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稻人

守稻人

李 洗

从家到实习学校的路必须穿过一片辽阔的田野,每天去学校的路上都会被沿途金灿灿的稻谷所吸引,看着这即将丰收的粮食我内心感到很欣慰。

第一天去实习学校报道的途中,我在小桃源村口遇到一位年近花甲的老人,他手持长长的竹竿,然后坐在田埂旁的小凳子上注视着他面前的稻田。我心生疑惑,莫非稻田里养有鱼儿,他在钓鱼,或者在看管鱼儿。从周一到周五,我每天都要去学校,而连续很长一段时间我都遇到那位老人坐在田埂旁。有时他的身边多了一位陪伴他的人,我可以确定那位陪伴他的老妇人正是他的老伴。在这夏末秋初之际,天气阴晴不定。有一个星期,天气连续阴沉了几天,可是那位老人依然还在田埂边,只是他的身边又多了一辆以前在城市里出现过的单双号的拉客三轮车。有时他实在冷得耐不住了,干脆就坐进能遮风避雨的三轮车里。他在阴天里依然不缺席地出现在同一个地方守护着面前的田野,这使得我更加地疑惑,他究竟在守护什么?

在某日闲聊之中,我有意向爸爸提及困扰我多日的疑惑,倒是爸爸显得一点都不惊讶。他告诉我那位老人是我们隔壁村子的某某老人,他在保护他家的稻谷,因为他家的稻田被上百只麻雀盯上了。听爸爸这么说,我更加地疑惑了,我们这个桃源坝子少说有上千丘田,为什么麻雀就偏偏盯上他家的稻谷呢?爸爸则继续替我解疑惑,他告诉我麻雀如果认准哪里的稻谷和玉米,就会成群地去吃那里的,其他地方的它们是不会轻易去啄食的。我终于解开了困扰多日的疑惑,开始为那位老人感到不公平,怎么这么多的稻田麻雀就偏偏盯上了他家的呢?在这夏末秋初稻谷即将成熟之际,他只能每天守护在稻田旁边,守护着这一串串已经低头的黄金粒。

那日,我骑车经过小桃源村子时,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地从我的头顶飞过,我有意减缓摩托的车速,目光尾随着麻雀们落在不远处的一块稻田里。突然一阵“哇哇哇,啊啊啊”的喊声从不远处传来,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老人的声音,准确说是愤怒的驱赶声,并且还用竹竿不断地在稻田上空挥舞。那群刚落下稻田去的麻雀受到了恐吓,它们四散而逃,向着远方飞走了。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守护稻田的人,而且他还是一位年近花甲的人,他想努力地保护住自家稻田里的希望不被麻雀啄破。

爸爸到现在为止不喜欢吃两样食物,一种是苞谷饭,另一种是洋芋。我小的时候不明白他为什么不喜欢吃,因为前者要偶尔才能吃上一次,比吃肉的几率低太多了,而后者已经成了我日常生活中必不可少的食物。

当爸爸谈及他童年生活的“黑色”岁月时,困扰我内心多年的疑惑突然解开了。爸爸说,村里像他们这一批70后,小时候都有一个愿望,要是能天天吃上白米饭,即使不吃任何菜,他们都感到无比的幸福了。那时,我刚学完中国七十年代的这一段历史,知道所有的农村都还处于人民公社期间,农民们集体干活,然后赚取工分去换粮食。可是,以我们村为例,换来的粮食根本不够吃,尤其换来的大米更是少之又少。村里很多人都说过,那时他们几乎每天都盼着过年或者有亲戚来家里,因为只有这样家里才可能吃米饭。

爸爸说,有一年爷爷家的苞谷因为不小心受潮发霉了,所以全家人被迫吃了半年的洋芋搭配着发霉苞谷。这半年的黑色阴影足足影响了爸爸的一生,以至于他们会许下天天能吃上白米饭的愿望。

