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内生长的根

体内生长的根

王晓亮

九年。潞江坝。我逝去的时空。

若抛开定格于生命的时间概念,潞江坝早已成为很多人的过去,也还将会成为更多人的过去。如果再抛开潞江坝这个地名,无数的地域也终将会成为我们的过去。但生命永远绕不开那些过去,无论美丑,都是我们生命的经历,无法复制且是生命中的最有用的经历。时光永远无法卸载一些东西,一些被生命不断经历且反复验证的东西,它终究会沉淀下温暖的、充满厚度和光泽的部分。哪怕是那些不堪回首的瞬间,也会被时光雕塑成有用的部分。

我尤喜独处的瞬间,安静,自由,无所畏惧。它能在瞬间改变血液的流速、温度和纯度,人能得到短暂的回归。回归意味着诸多真实,诸多关于生命的真实。即使短暂,也让人万分欣慰,岂能囫囵而过。

生命失速是可怕的。在一切强调和追求“高速”的时代,人需要一些自我的时空来调和,甚至必须经常性地“开倒车”。我早已离开潞江坝,但它一直在我体内生长。这样的时刻,内心莫名生成的高速摄像机,完整地记录和放映着生命成长的每一个过程。沉淀清质,醍醐灌顶。我会将这样美妙而有意义的时刻记录下来或与人分享。只希望能有一点用。对于别人各种褒贬的说辞,无所谓,不置可否。但人的思想总归需要一些艺术化的修理加工。人是需要艺术的。生命也是需要艺术化的。

谁说这是在浪费时间?艺术化的处理需要错位意识。空间的错位,时间的错位,人的错位,思想的错位,甚至是情感的错位。错位,改变着人观察和思考的方式。错位似乎有着立体主义的创造和表现意味。这个过程中,人甚至能看到太多东西(包括我们自己)碎裂、解析、重组的反复过程,让诸多破碎逐渐变得立体起来。两年来,潞江坝总是不自觉地左右着我肉眼所见的世界,甚至能将一切视觉呈现的物体和形象进行分解和重构。视觉的欺骗性不言而喻,人需要立体思维,生命的存在和架构需要立体思维,人观察世界的方式需要立体思维。这或许和油画专业出身的我有一定关联(从任何事物中获得的视觉体验本身就与众不同),何况艺术创作并非局限于此。创作的过程其实就是生命淬炼的过程,它不断丰富着自我也丰富着这个世界。人需要用各种方式去探寻立体的生命和世界,即便我们很难从中窥探和拥有其完整的生命和艺术法则,但人的生命与观察世界的方式毫无疑问是需要这种艺术思维的。

无数的世界就摆在我们眼前,成为我们拥有和必要进行这种艺术思维的场。于我而言,潞江坝成了我的场,过去的场,现在的场,未来的场,生命必须和永恒的场。

——那是一块跌宕折叠成几百米到几千米的土地,一块烙印于我生命九年时光的土地,一个在地理空间上被标注为“潞江坝”的地域,一个立体的自然世界;无数个独处的瞬间,被海马体无限还原的世界,一个总会以各种方式如水渍般洇于脑海的世界。

一个不断在体内生长并不断修剪着生命的世界。

每日黄昏,下班回家一个人往沙发上一躺,闭目凝神间,那全是乳白色的静默逼仄的空间,仿佛是一面荧屏,不停地放映着潞江坝那块土地。安静的空间,总能再现一些丰富的、极具立体效果的影像,让人无法开脱。我清楚,这不是梦幻。

回过神,唯有窗外渐明的路灯延续着这个世界的光亮和时间,星夜被高楼挤压成一条扭曲的无底洞。时间的局限和短暂,是我之前未曾预料到的。我隐隐觉得自己越来越不真实,在这个世界里,我大概已学会如何包装自己,如何应付琐碎的工作和生活,如何处理复杂的人情世故,自觉或不自觉地一步步深陷繁杂的“规则”之中。自愿、被迫或是必须。我绝不排斥规则,但也绝不承认一切规则都是有用的、有益的。我自觉或不自觉地融入一些规则中去,也极力排斥和拒绝一些规则。但有时也感觉有两个我同时出现在那些已知或未知的规则中,让人忧虑和痛苦万分。

