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 土
左中美
一
“大旱不过五月十三”,这句与村庄的农事密切相关的古老气象谚语,从祖辈们的口中一代一代传下来,在这片彝人世居的土地上,变成人们对上天久远的信赖。
绝大多数时候,上天眷顾着人们的信赖。不管从冬春过来已经干旱了多久,哪怕芒种过后,天依然还干干地晴热着,而当人们千百年来所信赖惯了的那个日子一点点临近,天在百忙之中,终于还是想起了它对大地的使命和许诺。人们头上的天空,眼看着一点一点有了云意,之后,这些云意又慢慢聚积着,一点点汇聚成雨意。终于,天不负人们的信赖,于临近十三或是已然跨进了十三的那一天,将湿润的雨水洒向大地,润泽了人们干渴的眼神和村庄脚下干渴已久的大地。在这期盼已久的雨水里,人们欢快地在土地上忙碌着,润泽的眼神和笑意里,对上天没有一丝抱怨。“大旱不过五月十三嘛!”当人们这样开朗地说着的时候,充满了对上天果然守信的欣慰。
地里的苞谷和豆子大多是在芒种前后就点完了的。早些年大家还种雷响田(等着雨水栽秧的山田)的时候,秧苗育在菜园子的一侧,又或是育在稻田的一角,用篱笆栅住,小心地伺候着,人和秧苗一起,眼巴巴等着雨水。这下好了,第一阵雨水润了土,第二阵雨水渗了田,待第三场雨下来,就能够耕田栽秧了。烤烟苗下地已经二十多天,每天傍晚,一片一片的烤烟地里都是弯着腰从家里拉了水来浇烟苗的人们。这下好了,只要雨水透了地,十五到二十天,烟地就可以揭膜,烟苗们得了雨水,就像月子里的婴儿,一天一个样地往上长,越长越招人喜爱。
然而,也有那样一些时候,老天不知怎么就把这说好的日子给忘了,就像那在御花园里游玩饮酒的玉皇,来不及听人间的奏报, “去吧去吧,改日再议。”又或者,听着人间的声音急了,于是打发了个小厮,弹着兰花指淋下几滴细雨来, “且先这么着。”村庄里今年的情形便是如此。大春的庄稼收后,紧接着下了小春的作物,只是自此,天便一味地晴着。到过了年,开了春,二三月间,将地里因为没有雨水而稀稀拉拉的豆子、红花薄薄地收了,之后,地便苦干着。如此地,过完了三月,又过完了四月,进入了五月,集上已卖了端午的粽子和五色丝,天还是干热着。五月十三日,人们看到天上有几片灰云,缓缓地飘着,却直到入夜,也没有雨点子下来。直到十四日傍晚,才意思些洒了一阵细雨,这雨走得匆忙,地皮还没湿呢,便又收脚走了。
种烟的人们依然在傍晚弯着腰在地里浇烟,女人们浇地,男人们一趟一趟从家里的水池里拉水。一家人的一日三餐,加上家里猪鸡牛羊的饮水,如今还得浇地,而水管里的水已经来得越来越小,于是,就连洗衣服也都要计划着洗了。地里的苞谷豆子已经点下去半个多月,从被耗子们觅食而扒出来的地方看,种子已经在土里捂坏了。没办法,人们从乡集上的种子店里又一次以高出自己出售粮食十五到二十倍的价格重新买来种子,点进地里,然后,等着雨水。有些种得特别早的人家则已经重点了两次。
上天虽有违误,雨水迟迟不来,可是,人们依然要依着节令,对这片育养食粮、育养光阴的土地尽自己的人事。我母亲依然如往年那样,把她种惯了的一切作物一一在土地上种下去。一片糯苞谷,在离家二里地的我家老菜园的边上,大约三分地,母亲躬着腰一锄一锄地挖起来,点上糯苞谷。这块糯苞谷比别的大地里的苞谷都点得早,因为,母亲总是想让我们在大片苞谷成熟之前,早早地吃上她亲手种的糯苞谷。一小片芋头地,种子是母亲自留的,土地要选沙质土,还不能年年在同一块地上种,为此,母亲要在几片相对合适的地块上轮流着种植。几塘脚板薯。种脚板薯需要挖一尺多深的窝,还要烧草皮灰和肥土拌在一起作营养土,才能种出好的板薯来。因为母亲的用心用力,每年母亲种出的脚板薯,大的能长到两三斤重,煮出来又面又糯。此外,母亲还在牛圈后墙下侍弄着一小片菜园子,菜园的栅篱外点一圈荷包豆,再往外点的是南瓜,隔三五步一窝,一窝里点上两三棵。雨水迟迟不下,母亲每天从池子里打了水浇灌她的瓜豆和菜园。等那雨水下来了,荷包豆们会噌噌地顺着栅篱往上爬藤,而南瓜的藤蔓则会贴着地面向外散开。
雨水是在五月二十之后才姗姗下来的,且来的时候并不着急,而是在数日的散漫之后,才慢慢进入了正轨。而人们依然大着胸怀,原谅了天,既像原谅犯了错误的村长,又像原谅自己贪玩迟归的孩子。烤烟已经在地里待了一个多月,每天傍晚浇下去的那一瓢水满足不了它们旺盛生长的需要,在一些相对贫瘠的地方,烟苗们因为久旱无雨而“挣”着了,再也长不成一株杆壮叶肥的烟株。而那些依然保存了生命力的烟苗,则在姗姗迟来的雨水里迅速地长高、长壮,生发出一台一台碧绿肥壮的叶子。