没过几年,爸爸他们的愿望终于逐步成真了。

20世纪70年代末,一场轰轰烈烈的土地下户运动在村里展开了。当时村里大队分田分地的标准是按人口均摊,哪怕分田分地前一秒出生的人都能够分到,所以后来把没有分到田地的人叫作“黑人”。值得庆幸的是爷爷家里八口人全部分到了田地,田地按人口均摊到户后就必须自家单干了,能不能丰收,能不能多产,够不够吃,全凭你自家去努力了。那时,爷爷家在地里种上苞谷和洋芋,而在田里又种上稻谷,因为没有化肥,只能简单地撒点农家肥,所以秋收的时候产量很低。不过,产量低归产量低,至少能吃饱肚子了,至少能经常吃上大米了,对比挣工分换粮食那会儿,生活质量提升了一个很大的档次。

80年代中期的时候,学习成绩优秀的爸爸辍学在家了。爷爷奶奶曾无数次地劝他继续读书,万一以后能考上呢?可是爸爸却坚定地说:“怕考火了嘛!”爷爷奶奶还在世的时候曾在闲谈中无数次地说道,“辍学后真的烤火了,守着个火炉打了好几年的铁。”爸爸也曾无数次地说过,那时农村人读书基本不选择走读高中考大学这条路,而是初中毕业就直接考中师、中专,毕业出来就能够端上铁饭碗。还有他当年辍学是处在矛盾之中的,一方面是家里困难到每个月的生活费都很难拿出,另一方面是他不一定能考上中师或者中专,毕业出来就能端铁饭碗。经过反复的矛盾挣扎之后,他还是选择退学了,这个错误的决定成了他一生的遗憾。以至于后来他反复叮嘱我们要以他为鉴,努力读书。只是从小学到大学,我一直都不争气,一直都不成器。不过,这些都是不起作用的后话了。辍学后的爸爸,与村里的一位大伯打了几年铁并且在结婚后,爷爷把属于他的田地分给了他。爸爸在种田地之余,除了打过铁,还做过面条,当过两年的代课教师。九十年代的时候,我们当地的代课教师只要代课年份满了之后就能通过考试转正,当所有人都以为爸爸能够转正的时候,他却突然辞职不干了。他后来对我说,辞职的时候也是处在矛盾之中的,一方面是他初中未毕业,考试的很多知识可能都是陌生的;另一方面是如果继续代课下去,万一以后考试通不过,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不过,自从爷爷把田地分给爸爸后,他终于实现了他童年时的愿望,经过努力,基本顿顿都能吃上白米饭了。可是,他大半辈子却被命运捆绑在了田地上,而且累得够呛。他守着田地劳作,一守就将近三十年。

从记事开始,我家就种着八亩的稻田,算是村里的“种田大户”吧。种一年的稻谷,如果不卖米、不送亲戚,至少够我家五口人吃上两年。

像我这种从小在田泥里滚着长大的人,很小的时候就帮家里一起种植水稻。种植水稻是一件很冗杂的农事,从种下去到煮在锅里有十几道工序,并且历时半年之久。每年刚入春,爸爸就赶忙在大桶里泡谷种,用一种粉末状的农药兑在水里泡,这可以起到催芽的作用。泡过的谷种,捞起来装在口袋里用肥草盖住,然后过几天再拿去撒在提前隔出来育苗的秧田里。均匀地撒上谷种,用喷雾器再打一次农药,撒上薄薄的一层灰,铺上一层烟秆,用带着无数小孔的薄膜一行行盖上,整个撒谷种的工作就算是完成了。半个月后,撒下去的谷种开始发芽、生长,等秧苗基本长出来后,再去揭开薄膜和拿走烟杆,以免阻碍秧苗的发育成长和光合作用。揭去薄膜后的秧田,就必须保证秧沟里有充足的水源。那些年,为了给秧田放水,可累坏了栽秧的人家。我们村所有放水的地方就是那口龙潭,每天排队等着放秧水的人很多,有时要从早上排到深夜才能轮到。有一年,天干旱,龙潭里无多余的水了,没办法,爸爸们只能用水桶去远处有水的地方一担一担地挑来倒在秧田里。

