的秧苗。就在他疯疯癫癫地四处奔走时,一个身影走了过来,那是妻子邓则,怀里还抱着才几个月大的儿子。她走近他,看着他,一言不发,便跟着他一起四下寻找。直到事发后的第四天,在找遍了学校的每一个角落后,他们终于在一口井里发现井水上漂浮着几根秧苗。袁隆平咕咚一声就扎进水井。他曾经多次扑下水去抢救那些溺水者,而这一次他是在拯救杂交水稻的生命。那井有几丈深,袁隆平水性再好,他拼尽气力也钻不到那水底下去。直到学校里调来了抽水机,抽了两天两夜,才把井水抽干,但沉没在井底的厚厚一层秧苗早已沤烂了。望着死去的苗子,袁隆平呆呆地望着,而那难以洞穿的世道人心,比那一口水井还深不可测啊。万幸的是,在他颤抖的指缝间,还捞起了几根奄奄一息的秧苗,这也是秧苗中最坚韧的生命。

鲁迅先生尝谓:“我已经说过: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但这回却很有几点出乎我的意料。一是当局者竟会这样凶残,一是流言家竟至如此之下劣……”我也觉得,没有必要掩饰一个民族内部的劣根性,越是能承认这种劣根性的存在,越是能彰显一个民族的自信。从“5·18”毁苗事件的决绝程度看,绝非一时冲动,而是处心积虑蓄谋已久,很可能有人在暗中一直盯着袁隆平和他的试验田,伺机下手。而要在一夜之间连根拔掉试验田里的所有秧苗,然后扔进一口深井里,也绝不会是一人所为。一向与人为善的袁隆平,在安江农校的十几年里,也没有和谁结下什么仇怨,那么又是谁对他怀着这样的深仇大恨呢?从事发之后的情况看,既有人对袁隆平充满了真诚的同情,也有无端的谣言纷起,有人甚至“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袁隆平,说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科技骗子,把国家科研经费骗到手了,那“鬼五十七”(湘方言,大意是很鬼,做事情不按常理出牌)的试验搞不下去了,没法交差了,于是就干脆来了个“自我毁灭”,如此,既可向上面交差了事,又可以嫁祸于人!

这事到底是谁干的?最清楚的也许就是那些在背后造谣的人,而最想搞清楚的就是袁隆平,但当时正处于一个混乱时期,尽管经多方调查,最终也未能查清真相,而在一般人看来,被毁灭的也不过是一些秧苗而已,也不是什么非破不可的命案,最后也就不了了之,至今也是一个未解的悬案。可当时又有谁知道,那在未来将养活亿万人的杂交水稻,差一点就这样被扼杀了,毁灭了。在时过境迁之后,一直没有人站出来说一声道歉,表达一下自己的忏悔。对于一个民族,这其实也是最可怕的隐患。袁隆平其实早就知道是谁干的,但也早已宽容了他们,原谅了他们,这又何尝不是一个知识分子的宽恕?在那样一个时代,很多事,不能用好或者不好来判断,更不能用好人或者坏人来判断,孰是孰非,谁善谁恶,在某个时空局域内不那么泾渭分明,但到了一个正常的社会,人类至少应该有一丝最基本的忏悔意识,这其实是他们自我良知的最后救赎机会。

在那段最痛心、最绝望的时间,袁隆平在一天夜里梦到了他一直景仰的希腊先哲苏格拉底,一位为追求真理而舍生取义的伟大哲人,在苏格拉底的心中有一个宇宙理性的神,那是真正的善、爱与受难的象征,而人类智慧是因其被赋予了神性的一部分,因而有了灵魂,有了集爱与智于一体的心灵和理智。无论遭遇多少的误解,背着怎样的骂名,你都必须为着自己认准的真理坚持下去。袁隆平认准了的真理就是他探索的杂交水稻之路,而他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人类不再饥饿,那才是真正的善,而他也必然会经历种种痛苦的折磨,而人类探索真理的过程,其实就是爱与受难的经历。

那从水井里抢救出的五根秧苗,挽救了袁隆平五年的心血,也再次挽救了杂交水稻。

接下来的一切,又将从那五根秧苗开始延续,而各种谣言也一直不断,谎言重复一千遍也永远不会变成真理,但可以变成遮蔽真相的舆论。袁隆平也无暇顾及那些满校园风传的谣言,听见了,也只当是耳边风。经历了一场飞来横祸,吃了这样一次大亏,他也不得不高度警惕和防范,对秧苗看管得更加严密了。越是有人想要毁灭他想要干的一切,他越是干劲十足,浑身反倒像充足了电似的,仿佛有使不完的劲头。

秋收过后,大雁南飞。1968年10月,袁隆平再次抛妻别子,这一次他们将走得更远,去海南岛。从这年开始,南繁北育,成了袁隆平和助手们的生活常态,每当西伯利亚的寒流裹挟着的大雁飞过长江和洞庭,袁隆平就要带上助手上路了,他的贤内助就要提前为他打点行囊了。连儿子一听见天空传来大雁嘎——嘎的呼唤声,就会挥舞着手臂抬起头,追赶着那排成人字形或一字形雁阵喊叫:“爸爸要走啦,爸爸又要走啦!”

