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铁车间驻足
刘小男
一
十九岁,我进了钢厂。蓝色粗布劳保服,肥大厚重,裤腿挽了三转才没扫到地面。我分到钢厂三铁车间学烧热风炉。这是一个冶炼铁水的车间。老旧泛黑的操作台和三座热风炉,铁的门、铁的茶几、铁的凳子、铁的工具箱及储物柜、楼梯、护栏及所有有关铁的物件。我预感,此后我将在这里一辈子。从夏天有阳光的下午到冬天有寒风吹过的夜,路过洗涤车间,绕过煤气火映射下轰轰作响的风机房,走过看不清人面的拐角,进入三铁车间区域,我看见了铁流,那是我在黑夜中的光,是我青春的一种照耀。下午三点半,门缝透出昏黄的光,敲门进入,几个女工换衣服,没有遮拦,念叨着这月钢材又不好卖,奖金太少了,听说要喊四十岁的女工退养。退养几百块,吃哪样?再这样么,以后会不会停产。这些都是以为可以在工厂工作到退休拿退休金的人们。我背对着师傅换上工作服。中班是下午三点四十五分接班,还有五分钟,一个老师傅说,到点再去,早到和迟到拿钱一样。她的牙齿白晃晃地在话语间移动,银质的耳环闪闪发亮,多么鲜活的一个妇女。我磨蹭着穿袜子、系翻毛皮鞋的鞋带。抬头看墙面,几十年前留下的红色标语“咱们工人有力量!”陈旧发黄的字迹依然铿锵。她戴上安全帽起身了,我赶紧起身一起走。
那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期,一个过去的世界。我再次回到那里的时候,它的辉煌已斑驳褪色,生锈的机器、没有人的车间……是衰败,也是进步。
三铁车间是一个用脚和嗓子就可以丈量得一清二楚的车间。十分钟,七个班组就走完了。从热风炉组到三铁“前线指挥所”,也就是三铁值班室只要一分钟。到车间办公室路过一个厕所,三分钟;到厂里澡堂是五分钟。冶炼车间是没有季节的,除了炉火熊熊的热乎劲外,一年中,紫茎泽兰、金属粉尘、噪音与我,总是黑夜中一副一成不变铁的画,有铁锈味,有如梦幻。二十多年前,它停产了……它的新时代,是以落后和被淘汰为由。而其实在十多年前就有人早说中了,而这只不过是一种新旧的替代,时代在进步,一些东西必然要退出,否则,新的东西都没有地方安放。三铁的放散阀再也不会打开发出刺耳声;这里曾收容和安置了许多人的好日子和坏日子,灰尘终将覆盖,矗立不言,是它最好的姿态。炉前放过铁水的沟坝已长草,荣枯几度;开口机生锈发黄也发红;热风炉,那曾接纳了我青春的第一站,还在那里,孤单加寂寞。这里的大多数人中班吃晚饭就想着十一点半洗澡下班后的消夜,班中无事就去其他班组交流工作也顺便聊天、约饭、约玩、谈恋爱、洗工作服或偶尔出去办点私事,还有在散发着热量的三铁车间的高炉风口上烤辣椒的女工和那个北方某大学毕业在烤冷馒头吃的年轻工长……
很多重要的事并不至于难以启齿,说出来也不会变得苍白和一无所有。其实上,重要的事只是和埋藏在自我内心的秘密有关。但,有一点我是知道的。在之前,我其实已嗅到了我的穷途和末路。在读技工学校时写的一篇征文中,我模糊地阐述了我的理想。我对世界的经验与慌张,定格在了十八岁高中毕业时的学校门口。也可以说我对世界最初的认知几乎同时开启、关闭,在这钢铁的、男性的世界。
在三铁车间,每个人都是噪音的接收者。关门、关窗,用两只食指顶住耳膜,也不能改变噪音持续旺盛的穿透力。检修时,三铁才会安静下来,机械设备形同摆设,不过是物件。噪音、灰尘 —— 人,就是工厂。
