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树锦绣
杨家彬
一
据说有人在茶祖树下捡了两片落叶,没有做任何处理,用一壶滚烫的澜沧江水和两片落叶就备下了一场盛宴,喝下之后,整个人都是被放空的感觉。
它是一棵受万人敬仰的大树。
幸好它活着。活着本身就是一件好事,活着我们就有机会从它的生命体征去追溯它的历史,破解它的前世今生。因此,没有任何事物比活着更具有意义了。千百年来,它活得有滋有味,活成了一方天地的王,一方天地的神,一方天地的祖宗。在澜沧江西南岸锦绣村的香竹箐,它俯瞰江河,傲视群山,直至成为群山的一部分。
可是,对于茶叶历史的追考,我们要做到追本溯源,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因为在浩瀚的历史古籍里,关于茶叶的文字记载,寥寥无几。最早记载的是东晋史学家常璩的《华阳国志·巴志》:“周武王伐纣,实得巴蜀之师……丹漆茶蜜,皆纳贡之。”这是3000多年前古人在部落讨伐中的茶事活动;而茶叶的溯源结果与人类的起源一样产生于神话: “茶之为饮,发乎神农氏。”这是唐朝茶圣陆羽在他的《茶经》里将茶叶的起源推向了上古时期的神话时代。对于神话时代的神农氏我们并不陌生,如同开天辟地的盘古,如同三皇五帝的燧人、伏羲、女娲一样。在遥远的神话时代,我们知道了神农尝百草而茶解其毒。于是,这才拉开茶叶混沌初开的历史帷幕。因此,我们只能靠只字片语的濮人纳贡和他们口耳相传的神话、传说和神性来揭开茶叶诡异的历史面纱。因为迄今为止,我们能找到几千年树龄的茶树全来自那块充满神性的百濮之地——澜沧江之畔的滇西南。
因此,这才有了百濮之人对于茶叶充满幻象的口耳相传:上古时期的生命之神,将一个婴儿和一粒植物的种子,丢进澜沧江以西,被上古的风犁成皱褶的沟壑。这是关于茶祖的传说。人的生命很难活过百年,而那粒种子,今天我们已经无法精确计算它的年龄,只能用大概一词将它框定在某个模糊不清的年代。于是,这粒种子便繁衍成了某种植物的祖先;于是我们便恭敬地将它请入史册,并虔诚地加以传颂、膜拜、祭祀和瞻仰,并以它为荣光。遗憾的是,我们始终面对离乱、饥饿、杀戮以及自然灾害等诸多因素,而变得支离破碎。因此,我们难以追溯到我们遥远祖先的历史,找不到祭祀他们的圣庙,而不得不将某种植物的祖先加以神化,用图腾崇拜来慰藉我们没有根系的、无依无靠的灵魂。当然,在生命的学科里,植物的祖先和人类的祖先,以及其他动物的祖先不能混为一谈。可是,人类的生命总是与某些植物和动物息息相关:诸如被驯化后的谷物和动物,以及我们至今仍旧不能确定历史年龄的茶祖。因此,我们愿意将茶叶当作精神的食物,来补充我们精神需求的能量,并将其无限地放大,以达到慰藉和安抚我们的精神世界,包括我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的探究。于是,茶叶的祖先和我们的祖先在生命之神有意或无意之间的安排后,这一望无际的滇西南群山中,又为我们留下了一点貌似可以追溯的线索。
二
从它的长相和气势看,它是一棵平凡的大树。
在澜沧江西南岸的锦绣村香竹箐,庚子年三月的某个午后,我再一次瞻仰那棵据说拥有3200年树龄的大茶树时,我仍旧质疑它神话般的年龄。因为,照相机拍摄的角度和现实的视角,往往会使人产生落差:缘于不同的视角导致了照片平面的虚高,与现实中立体的视角形成了突兀的感觉。这种突兀用3200年的时间衡量,则会大失所望。实际上,它的突兀在于三月的季节,用万物复苏而使古老的茶树用它勃勃生机的绿色,掩盖了3200年的岁月沧桑和斑驳陆离的年轮,且看不到它丝毫衰老的迹象,反而它的周围弥漫着朝气勃勃的生命气息。