袁隆平选择走出去,也是“5·18”毁苗事件直接催生的一个想法。面对那些不可预测又难以防范的人为破坏,还有那些喋喋不休的谣言,那就不如主动避开一个干扰太多的是非之地,惹不起但躲得起。后来表明,这一选择让他们赢得了主动权,他们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外地,一下少了许多是非纷扰。

袁隆平选择走出去,还有一个前面说过的重要原因,那就是追着太阳走。这几乎是所有南繁人共同的追求,也是共同的遭遇。选择南繁,就意味着他们选择了一种远离家庭、颠沛流离的生活。袁隆平每次都是背着一个大包袱出门的,这里面装满了妻子和一家人的深情,也背负着他对妻子和家人的内疚,沉重,却又放不下。每次一脚跨出家门,袁隆平都是一声不吭、头也不回地往前走,生怕一回头,就看见了站在门口目送着他的妻子和孩子,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他难以承受啊。

他们是追逐太阳的人,也是追逐太阳的候鸟。那时还没有比较稳定的南繁基地,袁隆平和他的助手们,往往是春在长沙,秋在南宁,冬去海南,有时还要远赴云南,寒去暑来,南北辗转,这是与季节赛跑,也是在与生命赛跑。尹华奇后来一直追随着袁隆平,对四十多年的南繁北育经历,他是这样说的:“袁老师在四十多年里至少干了九十多年的事,水稻的生长期是一百天左右,在湖南一年只能种一到两季,到了海南岛,就可以在冬天多繁殖出一代种子。”实际是,南繁北育,就是要开拓出一条以大跨度的空间换取一年当作两年用的宝贵时间。每种一季水稻,从育种、播种、抽穗、扬花到结实、收获,一般都要三四个月的生长周期,而通过南繁北育,一年就可以种两代,甚至是三代。按常规方式,搞一个新品种出来要八个世代,而通过南繁育种只需要四年。如今,已有了人工气候室,三年就可以出一个新品种。

选择南繁,不只是追逐太阳,也选择了一种艰辛、繁重,如同苦役一般的劳作。“南繁南繁,又难又繁”,这是南繁人对他们工作、生活的形容。但这些育种人员,可以辞别亲人,却从未辞别辛苦,他们就像科学的朝圣者,不远千里万里奔赴他们的圣城麦加。那时交通极为不便,无论去岭南、海南、云南,都是天遥地远的偏僻之地,一路上汽车转火车,火车转汽车。这里就以从安江到海南这段路为例,他们先要坐汽车到通道,转车到桂林,改乘火车到湛江,又转汽车到濂江换乘渡船,横渡琼州海峡,抵达海口后,穿过海南岛,才能从海南岛最北端抵达最南端的崖县(今三亚),一个单程就要辗转七天。那些年,袁隆平每天的出差补贴只有两角七分钱,为了节省一点少得可怜的科研经费,一切只能从牙缝里省、手指缝儿里抠,袁隆平和助手几乎没有进过卧铺车厢,能坐上硬座就谢天谢地了。由于车辆稀少,一票难求。有一次,袁隆平和助手尹华奇凌晨两点在就在火车站排队买票,一直排到早上八点,一扇紧闭的窗户终于打开了,结果只剩下了两张票,他们是一直排在队伍最前边的两个人,可排队的不光是人,在他们前面排队的还有两个小板凳,那是车站职工的,售票员说票只能卖给他们。袁隆平、尹华奇这大半夜队就这样白排了,只买了两张无座票,坐在车厢的连接处或过道上,这就是他们坐得最多的座位。有时候,过道上的人不太拥挤时,助手们便把行李堆在过道边,那就是他们的“软席”。坐在火车连接处还有一个好处,可以抽烟。袁隆平和几个助手烟瘾都不小,大伙儿吸着生烟丝卷的喇叭筒,一路上说说笑笑。而就在他们云里雾里的谈笑间,一粒粒种子正在他们身上萌芽,——在那非常岁月,车船极少能正点到达,一旦在路上耽搁了,不能按时赶到育种场,那种子就白瞎了。为了争取时间,他们从安江或长沙出发时就把稻种浸湿催芽,在旅途上把浸过的谷种捆在身上,利用体温催芽。人非草木,而生命却是相通的,人的体温正好是稻种催芽的适合温度,但那浸湿的稻种捆在身上却很不舒适,然而为了给种子催芽,又哪里顾得上自己舒适不舒适?为了打发漫漫旅途的寂寞,他们买了一副扑克牌,想找单位报销一下也没处报销,最后只能记在袁隆平的账上。