地里的苞谷在现出一双一双的绿管子之后,那些没长出绿管子的窝塘便显了出来,于是人们又搜集上家里一星半点剩余的种子,再去一一补上。一个星期之后,那些窝塘里便也插出了嫩绿的管子。黄豆、四季豆和葵花们顶着两个玉色的瓣子钻出土来,欢快地看见了这个彝人们居住的村庄,看见了这个天又高、山又大的世界。
母亲的荷包豆们快速地抻出藤蔓,往栅篱上爬,青绿的藤蔓间很快便开出了一串串紫白的花,绿白相掺,热闹了满架。南瓜藤往地上爬出三尺便长出了花蕾,几日之后,开出了灿烂明媚的瓜花,引得蜜蜂们嗡嗡地来绕。瓜藤下的泥地上已然长出了绿茸茸的密草,老母鸡领着小鸡们悠闲地在上面觅食,狗们没事在上面撒欢打滚。栅篱之内,母亲的小园子越发地葱绿起来,一行一行的辣椒、茄子、葱,还有一小片香香菜、一小片薄荷,全都葱葱地绿着。
核桃林,竹丛,村道旁的树木,村后像一个一个的“M”连缀起来的群山,在迤逦而来的雨水中绿意渐浓。盛夏,随着村庄大地上的苞谷、烤烟、豆子、葵花们密密地盖住了村庄所有的土地,整个村庄陷入雨水和满目的深青之中。葵花们开出一行一行像太阳一样的花盘,人们在田野里劳作,许多时候只听见声音,却相互看不见人。
这时候,天走在它的轨道上,雨水走在它的轨道上,庄稼走在它们的轨道上,人们披着蓑衣背着篮子,走在村庄被庄稼包围的村路上。母亲种的糯苞谷一行一行挂出了漂亮的红缨。母亲种的芋头,心形的叶片上滚动着雨水的珠子。母亲种下的几塘板薯,紫红的藤蔓缠缠绕绕爬上了一旁专门为它们插下的高低参差的木桩。园子栅篱上的荷包豆结出一组一组弯月亮似的青豆荚。篱外的草地间到处躺着大大小小的青绿的南瓜,黄色的瓜花随着藤蔓越开越远。草地上的小鸡仔们,不知什么时候长出了翘翘的尾巴。
万物葳蕤,大地蓬勃。
二
一颗汗水一粒粟,雀鸟不知农事艰。
秋天,村庄大地上的各种作物收获之后,其实还剩下一桩小活:去田间地头拾遗,细细搜寻和捡拾那些在收获的过程中不小心落下的、被大地的厚土育养出来的每一粒食粮。当然,春收之后亦是如此。
早年间,这拾遗的活是孩子们的劳动,因它不如正式的收割那样需要挥汗如雨的重力,孩子们能够承担下来,同时,又让孩子们以此懂得珍惜食粮,且体验收获的快乐。然而听说,在集体时代,这拾遗的活有时却变了味。村庄的长辈们如今偶尔还会讲起来,说那时候收粮,大人们在前面收,孩子们在后面拾,因为这拾遗所得不用交公,有的人便故意多落下一些,让自家孩子在后面捡拾。后来,土地包产到了户,每茬庄稼收获之后,孩子们也还要拾遗。这时候,地虽分到各家,而拾遗的规则依然自由而开放,在村庄的大地上,只要是已经收获过的田地,不管是谁家的,你都可以自由地进去搜寻,能寻到便是你的。这让拾遗这件事充满了发现的惊喜以及收获的快乐,从而使得一群一群的孩子们在放学后欢呼着奔向田野,乐此不疲。而在其间,最让人倾心的是拿一把镰刀翻红薯地。就像老人们讲的神话传说中仙女的陶罐里有永远取之不尽的白米那样,红薯地是大地上最神奇的土地,不论已经有多少人翻过了,只要你拿一把镰刀去细细翻寻,总是还能发现线索,总是还能收获惊喜。
那时候村庄里的人们远远不能想见,数十年之后,国家和社会会发展得这样好。那时的人们为了一把粮食而各种舞弊的往事远远退回时光的深处,在偶尔提起来的时候变成了一种笑谈。而今村庄里穿着各种时尚衣服的孩子们,他们所熟知的是奥特曼,是遥控玩具飞机、汽车,以及可以骑着在村中的柏油路上飞跑的单车,是电视里的熊大、熊二和光头强,他们已不知道“拾遗”是怎么回事。村庄的每季庄稼收获之后,那在田野上寻摸着拾遗的不再是一群群像风一样欢快呼喊着的孩子,而是换成了一个个弯着腰的老人。他们在地里,以及在田野间的小路上弯腰捡拾人们收获时落下的一穗半穗粮食——不是因为缺粮,仅仅只是因为贯及他们一生的对每一粒粮食的虔敬和爱惜。他们用这样的虔敬和爱惜,表达对育养食粮的土地的感恩,对护佑生长的上天的敬重。
在村庄里,一辈一辈的老人们教育孩子珍惜每一口饭,不许孩子们糟蹋一粒食粮,他们是这样说的, “天看见了会不下雨的” “以后会没有粮食吃的”。惜粮就是敬天,人不敬天,天会不下雨,土地会不长庄稼,人们会饿肚子。人们生活在这大地上,所作所为,头上的“天母”全都看得见。有人家的儿女不好好供养自己的父母,或是暗地里做了危害公德的事,人们说他“要遭雷打的”!天在上面都看着呢。
旧年时,村庄的人们常会得一种莫名的“指病”:一根手指,不知怎么就红肿起来,之后,慢慢变紫,又慢慢化脓。这紫红发脓的手指, 日夜疼痛如鸡啄。人们把这种指病叫作“天疾”,说这是他(她)对天不敬,曾用这手指指过天的缘故。村庄里最泼的妇人,她可以指猪、指乌鸦、指牛、指驴、指骡子地骂任何人,唯一不敢用手指天。乡间的草医们也有一些单方草药用来包这种指疾,有的慢慢包好了,而有的包不好,在数十天的日夜疼痛之后,终于掉了手指。
