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福音
一座临水而筑、绿荫掩映的建筑,如今的容颜已略显陈旧,一看就有年头了。但有些东西却不为岁月所改变,甚至有历久弥新之感。我来这里时,正是一场夏雨过后,那经雨水洗净的玻璃幕墙如天空一样湛蓝,幕墙上是袁隆平先生题写的“杂交水稻培训中心”,在光影和云影间闪烁着像稻穗一样金黄的光泽。这座建筑就是国家杂交水稻工程技术中心的培训楼,楼前是一方荷塘,那浸润扩散着的水汽与清香带着一种特有的梦幻气息。“绿树浓阴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唐人高骈的这句诗,放在这里还真是特别应景。从2015年夏天到2016年夏天,我曾两次入住这座培训楼驻点采访。这里远离城市的喧嚣,在长沙的夏夜还是一个能看见星月、听得见蛙鸣的地方。
我的“邻居”都是从世界各地来参加杂交水稻技术培训的学员,他们并非一般的学子,而是他们国内水稻界的拔尖人才,很多都是博士、教授和研究员。他们来到湖南这个杂交水稻的发源地,走进马坡岭的中心试验田,不是为了见证奇迹,而是为了在世界各地传承和演绎这个奇迹。我和他们朝夕相处,也时常在荷塘月色下与他们交谈。他们结结巴巴地说着中文,我结结巴巴说着英文,虽说难以深入交流,但也捕捉到了一些东鳞西爪的关于杂交水稻的世界信息。
很羡慕袁隆平先生,一口地道的英语加上他特有的亲和力,他一进入这些来自五大洲的学员中间,仿佛一下就拉近了与世界的距离,立马就与这些不同肤色的学员打成了一片,看上去就像一个水稻王国的酋长,但他又不是那种威严的酋长,更像是一个老天真、老顽童,像年轻人一样活泼敏捷,这是他的好心态,也是他的真性情。我在一旁观察,这五大洲的学员围着一个中国老人,就像五大洲围绕着一粒神奇的中国种子。是的,袁隆平创造出了一粒改变世界的种子,他本人何尝又不是一粒种子啊!他谈笑风生,妙语连珠,让我想起宋人梅尧臣的一句诗:“池塘梦句君能得,咳唾成珠我未闲。”只是那池塘梦,已换作杂交水稻覆盖全球之梦。过不了多久,这些来自世界各地的学员,就会从这里把中国种子带回他们的祖国。这一粒粒种子,像一粒粒钻石,透明,闪闪发光。但钻石从来就不属于穷苦的农人,而这些种子一旦在他们的祖国落地生根,开花结果,它所创造的价值真的钻石也无可比拟。中国人从未把杂交水稻作为自己的独门秘籍,尽管他们为此而付出了世人难以想象的心血,当从一开始,中国杂交水稻还刚刚在自己的国土上大面积推广种植,就毫不保留地把这20世纪人类最伟大的发明推向了世界。一粒粒神奇的中国种子,又何尝不是世界的种子、人类的种子!
从杂交水稻国际培训到国际推广,有一个历史的见证人,方志辉。从1991年到1998年,他一直在袁老师的直接指导下负责省农科院的杂交水稻国际培训的具体教务工作。追溯杂交水稻国际培训,从1980年秋天就开始了。袁隆平除了培育一代代杂交水稻种子,也一直把培育人才视为关键任务,他希望有更多的精力培养更好的接班人,除了国内的,还有来自世界各国的。国际培训,分为两种模式,一种是国外学员来华培训,一种是走出国门培训指导。这里先说第一种模式,自1984年湖南省杂交水稻研究中心成立以来,先后受国际水稻研究所、联合国粮农组织(FAO)的委托,几乎年年都要举办杂交水稻国际培训班。从1999年开始,我国商务部本着支持“发展杂交水稻,造福世界人民”的意愿,将开办“发展中国家技术合作”(TCDC)国际杂交水稻技术培训班作为援外项目,为开展技术援外搭建了一个很好的平台,在长沙先后举办了近五十期杂交水稻国际培训班,为亚、非、拉的五十多个发展中国家培训了两千多名技术人员,还有一些来自欧美发达国家的技术人员也在这里培训。
