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格山记
肖亚豪
2005年冬天,我随父亲去万格山顶的一个小村庄里参加一位堂兄的婚礼。傍晚时分,木栅栏内的荒地上,借着燃烧的篝火,隐约可见纷纷扬扬的雪花在夜空中飞舞。一些来送亲的客人手里拎着啤酒瓶,围在篝火旁和主人你来我往地敬酒,酒瓶碰撞声叮叮当当地响彻夜空。不久,大家都觉得无聊,为了助兴,他们自行组织起一场热闹的篝火晚会来。一会儿,在一伙人的怂恿下,一个约莫五岁的男孩来到人群中央立住。他两只耳朵上各夹一支香烟,手里拎着一瓶金江啤酒,干咳两声,扯开嗓门,唱起流行歌曲《两只蝴蝶》来。孩子音色倒不错,可惜荒腔走板的,汉语又不利索,加上手里握着一把虚拟的话筒,那装模作样的表情逗得周围的客人哄堂大笑。唱完一首,有人赏他一根香烟,要求他再唱一首。他将烟叼在嘴里,借了火,点上,猛吸一口,双手一摊,说: “唱啥歌呢?你们点吧。”有人说: “就唱《想妈妈》吧,吉克曲布的歌,你平时不是爱唱吗?”他的表情突然严肃了起来,那副装模作样的神情一下子不见了踪影,用彝语奶声奶气地唱了起来。 “又下雨了,想妈妈了。蝴蝶想妈妈会展翅翻腾,虫子想妈妈会扭曲身体,而我只能无声抽泣。人家的妈妈和儿子在一起。我的妈妈,只住在梦里。妈妈你好吗?你住的地方有没有彩虹?你住的地方有没有风雨?下雨了,想妈妈了……”他闭上眼,握着虚拟话筒的手放下来,声音轻柔了起来,在朔风的呼啸声中显得越发的飘忽,到最后竟只剩呢喃般微弱的声响。因为吃了不少冷却的食物,我的肠胃旧疾复发,只得叫上一位本村的小堂弟引我去近一公里开外的村卫生所找药。天已黑透了,路面又滑,我们来回走一趟,已过去近一个小时的时间。当我们回到婚礼现场时,空中又飘起了零零落落的雪花。木栅栏内的篝火已熄,场地转移到了院坝内,那儿又燃起篝火,人们围着篝火跳起打体舞来。我记起刚才唱歌的小男孩,但人群中已经找不到他的影子了。在去卫生所的路上,从小堂弟的口中,我了解到小男孩的一些情况。他叫比古,彝姓阿敌,是个孤儿,是我小堂弟的玩伴。我的小堂弟七岁,叫务达,是小学一年级的学生。说是堂兄弟,其实我们是头一次见面,因此彼此陌生得很。我的祖父共九个兄弟,如今子女们都已各自开枝散叶,分散居住在不同的地方。几十年了,大家很少联系,偶有婚丧嫁娶时才被一条看不见的血缘纽带牵引着,从四面八方赶来碰在一起,匆匆忙忙地见上一面,而后又各奔东西。在我这个陌生的亲人面前,小堂弟显得很腼腆,一路上并没有讲多少话,只打着手电筒悄无声息地走在我的前边。我想再打听一些关于那个唱歌的男孩的身世,但见小堂弟拘谨的模样,只得作罢。
那天晚上,我借宿在隔壁的一位叔叔家。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躺在一间木楞房内的简易木板床上,棉被的霉味刺激着我的鼻腔。老鼠在屋梁上互相撕咬,此起彼伏的吱吱声叫人毛骨悚然,加上腹痛感间歇性地袭来,使我彻夜难眠。第二天凌晨六点钟左右,我起身走到屋外,看到雪花依旧在飘舞。我舀起井水胡乱地洗了脸便回到办喜事的堂兄家。在屋檐下,还有不少人红着眼,围着炭火熬夜喝酒。烤了一会儿火,天就亮了。吃过早饭,我便带上父亲,踩着厚厚的积雪踏上了回家的路。