我每天听得最多的是产量和指标的数字,生硬得很。我对这些没多少感情,我并不直接去放铁水,也不知道铁水的质量对钢水的影响。下午四点,炉长、工长聚在值班室讨论生产情况,因此三铁车间成为他们的理想和王国。工长会因风温波动影响冶炼对我们“叽呱料子”地骂脏话。他说这些的时候我很生气,觉得冤枉和憋屈,又欠缺公平。但没人理会。而且他们转过身又对你笑了,而且这与车间一百多号职工的工资相比,这点脏话太轻了,以至于根本不必介怀。
我的工作是烧热风炉,根据煤气、氧气、空气的波动,在其中加加、减减,有点像读书时的化学公式配平,又像憨婆娘揉面,水多加面、面多加水,但最终会把面和好,而我们最终会把冷风的温度烧到八百多度时送进高炉,使铁矿石、焦炭、石灰石等融化变成铁水。干这工作,我很无聊。我开始在热风炉组门口的洗手台,用心浇灌我种下的注定不会成活的绿色植物。许多人从我忧郁的脸上看不出什么,但只要看那些植物,就知道我根本没有办法让它们活过来;植物上全是粉尘,花盆里也是,除了我没有种却自己冒出的野草外,墨冬、水竹,都死了。我改变不了这灰。灰。是沉到心里和盆里的。洗手台对面二十米是放铁水的地方,每次炉前开口机“轰轰轰、嘚嘚嘚”声响后,炉前工们打开三铁炉门放出一千多度高温的铁水,铁水流入铁罐的过程中会发生轻微的撞击,飞溅出来的那些铁流,像过节放的礼花,一束又一束。我的师傅把老式木框玻璃窗关起来的同时一脚把操作室的门踢到门框处以此挡住铺天盖地而来含有磷、硫等有害金属元素的黄烟和铁尘,整个操作室、我和两个师傅被完全包围在一座黄烟的孤岛,直到半小时后铁水放完。我们三个面无表情,抱手坐在铺着废旧皮带的铁架子上,背靠墙,集体面向仪表台望着那些红、黄、绿的数据,不说话,实际真要说,也听不清。当听见火车鸣笛,铁水被拉向炼钢车间时才打开窗和门,迎着夕阳的风还有不远处飘来的焦油味,他们拿着铝制饭盒去蒸箱热饭。我时常在放完铁水后立即动手把附着在植物上的铁粉洗去,因此在花盆里洒了太多水,把它们好端端溺死。在一个中班的黄昏,它们彻底没了绿色,而当白色花盆也变成灰色时,洗手台上空无一物。我扔了花和花盆。我长久地站在操作室外面看着对面的铁流,当一罐罐铁水被拉走后,我开始去想我的工作和生活。女诗人米斯特拉尔说:“唯有形式。对文学、对生活以及种种。”我想这不就是我对生活的一种形式吗?我用种花的形式与现实的三铁车间尝试通电,这个过程,花死了,我学会了一种难得的话少。
两个中班后便到两个从晚上十一点半到第二天七点四十五的夜班。还是我和我的两个师傅。我和女师傅要么值头班到凌晨三点半前后,要么先在操作室“L”型铺着废旧皮的长椅上睡到三点半左右值后面的班。交接班时我们都要一起去厕所。厕所被层层叠叠的紫茎泽兰和各种气体管道交叉包围着,晚上没有灯,手电筒的光线也不行,依着白天的经验一脚踩下去,踩不到垫在地面的废弃耐火砖的话,满脚都是粪水。白天蠕动着虫夜晚也一样鲜活,入口挡墙倒塌了一半始终未修缮。因此,女师傅总带我去临近的小树林。我说,光线太亮,会被看见。她说,看得见吃不着,管他的。但我还是东张西望好几次,确认没人路过或看得见才敢蹲下。此时,师傅已方便完,两手放在裤兜吹着口哨站在我面前等我,我更尴尬了。回去后,不多说一句话,男师傅头枕一块有油污的手套垫着的耐火砖,躺下后双手抱在胸前,双脚交叉,还打鼾。有时,凌晨四点换班,我和女师傅头对头躺下。