自1980年开班开始,袁隆平就是培训班的主讲人。尽管他已是一位享誉世界的杂交水稻之父,却依然不改当年在安江农校任教的本色,除了在教室里、实验室里指导学员,他还把学员带进了他的试验田,把试验田变成了世界的课堂。而当这些学员培训结业,依依不舍地告别时,每个人都怀揣着袁隆平用英文编选的教材和杂交水稻的种子。在连续举办五年培训班后,袁隆平编写了一本中英文对照的《杂交水稻简明教程》,1985年由湖南科技出版社出版。这本薄薄的小册子,是当年学习杂交水稻技术的第一本入门书,如今在孔夫子旧书网上已卖到了一百五十多块钱一本。随着国际培训班的日益拓展,袁隆平又在此基础上编写了《杂交水稻生产技术》,由联合国粮农组织出版,发行到了四十多个国家,后来,联合国粮农组织又于2001年将这本书翻译成西班牙文再次出版,发行范围更广了。这两本书,并非高深的科学著作,却是全世界杂交水稻研究和生产的指导用书,如同拯救饥饿的福音书,传播到哪里,就会给哪里的人们带来改变命运的福音。
一位叫西比亚帕的喀麦隆学员忆述:“我们在这里参加杂交水稻技术培训期间,天天吃大米,非常快乐。在喀麦隆大家最喜欢的就是大米,但平均每个星期只能吃两次。我们希望杂交水稻的推广,让喀麦隆人民每天都能吃上大米。”学员们还专门写了培训班班歌If We Hold On Together(《让我们一起携手向前》),他们也像种子一样,把中国的杂交水稻技术带到了世界各地,在异国的土地上生根开花,而中国政府和科学家的无私襟怀,也为拯救人类饥饿带来了福音。这些学员还经常写信来,很多人都想再来他们的第二故乡——中国长沙,湖南省杂交水稻研究中心培训楼,就是他们在中国的家。
这一批又一批的学员回国后,成了世界各国杂交水稻的技术骨干。这也为方志辉接下来做杂交水稻国际推广工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从1999年到2005年的七年间,方志辉担任隆平高科董事兼国际部总经理。他说,这是他人生的第二阶段,从杂交水稻的国际培训转向了杂交水稻的国际推广。这七年间,他和团队的足迹遍及世界上五十多个国家,在三十多个国家种过杂交水稻,无论走到哪里都能碰到杂交水稻国际培训班的学生,那可真是桃李满天下。当然,最早蹚开这条路的还是他的老师袁隆平。在杂交水稻的各方面,袁隆平都是先行者和播种者,他和自己的科研团队(杂交水稻研究中心)先后提供了难以尽数的杂交组合在世界的稻田里试种推广,据不完全统计,仅南亚和东南亚就提供了五十多个优势杂交组合,并逐渐为这些国家建立起了一套发展杂交水稻的人才和技术体系。
在世界粮食版图上,水稻是仅次于玉米的第二大粮食作物,全世界一半以上人口以稻米为主食。一本由国际水稻专家G.L.Maclean等人编著的《水稻知识大全》,在前言中列举了一系列关于水稻的世界之最:在只种一种粮食作物的农田中以稻田的面积最大,地球上以稻米为主食的人口最多,水稻是全世界穷人最大的食物来源。而全球的主要稻作区又集中在亚洲,全世界九成以上的稻米产于亚洲,“在亚洲,稻米和粮食可视为同义词”。亚洲稻作区又主要集中于东亚、东南亚和南亚这三大地区。2013年,全世界水稻产量排前十位的国家中有九个都是亚洲国家,其中前五位分别是中国、印度、印度尼西亚、孟加拉国和越南,均属于这三大稻作区。20世纪90年代初,联合国粮农组织把发展杂交水稻作为增产粮食、解决粮食问题的首选战略。若要解决全球粮食危机,势必提高水稻产量,而首先又要从亚洲着手。为此,联合国粮农组织选择十五个国家作为援助国,袁隆平被联合国粮农组织聘为首席顾问,同时还聘请了国家杂交水稻工程技术研究中心十多名专家作为技术顾问,其中大多是他的助手和学生,袁隆平带着他们在异国他乡的稻田奔走。在杂交水稻国际推广的第一阶段,主要是在菲律宾、印度、越南、缅甸、孟加拉国等亚洲国家开展,方志辉说“那还是一个很神秘的阶段”,很多国家对中国人发明的那粒神奇的种子都倍感神秘,而中国科学家要去的那些国家,也让他们觉得挺神秘的,那一个个如同秘闻或传奇的故事,就在他们推广和指导杂交水稻的过程中发生了。