有时,我们用文字来直观地描述某种事物的现状,总会有着它的局限性。但换一种角度来描述它,情况则会大不一样:如果我们将1万年的时间简化成100年,这棵3200年的大茶树,则是32年的树龄。32年的树龄正值当年。这样的比喻就能让我们一目了然。如此简单。
但我们要称量3200年的重量就不会如此简单了。如果将它置于称盘,我们很难找到一个平衡它的秤砣;况且秤杆上星星的刻度,哪一颗是商朝,哪一颗是周朝,哪一颗是秦朝,哪一颗是两汉时期……以及逐渐靠近称盘朝代的星星刻度,我们都无法分辨清楚。很显然,我们用时间的秤盘来称量空间的读数,已经变得毫无意义了。
我们在没有称出它的重量时,它仅是一棵出奇粗壮的大茶树。有人曾用传统的丈量法测量过它的腰围:他们用四个人的手臂才将它合围过来。而茶圣陆羽在他的《茶经》里记载唐代茶树的腰围也不过两人合抱: “茶者,南方之嘉木也,一尺二尺,乃至数十尺……其巴山峡川多有两人合抱者。”由此可见,唐朝至现在一千多年的时间,要长出两人合抱的茶树,则令人生疑。
许多时候,我们思维往往受制于口耳相传和传统媒体的单向性传递信息。以至面对庞大的、错综复杂的信息系统时,所造成的茫然和困惑甚至令人怀念原始的口耳相传。人就是这样的一个物种,思想的惰性令我们盲从。
某天的某刻,这棵高大出奇的茶树轰轰烈烈地走出了澜沧江西南岸的那块半坡地,蓦然地出现在了立体媒体的多维空间。人们觉得似乎已经找到了它的档案,破解了它的前世今生,且给它树碑立传:它的祖先是茶树,它的籍贯是凤庆县小湾镇锦绣村香竹箐,它的出生日期是商朝末期;它身高10.2米,树冠11米,胸径1.85米,腰围5.84米;它的树龄在3200年在至3500年之间,测定它年龄的方法是碳-14年代测定法。为它填写档案的专家学者如下:北京农展馆馆长王广志、广州中山大学植物学博士叶创新、中国农业科院学茶叶研究所博士林智、云南农业大学茶学系教授蔡新、日本农学博士大森正司、美国茶叶学会会长奥斯丁等。而且奥斯丁对外宣称,这是世界上最大的人工栽培型古茶树。于是,人们又在它的档案里特别备注:它是一棵人工栽培型的大茶树。并且确定它的姓氏为锦绣,名为茶祖。言之凿凿,板上钉钉。
三
接着,善于联想的人们又将锦绣茶祖奉为众王之母,并找到了一些地方的茶王与茶祖似乎相连的历史的脉络,来维系众王之母的至尊地位。由北而来的澜沧江在小湾镇劈开一条澜沧江大峡谷后,浩浩荡荡朝南蜿蜒而去。顺着它的流域,从小湾镇一直往南的双江县勐库镇,人们发现了一棵2500年的茶王;紧接着,沿澜沧江往南的澜沧县富邦乡,又发现一棵1700年的茶王,同时在澜沧县境内的景迈山也发现了一棵1300年的茶王;随后沿澜沧江再往南就是勐海县南糯山800年的古茶园。由此可见,这种历史脉络在时间和空间上产生了背离,也就是说,离茶祖越远,茶王的树龄逐渐缩短。这种时空的背离加固了锦绣茶祖不可撼动的、众王之母的至尊地位。在确定锦绣茶祖3200年的树龄后,有历史学爱好者用历史的视角演绎了3200年树龄的许多推断。当然,他们的推断基于3200年的历史。他们说,茶祖的年龄比商纣王年长100岁,比春秋战国的孔子年长700岁,比秦始皇年长1000岁。