2020年冬天,我又一次冒着风雪赶往万格山顶。此次是去参加当年那个腼腆的小堂弟务达的婚礼。十五年,六分之一个世纪就这么一闪而过了。就在前几天,父亲打来电话告知我婚礼举办的时间。不同的是,这次是我一个人去。父亲老了,这个时节,万格山顶冰天雪地的,父亲又犯有风湿,双膝怕受冷,只能由我一人孤身前往。一路上,天阴沉沉的,寒风呼啸着灌入车窗内。想到我的小堂弟,我就觉得时间真是奇妙的东西。当年他才读小学一年级呢,怎么突然就到成家立业的年龄了呢?转眼间,一批人还没闹明白人生到底是咋回事就已经稀里糊涂地老去,他们正在迎来自己生命的冬天,并被逼迫着随时准备离开这个世界。而另一批人又稀里糊涂地如雨后春笋般突兀地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翻过万格山,眼前呈现一片白茫茫的世界。那个萧索的小村庄被覆盖在厚厚的积雪中。偶尔传来的狗叫声也随着飘舞的雪花消逝在寒风中。在村子的外围下车,走了一小段村路就进入小堂弟家了。在一个宽敞的院坝内,人们将积雪扫至一旁,在纷纷扬扬的雪花中跳着打体舞。过来迎接我的是一个高大肥胖的青年人。他的耳垂上是一根银色的大耳钉,一头黄色的染发异常醒目。 “木嘎,你一个人来吗?大伯呢?”我说明了父亲没能来的原因。他点点头,将手伸进裤袋里,拿出一包红河牌香烟,抽出一根来递给我,接着招呼我进屋吃午饭。和我一起吃饭的亲戚告诉我,刚才迎我进屋的就是务达。他念完初中就去外面打工了,今年突然带了一个媳妇回来,由于已有身孕,得抓紧时间办了婚事。告诉我这些情况时,他将声音压得很低,好像抖露了什么丑事怕被人听见似的。
当天傍晚,雪下得更大了,将送亲的队伍迎进屋内吃过饭,主客之间又开始拎着酒瓶叮叮当当地敬起酒来。觥筹交错间,我看见务达朝我走来,他将我叫到屋外并告诉我,七爷爷家有人在打牌,叫我上那儿解解闷。他应该是知道我不善饮酒,怕冷落了我,才支开我的。我跟着他迎着风雪翻过一个小山坡就到了。把我引进屋后,他叫我先玩会儿,晚些时候招待好了客人就过来找我,接着转身出去了。屋里大多是和我同辈的堂兄弟。在熟人堆里,我总算是自在多了。和几位堂兄边聊天边用扑克牌玩“斗地主”。不知不觉间天已经黑透了。深夜十二点钟的时候,务达才回来。那时我已上床休息了。务达喊我起来,将带来的砣砣肉热了热,烧了洋芋叫我吃。他大概喝了不少酒,已明显有些醉意了,话也开始多了起来。吃过洋芋,我们一起挤在床上闲聊开来。我突然想起当年在婚礼上唱歌的男孩。“你说的是阿敌比古吧?”务达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 “死了好几年了。”在一片漆黑中,只有火塘里木炭的余烬在隐约闪烁。务达仰面躺在我的左侧,断断续续地给我讲起阿敌比古的事来。