天恒在,地恒广。虽然如今在村庄里,那种莫名的“天疾”早已和瘿袋病一样销声匿迹,不再出现了,但天依然在头上。在村庄的大地上,祖先们把最大的树叫作树母,把最大的井叫作井母,把天上最大的老鹰叫作鹰母,把老鹰、众鸟和云彩之上广阔的天空叫作天母。天母是最大的母,护佑着天空以及大地上的众生。那些在天空怀抱里的事物,它们常常在高远的天空和广袤的大地之间,传递着两端的信息。
比如云朵。云朵团团,洁白如棉花堆子,那是洗衣、晒粮的好天气。云带如白纱般飘逸流转,那就说明近日都是晴好天。像这样的夜晚,往往天空干净,月色美好,若是在过去,便适合老人们讲故事,适合孩子们在场坝上做游戏。天上灰云片片时,那往往是一场雨正在从遥远地方前来村庄的路上。而若是团团黑云滚动如咆哮的怒狮,则一场暴雨马上就要来临,家里晒在屋厦上、场院里的粮食,晾在铁线上的衣服,晒在柴垛上的鞋子等必须马上收进屋里。如果有刚出窝不久还罩在鸡罩篮里的小鸡仔,要给它们盖上塑料布,以免砸下来的暴雨吓到它们。也有时候,天空里一色地干净,却独独有一挂马蹄形的云,泊在那一汪广阔的蓝里,凝住不动。在村庄里,人们把这云叫作“孝帽云”,据说孝帽云出现之后,附近地方里就会有人戴上孝帽。人们不喜欢看到这样的云。
再比如乌鸦。村庄的人们不太待见乌鸦,什么时候,乌鸦们若是成群结队地在村庄周围的树上啊啊乱叫,人们就觉得那是一种声音版的孝帽云,甚至于,比孝帽云带来的消息往往来得更快。在村庄里,人们平日把那些说不好的话应验的人骂作“乌鸦嘴”。乌鸦们知道人们不喜欢它们,大多数的时候,它们是纯粹的“天使”,只在天空里飞过,不让村庄的人们听到它们的叫声。
又比如麻雀。除“四害”那阵,成群在天空中慌逃乱撞的麻雀,它们将这大地上的消息慌乱地带到了天空。它们不能再在牛马的脊背上停留,不能在猪圈、羊圈以及人们的屋厦上停留,它们甚至不能在地埂上停留。天空是它们唯一的去处。
待后来,满世界的锣声和呼赶声平息下来,麻雀们小心翼翼回到了地上,再后来,试探着回到了村庄牛马的脊背上,回到了猪圈、羊圈、围墙和柴垛上,回到了人们种满庄稼的大地上。庄稼成熟的时节,人们依然要以此起彼伏的竹嗒声以及在地里高高竖起穿衣服的稻草人等方式吓唬它们。而当地里的庄稼被收获回家之后,麻雀们终于变成了田野上自由和合法的拾遗者。这时候,老人们在田间地头拾遗,麻雀们也成群结队地在田间地头拾遗,相互遇见了,人也友善,麻雀也开心。
秋收后的天空,高远而蓝。高远而蓝的天空里,麻雀们一队一队地飞过去,燕子们一队一队地飞过去,云朵们一队一队地飞过去。黄了的树叶们被风带着,一队一队地飞过去,一直飞向远方。
三
那些在田野上拾遗的老人们,待他们再往前老,便老进了时间的底上,老进了泥土里,变成了大地的一部分。在他们睡下去的地方,大地上隆起一冢土堆,供野草们在上面生长,供鸟雀们在上面歇翅。秋天,树叶们被风带来,落在上面的野草间,便和草们一起,变成大地过冬的被。——千百年间,村庄的先辈们便一辈一辈地这么睡进了大地的怀抱里。
关于这最后的、永久的一睡,村庄的老人们在说到它的时候,神情往往是安详的,甚至于在其间,带了某种隐秘的期待。他们的语气往往是这样的:“过些年,等我走了……”,或者是“等有一天我走的时候……”那样平静的语气,那样安详的神情,仿佛不是在说死去这件事,尤其不是在说自己,而是在说一件穿衣吃饭这样的平常事。如果说关于死去这件事,老人们有一点是在意的,那便是一口油亮的、黑漆红头的棺材。
在村庄里,儿女们是否孝爱父母的一个标志性事件,便是在父母年老之后,为他们打造好一口油亮的、黑漆红头的棺材。有条件的人家,打的是红椿木,一般人家没有红椿木,也要选上好的松木板。请来打棺材的木匠师傅,要好饭好菜地招待。惯常,精工细作地打一副棺材,再细细上好油漆,需要经历六七天的时间。其间,家里的老人会笑眯眯地看着师傅忙碌,甚至为他递水,等他喝好之后,继续看着他刨木、弹墨线、锯边、凿口,那神情,就像是看着人为自己造一栋好房子。眼看着棺材打好,漆水油亮,红方头上刻的圆形的“寿”字漆着金粉,老人感到儿女孝顺,死后有着,内心里盈满了满足和安详。新棺材在阴凉处再晾上一两天,待漆水干透,便抬到楼上或是什么隐蔽的地方安放妥当,上面用塑料布和草茬盖起来。平日,村庄的老人们在一起说到身后事,常要回忆起旧社会时某某,家里穷得死后都没得口棺材,一帘席子裹着便下了土。说的时候,语气里便为自己充满了欣慰甚至幸福。
