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闯优势组合关
如果水稻的杂种优势无法被人类利用,此前的一切努力依然只能归零,没有任何实质性的价值。就在袁隆平率领全国杂交水稻科研人员开展协作攻关之际,仍有不少资深专家坚持水稻杂交的“无优势论”。1971年,在海南岛开了一个民间性质的研讨会,会上请来了两位老先生,其中一位是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院士)、著名的玉米育种家和细胞遗传学家李竞雄先生。李先生是中国利用杂种优势理论选育玉米自交系间杂交种的开创者,但他认为,像玉米这样的异花授粉植物有很强的杂种优势,而水稻作为自花授粉植物,没有杂种优势。
那还是袁隆平第一次真正接触这位德高望重的前辈,一直带着敬佩之情侧耳倾听,听了李先生的一番高论,他实在有点坐不住了。他尊重权威,却不迷信权威。针对李先生的观点,他以李先生选育玉米自交系间杂交种为例,当场就提了几个问题,玉米是异花授粉作物,其杂交种选育“难在选系,重在组配”,而李竞雄先生解决了这一难题,通过玉米自交系组配,在选育玉米自交系的过程中,把不良基因淘汰掉了,通过玉米自交系组配,显示出了很强的杂种优势。而水稻则是天然的自交系,为什么就没有杂种优势呢?袁隆平的发问直击要害,李先生一时回答不上来。当时会上有很多人都是搞杂交水稻的,都站在了袁隆平这一边。一位原本很有雅量的老先生,情急之下,把手一挥,说:“不跟你们谈了!”
看着李先生拂袖而去的背影,袁隆平就开始后悔了。他只是依据科学事实提出自己的问题,向李先生请教,但如果换一种方式,不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而是私下里沟通,也许效果会更好。一直到现在,他还觉得有些对不起李先生,他是打心眼里尊重李先生的:“那个时候我还年轻,血气方刚,有点初生牛犊不怕虎。我觉得我理直气壮,就和他争论,后来我反省自己,不应该对老先生那样,即使观点不同,把道理讲清楚就行了,态度上不应该那么咄咄逼人,没有尊重他,这是不对的,有理由,也应该谦虚点,不要搞得人家下不了台。”
其实,有理无理,哪怕是真理,最终都要用实践来证明。
1972年春夏之交,袁隆平将“野败”与栽培稻杂交转育成功的种子,播种在湖南省农科院在长沙马坡岭的试验田里,与常规品种进行对照试验。这块稻田仅有四分地,却承载着杂交水稻是否具有优势的试验,这个重任就落在袁隆平的助手罗孝和身上了。
罗孝和,1937年生于湖南省隆回县金石桥镇;1961年毕业于湖南农学院,此后一直在母校执教。1971年,湖南省成立了杂交水稻研究协作组,罗孝和主动请缨,被抽调到协作组,他和周坤炉都是继李必湖、尹华奇之后,加入袁隆平科研团队的第二批(第二梯队)成员。这是一个在未来将要为杂交水稻开创多个史上第一的育种专家,不过此时,他还年轻,才三十多岁,在杂交水稻科研之路上才刚刚起步,这也让他闹出了不少“笑话”。
说来,罗孝和和袁隆平一样,都是那种天生的乐天派。袁隆平是冷幽默,罗孝和却成天乐呵呵的,在湖南方言里“罗”和“乐”谐音,“孝和”又与“笑呵呵”谐音,大伙儿便叫他“罗呵呵”(乐呵呵)。此前,他一直是搞玉米研究的,后来虽说自告奋勇加入了袁隆平的团队,但他一开始对袁隆平还有点儿不服气。这其实也在情理之中,他是一个大学教师,而袁隆平却一直在一所山沟里的农校当老师,这样一比,谁都会有点儿不服气。一见面,他就想探一探袁隆平的深浅,半开玩笑地说:“袁老兄,现在我已归你管了,你能不能露两手功夫给我看看?”
袁隆平笑了笑说:“罗老弟,你要想学到真功夫,我劝你先从孟夫子开始。”
他说的孟夫子不是亚圣孟子,而是经典遗传学的奠基人孟德尔。罗孝和在大学里所学所教的遗传学主要是米丘林学说,自新中国成立以来,从米丘林学派到“李森科主义”就一直是中国生物学和农业科学的“主题思想”,对孟德尔、摩尔根的遗传学基本上是持批判的态度。而此时,还是“文革”时期,“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依然是喊得山响的口号。罗孝和性格耿直,一听孟德尔的名字,就一脸的批判态度了:“孟德尔是资产阶级理论,我们学的是米丘林遗传!”