这里先从世界第二人口大国印度说起,与中国一样,印度是一个历史悠久、幅员辽阔的稻作大国,也是继中国、越南、朝鲜之后的第四个推广商品杂交水稻品种的国家。印度政府通过国家粮食安全任务(NFSM)及东印度绿色革命(BGREI)等多种作物开发方案,致力于培育和推广杂交水稻。
在1990年至1993年间,袁隆平肩负着联合国粮农组织首席顾问的使命,连续三次奔赴印度的稻田。一天晚上,他和助手准备从印度中部的特伦甘地邦首府海德拉巴乘火车到一个水稻育种站,那儿有很多农民和农业技术人员正在焦急地等待他们的技术指导。可他俩赶到火车站时,车站门口已被许多吃不饱肚子的穷人围得水泄不通,有的敲打着饭盆、有的挥舞着旗帜在那里抗议示威。这也是袁隆平亲眼看见的部分真相。由于印度的发展极不均衡,很多穷人依然生活在饥饿半饥饿的状态,据联合国的数据,全球严重营养不良的儿童中,约有一半生活在印度。眼看火车站已被占领,晚上的火车开不了,袁隆平只得临时决定,租一辆出租车连夜赶路。那是一辆破破烂烂的出租车,而那条通往乡村的道路也是破破烂烂,比中国20世纪60年代的路况还差,一路上还时不时就会冒出几条慢腾腾的老牛,旁若无人地肆意横行。牛在印度被印度教徒敬奉为“圣兽”,当一辆老爷车遭遇了一条条老牛,就必须停下车来让牛先过。当袁隆平两人以极其缓慢的速度赶到那个水稻育种站,已是第二天上午了,袁隆平和毛昌祥在颠簸中一直眯着眼躺在车上,却哪里能睡着。但两人一下车,看见早已等候在那里的稻农和育种站的技术员,仿佛终于盼来了救星,一下拥上来围着他们,袁隆平两人在感动之余又打起了精神,挽起裤腿就下田了。
印度是个等级森严的国家,科技人员也是如此,每次去田间察看采样时,职位越高的研究人员往往走在最后面,到了田边,他会站在田埂上,指手画脚地对技术员发出指令,而技术员也不下田,而是用棍子指着某棵秧苗,让田间劳力下田去采样。袁隆平是联合国粮农组织的首席顾问,这个职位高不可攀,毛昌祥也是国际技术顾问,在印度科技人员眼里,这个职位也是很高的。但这两位中国的科学家,却从不站在田埂上指手画脚,他们一到田边就挽起裤腿,打起赤脚,亲自到稻田里去观察、采样,这让印度科技人员非常惊讶,但袁隆平他们却觉得很正常,很平常。在印度,他们从不请用人,衣服都是自己动手洗,见了穷人就给钱或给吃的。在印度,司机的地位低下,属于仆人之列,但袁隆平却客客气气地邀请司机同桌吃饭。这让当地的官员和科技人员很看不惯,三番五次好心提醒他们,别搞坏了当地的规矩。袁隆平总是付之一笑,依然我行我素,你有你的规矩,我有我的道理。一位杂交水稻之父,连同这些来自中国的专家,在降低了身段后反而获得了当地老百姓更高的尊重,而他们还给印度老百姓带来了实实在在的收获。当时,印度水稻的平均亩产仅两百公斤,相当于中国1949年之前的水平。在袁隆平等中国专家的直接指导下,印度培育出了比对照品种增产百分之十五到百分之三十的杂交组合。那时两系法杂交稻在中国也处于研发阶段,袁隆平就开始指导印度育种专家开展两系法杂交稻研究,还为推动印度杂交水稻大面积商业化生产献计献策。印度人很精明,也很实在,1996年,印度杂交水稻种植面积约为一万公顷,很多地方都是种着试试看。这是对的。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杂交水稻竟然有如此惊人的增产能力!印度赶紧大面积推广,在十年间就扩大了一百倍,到2006年时达一百万公顷,2014年已超过二百五十万公顷(八百多万亩),平均亩产已直逼四百公斤。这个产量同中国相比不算高,但印度自己同自己比,翻了差不多一倍了。2012年印度已经成为全球最大水稻出口国,也是产量仅次于中国的世界第二大水稻生产国。