我不确定科学的勘定和好事者演绎的真假成分。但可以确定的是:人们用市场拍卖的秤盘称出了比茶祖年龄还要精准的价格——一公斤茶祖红茶128万元;一公斤茶祖晒青茶350万元。神话般的价格撕裂了人们对于传统茶叶的价值体系,犹如滔滔洪水,稀里哗啦地就将这套近乎陈旧的价值体系焚巢荡穴。人们极不情愿地将一公斤晒青茶与350万元联系一起,他们更愿意将350万元与黄金、楼房、豪车等诸多传统价值观中昂贵的物品相关联。这种传统的价值体系往往用商业价值来度量两片茶叶的价格,就如同对某些物质的价值判断总是套用黄金的价格来维护其传统的价值体系,他们度量的尺码是把一克黄金的价格与他们度量的物质相互量度,但他们忽略了某些物质的历史性和稀缺性的价值砝码。
后来,某人在立体媒体的多维空间看到3200年的茶祖后,异常兴奋,并自制竹筏横渡澜沧江,且以徒步翻山越岭的方式走进锦绣村香竹箐,在茶祖树下捡了两片落叶,没有作任何制茶工艺的处理,在众神围坐的一个名叫四十八道河的山巅上,用一壶滚烫的澜沧江水,两片落叶便成为他的一场盛宴;喝下之后,整个人都是被放空的感觉。
能放空一个人沉重的肉体和不堪重负的精神和灵魂,除了神的力量,现世还有如此不可理喻的神物。这种放空的感觉,让我心驰神往,并一时性起,要对茶祖进行探访。当然,这种探访除了猎奇之外,还包含着令人神往的欲望。或许就是这种大不敬的猎奇和欲望,才导致了我的车辆在未驶出县城地界——去探访它的途中——遭遇了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冥冥之中这场车祸似乎在告诫我,这棵3200年的大茶树已经具备了某种宗教的神性。于我而言,或许是没有怀揣虔敬的态度和诚心诚意的祷告去朝拜它的一种惩罚。
四
一条凸凹有致的山脊线,将澜沧江西南岸半坡上的那棵3200年的茶祖,和我临时居住的山城分隔两地。从武汉因新冠肺炎疫情于2020年1月23日封城的那天起,我把自己封闭在了滇西南这座边城。这是一座生产滇红茶闻名于世的山城。在被困三个多月的时间里,除了每天不断刷屏更新疫情外,我似乎忘记了阅读和写作。幸好带了两饼普洱茶。于是,在故乡这个生产红茶的城市,喝普洱茶几乎成了我每天必修的功课。以至于家人、邻居和友人想不起他们时常喝绿茶的杯子都放置在什么地方了。
某天晚饭后,友人邀请我去他家喝茶。其间,他拿出一饼貌不惊人的普洱茶说,这是他多年前在香竹箐那棵3200年的大茶树采取保护措施前,就采摘制成的茶饼。这是100克的茶饼。几年前,100克的茶祖茶以35万元的拍卖价成交。我不能肯定友人的茶饼是否是货真价实的茶祖茶,虽然他说是亲手采摘制作,但他并没有真凭实据证实它来自那棵3200年的大茶树。因此,它的商业价值大打折扣,不能与35万元拍卖价的100克茶祖茶饼等量齐观。几天前,我在茶城的一家商铺里,店主信誓旦旦地对我承诺他的一提七子饼茶出自那棵3200年的大茶树,并讲出了一段让你信以为真的制茶故事——擅长讲这种故事的人不是古董商人就是玉石商人。可是,他的售价出卖了他,并揭开了他的制茶故事的玄机。在我提出价格疑问时,他则将解释的理由归为茶祖茶的价格是炒作的噱头而已。
我宁愿相信友人的100克茶饼是茶祖茶,而不愿相信茶城卖茶祖茶的店主信誓旦旦的承诺。缘于友人实打实地做了一辈子的茶。我已经将他的100克茶饼奉作珍贵无比的茶祖茶。因此,我没有提出让他为难的非分之想。虽然我的眼、鼻、手已经得到了从天而降的至尊享受,但我仍旧渴望那种整个人都是被放空的感觉。我不知道友人是否捕足到了我的贪婪和渴求,但他建议我品尝下凤庆古树茶,他说凤庆古树茶并不错,而且有它独特的韵味。
我问他是否喝过那棵3200年的茶祖茶?他说喝过:上个世纪80年代,茶厂厂长带着他去香竹箐调研。看完那棵大茶树后,老厂长表态给香竹箐村800元钱用来给大茶树修建保护墙,并让他采几公斤鲜叶回去制作样品。样品茶制成后,他参与了品尝。我急不可耐地问他茶味如何?他笑而不语。后来,我直截了当地问他有没有整个人都是被放空的感觉?他却小心翼翼地将那饼茶祖茶放入了装茶的布袋,起身回房去了。