夏天的夜,没有空调、没有风扇,更没有一丝风,像碉堡一样矗立在三铁车间进口处的热风炉组,很热,有蚊子、有飞蛾、有蛛网,甚至有大老鼠窜过。我穿着劳保服,里面还有一件T恤,用毯子盖着脖颈及大腿,头发丝、鼻孔两侧、脖颈、胳肢窝、后背都是汗,多少个夜里我热得、忐忑得根本睡不着,始终背靠墙、脸朝外,用蓝涤卡防尘帽遮住半边脸。男师傅值班坐的凳子就在我躺下不到一米的距离;老的、年轻的工长来查岗,我们躺着的姿态,一览无余。我听得见他们就在我耳边讲话。这样近得,突兀和不自在。我以为将脸遮掩在防尘帽檐下就可遮住全部的自己,而除了眼前一抹光,其实什么都遮不住……我睡不着。我心存侥幸,称这为“躺”。多少的夜班一来,我就开始熬,开始等,等天亮。如此,一轮又一轮的倒班日子,是一条绳的两段,牵着生活、工作,如蝼蚁,我小小心心,前行。
冶炼、风温、铁水、盒饭、发呆、汗味以及不能变化姿势没有隐私的“睡” —— 真金白银的青春,这就是我二十岁的一切。我找不到爱的口子,我拿起了笔,开始写日记。
我在日记中用一个叫青青的人替代了我。隐喻中,有对现实的挣脱却又深陷泥泞的心愿与无望。每天都有很多要记录的人和事,字迹潦草时多,书写工整时少,我以为我巧妙地抛弃或者说是隐藏了自己,同时也可见我那时被一些幼稚却感觉巨大的愤慨充斥。然而这又是一个无拘无束抒写的过程,对现实和生命有了新的理解。同时我也不相信“生活”这个怪东西,它是什么?没人能跟我说,也没有人察觉我的疑问。我用一种他者的眼光悄悄观察车间里的人,他们中有的年年被评为先进和标兵,他们无私奉献,吃苦耐劳;也有的干活偷奸耍滑,当面一套背面一套,照样吃大锅饭活得乐滋滋的。而其实没有人能真正了解一个人,人心,变得很快。我偶尔让自己与其疏离,反观并把自己摆在三铁车间之外,灰尘、机器、噪音、难看的脸色,要爱,是困难和要忘我的。但也没有谁可以代替我在这里的岁月,我必须直面以对它,无论我的心情如何。
二
人有选择,就会在好多种想法间摇摆。我想过复读,想过离家出走来实现和表达自己,也想过在三铁车间烧一辈子热风炉,表现坚忍不拔的钢厂女工形象,这都是在某种意义上对自己的放弃。于我,还有第四种选择,把自己从这铁质的三铁中解放出来。这也是一次重新发现自我的历程。在热风炉组,我连续记录了很多我看不懂却十分乐意思考的东西。其中关于工厂的夜,暗淡又暗淡,无光,当然也有桉树林摇曳出的一些具有美感的影子,这些,大概我想映射的是我的青春,而这光确实是要从这样的黑中历经暗淡后才可映衬出来。有人说,光来自黑和暗。
寒假时,同学们接学校通知放假了。我是一个天资不够聪慧的人,对机械设备操作这些生硬的工作又表现出异常的笨,也带着对自我的负气,我留下上了两个月的班,但没有工资。过年时,三铁车间发了一箱杧果和四十块钱给我,却没有特别说明原因。是的,当时和后来我都确定这是给我的奖励,它挑明了一丝亮光,让我觉得暖。但我不知道给予我这些东西的是什么人,它被我定义为一个群体,一个厂,一个车间,是这个车间让我感受到了不一样温度。那是九十年代末期的钢厂里面发生的最平常和普通的一件事。实际上,亏损和停产的风,已经吹开并蔓延,当然不仅是我的厂,当时很多钢厂都那样。我隐隐嗅到一股不好的味道,临近的好几个高炉、炼钢车间纷纷停产,青蓝色刚出厂的钢材已经堆得生锈了还是堆在堆场上。对面的清风钢厂也停了。我庆幸我的厂还在。我除了写日记还把每月的奖学金用来买书,路遥、韩少功、霍达等成了我的楷模。我突然明白,我应该开始一种真正的写作,而不是单纯地在日记中游走。
