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 复
李聿中
清晨的第一束光从眼皮的睡意里将我的视线揽入怀中,它总会给我一个想要苏醒的契机,抑或是一个不得不这样做的理由。我想这种状态必定倾注我的曾经、现在和未来中每一个揭开时间面纱的那个无意间的举动,像是劫后逢生中的一碗白粥,容不下任何一丝扰乱真切的灰幕。
在那亦真亦幻的状态下,我是一株植物,已然失去了挪动自己不踏实的躯干的权利,在一个比泥土还要令人压抑与困惑的间隙里冥思。我该如何钻破这该死的牢笼,将它解剖成一条直线,并将它当成我涌动生命的源泉?那时我是否就能从一粒种子悄然装成一株见过世面的藤蔓,那必定是我占有欲的横空出世。我的胸怀可不比土要小,必将每一寸岩石涂上我棕黑的墨迹。
当我得到更多,当我实现了从一粒种子蔓延成一片棘林,我还是看不见你蓝色的倒影。我够不到你,所以我想摧毁你。于是,我会将我的梦呓无限放大,但只能是一株植物,因为我还不想要成为其余违背我傲慢自负的其他物种。我想过我是一颗上亿年的苍天巨木,如果这个星球不会覆灭,我将永久活在原地,那并不会令我生厌,因为周围的一切都在变。没有人见识过我见识的改变,除了我,历史上还没有一个词汇能将时间蕴含在一个单一的生命里永不衰竭。即将垂死的万物看到我,会认为我可悲,可悲地活着等待时日终结的那天, 日夜四季于我而言有如一秒或是刹那般不足为奇,甚至早已厌倦那周而复始的相似。可是呢,我的朋友们,你们会为你们有限的格局所买单的,这便是为何你们只能沉睡百年,而我却能呼吸永恒的空气;这就像是滋养你们的雨露,钻入你们躯体的毛虫,与你们身上落下的腐败脉络,大家都看倦了,而你们却还是做着那种单一的机械式运转。生活就是在轮回下轮回,在生中死,而后生。这只是一个视觉认知的狭隘所导致的仇视心理,我从未将你们看作我生命中永不消逝的邻居,就如你们看待我是一棵老巴巴没有期限的大树罢了。
作为一棵树,我还没有提到我的梦想,那是我漫长苟活的期盼:我想要再往上长一些,哪怕以最缓慢的速度扶持着我的枝干延伸,我也要这么做。我想要成为比山还要高的植物。之前说过,我想要浸入透蓝的天穹。海我见过,不足为奇,只是那海的倒影着实让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好奇,那是一个鲜活的生命吗?还是它和我一样,也在这不朽的岁月中感到一丝丝迷茫与恐慌,想要将自己无限拓宽,看看还有什么没有够到的、没有囊括的新鲜事物。所以我将它当成了我唯一的对手,或是惺惺相惜的朋友,这都无所谓。无论是对手还是朋友,在久而久之的纠葛下会一同奔赴毁灭。
我没有刻意去了解它,不,我撒谎了,说不想了解它那是假的,只是我现在还没有能力够到它,它可能也没有注意到我的野心,我那蠢蠢欲动的枝蔓。没有关系,来吧,我的朋友,我有的是时间,我在往那里赶,总有一天我们会相遇,我会顶到你的每一寸肌肤,将我的手贴在你的掌心。我们十指交叉,做一个最浪漫的约定,然后将彼此聆听,最后一同埋入时间的目的地。
想着这一切就更让我心血来潮,我的占有欲又升级了,我的自私又一次成为我蹿上高空的甘霖,那便是我这些年生之向往的动力。无知的年轻人,你们看到了吗?不,你们鼠目寸光的视觉是无法揣透我心之所向的,你们只会抱怨万物必有一死,你们只会在局限中变成干涸生命的尘土。你们连头都不愿意抬一下,哪怕只是一个意外的仰望,那都会令你们对这片无法企及的神秘感到望尘莫及,而后一定又只能悄然地低下头认命,将不可能挂在嘴边,将安稳作为依赖现在拥有的一切的借口,将你的目光再一次降到与蚂蚁一个平面。这都是我料想到的,所以我是孤独的,成功者是少数的,坚持踏上成功的人也是少数的。我不怪你们,我的同类,同为植物的你们,同为一起被大地的光华孕育的你们。种子们、灌木丛们、野草们,可曾真正体会到一个高尚的人对你们的无奈,那是毁灭性的失望。好吧,那我只能做一个最无奈的决定,将你们全都抛弃,让我成为一个孤僻的陌生人,一个人朝着这让人艳羡的奇迹攀登,永不后悔,永不退缩。
在这漫长的过程中,难免会想要放弃,是的,植物和人一样都会退缩,这就像是一场持久战,谁能撑到最后,谁就立于不败之地。并不是能力与阶级要更高一层,而是信念,这永不向疲惫与困难低头的信心,才是生息中最难能可贵的镌刻。