对杂交水稻的心态,各国也有各自的不同。如印度的杂交水稻,从其最初的雄性不育细胞质资源到方法技术均来自中国,也离不开袁隆平等中国杂交水稻专家的技术指导,但印度水稻种植的生态条件与中国不同,必须培育适合印度生态条件的杂交稻品种,他们更多是从中国借鉴杂交水稻技术,来培育自己的种子,打造自己的品牌,并一直有着赶超中国的心态,应该说,这是一种很健康、很进取的民族的心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也是有可能的,但若急于求成,难免也会闹出一些笑话。这里就有一个“震惊世界”的新闻。据英国《卫报》报道,2011年,在印度比哈尔邦的一个名叫Darveshpura的小村庄里,有一个名叫苏曼特·库尔马(Sumant Kumar)的农民,采用水稻强化栽培技术(SRI),竟然创造了每公顷二十二点四吨(亩产一千四百九十三点三公斤)的世界纪录,旋即便在印度国内外掀起了一次狂欢的盛筵。这个印度农民创造的“世界纪录”有两个兴奋点,一是他播种的为传统种子(常规品种),既非杂交稻,更非转基因,这有力地证明了“常规稻也能高产”;还有一个兴奋点,他是通过水稻强化栽培技术(SRI)来达到超高产的。那么事实真相又如何呢?经印度国内和一些国际权威媒体调查发现,首先澄清了一个真相,苏曼特·库尔马种植的并非传统的常规稻种,而是拜耳公司的转基因稻种,所谓“传统种子”创造的神话不攻自破。而该单产纪录是由“创造世界纪录者”自己测定,测产过程既没有相关专业人员监督,更没有遵循严格的现场测产程序,这么说吧,就等于自己给自己评卷打分,没有一份来自官方或学术机构的证明或证书(产量验收证明)。如果这样的自报产量你也相信,鸡毛真是可以飞上天了。事实上,这个“奇迹村”在过去三年里已经放了很多创造世界超高产纪录的“超级卫星”,2011年上半年,该村一位农民据说创造了马铃薯产量的世界纪录,而在2011年的下半年种植季,当地又有一位农民创造了小麦产量的印度纪录和世界第三纪录。对于这些“创纪录”的奇迹,如果没有经过严格的现场测产和监督程序,全世界任何一个相关领域的专业机构都不会采信,对此均是采取不信、不看、不理的态度。该消息在印度一些媒体上疯传了一段时间后,很快就销声匿迹了。
在南亚地区,除了印度,还有孟加拉国、斯里兰卡、巴基斯坦等国都在推广杂交稻,这一片片稻田里都留下过袁隆平奔走的足迹。但亚洲最重要的稻作区,还是东南亚,又主要集中在澜沧江—湄公河流域的缅甸、泰国、柬埔寨、老挝、越南等东盟国家。袁隆平奔波的许多国度,都是贫穷落后、内乱频仍的国家,时常会遭遇莫测的危险,什么事情都有可能碰到。
缅甸是享誉世界的亚洲谷仓,也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稻米王国”,稻米在当地作物中占据了半边天。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缅甸每年出口的大米占世界大米出口总数的四成,是世界头号大米出口国,稻米的质量很好,如缅甸魔米——波山米,主产于伊洛瓦底江三角洲南部海淡水交汇地区的稻田,由于只在雨季种植,潮水涨落带来的淤泥成了水稻生长唯一的有机肥,米质好,口感松软香甜,在东南亚也被称为“缅甸魔米”,又被誉为“珍珠米”,但波山米产量极低,一般老百姓享受不到,也消受不起,主要为富贵人士享用,这也证明了,优质低产、价格高昂的稻米,在任何国家,都不可能成为普通大众的口粮。从1988年开始,缅甸把发展农业放在第一位,积极寻找复兴农业的方法,其中一条就是为农户提供高质量的种子。袁隆平以联合国粮农组织首席顾问的身份,带着助手和学生毛昌祥、邓小林等人在缅甸指导、试种杂交水稻。但在缅甸推广杂交水稻非常艰苦,交通极为不便。坐火车,铁路破旧、高低不平,在几乎没有道渣的路轨上,就像坐碰碰车,颠簸得要命。袁隆平和几个助手虽说被安排在最好的卧铺车厢,但上铺不能睡,下铺也不能睡,有时候还会从上铺颠下来。不仅如此,在铁道沿线甚至是火车上还有神出鬼没的叛乱分子,炸铁路,炸火车,这种爆炸性恐袭事件在缅甸时不时发生,一旦碰上了就在劫难逃。袁隆平每次说到此事,总是淡淡一笑说:“这些惊险的场景不是发生在抗战时期的中国远征军身上,而是发生在我们的水稻专家身上。”