五
我需要再一次对茶祖进行最为虔敬的拜访。因为,体验整个人都是被放空的感觉一直让我心神不宁。
这是一条改造过的离县城仅为56公里的盘山公路。但改造一词在这条并不遥远的香竹箐行程中,总显得不尽如人意。因为它需要驾驶者具有精确的路面宽度的目测能力,和乘车者的巨大忍吐能力。当然,世上通往朝圣的路,恐怕没有一条一马平川的大道。还好,三月的香竹箐用它最养眼的风景,驱散了路途中的各种不适。因为路边的樱花正在迫不及待地展示它在这个季节最艳丽的色彩。
可是,时间在它的另一个层面又展开了它的短暂性。半月后我再一次拜访,时光的短暂性体现在了柔和的绿叶,已将马路两边璀璨的樱花无声无息地抹去,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无论半月前的仓促拜访还是现在有人陪同,我都聆听不到茶祖的呼吸和心跳。因为我不能近距离看到它叶面纹路的走向和与大地纵横交错的根系。它的肉身和灵魂已囿于栅栏和围墙之内,变得遥不可及;并且已被虔诚的人们用供奉、祭祀、膜拜的方式将它请上了神坛。以至午后的阳光下还萦绕着香坛里的青烟;这丝丝缕缕的青烟来自远方赶来的零星茶商,和慕名前来将它作为茶的始祖的祭拜者。
午后的太阳悄无声息地越过了茶祖的树梢,日影斜长。时光的指针恬静地在茶祖斜长的影子上止步不前。虽然,岁月的沧桑已将横卧在树荫下的指针,变得锈蚀斑斑而失去了原有的银色光芒,但丝毫不影响茶祖的生机盎然和枝繁叶茂。站在这儿,总会让你想象3200年的漫长时光。在遥远的商周,甚至更遥远的年代,在澜沧江西南岸,那个婴儿的后代已经在这个偏僻的地方——香竹箐——进行生产活动了。或许他们已将那粒种子繁衍的后代驯化后作为药物或饮品,成了他们生活中重要的一部分。因为那些远古的土著民族是今天的彝族还是拉祜族,是布朗族还是其他什么民族,我们无法考证。同时,我们也找不到几千年来记录茶祖的只字片语。站在我身边的、屈尊于解说员的乐勖培镇长告诉我说,镇里已经着手建立村史工作。
村里不止一棵3200年的大茶树。在茶祖围墙外的右下角,就有两棵1000多年的大茶树。村支书王正春说,他们村头曾有过一棵比茶祖还要年长的树,后来被火烧了。可是,村里65岁的韩老汉却否定了他的说法。韩老汉说,村头的那棵大茶树的年龄并没有茶祖老,但村旁小河边的半山坡上有一棵超过茶祖年龄的大茶树,比茶祖年龄还要大许多的大茶树。那是一棵老到空了心的大茶树,空洞的树心可以装得下两个壮汉。他记得在他小时候被村里人当作煮饭的柴火给砍伐了。
六
我随身携带的两饼普洱茶经不住时间的蚕食,几天后便弹尽粮绝。在这个以生产红茶和喝绿茶为主的城市,要找到一饼适合自己口味的普洱茶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以至每天我会战战兢兢地去那些开门营业的茶铺里,寻找适合我口味的普洱茶。生普、熟普、古树茶和红茶,几乎被我翻了个底儿朝天。事实上,如今这座城市不仅茶铺多,而且城郊还有一个装得下众多商铺的茶城。只是因为疫情的原因,大部分茶铺的门脸张贴的告示已被三月的风扯成了碎片,而商铺的门仍紧闭着。在茶城一家开门不久的茶铺里,热心的老板娘用她的两款不错的本地古树茶,给我灌了一肚子茶水后告诉我说,有个叫杨龙的人,他家藏有许多年限较长的古树茶;但他家不开茶铺,若要喝茶或购茶,可以去他家找他。几天前我在朋友家喝茶时,似乎有人提及杨龙这个名字。