在村里,阿敌比古是妇孺皆知的人物。他年幼丧父,母亲改嫁后不久便疯了,后来据说被卖到山东去了,从此杳无音信。阿敌比古寄居在叔叔家,从小为叔叔家放羊,没进学校念过书。由于营养不良,四岁了才能站起来。务达在村里念到四年级就转到乡镇中心去了,从此便很少与他接触。有一年寒假,这个幼年时的玩伴突然来找务达。他身材高大,却瘦弱得像一张薄薄的纸片。那时正是傍晚,务达刚吃过晚饭,走出屋外,发现阿敌比古哭丧着脸倚在大门外的木栅栏上。见务达出来,急得快要哭出声来。他告诉务达,他的一只山羊弄丢了,婶婶打了他,不给他饭吃,叫他回林子里找回来。眼看天要黑了,他不敢一个人进入林子,无奈之下,只好来找务达帮忙。 “我回屋给他拿了两个吃剩的馒头,带了手电筒,跟着他走进林子里。你知道吗,他那副可怜巴巴的模样真叫人难受。”务达说。那天晚上,他们在万格山上的林子里边找边喊。凌晨时分,当阿敌比古站在一块岩石上大声呼喊时,一只山羊从他们右侧的一个山岙里咩咩叫唤着飞奔过来。阿敌比古连滚带爬地跑过去,在一片草地上,双膝跪地,紧紧地抱住羊头抽泣起来。透过手电筒发射的光线,可以看见,那是一头肥壮的母山羊,浑身的羊毛在夜色中闪烁着亮油油的光泽。
务达从黑暗中摸出一根香烟,点上火,侧身吸了起来。烟头的火光在暗夜中明明灭灭地闪烁着。 “在这之后,我很少与他直接接触了。此外,偶尔在村口和他相遇过几回,都是简单几声问候而已。村里流传的不少关于他的事情很荒唐,不知真假。据说他和那只母山羊好上了,有人曾经看见他和母山羊在野外交媾的场景。我们村里的一位老人,有一天傍晚赶着羊群归圈时,在一株索玛花下,他清清楚楚地看见阿敌比古露出白花花的屁股,将阳具塞入母羊的阴部。那只母羊竟兀自立着,一声不吭地任由阿敌比古在自己身上胡闹。老人啐了一口唾沫,大声咒骂。看见如此肮脏的场景,只能回家做了法事。这件事情在村里传开后的第二天,他就死了。有一天下午,在万格山脚下的林子里,几个放羊的老人发现他已将自己吊死于一株松树上。午后的阳光闪烁着炽热的光斑,穿过稀疏的松针,晃晃悠悠地落在他瘦如薄纸的身体上。没有葬礼,没有任何亲人,当天傍晚,他的叔叔花了三百元,请村里的两位年轻人将他的尸体从松树上解下来,堆起柴堆,就地火化。那只漂亮的母山羊当夜便拉到万格山上的一处悬崖边,被一把推了下去。”务达爬起来,去屋外撒了尿,接着回到床边坐着吸了一会儿烟。 “在村里,阿敌比古一直活得无声无息。少不更事的时候,尚可充当别人的笑料。懂得人事以后,他开始远离人群,也不讲一句话,终日只与一群羊相伴。有一回,我们在村口相遇,他拉住我对我诉苦。他说他已经记不起父亲和母亲的模样了,每天都迷迷瞪瞪的。他说在这世间,他没有亲人,只有把羊当亲人。人们不把他当人看,他只好把自己当作一只羊,有时甚至想过试着像羊一样吃草。不知何时起,他觉得自己真的变成了一只羊。既然是一只羊,一只公羊,那么爱上一只和自己相濡以沫的母羊有什么关系呢?他的这些疯话令我毛骨悚然,真的,他早已不是我幼年时认识的阿敌比古了。”
雄鸡报晓的声音划破夜空。 “该睡会儿了,明天还有好多事呢。”务达堂弟说罢,随即沉入睡梦中。我却怎么也睡不着,睁着眼睛直到天亮才叫醒务达,和他一起爬起来回到了婚礼现场。雪更大了,我本来想在务达家待两天,等雪势小些再下万格山的。但单位临时有事,只得冒着风雪下山。那一天,我在半路上搭了一辆货车,装上防滑链,一步步从万格山顶挨到山脚,回到单位时已近傍晚了。
原文发表于《散文百家》2021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