无论走到哪里,袁隆平都不会远离稻田,他很少住宾馆,而是住在稻田边上的水稻研究所里。在缅甸中央农业研究院的水稻试验田里,袁隆平带着几个助手白天在稻田里工作,晚上就住在简陋的研究所里。由于缅甸人信佛,不杀生,导致眼镜蛇在稻田里四处乱窜,无孔不入,有时候还会钻进屋子里、柜子里。一次,袁隆平打开抽屉,感觉手心嗖地一凉,从抽屉里突然窜出了一条条小眼镜蛇,一共有八条。那蛇尾巴从他手上蹭过去,冷森森的,那可真是连汗毛都竖起来了。除了毒蛇,还有毒虫、蚊子和蚂蟥,而打蚊子,竟成了他们苦中作乐的比赛项目之一,几乎每天,每个人都要打死满满一瓶蚊子,但热带雨林地带的蚊子有着惊人的繁殖能力,他们浑身上下都是蚊子叮咬的疙瘩,密密麻麻的,比蚊子还多。
越南是中国的近邻,在越南九千多万人口就有七千多万人口以稻米为口粮,从人口和粮食的比例看,越南对稻米的依赖程度远高于中国。由于其传统稻种产量较低,又饱受战乱之苦,越南一直难以实现自给,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都要靠来自中国的无偿援助和从其他国家进口大米。由于越南北方在地缘上与云南、广西的气候和生态差不多,又加之其发展道路和中国十分相似,越南成了最早引种中国杂交水稻的国家之一。从1992年起,越南便在其紧邻中国的北部省区试种杂交水稻,但他们和印度有所不同,由于生态条件与中国南方省区相近,可以直接从中国进口杂交稻种,如此也就能产生更直接的推广和增产效果,其种植面积从最初的一万多公顷(约十六点五万亩)推广到近七十万公顷,超过了一千万亩,其全国水稻的平均产量(含杂交稻)为三百公斤,而杂交水稻比常规品种增产四成以上。以越南清化省为例,该省80%的农田都种植中国水稻。越南种子联合会清化分会的一位负责人曾公开表示:“农民们只想种植那些产量较高的水稻品种,因而他们很青睐中国水稻品种,虽然越南杂交水稻种子的价格比中国种子更低,但是他们依然选择中国水稻种子。”经过十多年努力,这个长期解决不了温饱的农业国,现在已通过推广杂交水稻而成为世界上仅次于泰国的第二大米出口国。他们所用的杂交稻种子,百分之八十以上从中国进口,生产出大米之后又源源不断地出口中国,而且像泰国米一样抢手。但越南水稻产业这种两头都在外的格局,也难免让他们有些担心对中国依赖太大,套用范仲淹的一句话说是“进亦忧,退亦忧”,这其实也是很多国家引进中国杂交水稻的一种心态。其实咱们中国又何尝无忧?方志辉就忧心忡忡地对我说:“由于我们国内有些种业公司为抢占国际市场而内部竞争,恶性降价,结果只能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泰国是享誉世界的“东南亚粮仓”,是亚洲唯一的粮食净出口国和世界主要粮食出口国之一。泰国的稻米出口量居世界第一位,泰国的稻田约占全国耕地总面积的一半,但单产水平总体不高,其主推品种都是常规籼稻品种。由于大量稻米用于出口,他们具有很强的市场质量意识,他们不种质量差、卖不出好价格的品种,但既高产又优质的中国超级稻,也渐渐受到泰国稻农的青睐。为了表彰袁隆平对杂交水稻的贡献,2004年泰国公主诗琳通给他颁发了“金镰刀奖”,这是泰国农业领域的最高荣誉。
如今从长江、湘江到湄公河流域,这遥远的距离上已被迎风茂长的杂交水稻连绵成一片。走笔至此,又有一个新闻关注点。2016年3月,一年一度的全国“两会”在京召开,而作为全国政协常委的袁隆平再次请假,这已是他连续三次缺席两会,而他的每一次缺席都会引起各式各样的猜测,这位八十七岁高龄的老人是不是病了?或出了什么情况?多少年来,袁隆平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公众的心,只因他与中国粮食的安危息息相关。其实,袁隆平的缺席与时令有关,每年全国“两会”都是在惊蛰和春分这段时间内举行,中间还有一个龙抬头(春耕节),对于春播秋收这都是很关键的节气,而此时,袁隆平正扑在南繁基地的稻田里,忙着第五期超级杂交稻攻关。