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在熟人的引领下,我们来到城郊杨龙的家。这个具说在这座城市将古树茶生意做得最大的人,并没有给我这个初来乍到的客人半点面子:他的家人说,他在午睡。带我们来的熟人跟杨龙关系不错,他从杨龙家人手中接过茶室的钥匙,领着我们走过恢宏壮观的回廊进入茶室。茶室大得几乎占据了整幢房子的面积。窗外,一条小溪从山谷哗哗流来穿过偌大的庭院。他家的庭院坐落在一条狭长的山谷谷底。庭院里,小桥流水,茶花吐艳;目光所及,则是一片移栽而来的古茶树;一只鹭鸶越过门前扑腾着翅膀落在古茶树上。我蓦地想起杜甫的一句诗:小院回廊春寂寂,浴凫飞鹭晚悠悠。
茶室里除了一张可以围坐十几人的茶桌和一些古旧的家具,以及零零星星等待品尝的茶饼,精致的神龛还供奉着手持青龙偃月刀的关公和一幅精美的茶祖照片。我们每个人都有一座神龛,或置于家里或置于心中。而神龛里供奉的神则因人而异,各取所需:天神、地神、山神、河神、海神、树神、动物之神、宗教和政治信仰之神、被神化的古代英雄和现代英雄、传说中的人物之神等等诸如此类。
杨龙的午睡并没有让我们等得烦躁不安,他起床后直奔茶室,便开始娴熟自如地烧水泡茶。他专营平和村的古树茶。他的老家是平和村,离县城和他现在的家并不远。他给我们泡的就是平和龙珠古树茶。他给他制作的茶起了个与他的茶一样韵味十足的名字——平和记忆。茶的名字并没有让他失望,瞬间便将平和记忆表现得淋漓尽致:茶气氤氲,入口温润柔和,满口甘甜。这是我几天来第二次喝到的凤庆古树茶的味道,与第一次在热情的老板娘的茶铺里喝过的茶,似乎没有多大的差别。而杨龙制作平和记忆的茶与那棵3200年的茶祖是两个不同的乡镇,但两个乡镇相互接壤。我不知道这两个地方的茶味是否存在差异?杨龙告诉我说味道相差不大。
杨龙是一个善于健谈又容易沟通的人。对于古树茶的谈论,他有着一套令人折服且与众不同的古树茶的制作经验和理论,这套经验和理论并不逊色于茶界的某些学者和专家。他言之凿凿而非空洞地夸夸其谈,更不是因有着令人瞠目结舌的财富而附庸风雅。他领着我们在偌大的庭院,确切说是在山谷里,观看一片从山中移栽而来的、濒临危亡的古茶树,和山谷中他的制茶车间里从2006年以来每年收藏的、堆积如山的藏茶。他沉迷于古树茶的拯救、制作和收藏,是一个近乎茶痴的人——为了拯救、制作和收藏古树茶,他倾其所有,以至许多时候让他捉襟见肘;可是,面对那些堆积如山价值不菲的藏茶,总会让人百思不得其解。他说,时下的人们对茶的消费观念已从人工繁殖的台地茶转向了传统栽培的台地茶。而人工繁殖的台地茶与传统栽培的台地茶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多年前,茶农为了提高茶叶产量以平衡市场的供求关系,便将农药和化肥发挥到了极致。与此同时,茶农响应政府的推广将传统的茶叶种植改为无性系繁殖;为了建造高优质茶园又将大量的古茶树连根挖掘;并且随着现代科技的发展,一种生长素的出现让茶农们欣喜若狂:一夜之间长出又肥又壮的茶芽并非一个遥不可及的神话。可是,产量的剧增和市场的萎缩背道而驰。因为人们消费的理念已转向那些有机生态的、传统种植的茶叶。
清明前的一天傍晚,我在城市的后山见一位掉光牙齿的老者在卖刚采摘的新鲜茶叶。我问他是古树茶还是台地茶。他满脸怒气地回答我:球的古树茶!然后指着对面已变得模糊不清的山峦又说:你瞧,那是美女山,原来山上长着腰粗的古茶树,可是,后来被人连根挖了;你知道用什么挖的?是突突的推土机,说是要建高产优质茶园。妈的,哪儿还有什么古茶树!