与此同时我收到一个意外。对热风炉工艺半熟不熟以及从学校里携带来的杂乱和模糊的冶炼知识,炙热的青春,表达的愿望,这些因素,但也可能包含我没看见的因素改变了我可能一辈子烧热风炉的命运。我调到风机房组。夜班休息的地方是一个宽敞的房间,有风扇,我感觉到了天堂。我用洗干净了的装过老干妈豆豉的玻璃瓶接了白开水放在铁质的茶几上以便夜里口渴的时候顺手能够端起来就喝,我把翻毛皮鞋脱了,劳保外衣也脱了,穿一件衬衣躺在依然是废旧皮带制作成的椅子上,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但我不害怕,风机房“轰隆、轰隆”不停的响声,每隔两小时炉前就响起开口机声,火车的鸣笛,是坚硬的,雄赳赳的气质。夜,除了黑,还有厚重的力量。
在风机房组,我的工作也没有多少技术含量,操作阀标注了“开” “关”以及“手动” “自动”等字样。在简单重复劳作中,与其说被裹挟,不如说是我自觉加入了这样的队伍,因为舒适到足以不需要其他更加热情的东西来支撑生命。偶尔的清醒被迅速抹去。一到早班我们就讨论中班吃的内容。过往在热风炉我从来不和任何人约,自我竖起了一道屏障。可自从来风机房组后,我就不攻自破。总有人热情地和我打招呼、示好,我总是拒绝不了这样那样的邀请和赞美。那时起,我感到三铁车间大概就是我扎根的长久之地。
七月下旬,操作室里热和闷。我抬起手臂拉下380伏的电源闸刀后在年轻工长面前走来走去。他注视着我所有动作,是怕我拉错闸刀,而不是欣赏。因为拉闸刀时的紧张与恐惧,25元买的卡其色衬衣的胳肢窝和后背露出了汗渍,我没觉得羞,也来不及去感受害羞。20岁,在男职工面前我还不知矫情。
在风机房参加的各种聊天和吃饭中,他们聊一些话题,是所有话题中最无聊的一种,捕风捉影的感情还有平白无故对某人嚼舌根子,但大家热得、无聊得根本也不想聊点其他更有意义的话题。他们叙述有关张三李四的故事,有时,也说黄段子,他们嘴上说我还年轻,对有些事情根本不懂,但不嫌麻烦反复讲解和比喻,生动形象。我虽然脸红,但我笑了,跟他们一样笑得前俯后仰。从那时起,我对生活和快乐有了新的认知,好像也不是书上说的那种雅致和高尚,反而庸俗一点,更容易获得快乐,这其实是大部分普通人生活的一种。现在的叫法是,接地气。那时的我,作为参与者乐此不疲,是一种自我拯救,也可算是一种重生。在夕阳的余晖照进风机房时,我想,一辈子在这里大概也是可以的。
此后,我收获了友谊。美资比我大四岁,出生农村。出身把她从一个有可能一辈子种地的女子推进了工厂,备尝生活艰辛的她活得小心翼翼。从家乡来不久,除了衣服和穿着打扮上有所改变,一张嘴冒出来的口音,还是看出她的来路。这并不能破坏美资不像一般农村女孩安于现状,比她们更有追求的现实。
她初中毕业,据说是因为家境,不然要读高中的。她的口琴吹得尤其好。她真的与众不同,因此常常陷入很自我的境地。她谨慎少言,我话多直白,我们的性格其实都不是彼此最喜欢的。但我们又互相吸引,或者对方是其实自己想做的人。和所有女性的交往一致,以交换内心原来不可告人的秘密获得缔结同盟后的安全感。她作的一首诗被刊登在厂报,我记得读到那诗时的激动,它点燃了我内心的火,因此我突然对纯粹的体力活计开始变得热情。我听着三铁的噪音是认为是雄壮的交响曲。她在写作中查找自我和他人,同时又在被工厂的刚硬中表现出与被需要之间永远差一只手的距离和没有喝彩的抑郁,与众不同中吸引了同质却又隐秘的一些人,对我是关于其中浪漫的笔调和情节引发了的共鸣 —— 写作是可以让人飞翔的。