就在“两会”闭幕不久,一个谜团很快揭晓了。那是3月23日,澜沧江—湄公河合作首次领导人会议在海南三亚举行,而在“澜湄合作”中,农业为五个优先方向之一,杂交水稻被列入了农业合作的重点项目,如果中国超级杂交稻能在澜沧江—湄公河流域诸国推广,将成为世界粮仓的有力支撑。会议期间,李克强总理和泰国总理巴育、柬埔寨首相洪森、老挝总理通邢、缅甸副总统赛茂康、越南副总理范平明等五国领导人一起参观了超级稻展区,一度在公众的视线里消失了的袁隆平,又精神抖擞地出现在被三亚的阳光照亮了的镜头里。袁隆平带着一脸灿烂的阳光,带着他那刚果布式的笑容,用流利的英语讲解了杂交水稻的最新高产技术和推广现状。迄今,已有三十多个国家推广种植中国杂交水稻,2015年在海外推广面积将近六百万公顷,均取得了大面积、大幅度的增产效果,而现在的中国超级稻同原来的杂交水稻相比,既高产又高效、优质,生长适应性更强。袁隆平指着这次展出的“超优千号”说,这一品种属于半高秆超级稻,株高一米二左右,其优点是穗大,具有高度抗倒伏的特性,米质也不错,再生力也是目前超级稻品种中最强的之一。他随口说出的一个个数字,更令人充满了惊奇,甚至是倍感神奇。去年,“超优千号”百亩片示范片每公顷已突破了十六吨大关,今年还将在云南、湖南、河南、河北、山东等七个百亩示范片试点。袁隆平预计,至少有两三个点能达到这一目标,个别示范点甚至可能达到每公顷十七吨的目标。而从今年起开始,他和协作攻关的科研团队将向每公顷十七吨发起攻关。而对该品种的缺点,他也毫不掩饰,“超优千号”目前还处于试验阶段,对稻瘟病的抗性并不强,在大田生产推广之前,还需要继续研究和改进。
一粒神奇的种子,又把各国领导人深深吸引住了,一粒种子,一个杂交水稻之父,被各国领导人围绕着,仿佛又成了世界的中心。
越南副总理范平明一把握住袁隆平的手,抢先发出邀请,希望袁隆平团队在今年上半年就到越南去,帮助他们发展超级稻。
柬埔寨首相当即也向袁隆平发出邀请:“欢迎您到柬埔寨做推广。”事实上,袁隆平已抢先一步,2015年9月下旬,他就率领科研团队赴柬埔寨推广杂交水稻,并进行了小面积的比较试验,种了三十多公顷,其中有两公顷采取撒播方式,比柬埔寨的传统品种增产一倍,插秧的更是增产三倍,平均产量在每公顷十吨以上(亩产六百六十七公斤)。袁隆平计划三年时间内在柬埔寨种植三十万公顷杂交水稻。
老挝总理通邢也有时不我待之感。老挝是传统的农业国,水稻又是主要农作物,一直希望与湖南进一步加强农业领域的合作。这里还有一段段往事。2007年8月,时任老挝总理波松·布帕万在访华期间就造访了国家杂交水稻工程技术研究中心,那时袁隆平正向第三期超级杂交稻发起攻关,第二期超级杂交稻已经开始大面积推广,那惊人的增产效果让波松·布帕万非常震惊,他恳切邀请袁隆平前往老挝,推广适宜当地栽种的杂交水稻。2013年9月,老挝人民革命党中央总书记、国家主席朱马里访湘,又走进了国家杂交水稻工程技术研究中心,那时袁隆平正向第四期超级杂交稻发起攻关,朱马里紧握着袁隆平的手说:“您研究杂交水稻产量已接近每公顷十五吨,我们感到十分高兴和振奋,向您表示祝贺。”他热情邀请袁隆平院士到老挝推广杂交水稻。而这次,老挝总理通邢眼看中国超级杂交稻第五期攻关,开始向每公顷十七吨开始攀登了,他又向袁隆平发出了邀请,如果老挝能推广这样高产又优质超级杂交稻,老挝人民就不愁没饭吃了啊!
李克强总理当场表示,国务院将继续加大支持力度,使杂交水稻向更高产量、更高品质的目标攻关,继续鼓励杂交水稻走向世界,要让澜湄五国成为高产、优质、高效杂交水稻最先受益的国家,助力澜湄国家成为世界粮仓。他还给五国领导人分别赠送了一小包“超优千号”稻米。当袁隆平看到自己亲手培育出来的杂交稻米被总理作为国礼赠送给外国贵宾,不禁由衷感叹:“我们总理对超级稻的推介真是不遗余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