地处中国最南端的海南岛,那时还是隶属于广东省,在当时也是广东省极偏远落后的地区之一,却拥有多元共生和生机勃发的自然生态,是南繁育种的天堂。然而,哪怕到了天涯海角,你也找不到世外桃源,这里不只有太平洋上卷起的风暴,还有一场席卷而来的人间风暴。据尹华奇回忆,他们第一次找到的是海南岛最南端的崖县(今三亚)的一个农场,正赶上了两派“武斗”,“乖乖,连机关枪都用上了,吓得我们连夜转移”。或许就是这次转移,在后来的历史追溯中有了错位之感。对他们第一次南繁育种的时间、地点,袁隆平先生说得很清楚:“1968年10月,我带上两个助手,到海南陵水开展研究试验。”但大多数记录都说是海南岛最南端的崖县(今三亚),那应该是后来的事了。

在家千日好,出门时时难。不过,他们辗转奔波中都形成了顽强的适应能力,很少有水土不服的事情发生。袁隆平每次一到目的地,先提一桶冷水,从头顶一下浇下来,他笑称是自己给自己泼冷水,那感觉痛快淋漓,又特别有冲击力,一身的风尘与黏糊糊的汗渍顷刻间就被冲掉了,而经冷水一激,那旅途的疲劳也荡然无存,一个人又变得精神抖擞了,那眼神又显得特别亮。

袁隆平最初的几年南繁育种,在海南岛多地辗转,既没有固定的基地,也居无定所,而育种田是租用当地农场或生产队的土地。农场的条件相对要好一些,他们可以借宿会议室或仓库里,但没有床,只能在地上铺上一床草席,开地铺。生产队的条件比湖南农村还要差,大都是破败、狭窄、潮湿的房子,说是房子不如说是窝棚。他们也只能和农民挤在这样的窝棚里。没有床,袁隆平卸下一块门板,铺上一张草席,挂起一顶蚊帐,光着膀子往上面一倒就呼呼大睡了。在刚刚播种时,最大的天敌就是田鼠,白天还好,一到夜里田鼠就钻出来了,一双双贼眼荧荧发光,在田里觅食稻种。师生三人只能轮流值夜,睡在稻田边上,砍几片硕大的棕榈叶子往地上一铺,再铺上草席就是床了,袁隆平也照样睡得很香,却也特别容易惊醒,哪怕在睡梦中,他也能听见田鼠的动静,一个翻身爬起来,一手拿着手电筒,一手挥着棍子,赶走了田鼠,立马又倒头便睡。除了田鼠,还有嗡嗡嗡成群飞舞的蚊子和旱蚂蟥,但这些嗜血小动物从来不会干扰袁隆平的睡眠,他早已习惯了蚊子和蚂蟥的叮咬,养成了顽强的忍受力和免疫力,这也是适者生存吧。

在后来千军万马下海南育种之际,袁隆平还睡过大通铺,一间仓库里睡七十几个人。那是蚊子、蟑螂、老鼠、蛇虫的天下,无论你怎么清扫,这些阴暗的小动物还是无孔不入地钻进来,早晨起来,每个人都是一身红疙瘩,几乎每个人都得了奇痒难忍的皮肤病。最可怕的还是毒蛇,热带地区是毒蛇的王国,而最毒的就是眼镜蛇,几乎每个人都遭遇过,一旦被咬就是致命的。就这条件,袁隆平夜里还要点灯熬油,钻研专业书籍,制订育种计划,而为了直接阅读那些深奥的外文书刊,无论多么艰苦和忙碌,他都一直坚持学英语。白天就更忙了,天一亮,他们就在南国的田野里不停地奔走,一边寻找野生稻种,一边在试验田里育种,很多试验田都是他们开垦出来的处女地,毛荒草乱,那草里水里都是蛇虫蚂蟥窝。

海南岛一年四季如同湖湘的酷暑,头上烈日直射,地上湿气蒸腾,一弯腰,全身的热汗便奔涌而出,这是我在南繁育种基地采访时的切身感受,哪怕什么也不干,只在太阳底下站上两三分钟,浑身上下就湿透了,整个人像从水里爬起来的一样。如果再坚持一会儿,那浑身散发出来的烫人热气,就会让你出现中暑的迷糊意识。我可以什么都不干,他们却顾不上这些,每个人都栽着脑袋聚精会神地干着,尤其是到了一天最热、太阳直射的正午时分,这正是水稻扬花授粉的最佳时刻,没有一个人会像我一样躲在树荫下,这时候你才会强烈而直接地感觉到,他们真是追逐太阳的人啊,几乎每个南繁育种人员,都曾有过中暑昏倒在稻田里的经历,但袁隆平是一个例外,或许他那身体还真是特殊材料制成的,他从未在稻田里昏倒过。