山顶,我们一起吹过风、看过云,我们头靠在一起笑,她忽的出神地看着我浓密的眉毛说,好看,女人比男人好看,男人龌龊又丑。她哭了。她不说,我也不会问。从职工宿舍到车间的路上遇到一个男工,大白天站在路中间不走,正当她犹豫着要不要往后的时候,那个陌生男人竟当着她的面把裤子拉链拉开,无意识又仿佛被迫着朝向他看了几秒后,她叫着哭着,一路往回狂奔,那个男人没有追她,也没有发生什么。她倒在我肩上哭。我没有经验,除了我自己看起来都憋足的安慰外我没能为她做什么,我有我的恐惧,需要独自面对类似经历的可能。她不知道也可能不理解,由此,我多少夜晚失眠,一个人值班时总把门抵死 —— 我采取各种手段时刻提防可能在我面前拉开裤子拉链的男人,这种恐惧我无法向旁人说,也没告诉她我单独采取的行动。后来,我由最初的倾听和同盟者成了路人。我猜,是她打开闸门向我倾泻的那一晚,恨和耻,给我,如给山、给河、给那噪声不止的三铁也是好的,它们不说话。等我终于明白有些事还是晚了。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切断来往,也是对抗的方式。
我把这些记在了日记中,并开始审视成人世界。这是一个自我着迷的写作过程,它隐蔽、含蓄、同时充满了现实主义。
三
到三铁一年后,我依靠日记的方式进行写作的热情有所退却了。我日益感觉到写作是一件艰难的事情。对周遭事和人的陈述,只是停留在浅表的书写,更多的是有关好与坏的简单判断,有咬牙切齿地发誓,也有恼羞成怒的记录。而当我写下很多看得见的事情时,连蜻蜓点水般的感触都没有。在这背后,有我的怀疑和摇摆,也有我的逃避。语言上,我用完了所学,我没有找到适合自己的,甚至我都没有找到和拿起属于我的文字,所以我不能轻而易举使用;情感上,我带有个人偏见和愚钝的猜测,那些我所谓的理想,根本没有真正扎根于心。行动上我表现得更加具体。
我发现自己热衷于和车间里的男男女女扎堆一起。在其中,我窥见自己是一个懒散者、庸俗者。我们为几块钱的奖金和人际关系间的误解挥拳擦掌,谩骂,或醉得一塌糊涂,同时又太过依赖一群人在一起的互相吹捧和评价,安慰彼此的一事无成,而不是遵循内心的声音去寻找和纠正。工资、奖金、评先,当大组长或小班长是那时大家谈论最多并为之忙碌不已的理想,那样的世界非常真实,自私、功利,有谎言和欺骗,更有真善美,但这些汇聚在一起,真的很小。同时,我也觉察到自己与理想之间开始发生的断裂,我又无法把自己拉起来放在安全的地带。
除此外,顺其自然的事是谈恋爱、结婚。对于三铁的男职工来说,恋爱的时间和资源是稀缺的。他们属于三铁,属于铁水,属于一轮一轮的四班三运转和补瞌睡的时间。我知道我不会在那里收获什么。父母开始旁敲侧击说邻居的女儿找了对象,要结婚了。老乡也来我们家说可以帮忙介绍,尤其说到他认识的一个人家,跟我们厂领导有点关系,经济条件好,只是人丑点,比我岁数大点。过后好几天,我反复照镜子看我的脸,想起那个我根本不认识的、人丑点、岁数大点的男人,我的终身大事竟沦落到这一步了吗?事实上,之前和男同学的相处我是有经验可以总结的。我的高中同桌曾说,经常想搂着喊我一声哥们,就是这种感觉。然而他喜欢的是隔壁班女孩。他常带水果给我,但说不能白吃。我们趁老师转过身写黑板时,他在笔记本上写下周末去六星沟有事,那里离那女孩家近,不过是为了让我保守秘密并帮他代笔或修改情书。从每次的作文分数,他看出我有这方面的特长。我们绝非情侣,相处融洽,是源于熟悉。