秧田里的秧苗长到小满过后,就可以拔起来重新在苗田里成行地栽了。小满过后,整个桃源坝子的田野里,都是忙忙碌碌的身影。人们忙着放水,犁田,撒化肥和农家肥,忙着拔秧苗和栽秧。苗田里栽的秧是有讲究的,一般都是栽双行秧。用一根结实的细绳子拴住两根细钢筋的两头,然后把两个钢筋插在苗田的两面埂子旁,绳子就会绷成一条直线,第一小行秧顺着绳子栽下去,第二小行秧又隔着第小一行七八厘米的距离栽下去。当一个双行秧栽完后,下一个双行秧大概与前一个隔出二十厘米左右的距离,不过,这个距离没有个准确的标准,全由栽秧人家决定。栽秧是一个手上的技术活,一般女性心灵手巧栽得都比男性快,像妈妈这种至少栽了三十年秧的坝子女人,她栽秧的速度要快我们两倍之多。我刚开始学栽秧的时候,速度十分慢,左手拿着一把秧,然后用右手去慢慢地分出两三根秧苗来,再插进田里去。但妈妈动作娴熟,她不仅左手拿着秧苗,而且还用左手指又快又准确地分出两三根秧苗来,然后迅速递给右手插进田里。我曾害怕秧苗会被水冲走,所以就重重地把它插进田泥里。可是爸爸妈妈反复叮嘱不要那样栽,只需秧苗入水沾泥手就可以松开了,即使秧苗栽得歪扭,过几天它们自会长正。事实证明,爸爸妈妈的经验是正确的,不容置疑的。

当秧栽完后,过一段时间就要开始追加肥料,打治病和抑制害虫的农药了。这些工作做完后,又接着蒿秧了,蒿秧分为两个步骤,第一要拔净田里所有的杂草,第二是要找出藏在秧行里的稗子。总之,找稗子一定要小心仔细,因为它长得与秧苗很像,不过懂它的人却能一眼就认出来。蒿秧的时候,正是秧鸡大量繁殖的季节,秧鸡都把窝搭在秧行中间,然后下蛋,孵育小秧鸡。爸爸说,秧鸡是一种很奇怪的鸟类,他曾在蒿秧的时候看到过一只小秧鸡破壳而出的全过程,当那只小秧鸡经过它的努力出来后,唰的一下朝着水里扎了一个猛子,然后很快地游走了。不过,秧鸡是一种很机灵的鸟类,我至今都没亲眼见过它长什么样,它的窝和蛋,我倒是见过了无数次。

蒿秧至少要蒿两次,不然杂草长起来就会影响它的生长。当蒿秧完成后,基本就没有什么工作了。夏末的时候,稻谷就要开始灌浆了,这几天十分重要,能不能丰收全看灌浆的程度,一般天气阴晴会影响灌浆的结果。我家也经历过歉收的年份,一半的稻谷颗粒饱满,一半的稻谷却是瘪壳。等稻谷灌浆完成再长上一段时间后,整个田野都是金灿灿的,一串串稻谷低垂着头,让人看着就感到欣慰。每当国庆节前后,就是割稻谷的活跃期了。家里的稻谷几乎是妈妈割的,因为爸爸要去做工,而割稻谷这种活计一个人也能好做。妈妈会把割起来的稻谷捆好,然后把它立在田里晒一下水分,等过一段时间晒干稻秆后,爸爸再把稻谷挑到路边,用车拉回家里去打稻谷粒。以前的打谷机是要用脚蹬才能转动起来,又麻烦又累人。一般没有人来帮忙打稻谷时,爸爸妈妈就一边用脚使劲地蹬动机器,一边双手拿着捆好的稻秆打稻谷粒。而我呢?更多的时候是抱捆好的稻秆在他们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后来,打谷机换成了电动的,插上电它就自己转动起来了,省时省力又省事。反正,打过稻谷粒的人都知道,一天下来,全身很多地方都会被稻芒扎得红红的,甚至肌肤会被扎破,被扎到的地方又痛又痒,十分难受。