袁隆平也不跟他争辩,还是眼见为实吧。他把罗孝和带到一片试验田,指着那些参差不齐的秧苗说:“这是F2代(杂种二代)发生的性状分离,按孟德尔的分离定理,应该是3∶1,不信,你可以数数看。”罗孝和挽起裤腿下田数了一遍,又按单位面积默算出了一个结果,果然是3∶1。但他还是将信将疑:“没错,这也许是偶然现象吧!”
袁隆平依然微笑着,一点也不生气,他倒是越来越欣赏罗孝和这较真劲儿,这其实体现了科学的求真精神,对别人说什么,哪怕是权威的论断,那也只能仅供参考,科学不停留在定性描述层面上,确定性或精确性是科学的显著特征之一,每一个结论,都必须依据精确的数据和分析,才能在严格确定的科学事实面前做出自己的判断,如此才能维护真理,对权威、独断质疑,向虚伪和谬误发起挑战。袁隆平是这样的人,罗孝和也是这样的人。罗孝和对第一块试验田的结果做出了“这也许是偶然现象”的判断,这个判断也许是对的,因为科研的基础绝不能是偶然,那就必须继续看。结果,罗孝和一连看了三块试验田,其性状分离的比例都是3∶1,他这才心服口服了,对袁隆平真有相见恨晚之感,若是早一点认识了袁隆平,早一点开始钻研孟德尔的经典遗传学,他也许就不会走这么多年的弯路了。但生性好强的他,还是有点不服输,想跟袁隆平再比试比试。
一天傍晚,几个南繁育种人像往常一样走向离他们最近的那片海滩,罗孝和跟袁隆平一样,也是一看见水就眼珠子发亮的人,他还是湖南农学院的游泳冠军呢,当即便向袁隆平发起了挑战:“袁老兄,我俩来一场游泳比赛如何?”袁隆平一听又乐了,好哇,他也正想游泳呢,这么多年来还很少碰到对手,他还真是巴不得有个强劲的对手来向自己挑战呢。
罗孝和指着两百米外的一块礁石说:“我们先来一轮蛙泳赛,看谁先游到那块礁石跟前!”
李必湖和尹华奇站在岸边当裁判,那海水蓝得透明,视野也特别清晰,眼看两人就嗖嗖嗖游出了一百多米,在浪花飞溅中几乎分不清谁先谁后。李必湖心想,看来袁老师这次还真是遇到对手了。接下来比的就不是速度了,而是耐力和后劲,离那块礁石还有五十多米远,两个原本不分上下的身影就看得一清二楚了,袁隆平很快就把罗孝和甩到了后边,当他游到那块礁石跟前,一身轻松地抹着脸上的水珠时,罗孝和还在不遗余力地游着呢。这又是罗孝和的可爱之处了,明明已经输了,他却没有放弃,仿佛还在跟自己比赛。
这一轮下来,罗孝和还是不服气,歇了一会儿,他又提出要比比自由泳。
袁隆平又是咧嘴一笑,他的强项不是蛙泳,而是自由泳,一个差点就进了国家游泳队的游泳健将,罗孝和怎么游得过他呢?但既然这小子喜欢挑战,那就激发他一下吧。
袁隆平说:“这样吧,我让你二十米!”
罗孝和还真是一下急了,连脖子根儿都红了:“袁老兄,你也太吹牛了吧?”
袁隆平又狠狠刺激了他一下:“我让你二十米,你也不一定游得过我。”
这强烈的刺激,让罗孝和热血沸腾,一下水就使出了浑身解数,那被晚霞照得一片通红的身影,如着了火一般,在大海中熊熊燃烧起来了,那股子狠劲儿,几乎是在冲锋陷阵。袁隆平静静地坐在岸边,看着他冲出了二十多米,他才不紧不慢地下了水,又不紧不慢地游向那块礁石,一个看似轻松自在的身影,却如箭一般嗖嗖划过空中,几乎感觉不到海水的存在。这一次,罗孝和被他抛出更远了。
罗孝和一看袁隆平那专业运动员的姿态,就知道自己根本不是袁隆平的对手了,不过,他还想跟袁隆平比比别的。罗孝和爱下象棋,这也是袁隆平的爱好之一。一看袁隆平正跟别人下棋,他又踌躇满志地发起挑战了:“袁老兄,我俩来几盘如何?”
结果,这一次袁隆平还真是输了,两负一胜。罗孝和得意扬扬地说:“袁老兄啊,我这回总算胜过你了,以后咱俩不比别的,就比下棋!”