无论条件多么艰苦,袁隆平都会给他的同事们带来快乐。他并非那种拼命三郎,他很会调剂生活,再忙也要挤出一些空闲时间,带着自己的助手下海游泳,上树摘椰子,或在棕榈树下下象棋、打扑克。后来,南繁育种的人越来越多了,袁隆平还会邀上附近的南繁育种人员,来一场游泳或象棋比赛。游泳一直是他的强项,这个自不用说,下象棋他也是高手。他在科研方面一直很谦卑,很低调,但在这些文体活动上一直很牛×,他的助手也很自豪,一向言语不多的李必湖只要说到这些事,就高兴得扬起了眉毛:“袁老师的游泳和象棋,那是打遍海南(崖县)无敌手!”

说起来还有很多有趣的细节。由于他们租用的育种试验田大多处于远离城镇的穷乡僻壤,每次出门远行,他们只能从家里尽可能多带一点吃的,腊肉、腊猪头、腊香肠、干辣椒什么的,这也是袁隆平的贤内助每次都要早早准备好的,也是他背了多少年的一个大包袱。许多年后,袁隆平先生还时常哈哈大笑地说起这样一个细节,那已是70年代初在海南崖县南红农场发生的故事。那时他又增加了几个助手,罗孝和便是其中之一,兼任管伙食的会计。他们从湖南带来的腊肉,到了海南温度高了,自然就会滴油,腊肉的分量就流失了。罗孝和每天晚上都会把腊肉称一遍,然后认真地向袁隆平报告:“袁老师,今天又减少了二两!”

有那么一段时间,尹华奇的行踪忽然变得神秘起来。猜测他的行踪,便成了大伙儿寻开心的一个乐子。没过多久,一个谜团就揭晓了,其实大伙儿早就猜对了,他和一位姑娘谈恋爱了。尹华奇那时年岁也不小了,该找对象了,但大伙儿还是有些惊奇,他一个像农民一样黑头黑脸的外地佬,竟然获得了一个当地姑娘的垂青,他这魅力,这本领,那可真是了不得,用湖南话说是下不得地,让几个单身汉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一天,他带着恋人来见袁老师,这可给了大伙儿一个开涮的机会:“哈,老尹哪,我们来这儿育稻种,你倒好,连人种也一起育上了!”

就是在这艰苦的条件下,袁隆平和无数的育种人一样,苦在其中也乐在其中,这与那神奇的种子有关,哪怕一辈子与种子打交道,你也会感到神奇,每播下的一粒种子,你都会充满了憧憬和期待,也充满了未知的悬念,它到底会长成什么样子,是不是你渴望的那颗种子?这里既有定数又有变数,而他们所做的一切,就是揭示每一粒种子的生命密码。

去亦难,回亦难。每年4月,当他们从海南岛赶回湖南安江,那像命根子一样的种子不敢托运,每个人怀里都抱着一包包种子,一路上还要看种子需要什么温度,人就穿多少衣服,一边用体温催芽一边赶路。这里有一段提前交代的后话,1970年4月,袁隆平和尹华奇抱着种子从海南赶到通道,经过几天几夜的颠簸,两个人都疲惫不堪了,眼看就要回到阔别数月的安江,离家越近,越是归心似箭。可此时正是山洪频发的季节,在通道与安江之间横亘着一条双江河,因山洪暴发、河水猛涨,那时候很多支流水系都没有桥梁,全靠轮渡,客车在一个偏僻的小渡口整整困了一天一夜,一车人也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在狂风暴雨中既不敢下车,困守在车里又没吃没喝。最让他们焦急的还是种子,若不能马上赶回试验田去播种,这一季种子就要耽误了。终于,风雨渐歇,洪水稍退,此时风浪依然很大,轮渡还是不能摆渡,谁也不敢拿一车人、一船人的性命来冒险啊。但袁隆平只能冒险了,他和尹华奇一起跳出汽车,又找到了一位老艄公,请求他在风浪中摆渡过江。如果这位老艄公也不能摆渡,那就只能泅渡过江了。凭袁隆平一身的好水性,应该可以驾驭这样的风浪,可那也是冒着极大的风险了。好在那位久经风浪的老艄公水性也很好,他驾着一艘小船几乎是从风浪与旋涡的缝隙中穿插而过,有惊无险地把师生俩渡到了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