当然,有了棺材,也还有一件要紧的事,那便是最后的老衣(寿衣),村庄的人们把它又叫作“装老”。相对来说,打棺材是儿子的份,做装老是女儿的份。眼看着父母日渐年老了,这装老便要陆续准备起来,衣裤鞋帕,都要尽力买最好的料来做。哪一日,当出嫁的女儿买着各色好料,专程回家待上几天来给父母做装老,那几乎成了一幅美好的天伦图。那情景,就仿佛他们在为之准备的不是一场长睡,不是一场永久的别离,而是一场将要到来的新生。关于这做装老,有两个要讲究的事:一是缝制的针脚不若平日做衣服般细密,而是要相对大针地缝,且线头的起始和结尾都不能打疙瘩,以祈愿父母往生之后,一切顺顺利利;二是不能全部都准备齐整,一身装老里,需得差着一双鞋子或是一围头帕,表示我这里还没有准备完全,愿父母多活久活,容我备齐。
父母年老而不打棺材、不备装老,那便是不爱不孝,是要被人说道的,而父母也会在同伴面前深觉自愧,愧自己养下了这样的儿女。而相比起来,还有比不打棺材、不备装老更“不孝”的事,那便是先父母而去。我二姑的长子、我的大表兄便是这样的“不孝子”,我二姑八十多岁还健在呢,他夜里睡下去,到半夜,说走便走了。像这样的“不孝子”,他就是躺到棺材里,也要给他戴上白孝,让他尽为人儿子最后的仪礼。起棺上山的时候,更是要打棺三鞭,以责他的大不孝之行。
村庄里的阿台老,儿子是能干的儿子,家里这一二十年里盖起了一院鲜亮的好房,也给老人打了棺材。可是,村人们都知道阿台老苦,苦了几十年,苦了一辈子,到老来,还是个苦。早几年,先是阿台老的媳妇六奶眼睛看不见了,那时,有阿台老照看她,六奶还老抱怨。有些弱智且说活不清的六奶,她一辈子就向人抱怨两句话: “阿台不心疼我” “阿五(她儿媳妇)不好,她不心疼我”。这个一生天真的女人,她不知道她的丈夫阿台一生为食挣命,她不知道阿台苦不到钱,她不知道阿台做不了儿子的主。后来,把六奶送走后没几年,阿台老慢慢地也看不见了,再也不能下地了。长长的午后,阿台老杵一根满是节疤的杵棍,倚靠着蹲坐在他家院子后门的围墙根上。在他的面前,便是穿村而过的公路,每天,摩托车、汽车不时地从他的面前经过,可是,阿台老看不清他们都是些什么人,搭不上话。终于,有人走路从他的旁边经过了,阿台老分辨着脚步声问: “顺才啊?” “阿务啊?”而更多的时候,人们各自忙碌着,没有人来跟他搭话。终于,阿台老在墙根下坐累了,也走了。儿子把他的丧礼办得鲜鲜亮亮,该走的议程一环不少。听说,阿台老走后,他打工回来的小孙子整理过他阿老盖过的被子,后来惆怅地向同伴讲起: “我阿老他那被子,棉絮东一块西一块的……我阿老他是冻死的呀。”村庄的老人们坐在一起时说: “阿台走了。走了好啊!以后他可天宽了。”
从水电十四局退休回来的添福叔,回到村庄这些年,被村庄的男人们羡慕地称作“老工人”。当年,添福叔是从远村过来上门的,家里三个儿子,他是老大。父亲是村里的学问人,给儿子们分别取名叫添福、添匀、添寿。添福叔年轻时都在电站上,一年回到村庄里一两回,其间,带着媳妇孩子匆匆回去看看父母。待他真正退了休回到村里,在老家的父母已经离世,儿女们也都已经长大,添福叔于是过起了他在村庄里的优越的退休生活——村庄的人们,不论出门打工还是在家种地,苦点钱都不容易,只有他,每个月会由单位把退休工资打到他的卡里。优越且悠闲的生活,使添福叔看上去比村庄里同龄的人们要年轻得多,年过了七十,看上去还像不到六十岁的人。
只是,就这么一个“年轻的老人”,有一天早上竟突然就倒了下去,不省人事了。好在儿子有车,直接开车便把他送到了一百多公里外的州医院。在州医院里,人是醒过来了,可是却自此再没能从床上起来,再没能说出一句话。在医院住了一段回到家里,添福叔每天只能躺在床上,吃喝拉撒全得人服侍。儿子事忙,儿媳妇不便服侍公公,只有老伴每日服侍他,给他喂饭,为他端尿。因为整日躺在床上不能活动,他解不出大便,老伴便戴上塑料手套帮他抠大便。从他的双眼里,不断流下一沟一沟的泪水。一个曾经优越地活着的人,在生命最后的时光里,失尽了一生全部的尊严。像这样,两三个月之后,添福叔从床上下来,睡进了棺材里;之后,又挨着家里入土多年的先人们,睡到了一面向阳的山坡上。
儿子依然开车跑生意,儿媳在村小学里当临时工,孙女儿在学校里上学。添福叔走后,她的老伴、大家的阿春姑在家里几乎成了一个孤家寡人。春天的上午,阿春姑上地里去劳作,不远处就是添福叔的坟。一只蜜蜂,老来她跟前绕,一路跟着,嗡嗡地老赶不走。阿春姑反应过来:“添福,是你吧?”“你想家了?”
秋天里,他们的四女儿生了老二,姑爷是乡里小学的老师,女儿跟着在旁边,在学校里开了个小卖部。阿春姑去服侍女儿月子。有一天,小孙子老是哭不歇,阿春姑想到了老伴,一边轻摇着孙子,一边说: “添福啊你这个老东西,疼孙子都不会疼。你是想抱抱他吧?你看咱孙子这么乖,你可别弄他啊!”