杨龙的茶室里,他又换了一泡2006年的平和古树茶。三月的春光似乎闻到了室内茶气的陈香,从门窗的罅隙蜂拥而至,宛如一群悄无声息的听众。他说做出一款好茶,首先要有上好的原料,有了上好原料,还要有上好的制作工艺,二者的完美结合才能做出绝佳的好茶。而我们不仅有悠久的做茶历史,还有一些能生产出好茶的古茶树;香竹箐那棵3200年的茶祖就足以说明我们祖先的种茶历史。上好的茶树不仅需要土壤、温度、湿度、海拔,以及充沛的阳光,而且还需要漫长时间的生长;就如同需要时间不断陈化的普洱茶。
我问他是否喝过茶祖茶时,他并没有回答,而是将目光越过木制雕花的门窗,看着庭院里的那些古茶树一声不吭。
七
锦绣村香竹箐王正春支书家的茶室里,挂着一幅离他家仅有几百米远的、半坡上茶祖的照片,和搁架上端端正正放着一个木盒装着的茶饼,木盒上写着锦绣茶祖四个大字。从进入茶室的那一刻起,我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过那盒茶饼。
村支书王正春的经济头脑并没有输给他的职务。村前的马路边是他的茶叶作坊和新建的家。他家临街的茶室,茶气氤氲,一壶刚出汤的茶水冒着热气。可是,茶香四溢并不是茶室的奇妙之处,而是一壶金黄透亮的茶汤蓦地将我痴迷的视线离开锦绣茶祖的木盒,并让我脱口而出说了声好茶。一旁的镇长解释道,这是王支书最得意的作品——古树红茶;而且王支书还将红茶的汤色比作核桃油色。在院里一边接待茶商,一边做茶的支书匆忙放下手里的活计,来到茶室招呼我们。他一边沏茶一边接听客户打来的电话。镇长见手忙脚乱的支书后说,你还是先忙你的去吧。因为随着清明季节的临近,而疫情仍将需要采购的客商封锁在远方,许多明前茶急需采摘。而茶室外面马路边的商铺门脸多数还在紧闭着门窗。
王支书的古树红茶不仅汤色明亮,而且入口圆润、饱满、柔和,特别是那股淡淡的清香能使人瞬间眼前明亮,心旷神怡。这是一种来自大自然神奇的幽香,而非人为添加制作。支书说,他制作的这款古树红茶就是为了追求这种纯天然的清香。事实上,当我第一眼看到茶汤时,我并不能从它的汤色中确定它是一款古树红茶;而且,它是我许多年来没有喝过的让我心醉神迷的红茶,我几乎快把它的味道忘记了;而现在,我似乎又将它找了回来。支书见我如此喜欢,又冲到院里拿了一撮晒红(发酵后用阳光烤干的红茶)来开汤。他说刚才泡的是烤红(发酵后用烤箱烘烤的红茶),现在再来一泡晒红,口感和汤色会稍差点,因为刚做出来的缘故,但储存一段时间后味道和汤色会更好。
当然,如此美妙的红茶并没有让我整个人都是被放空的感觉,似乎还差那么一点儿;但飘飘然已让我就变得口无遮拦。于是,我提了个后来我认为是一个非常不合时宜的问题,而且我的视线无意间又飘向茶架上的那饼锦绣茶祖。我问他们村里能否买到茶祖茶?他们或摇头或摆手一至回答道:买不着。我又问他们喝过茶祖茶吗?他们异口同声地回答:没喝过。后来,我明白为什么有镇长和村主任的陪同,都没人打开茶祖的大门,让我近距离将茶祖一看究竟。因为从上个世纪80代起,茶祖已被严格保护起来了。别说能品尝到它的味道,你连近距离接触到它的机会都没有。幸好,我没向镇长提出去近距离观看。否则,大家的面子在茶祖面前全都挂不住了。
有位脑洞大开的茶商说:喝茶祖茶能预防新冠病毒的感染。
二月中旬,随着新冠肺炎不断向全国蔓延,这个安静的边城也变得惶恐不安,城市周边的山村也采取了封村措施。封村后,我每天爬山的路已被村民拦腰截断。无奈之下,只好绕开村道,在葳蕤的森林里重新踏出一条爬山之路。就在我偷偷摸摸进到村口时,一个赤膊的汉子挥舞着斧头,在他家的地头砍一棵硕大的核桃树。我斗胆问他,好好的树干嘛砍了?他先是惊讶地看着我,然后喘着粗气说,栽了十几年的核桃树,一个核桃都捞球不着,全让那些扫尾巴老鼠给干了。然后又解释说,你看,核桃树下的这些茶树也整不成,一年四季病恹恹的,而且采的茶又苦又涩。哪个要?原来宣传说核桃和茶叶套种好处多,既有核桃收入又有茶叶收入,全是哄人的;到头来,白白浪费了我的地和瞎耽误功夫。你想,茶树能长过核桃树吗?