袁隆平倒也输得心服口服:“这几盘棋我已经尽了全力,我承认,你下棋还真是比我厉害,你这敢于挑战、不肯服输的劲头我也特别喜欢,但咱们不能光比下棋,你这劲头要用在攻关上啊,咱们要在稻田里比比看,如何?”他模仿着罗孝和的口气,又用一种充满了热切期待的眼神看着一个乐观又热烈的年轻人。
罗孝和被袁隆平那眼神深深打动了,这样一个人,失败了就坦承自己的失败,对人又那么宽容,在他身上有一种历尽磨炼的、叫人血热、令人向往的东西,自然而然就把一个话题引向了他们的主题,这让罗孝和更加心悦诚服了:“袁老师,你不光有一身真本领,还这么豁达大度,我罗孝和从此就跟着你干了!”
从此,他就改口“袁老兄”为“袁老师”了。
袁隆平三服(三伏)罗孝和,堪称是杂交水稻史上的一段佳话或趣话,那也是很多过来人给我讲述的故事,或许有些演义的成分,而罗孝和从此成为袁隆平科研团队的一员干将,并做出了许多重大的、突破性的贡献,则是值得载入杂交水稻史册的事实。这里且不说以后,只说眼前。一茬南繁种子已经在马坡岭试验田里播种,水稻到底有没有杂种优势,将在这片试验田里得到检验。罗孝和一天到晚扑在试验田里,从稻种生根发芽开始,每天都要观察记录试验品种和对照品种的长势。这一对比,很快就形成了鲜明的反差,对照品种还只有六七寸高时,杂交品种就长到一尺多高了,对照品种只有四五个分蘖,杂交水稻竟有七八个分蘖了。那对照品种也是常规稻中的优良品种,可在杂交水稻表现出来的优势面前相形见绌,越到后来反差越大,一边是根深叶茂的杂交稻,傲岸而又炫耀,一边是矮了一大截的常规稻,连看一眼也觉得没精打采的,连青蛙都跳得比那禾高。这与其说是对照,不如说是陪衬,把杂交水稻衬托得更加茁壮了。
眼看杂交水稻的长势越来越旺,罗孝和也是热情高涨,见了谁都乐呵呵的,还带着小小的吹嘘的口气说:“我们种的是三超杂交稻!”
哪三超呢?就是产量要超过父本、母本和常规稻的优良对照品种。
这“三超”的牛皮吹出去后,引得很多人纷纷来一探虚实。
当时,在“文革”尚未结束的特定历史条件下,湖南省农科院还处于军管时期,主持工作的是一位军代表,他们对粮食生产也非常重视,一听杂交水稻长势很好,就来看了,看了才知道,牛皮还真不是吹的,那杂交水稻的长势和优势,就是瞎子也看得见。那位豪爽的军代表竖起了大拇指,连声称赞杂交水稻有优势,有前途!很快,省军区司令员和政委也闻讯赶来了,只见那稻禾噌噌往上长,一株株挺立着,这些军人看了特别兴奋,仿佛在检阅威风凛凛的军阵,下意识的,就想唰地敬个军礼。这喜讯,也传到了省里那些领导的耳朵里,他们也赶来了,又是看,又是摸,又是闻,就像看见了长得特别棒、特有出息的孩子,一个个交口称赞,看来,这杂交水稻就是有优势,有前途!
他们都是发自内心地夸奖,也是满心满意地希望,对于那一代经历过饥荒的人,谁又不希望粮食夺高产呢?当然,也有一些人不买账,这杂交水稻到底怎么样,还得走着瞧,最终还得看到底能打多少粮食,那才是真功夫。到了秋收时,竟然是一个让人大跌眼镜的结果,在长势上一直保持强大优势的杂交水稻,在产量上非但没有超过对照品种,比对照品种还要低,而杂交水稻的稻草却堆积如山,竟然比常规品种增加了七成,一眼看过去,只见稻草,不见稻谷。这下好了,那些原本就对杂交水稻不买账的人,纷纷冷嘲热讽地说起了风凉话:“唉,可惜啊,人不吃草,人要吃草呢,你这个杂交水稻就有希望、有前途了!”
一直乐呵呵的罗孝和,这时想笑也笑不起来了,恨不得找个地缝儿一头钻下去。
那些连声夸奖杂交水稻有希望、有前途的领导,此时也有些灰心失望,杂交水稻搞了这么多年,竟然搞出了这么一个结果,在产量上没有什么优势可言,收再多的稻草又有什么用呢?杂交水稻又走到了一个关口,还要不要支持这个杂交稻搞下去呢?