“他都听着呢。我跟他这么说过后,孙子慢慢就乖起来了。”阿春姑一边讲,一边呵呵笑。这时候,她的小外孙已经三个多月,像春天枝头上的一瓣鲜亮的叶芽儿那样,就要在不断前来的时光中唰唰地飞长起来。
四
就像一年一年春天枝头上的鲜亮的叶芽儿那样,就像屋檐下的泥巢里一岁一岁新孵出的燕雀儿那样,哇哇啼哭着的孩子们一茬一茬降生到这祖先们留下的古老的村庄里。之后,慢慢睁开了眼睛,看见了这个鸡鸣狗吠、雨水疏洒的村庄;再之后,慢慢张开了嘴巴,在哭和笑之外,一点一点学会了祖先们留下的古老的母语,并且用这母语,一年一年展开了他们从村庄出发的、认识和称谓这个世界的历程。
我侄儿出生那年,我正是十岁。那天是农历二月初八,彝族传统的“阿玉白”节。数十年后,我才慢慢弄清, “阿玉白”是我们彝族和白族民间共同供奉的生育女神。 “阿玉白”,它的原意正是指女性的生殖器官。在我依稀的记忆里,我家老屋的一角光线幽暗、被经年的烟火熏得漆黑的屋墙高处,常年地挂着一片一尺见方的竹笆,在那上面,背靠竹笆立着一个小木头人儿,这木头人儿的下半身被遮上用一种特定的树叶缝制成的“裙子”。老屋子是那种传统的通梢屋子的格局,约一米高的正方形的火塘架子位于屋子正中,左右两侧紧靠火塘各一张高出火塘近20厘米的高脚床。在火塘的正前方,一张与两侧小床同样高度的大床拉通南北,是专给家里的老人睡的。木头人儿就在这大床头的东南墙角高处。常年的烟熏火燎,使得竹笆、木头人儿和她身上的树叶裙都落满了灰黑色的烟尘。我奶奶告诉我们,那竹笆上面立着的木头人儿是“阿玉白”奶奶, “阿玉白”没有衣服,会害羞,所以每年的二月初八“阿玉白”节,人们要上山采回那种特定的树叶——村庄的人们把这种树子也叫作“阿玉白”树——为“阿玉白”缝制裙子。在村庄广阔的大地上,绝大多数的树叶都在秋冬发黄、变红,只有“阿玉白”树在这个时节,将一把一把绚烂美丽的红叶撒向枝头,散落在树上更多依然青绿的以及正在发黄的叶片中间。人们采集这树上的叶子,以红叶为主,再配以少量的黄叶和绿叶,用草节将它们缝制成裙。之后,为“阿玉白”奶奶换下去年被的已经被熏黑的叶裙,且用一把小帚细细地将她身上以及竹笆上的尘灰扫去,再为她换上新的美丽的裙子,最后,虔诚地祭以茶饭。也有特别讲究的人家,每年的“阿玉白”节里都要编制新的竹笆、立上新的木头人儿,再为她穿上漂亮的叶裙。平日里,我们在几张床上来回打闹和游戏,奶奶总要特别地叮嘱我们不许碰到“阿玉白”奶奶,尤其是不许碰掉上面的叶裙,碰掉了叶裙, “阿玉白”会害羞,会生气,以后家里会没有子嗣。
那天,我奶奶在祭祀“阿玉白”的时候,想必也是祷告了的。虽然我家房子后来在分格之后,像村庄的许多人家那样,墙上已没有再挂“阿玉白”,然而,我奶奶每回在节日里,依然要对着屋子的墙角高处早先挂着“阿玉白”的地方虔诚地祭拜,并且念念有词地祷告。节日的晚饭总是比平时要早一些。晚饭后,我便欢跑着出去玩,我家后面社里小学的操场,是村庄的孩子们每晚聚集、游戏的中心。大多数的时候,这操场上每天晚上的聚集和游戏总是要等到各家大人们的唤归声此起彼伏地远远传来,才会依依散场。这天我回去得比较早,却也早已过了点灯时分。回到家,见厨屋里点着松明,堂屋的屉桌上点着煤油灯,而更多的声音集中在楼梯下面我哥哥嫂子的那间屋里——原来,我嫂子生得了我侄儿。“你做姑妈了!”母亲高兴地告诉我。我跑进去,看我的侄儿,在煤油灯的灯光下看着刚刚被包裹好的他,仿佛看见了一个新的世界。
在村庄里,一直有这样一种传统:当家里的一个孩子出生的时候,家人常常会以家里老人的年岁为他取名,以此两头祈吉,一来祈愿老人长寿吉祥,二来祝愿孩子健康成长。这一年,我奶奶八十一岁,依然精神健朗,每日为家操劳。一家人商量着,就用奶奶的年岁为她的重孙儿取名。母亲常说,我哥和我都是奶奶一手带大的。而今,奶奶又见到了她的重孙儿,还以她的年岁为他取了名。
那些日子里,我每天几十次地跑进去看我的侄儿,看着他一天一个样儿地长。他有时吃奶,有时睡着,那么白,那么好,我总是忍不住一遍一遍轻声地唤他: “八一!” “八一!”我嫂子说这孩子鼻子不够高,便每天给他往上捏几捏,我便也学着嫂子的样子,轻轻给他捏几捏。这小小的侄儿,他便是那春天里的叶芽儿,他便是那春天里的小燕雀,我爱他爱极了。
终于,我的侄儿满了月,可以出屋了。我用我嫂子缝制好的精美的、上面蒙了红纱巾的虎头裹背背着我的侄儿,上面盖一块避邪的方形对折的黑帕子,满村子去转悠,向人去晒我的幸福。直到我的腰上被他热乎乎的尿濡湿、他在我的背上呃啊呃啊地哭起来,我才背着他回家,让他吃妈妈的奶,给他换干净的尿布。周末,我从村里的学校回来,用盆子端着我侄儿的尿布到村中的水井边去洗,我看到用旧床单撕成的灰蓝条纹的尿布上面他拉的黄色的屎,觉得它们就像金子一样美好。