事实上,砍树的汉子说得没错。成品茶容易吸收异味,新鲜的茶叶也如此。如果茶树生长在花香的环境里,制出的茶叶就会溢满花香;如果生长在一些苦涩的植物附近,茶叶制作后,苦涩的茶味让人不敢恭维。小时候,在我们村里,核桃树叶常被村民捣烂后放入河里,我们喊作“闹鱼”;一会儿,河面便飘满了白花花的鱼。可想而知,核桃叶的异味会破坏茶叶的品质,是茶叶的天敌。在我走出村头的时候,身后传来一声沉闷的轰隆声。我知道,那棵栽了十多年的核桃树在赤膊汉子的斧头下,轰然倒下了。
八
我痴迷的眼神又回到王支书家茶室里茶祖照片下的那盒锦绣茶祖。我不知道那饼茶是否是真正的茶祖茶,或许是真的,是他家的镇店之宝,或许就是一个商品的名称而已。
我暗自思忖:这趟要找到整个人都是被放空的感觉,换句话说,要喝到茶祖茶,或许是异想天开和枉费心机了。从上个世纪80年代对茶祖采取保护措施起,离至今已经30多年了。即便要找一点儿30多年前的普通茶叶,又谈何容易。但我觉得还有一丝希望并没有让我放弃整个人都是被放空的感觉;因为,我仍然在等待一个让我抱有一丝希望的人的出现。
为了让我能够更多地了解香竹箐古树茶的特点,王支书又泡了一泡古树普洱茶。这是我第三次喝到的凤庆古树茶:从平和古树茶到香竹箐古树茶;从茶城热心的老板娘到茶人杨龙。他们的古树茶的茶味并没有多少差异,茶味的共同特点就是入口柔和细腻,甘甜爽口,但茶气稍有不足,缺少古树茶的霸气(或许气温偏低使然)。或许就是因为这些优点和缺点,他们制出的古树红茶的优点才得以充分彰显。与此同时,又将它的缺点变成了红茶的优势,扬长而避短,避实而就虚,将凤庆古树红茶做到了极致。后来,为了证实我的判断,我将杨龙制作的古树红茶开汤品尝,果然不出我的所料:凤庆古树红茶确实将凤庆古树茶得天独厚的优势发挥到了极致。当然这与它悠久的红茶制作工艺分不开。
村西的太阳与茶祖又拉开了一段距离。村前马路边樱桃树的影子已经变得忽明忽暗了。镇长再一次让村主任打电话催促那个我最后要采访的人。村主任打完电话后说,韩大爷一时半会回不来,我们不用等他吃晚饭。
这是一座坐西向东海拔2210米高的村子。它如同一张棉被挂在澜沧江大峡谷的西南岸。每天太阳出来时,它迅即将棉被铺开;太阳落山后,它才慢吞吞地将棉被收起,以至这里的茶叶享受到了充沛的日照时间。这里古树茶资源丰富,茶祖的周围,散落着1400多棵古树茶;而且拥有野生古茶树3000多亩,栽培型古茶园2000多亩。海拔、温度、湿度、环境、日照时间等等左右着茶叶的味道。村里大部分人是彝族,支书和村主任也是彝族。支书当着我和镇长的面风趣地说:我们是“江外裸裸” (裸裸,蔑称,指那些愚昧落后地方的人或一族之人)。在离茶祖不远的餐馆里,我第一次吃到他专门吩咐做的、他们彝族的传统特色菜:以茶叶为配料的火腿木瓜煮鸡,味道不言而喻,因为有春茶的鲜叶作配料,我吃了两大碗。茶叶,在彝族的生活里不仅是一种解渴的饮品,而且是食物里的一种配料。在缺医少药的年代,茶叶成为彝族人医治人和家畜生病的良药。支书说,他曾采摘过茶祖的茶叶用来给村里的牲口治过病,疗效立竿见影。
九
韩老汉回到村里时,我们已经从餐馆回到了茶室。他背着蜂筒从山里直接来到茶室,蜂筒就挂在茶室门外的樱桃树上。他的年龄不算大,比起村里那些九十多岁的老人。但村里没有一个人比他更熟悉那棵3200年的大茶树。因为他和它一起生活了13年。13年在3200年漫长的历史中可以忽略不计,但于短暂的人生而言,它是一段抹不去的人生经历。他说他守护它13年,从2006年到去年他64岁。在他13年守护中,没有一件让他惊心动魄的事件发生。唯有2013年他一生唯一见过的一次雪灾让他见识了茶祖的神奇。雪,于生活在滇西南的人而言,是一个非常稀罕的东西,许多人活了一辈子什么都见过,就没见过雪。他说,那雪下得周围的山都是白花花的,以至淹没了村子通向外面的公路,以至压断了山里的所有大树,以至他和村长不得不用竹竿去挑茶祖树枝上的积雪。直到山里的雪融化后,吓他一跳:山里的大树几乎被雪冻死了。可是,茶祖在来年的春天反而变得郁郁葱葱,比任何一年都还要长得茂盛,村里其他的古茶树也基本一样。