作为一棵平凡的大树,我曾经不止一次想要放弃,让我就停在这里,哪怕休息一会儿,睡上千年,再继续完成这不切实际的梦吧。但我知道,一旦我想要停下脚步,我的步伐就很难再迈下去;一旦我将时间当作任意挥霍的儿戏,那时间也会将我比作醉于梦境的酒鬼,说不定哪一天我就曝尸街头,被那些肤浅的看戏者当作热门话题大肆嘲笑。这是我不愿意看到的,我要证明我选择的道路虽然遥遥无期般漫无边际,那一定是值得的,即便到不了终点,也一定是值得的。因此,这股不向弱者低头的傲气成了我前进的养分,精神上或是灵魂上带给我宽慰的是这些看似可笑的心理博弈。但这不是唯一的,身体上呢?视觉上呢?那可就数不过来了。某时我正铆足了劲一点一点地生长时,不经意间看了一下周围,此时的我竟已傲视崇山峻岭。真难想象,以前的我还将仰视群山作为难以达到的一句大话,一个只有在夜晚才敢提起的臆想,而今已是完全不同的光景了:群山于我而言像极了一个个不真实的碎屑,飘在这块哺育我的红土地上;大河更像是一条条我身上脱落的枝干,错综复杂地排列在一起,要不是太阳将它们装饰得透亮,我都认不出那些是万物的不朽源泉。
我在云之上,我几乎与云一同注视着地面上的一切。到现在我才知道,原来云是这个样子的呀,之前在地面用叶子遮着光,眯着眼睛看它们时,以为那是一块块冰在浮动。也许雨水就是它们化后坠落的眼泪吧,只怪那阴天着实让人伤感,让我误以为云是固化而不是汽化。那乌云是冷漠的石头,脱下了冰层洁白的皮囊,露出内心躁动不安的模样,雷与电就是它发泄的证据,有时还会伤到我,将我的一条臂膀劈得粉碎。没关系,我现在认清了,你们作为云的掩饰彻底到头了,我正在将你们穿过,彻底从你们的心窝中将你们聚拢的执念击垮并拆散。
不过,有时这所有冷漠的背后,也会有令人难以企及的温柔。乌云散去后的那座桥,以前我一直以为是一扇通向天堂的门栏,为了祭奠逝去的眼泪,为了弥补暴怒的天所带给世界的惊吓,后来我才知道它是彩虹。而此刻正背着手邀约我在她的肩上漫步,在她的七种笑容间,涣散前半生囤积已久的愁苦。真有趣啊,一切都在往正确的道路上前进,这样的惊喜还将源源不断地到来吧。想到这我又伸长了脖子,一个劲地想要变得更高,看一看云之上那个我从未有幸参与过的世界究竟何等模样。
近了,一切就快来临了,我在心里无数次对着自己呐喊,即便自打穿过云层后便再也没有遇到什么新鲜事物了。现在周围都是一片碧蓝色的荧幕,我触不到它的边界,更无法确切感知出它的形状。地面的一切我都看不见了,连云也消失了,除了我自己的身体,再没有任何生命和我寒暄,哪怕是一只讨厌的蛔虫也没有。天哪,我这是在哪?为何太阳和星辰还是如此渺茫,难道连云也只是一群与天空失散的蜉蝣吗?
原来地面也只不过是沧海一粟罢了,更别说我,还有我那可笑的狂妄。我在日复一日的空洞中明白,命运可能真的是注定的,我没有办法颠覆,因为我不属于那更高的蓝图。我开始怀念那些令人生厌的“失败者”们,也许它们这样没负担地活着才是我们身为植物的归宿。我感觉到以往从没有过的劳累,甚至没有办法呼吸了,这里温度也好热,我的鼻子成了我前进路上的阻碍,我的身体在被烈火焚烧,这是我最害怕的,我从未料想会到达如此境地。来吧,天真的残酷,就将我彻底吞没在孤寂中,化作一颗火星子,与我的自负一同湮灭在苍穹的喘息间。
直到有一天,一颗星星划过我的头顶,它带着弧线的轨迹在天空中摆出了与彩虹一样的姿势,又在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是我第一次与星星打了个照面,那可能是它为了鼓励我所给我的见面礼,一定是的。我像一匹绝境重生的烈马咬紧牙关张开双臂拥抱穹宇,也许一切还将持续上亿年,也许我的梦想到最后也无法实现,但没关系,我终究是看到了“它们”看不到的奇异光景了呀。星星点点的光虽无法照亮黑夜,却能唤醒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入曾经不愿迈入的虚度里,成为最初的自己,与那怀抱憧憬的仰望神情。
我睁开了眼睛,阳光透过窗户直刺入我的眼帘,让人有种猝不及防的侵犯感。为何梦境都是在一半意识下神游到另一个境地,我想拍醒自己,却时常被梦带进另一个更加复杂的空间。我伸了伸懒腰,揉了揉被光照得迷糊不清的眼睛。新的一天又开始了,也许明天还会梦到相同的梦,也许又是截然不同,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今天的我只能梦到这里,以后的一切就交给明晚去消化殆尽吧。
原文发表于《广州文艺》2021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