而更多的时候,我在学校寄宿上学,母亲和哥哥嫂子要下地干活,侄儿便留给我奶奶在家里带着。为此,除了“爹” “妈”之外, “阿太”成了侄儿最先学会的称谓之一。阿太给他东西吃的时候,他的小手总是要先把东西塞一点在阿太的口里,让阿太吃。阿太在家里也有许多事要做,打扫、做饭、喂猪鸡,为此,这小小的孩子,他最初的时光,有好多便在阿太的脊背上度过。
两年多后,我的侄女儿出世。侄女儿不到半岁,我去了县城的中学里上学,因为交通的闭塞,一学期到头放了假才几转几折地回到家。放假前一个多月,我早早地就用自己努力节省下的钱,给我侄女儿在县城的百货公司里买了一双毛茸茸的鸟头饰纹鞋。待终于放假回到家里,高兴地要给侄女儿穿上的时候,不想她竟被这双鞋吓得直哭,不肯穿上它。
一年一年,我的侄儿长大起来,我的侄女儿长大起来,村庄的孩子们一茬一茬地长大起来。他们就像这大地上的庄稼,在雨水和阳光里郁郁葱葱地窜杆、长叶、开花;像那檐下嫩嫩的燕雀儿那样,一点一点地长出羽毛,长出翅膀,之后,飞翔在了天空和大地之上——直到,他们开始觅一方自己的窝巢,直到,他们自己也变成了那不断往窝里衔小谷粒和小虫子的燕爸爸、燕妈妈。
我侄儿的儿子和我侄女儿的儿子同年出生,侄女儿的大三个月。侄儿的孩子出生的时候,他妈妈的奶水一时没下来,吃了好多天他姑姑的奶。从小起,这小哥俩天天在一处玩,之后,一起入了乡里的幼儿园,又一起上了小学。
现如今,村庄里家家户户已没有人家在墙上挂“阿玉白”女神,可是,二月初八的节日仍年年如是。穿叶裙的“阿玉白”女神,她一直在高处,护佑着这彝人的村庄子嗣绵延,绵远不绝。
五
“阿玉白”女神护送着每一个孩子来到这世间,让他们看到天的高,看到地的阔,并且在这高天阔地之间,摸索着,寻找到自己赖以寄命的活路。
我大奶奶的小儿子、我的长发大伯是个哑巴,一辈子能说清的话只有两句,一句是“阿妈”,一句是“毛主席”。话虽说不清,但长发大伯会干活,他能砍柴,找松明,挖地,锄地,背粪,掰苞谷,撕苞谷,打稻子。这村庄大地上众多的农活,他都能做下来。
想必是因为他先天的缺陷,上天便额外眷顾,多赐予了他一项生存的技能:编竹。数十年间,长发大伯一直是村庄里唯一的竹匠,村里几乎家家户户所用的各种竹器都是他的手活,席笆、篮子、粮囤、筛箩、簸箕、挂兜、鱼篓、竹笠……但凡跟竹有关的用器,只要给他比画清要做个什么样子,作个什么用途,他便能做出来,细细地将他那简纯的内心所感知到的这天地间的几何和美学,落实于一件件具体的实用之器,存在于村庄人们每一天的生活之中。有一些原来在本地所没有的外来竹器,他拿到手上,只要转着端详一番,便能将上面纷繁精美的几何图案领会于心,依样编制出来。
凭着这竹编的手艺,长发大伯可以一年四季在远近地方的村庄里轮流着吃饭,今天给这家编篮子,明天给那家编竹席,除了供吃饭,再得少少的酬劳。如此地,长发大伯在这村里待几月,在那村里待半年,没转几个村庄,四季便又转去了一轮。有时候,长发大伯不断地被人邀着,从这个村庄到那个村庄,越走越远,直到家人已不知道他的去向。然而,长发大伯不管走得再远,都永远记着自己回家的路。时间跨入腊月,年慢慢临近,村庄的人们杀年猪、灌肠子、做豆酱、舂糯米面、做腌菜,整个村庄弥漫开浓浓的年味。这时,长发大伯便又笑呵呵地出现在了村庄里。人们问他这么久的时间都去了哪里,他笑着用手比一个长长的手势,表示从很远的地方回来。
除了是村庄的竹匠,长发大伯同时还是村庄的香匠,数十年里一直为村庄的人们制香。如果说,编竹大多是受邀而行,那么制香,长发大伯则把它当作了他对这村庄的一份责任。一般情况下,长发大伯一年里会制三次香,一次是过年,一次是清明,一次是火把节。腊月里回到村庄,他便赶着削竹,采料,舂料,制香,晒香,至少要赶在年前一周把香制出来。同样是五毛钱一把的香,和集上卖的比起来,长发大伯制的香把子大(数量多)、不掉粉、清香易燃,故而,除了供应村庄,临近地方的人们也有许多来买。年后,大伯再制一拨香,这是为清明而备的。待村庄的桃花一开,柳叶一绿,一年一度的清明,便又匆匆来到了眼前。制下这一拨香,有时他便出了远门,直到农历六月二十五火把节或是七月半节(接祖节,有的地方又叫作鬼节),他会赶回到村庄,再为人们制一拨香。上天眷顾,这个哑巴以及天人,他不会看日历而懂四时,不必人为他指点而知道先人们传下的每一个节日——这节日的气息,在他远行的时候,一次又一次召唤着他回到母土的村庄。