韩老汉或许是面对镇长和村里的头头脑脑以及我手里的录音笔的缘故,起初有些拘谨,但后来镇长因为晚上有会要赶回去参加,便和副镇长提前走了。见人少了,韩老汉似乎放松下来,说话也流畅多了。我瞧了眼搁架上那饼锦绣茶祖后问他是否喝过茶祖茶。他先是愣了下,随后瞧了眼年轻的村主任后说,吃过。我又问他茶味怎样?他并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递我一支23元一包的软珍云烟。然后才说道:大山茶在过去不但不值钱,而且村里人基本不吃,除非自己家地里的茶吃完了,才会去采点回来当茶吃;有时我们卖茶时,为了多卖点钱,免不了会采些大山茶掺着卖,但懂茶的买家不要,会把大山茶挑捡出来。现在值钱了,叫古茶树,我们过去喊它大山茶;没人吃。
韩老汉说,茶祖也叫大山茶。茶祖原来的主人是村里的一个“五保户”。包产到户时,茶祖连同那块半坡地和两棵棕树分给了五保户。有一年,五保户从茶祖树上采了些鲜叶制了20多斤茶,翻山越岭挑到几十年公里外的洛党街去卖,卖一天没人要,又跋山涉水挑回来。那时的大山茶不值钱,5角钱一斤没人要;而地里的茶要卖2块5角钱一斤。
韩老汉讲述五保户卖茶叶的故事让我感到茶祖在冥冥之中已经注定了它的神性。当人们发现到它的价值后,政府并没有花费多少力气就将它保护起来了,因为茶祖的主人是一个没有后代的孤寡老人。
我和韩老汉又将话题继续往茶祖身上扯。我问他茶袓的茶味与其他茶有什么区别?他同样没有回答我。他说,他吃茶祖茶的时候茶祖还没有列入政府保护。那年,他家地里的茶吃完了,他便爬到茶树上摘了些茶叶回家。小时候他也经常爬到茶树上去玩耍。他说,村里人吃大山茶一般都要用茶罐就着火塘烤着吃,也就是茶罐茶;没有茶罐烤过的大山茶没法吃,又苦又涩。而用茶罐烤过的大山茶与地里栽出的茶没有什么区别,都是一个味道;至于味道如何,吃过茶罐茶的人都晓得。我问他喝完茶祖茶后,有没有整个人都是被放空的感觉?他直愣愣地盯着说他听不懂。我连问了三遍他仍一脸茫然。
十
我并没有质疑韩老汉说的茶祖茶的味道。或许经过茶罐炙烤过的茶祖茶由于高温的缘故,已经改变了它某些至关重要的元素,也就是这些至关重要的元素才能使整个人都是被放空的感觉。如果不是这样的因素,又或许是某些容易产生幻象的人,换句话说,是那些具有某种神性的人,才能产生整个人都是被放空的感觉。因为韩老汉家就有一棵上千年的古茶树,他家的古茶树就在茶祖的右下角围墙外。围墙外有两棵上千年的古茶树,一棵是他家的,一棵是他兄弟家的:编号二号的古茶树是他兄弟家的,编号三号的古茶树是他家的。他说,他家那棵三号大山茶每年能采摘110斤鲜叶,可以制20多斤大山茶,而每斤大山茶要卖3000多元。20多斤的茶有时制成普洱茶,有时制成红茶,完全根据客商喜好而定。
直到离开香竹箐村,我都没能喝到茶祖茶,当然也没能找到那种整个人被放空的感觉。或许这个不断加码向下的世界上,就没有什么事物是可以令人真正放空的。或许这只是我的奢望:渴望被放空。但我宁愿相信,世间有这样的事物,它拥有神性,它就隐藏在我们身边。
江边上,身后的落日下的茶祖泛着一轮光环,如同王支书家红茶茶杯里的那道金边。余晖,渐渐从澜沧江的江面上抬升时,一叶竹筏顺江而去,宛若落叶从地下重新升上天空。
原文发表于《青年作家》2021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