在电风扇还未普及的年代,打下来的谷粒要借助风力扬(吹)干净灰尘与稻芒。扬稻粒的时候,必须要站在风口上,然后用簸箕抬着稻粒慢慢地往地下倒,风一吹过,灰尘与稻芒就吹到一边去了。接下来就是给扬干净的稻粒装袋,然后抬到干燥的屋子里堆放起来。村子里有专门帮人碾米的人家,我家每隔两三个月就要去碾一次米,但不能碾太多回来,不然一时吃不完就会生虫。我家老屋子还没拆之前,每年收起来的稻谷都堆放在里面,有时候新稻谷都收上来了,可是两年前的老稻谷都还在没吃完。没办法,稻谷时间不能放得太长,不然就会变质或者变成仓米。所以,每年新稻谷收上来的时候,爸爸妈妈都会碾一些来依次地送给亲戚们,少则五六十斤,多则上百斤。当碰上丰收的年份,爸爸妈妈还会把上一年的谷粒碾成米去卖掉。一般比起超市里卖的米,我们坝区里的米更受人欢迎。因为,我们坝子里的稻谷生长周期接近半年,对比一年种两季的那种稻谷,坝子里的稻谷比它们熟得透。

当自家种的一粒粒米粒煮熟盛在碗里后,我的心是五味杂陈的,这里面装着的是爸爸童年时的心愿,更是他们年复一年守候的结果。他守着田地耕耘了近三十年,我知道他早就累了,我知道他无数次抱怨命运把他束缚在这爱恨交织的土地上。

2020年的年初,一则振奋人心的好消息着实让我高兴了一把,因为我家的田将被全部征收掉。昭通万亩荷花池将规划到我家门前,沿途的田野都会被全部征收掉。

当然,另一个高兴的人是我的爸爸。也许父子之间有着一种默契,我与他的想法刚好吻合,我俩都觉得征收掉是一件好事。原因如下:第一,现在种田是赔本的农活,因为加上投进去的垫本,误掉的工,最后收上来的米比高价买来还贵。第二,即使我以后找不到正式的工作,也不可能再来种田种地。(这也是爸爸一直的想法)

不过,关于征田这件事,以我们村子为例,可谓几家欢喜几家愁。有好些人家的田都已经几年没有种稻谷了,全部长满了荒草,可是这些人家开始担忧万一征掉以后子女们将来吃什么,岂不要挨饿。爸爸说,最假的就是这些人,田都长满了荒草,还好意思这样说。

与他们相比,外公的担忧显得很理智。他对我们说,既然征田已经成事实了,那就买一批米存起来,万一碰到灾荒年,也可以救救急。对于外公的担忧,我们可以理解,因为他是从灾荒年和天天饿肚子的年份走过来的。

其实,征田早已是民心所向、大势所趋的事,即使有少部分人家反对,不过最终他们还是同意了。当征田的工作完成后,政府与我们一次性签下了三十年的租期,每亩田一千元的租金。

当然,田租出去后,妈妈是有些遗憾的,因为她还在想种田,至于她想种田的原因我们也懒得去询问了。不过,爸爸与我都很高兴,因为他觉得我已经没有了像他当年的退路了,只能一直往前走下去,而我高兴的是他与妈妈再也不会在田里劳累了。

如今,万亩荷花池的修建正在浩浩荡荡地进行着,整个桃源坝子的田野,已经改变了它原有的模样。自土地下户种了四十年稻谷的坝子人,算是在稻谷两个字的后面统一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不过,我在想,当三十年租期满了之后,已经52岁的自己,还在记不记得白米饭是如果来的呢?还有,那时的我肯定会对我的子女说道,三十年前,你们的爷爷是桃源坝子的一位守稻人,他也曾守了三十年的稻谷。

原文发表于《散文选刊》(上半月·原创版)2021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