而我长发大伯的姐姐、我的老妹姑妈,她虽是个常人,却一生没有姻缘,故而无子无嗣。除了像村庄的人们那样劳作种地,我老妹姑妈的另一种特殊活路,是她继承了我大奶奶的一副治疗某种特定肝炎的草药秘方。为此,在许多年里,姑妈常常被人恭敬地接送着受邀远行,为人治病。起初,接送的人牵个骡子或是马,可是姑妈不敢骑,接送的人便陪着她走路。后来有了公路,常有人开了车子远路来请她,可是姑妈晕车晕得厉害,每次都吐得一塌糊涂,为此,有一些特别远的地方,她没法前去。关于她为人治病的酬劳,早些年只是一只鸡,或是一袋米,或是一块肉,有时则是少少的钱。姑妈没有固定的酬价,主家的酬谢便成了一种随喜布施,给什么便是什么,给多少便算多少。后来,大家的条件慢慢好了,姑妈为人治病的酬劳也慢慢多了起来,甚至于,有医院想要向她购买这药方,给出的条件是照顾她的生活,直到为她养老送终。但姑妈秉持了家传的原则,没有去医院养老,最终,把药方传给了侄儿媳妇。
“老天不让饿老鹰吃草。”上天眷顾着人们,让每一个人觅得自己活命的饭食。村庄里的巧姑,当她后来变成了一个“仙奶”,源源不断地有人开着车子前来寻访她,村庄的人们除了羡慕,在内心里生起的,应该还有一种对于天意怜人的欣慰和安然。
巧姑不幸,天生残疾,一只眼睛萝卜花,外加一条腿小儿麻痹,不能正常行走。对于她的不幸,上天给予她的补偿是:一个聪敏灵活的脑瓜儿,一张伶牙俐齿的铁嘴,外加一双能缝会绣的巧手。因为脑子聪敏,她曾上过村里简办的初中。巧姑在家中排行老六,哥哥姐姐们都各自成了家,当双亲去后,巧姑和单身带着孩子的小七妹自然地留成了一家。七妹人漂亮却体弱秀口,巧姑便以一张不饶人的嘴,护卫着这个三口人的弱小之家,直至护卫得侄儿长大、成家。巧姑做不了地里的重活,但一双巧手却做得一手好绣活,满村里顶尖。所有这些,都是村庄的人们一路看着的。使村庄的人们没能想到的是,巧姑后来竟慢慢成了一位“仙奶”,尤其是近年来,开着车子来请她的人络绎不绝,声名大噪。
村庄的人们还记得,最初时,巧姑是帮着村里不会看日历的人们看看农家历,给他们说说上面写的“宜”和“忌”。如此慢慢地,村庄的许多人要做个什么事,便想起要请她看看吉凶,且觉得被她指点之后,所测之事进行顺利,家室安康。再后来,巧姑在人们的眼中便有些神乎起来,向她问事的人渐行渐多。有一天,村庄里来了一辆小轿车,那车上是原籍在邻乡、而今在县城里的一家人,说是从老家的亲戚们口中听得巧姑之名,特来请她指点。也不知道巧姑给这一家人都指点了什么,只看见在他们之后,村庄里便又陆续来了几拨经他们介绍的人,一起恭敬地来拜访巧姑。如此几年过来,巧姑的门前竟渐渐地有些车马若市了,尤其是到了春节期间,那些曾被她指点过的人们,许多都要回来拜望,巧姑家的门外熙熙攘攘停满了各色车辆。
我曾听巧姑讲起从城里、从远地来访她的那些大户人家,说起她是如何告诉(指点)他们的,从中听出来她所给予他们的指点往往是这样的:去某个方向上敬祭某个自然神(比如山神、水神、路神等等);把家里大门的门向改换成另外一个方向;去什么地方搭一座桥或是行某种公德之事;给家里的某个祖先重行某种祭仪;去某个地方的某座庙里祭祀某个特定的神祇,等等。
我发现到, “仙奶”巧姑其实并没有成为能为人们化灾解噩的“神仙”,如果说她真获得了某种特异的“天能”,那么,这“天能”并非是能直接为人们消灾祛难的“法力”,而只是把那些困惑、迷茫的人们牵到了神的面前。
——众神在上,看护着这有病痛、有灾难、有缺憾的不圆满的人间,护佑着人们口得食,身得卧,日月轮替,春秋井然。
六
人们把人解决不了的事,最终都一一交到了神的面前,这是村庄千百年来之所以得以传承和延续的另一种秩序。凭着对神的终极倚靠,人们的精神得到了最后的抚慰,内心获得了长久的安宁。
在大多数的年景里,天上的雨水总是依时而落,使大地上的人们得以踏节耕作,依令收割。然而,也总有那样一些可怕的年景,雨水远远地离开了大地,干渴的土地种不下去庄稼。村庄的人们一天一天看着头顶上没有一片云彩的干热的天空,心中的焦虑与日增长。终于,人们商量着,要去山上求雨。
这是村庄最大、最庄重的集体祭祀,自然要仰赖村庄里年长的、德高望重的老者们出面组织和率领。村里各家各户,有凑出鸡的,有凑出米的,有凑出肉的。时节正是艰难的五黄六月天,每家里那一点点平日舍不得吃的好东西,本是藏了又藏,以备着来了非常的贵客或是非用不可之时才派上用的,这时全都不遗余力地拿了出来——对于村庄,对于农人,还有比种不下庄稼去更大的事么?老者们庄重地翻开皇历选定了日子,组织着大家,抱着大红公鸡,背上红粳米和腊肉,背上香,背上锅灶盆碗,浩浩荡荡向着高山上去求雨——一来山高有神,这使求雨的祭仪更多了一重神圣;二则想必是那高山之上离天更近一些,上天更容易听见人们的祈告和呼喊。
依稀记得有一年村里求雨,当求雨的人们在山上完成了祭仪,还走在返回村庄的路上,一场雨便唰唰降下来了。求雨的队伍为这立竿见影、心到神知的回应而欢欣鼓舞,村庄里更是到处一片欢呼之声。 “上天有灵啊!”天听见了人们的祷告,终于降下甘霖来了。