一个决定杂交水稻命运的问题,很快就变成了一次决定杂交水稻命运的会议。
除了领导,参加会议的还有水稻科研人员。那时,在省农科院水稻所,常规育种派还占绝对优势,而杂交水稻科研组只是挂靠在水稻所,寥寥几个人,往会议室里一坐,一看就是少数派。在常规育种派的理直气壮的质问声中,一向不服输的罗孝和被问得张口结舌、哑口无言,一个耿直的脖子渐渐弯了下去。那压力有多大,一个局外人是难以体会的。当然,谁都清楚,罗孝和并非主角,真正的主角是袁隆平。那强大的压力,他比罗孝和的感受更强烈,如果杂交水稻真的就此失败了,那个压力还不知道有多大,而他将成为一个“罪魁祸首”。不过,此时他考虑的不是自己的命运,而是在深深思考,为什么会是那样一个结果呢?他的思维方式还真是非同一般,不信,你就听听他怎么说吧。
面对一双双咄咄逼人的眼睛,袁隆平不疾不徐地开口了:“结果不用我说了,杂种优势利用是为了增产,但我们的稻谷减了产,的确,从表面看,我们这个试验是失败了。但如果换一个角度,从本质上看,我们又是成功的,为什么?刚才大家争论的焦点,就是水稻这个自花授粉作物究竟有没有杂种优势,这是个大前提,我们现在用试验证明了,有!水稻具有强大的杂种优势!这个大家都看到了,杂交水稻的稻草比常规稻增加了七成,这不是优势是什么?至于这个优势是表现在稻谷上,还是稻草上,这不是水稻有没有杂种优势的根本问题,这是我们的经验不足,在杂交优势组合上配组不当,结果使杂交稻的优势表现在稻草上了。既然不是根本问题,而是技术问题,那就不能从根本上否定杂交水稻,我们可以通过改进技术,选择优良品种重新配组,使其优势发挥在稻谷上,这是完全做得到的。”
袁隆平这短短几句话,就把一个科学道理讲透彻了。那位一直认为自花授粉植物作物没有杂种优势、搞杂交水稻没有前途的老专家,其实也是一个很有科学良知的专家,他听了袁隆平的一番话,当即表示赞同,支持把杂交水稻继续搞下去。而无论此前的置疑和反对,还是此时的赞同,他都是在坚守自己认准了的科学法则。一位从不看好杂交水稻的专家,在杂交水稻还没有表现出增产优势之前,他就转过弯来为杂交水稻说话,也足以表明这是一位只认科学不认人的专家。这位专家是水稻育种方面的权威,他的表态,也影响了军代表和院领导,一个个都点头赞同:“是啊,老袁讲得有道理,对杂交水稻,我们应该继续支持!”
这时候,那个一直低着头的罗孝和马上又把腰杆挺了起来,散会后,还没大没小地拍着袁隆平的肩膀说:“袁老师,还是你高明一筹啊!”
一次貌似失败的试验,恰好验证了袁隆平多年追寻的一个正果。这也让袁隆平对失败和成功的辩证关系有了更深的理解,透过现象看本质,失败里面往往已包含着成功的因素,很多人只能看到那个表面结果的失败,就灰心丧气了,甚至绝望地后退了,却看不到那失败中已经蕴含着本质上的成功,发觉不了那表面的失败已经非常接近于正确。如果说他高明一筹,就在于他这种透过现象看本质的洞察力,否则,杂交水稻所表现出来的明显的优势,你也看不见。至此,水稻有没有杂种优势,水稻的杂种优势能否得到利用,都已不是问题,只需要在技术上进行改进。
1974年,袁隆平利用自己此前育成的水稻雄性不育系“二九南1号A”与恢复系IR24配组,育成了我国第一个强优势杂交组合“南优2号”,在安江农校的试验田作为中稻试种,亩产突破六百公斤大关(六百二十八公斤),几乎超过了常规水稻的一倍。作双季稻大田种植二十亩,平均亩产突破五百公斤大关(五百一十一公斤)。袁隆平的大学同学张本也从他这里拿了“南优2号”种子,在贵州金沙县种植了四亩,亩产竟然超过八百公斤!随后,“南优2号”开始在生产上推广,成为我国第一个大面积生产应用的强优势组合,累计推广超过两百六十多万亩。这是中国杂交水稻的一个重要里程碑,标志着杂交水稻闯过了第二道难关——优势组合关。在袁隆平的指导下,参与协作攻关的科研人员通过改进品种组合,纷纷闯过了优势组合关。
袁隆平又一次笑了:“牛皮还真不是吹的,罗孝和吹牛的三超杂交稻变成了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