一次,一个男工在一次义务劳动结束后,坐草地休息时。没有防备,突然,他竟敢用双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并顺势把我推倒在草地上。我立马推开他,坐起来骂他有病。他看着我说,喜欢我。我第一次这样亲自体验电影上恋爱的标准特写镜头,没有甜蜜也并非自愿。而那时我恰好又闻到草地上传来青草浇了粪水后混合的味道,令人眩晕和作呕,我站起身就跑。没有解释与说明,更无所谓道歉与决裂。自那后的心知肚明,面上风平浪静并维持着他人所不能察觉的正常人际关系,很难,但必须无师自通。后来有人神秘地问我,是不是我追过他?我就丧失了辩白的空间,只有笑。说到底,我还是落入了普通人的俗套。在我人生最不知道该做什么的时候,我经历了一场简单、工厂式的恋爱。自此,我的第一次写作热潮几乎要全部退去了。我以为,也打算从此真的安心拥抱这个工厂和车间。
那段时间。我在夜班经常仰望星空,觉得自己好小,工厂和夜晚让我对生命有了点点的认知并发出询问,我在工厂干什么?我定定地望着远方蓝色的煤气火烟的时候发现,远方根本也没有诗意,我没有哭,一种十分理性的思维在牵引我的同时衍生出一种信念,内心也在悄悄盘算,我到工厂之外去干点什么!但我不知道我会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样的方式去实现这件事,因此忐忑。那时的白天,我睡得很久,因为抵不过夜班夜的侵袭。夜,就是太长了。三铁车间停炉那天的夜班使我觉得夜又短了。之前,我明明觉得我是在熬的,所有的四班工人都说夜班是“熬”,本来嘛,从头天十一点半到第二天早上八点都得干活。那天,我们的老工长接班后到各工种打招呼。他说,今晚过后三铁车间就要解散了,夜班后大家去农家乐聚聚。我信了,这次都不用我动脑筋去整日琢磨如何离开,所有的人都得走。天亮时,三铁车间冶炼的高炉没按时间安全停炉,炉顶放散阀开着,噪声很大。还是那个大学毕业的年轻工长,对老工长说,时间差不多了,调度室催了,必须马上停掉,不然炉子有危险。老工长站在炉台扶着栏杆仰望三铁放出去的最后一缕烟尘说,真想这么开着……
当天,我在日记中写道:今天,三铁停了,车间没有告诉我们以后去哪里上班……
最初几天,我和很多人一样守着三铁。停炉后没有蒸汽供给,夜里,休息室冷得很。参加工作以来我第一次觉得我的小毯子太薄。我裹紧自己,取暖。之前三铁走了好几批人,每批都没有我,我不高兴,但没办法。在每次出夜班洗澡回家等分配的过程中,有一个事情落到了我头上——去厂档案室帮忙清理人事档案。那样的日子维持了两个月。当年夏天,精简退养的风真的来了,40岁的女工退养回家,厂机关一大批管理人员下到基层。这,其实师傅们早就跟我说过了。
四
三铁车间这个编制由于生产工艺停后不久改名为生产突击队。我们一群失去了三铁车间职工身份的人严格说来也没有下岗。我被编在清扫组打扫卫生。