然而有时候,人们已经虔诚地上山求过雨,把自己所能拿出的最好的东西都敬献了天,而头上的天空依然持续地干热着,没有一丝要下雨的迹象。村庄正中大青树下的那口古井里,水出得越来越慢,井外树下日日夜夜排满了干枯的水桶,村庄的大地一片焦渴。可是,即便是在这焦渴的等待和守望之中,人们的内心依然因为已经对天尽了人事,而得到了另一重薄薄的安宁。
也有那样个别的年景,雨水像塌了天一般的繁密。不断密集前来的雨水,让山上以及村庄的每一条沟箐里涌满了轰轰隆隆的洪水,冲走了不知深浅趟进其中的幼畜。持续的山洪冲塌了雷响田,山地里的庄稼被一片一片地连根刮走。村庄山下的那条江,白茫茫的江水漫天漫地,漫过了江岸上宽阔的沙坝地,带走了沙坝地上全部的庄稼,甚至地头守地的窝棚。雨稠地滥,村庄的一些老屋子开始出现了歪斜的危险迹象。大青树下那口有着七级台阶的老井里,井水和雨水混合为一体,若溪水般哗哗从井口向外涌流,只有一年一年冬春干旱时节人们打着火把守水时熏下的黑烟还满布在井顶之上。
这天塌地陷般的雨水,和焦渴的干旱一样让人们着慌。眼看着,一季的庄稼就要无收,一年的口粮就要无着。这时候,村庄的老者们燃上香来到了井前,敬祭龙王,在高高举过头顶的三敬之后,布满虬曲筋脉的手将缓缓燃烧的香虔诚地插在了井口外壁的石缝间。因为人们一年一年在年节时的祭祀,这镶井的石逢间到处是燃烧剩下的香根。新燃的香在上面袅袅散开青烟,向龙王祈告人们关于收住泛滥的雨水的请愿。
许是龙王听见了人们的祷告,又或是这雨它像一个久哭的人,终于下累了,下完了。无尽的雨水,终于缓缓地收住,随之,沟箐里的山洪慢慢收住,村庄山下漫无边际的江水慢慢还出了沙坝——在那上面,现在只剩下几截零星的苞谷秆。人们走向田地间,一一扶起被雨刮倒的苞谷,扶起被山洪带来的淤泥扑倒的稻子,那些被雨水冲刮得露出了根的红薯和芋头,再为它们培上新土,努力地抢救每一丝可能挽回的收获。天上的灰云慢慢散去,阳光一天一天地露出来,村庄的泥地慢慢晾干,那些出现歪斜迹象的屋墙,人们为它顶上木杆,努力使它恢复原位。当然,那些被山洪冲进了大量泥沙的雷响田,人们将在一整个冬春里重新进行清理,而山坡上那些被山洪刮走了大片“地肉”的苞谷地,它们将有待此后数年的耕作,才能重新慢慢恢复。
——时间看见,每在那些最危难、最困顿的时候,人们总要求助于神,向神倾诉自己的祈愿,祷告自己的困顿。人们相信,神有明亮的眼睛,能看见这多苦的尘世;神有清明的耳朵,能听见那弱小的诉求。人们相信,人的种种无助和困顿,神最终都将知晓,并且做出回应。村中那些儿女不孝的老人,他们最后能给自己的安慰是:天将看见你们所做的一切。而对那些为恶乡里的人,满怀痛恨却无以抗衡的人们在内心最后的倚靠是:天将惩罚于他,他将得到应有的报应。
在村庄东面的岭脊上,有一株虬曲的香树,树冠像半把向前撑开的伞,这是村庄的“山神树”。过去,人们在山上放丢了牛羊寻不回来,最后只好来祷告它,祈请山神引领那些走失的牛羊重新回到家里。多少年里,山神树的样子几乎没有什么变化。树下的土台子上,插着人们一年一年插上去的香根。从山神树往上一里地,是村庄的“庙”,庙屋早已不在多年,只剩下了一圈墙垣在那里。听说,庙里先前也是有过泥塑的,只因后来被毁弃才没有了。虽没有了屋宇和神塑,而每年正月初九的早上,村庄的人们依然要一户不落地来这“庙”里做饭祭斋。因为没有神塑和祭台,祭祀的香只好插在墙根下,香前地上铺上青绿的松毛,将油煎的干馕、豆腐、糯米粑粑、炒木耳等一应素食连同米饭一起敬献其上。庙坎之下是一方打歌场,这天晚上,村庄的人们要在这场上打歌狂欢,四面村庄的年轻人们都来赶会,踏歌对调,有时直至天明。长久以来,在这片彝人居住的土地上,几乎每一个村庄都会有这样一年一度的庙会,从正月初一直到三月间,迤逦举行。直到后来多年,我才知道,各村的庙会时间不一,原来是因为各自庙里祭祀的神祇不同。而我们这庙里祭的原是玉皇,正月初九正是玉皇的诞辰。
玉皇在上,俯瞰着山下千年的村庄。站在庙台前面,村庄的各户人家一一可见。而人们从村庄里往庙山上望,不论在什么位置,几乎总能看见庙墙外那一排高高的白栗的身影。
有一年,我已然成家的侄儿总是舛错不顺,为此,我嫂子去请问了“仙奶”巧姑。巧姑给我嫂子两个指引:一是到庙上祭一祭玉皇,二是为他拜一个打猎的干爹。侄儿属虎,拜一个打猎的干爹,给他收一收多出的虎气。我嫂子各个依嘱做了。
我侄儿后来拜到的干爹,是邻村里一位早年的猎人。后来政府收了枪,也就放下了打猎的活,然而,曾经的身份依然在。拜了干爹,春节里要连拜三年。我侄儿骑着摩托带着媳妇,后架上绑上大包小包的礼品,在年初二前去拜他的干爹。青色的柏油路像一条飘带那样飘出了村庄。村庄之上,天高云逸,丽日洒然。
原文发表于《民族文学》2021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