早上围着新建的炼钢车间捡烟头、饭盒及各种杂物,有时也冲洗地板。捡的过程中,一排炼钢工趴在高高的栏杆上看我们。我真想找个地方藏起来。我戴着安全帽故意低头,帽子压到眉毛处。我拖着笨重的塑料皮管冲洗地板,把地上的灰尘冲到路的两侧,路面看起来干净,风来时,路边的垃圾再次吹到路上,第二天我们又用水把灰尘冲到路边,如此反复。厂里其实挺好的,不想让我们真的无事可做而下岗。休息时,我看见来参观的人们对着我们指指点点。我难受,他们在参观新炼钢的同时也参观了我们这样一群人。有人来换我,我迅速走回那不足五平方米的铁皮房子里坐在砖头搭的凳子上,有人在打牌,有洗衣粉、棉纱以及淡淡的煤气味,可是比之前的被观望,我觉得这更加安全和舒适。有些悲痛无法平复,而这尤其是需要我独自解决的问题。
三个月后我去了另一个冶炼车间。
五
电影《六人晚餐》末尾前十三分钟:晓白在外漂泊多年回到钢城后挂着相机去工厂拍照,穿豹纹和皮裙的珍珍大声喊,搬快点、搬快点 —— 那个场景中的三座热风炉,令我又想起了三铁车间。影片中,一群人收拾着被淘汰后再也用不到的机器备件。珍珍在叫嚣中认出并和晓白含泪拥抱在那个被收走的破铜烂铁的时代里,释怀过往,这个画面太过于真实地萦绕着我。电影也为我在找寻三铁车间过往的画面中留下了姑且叫作永恒的东西。
而今,三铁,它还在。我曾试过去寻找我的第一个岗位热风炉组,那个种下我对理想生活向往的洗手台。但是,站在那里我发现一切还是变了,那些我曾经熟悉的一切,被多次大修改造所掩埋。这于我已是一个陌生的车间。我不是一个彻底的寻根者,也不是一个缅怀者,三铁还在,而我也没有如我之前在凌晨三四点看着煤气火焰想象的那样真的离开,我还在这里。记忆中那些鲜活的人们已离去,骂过我们的工长有的当了更大的官,也有的离开了人世,我曾以为我会在精神上受虐于此,实际上并没如此。我曾经坚持认为,真实的困扰我的三铁,演化为了一种想象。
我需要一种比熟练地敲击键盘还要缓慢的速度写作,也因此可以有更多时间思考:每个字、词,把它们串起来的句子是否真的抵达我的所想。过去二十多年,三铁的职工被分到其他单位已经适应没有三铁的日子后,三番两次又被召回重新燃起三铁的火,开始炼铁。直到接到国家最严的限产令之后,所有人才都没再回去。三铁被埋怨,烂三铁、破三铁、 “鬼迷扯眼”的三铁。我呢,没有我预想的惊天动地和非得倾斜的感情。写到这里我是失望的。有时我会对三铁那段时光产生怀疑,像梦。我尤其不喜欢黄昏时走过那里,有时我会约上没有在那里工作过的安全员老李和宣传员洋洋去拍照,我跟他们聊二十多年前的事,没有伤感,也没有眼泪,我把过去的种种又呈现给他们。他们都是后来才来的新人,觉得不可思议,我还经历了那样的年代。三铁很静,先前绿色的三铁本体被雨水和太阳考验后已经开始变色。那样很好。在九十年代末期,三铁以及很多与它有着相似命运的车间是真实存在过的,在那一代人的心里,在我的生命里。现在,我的回望变成心理上真正的离开,就像我二十岁仰望三铁车间天空时所有的茫然与孤寂,是安静和无言。
钢厂,以及三铁那样的冶炼铁水的车间,以那样的一种无边和沉默,在二十年的光阴中掩藏了那些璀璨的铁流 —— 没有失去,也没有得到,有的只是我曾走过风机房抵达三铁车间的那条小路一直在延伸。往往这样的时候,我的思绪由远及近,又从近飘远。而最重要的总是难以诉说,无论怎么说,都差一点,要让没有经历过钢厂三铁车间的人听懂,原本就不容易。
原文发表于《边疆文学》2021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