夹在两个世界之中,被剧烈撕扯,横生茫然。我必须要调停这样的争斗,我必须要找寻到在规则面前需有的鉴别能力和清醒能力。

空间的规则作用,不断修正着我对许多新事物的认知。当我们真正进入一个必须依赖的空间时,那个空间所提供的绝非是所处于的那个空间和那个时间段的,也绝非感官层面。当我们离开了那个空间,潜移默化中,它也能规范我们的思想和行动。近两年来,潞江坝左右着我对这座城市的认知,或者说,我习惯了过去的观察和认知方式。这是我第一次真正意识到农村与城市的隔阂,第一次真正意识到在城市生活拥有农村生活经历的可贵、可用之处。当我们无法审辨规则和在行为上做出抉择时,那些生命的经历或许可以让人保持清醒。

流动,生命的必须。在潞江坝,我完全不必为寻找流动而苦恼。荷锄的菜农、咖农、果农是流动的,怒江是流动的,高黎贡山绵延的山脉是流动的,云雾是流动的,万物是流动的。流动的一切将腐殖物化作生命必需的养料,秽物无处安生。尽管那里同样有它的规则,但一切那么自然,似乎毫无被规则的痕迹。唯有时间和生命的痕迹无比清晰,无比自然和亲切。

怒江边的那片古榕林,那个叫丙闷的傣族村落(从外部很难看到建筑物,难以料想是有人居住的村寨,且所有傣族村落都如此),人、物、时间、空间以及背后所牵连的一切串成一个完美和谐的整体。在古榕前,会有许多关于生命与生存的思考。当我真正鼓起勇气去触摸那些皴裂的树皮时,我看到了理不清的缠绕古榕的红绳,嗅到了千年不绝的香火,自然世界里流动着关于人和神的气息。我不再惊奇于生命自身的能量。这无疑是千年信仰的流动,是关于生存最自然最本质的流动。在那片古榕林的许多阴暗潮湿的角落,我闻到了浓烈的源自腐殖物的气息。寨上的老人说,那些角落满布虫蚁,过去漫长的时日,是疟疾的滋生地,当地人也不敢靠近。这些角落守恒着自然法则,守恒着这个立体的世界。自然世界本身就是神祇,榕树成了这个神祇的核心,成了当地人通神的媒介。而那些角落散发着的腐殖物的气味,才是大地最真实的味道,是与人无关的味道,是生命繁衍和流动的子宫。与任何污秽无关。古榕,无疑是时间、泥土、自然、人、信仰和它自身生命定力的立体美的呈现。生命,从来就不是单一的呈现,何况是活出生命的立体美。传承的风俗信仰所形成的自觉意识,构成了那个村寨人的精神向度,作用于任何事物无不是流动的规则的彰显。那个村寨,无疑是潞江坝的一座立体空间艺术的缩影。

拥塞是流动的反义,拥塞之地,必生污秽,多人为。在城市里,我常常有一种拥塞之感。拥塞的街道,拥塞的人流车流,拥塞的建筑,拥塞的污秽气息。人在这个空间里制造着拥塞,也想尽办法靠规则去疏通拥塞,只是好像难以追上前者的速度。何况,无数的规则本身就制造麻烦和秽物。太多人也乐意生活或穷尽办法加入这样的规则中。任何一个空间的规则都会以各种方式进驻到我们体内,城市的规则我并非一概排斥,只是我们要尽力避免拥塞。

某天,我和爱人说: “从潞江坝带回来的篮球落满了尘灰。”我几乎无法与潞江坝那个每天下午都把自己放在球场的自己联系起来。篮球停止了流动,我似乎也停止了流动。城市有着无数的球场,很多人性化、现代化的球场,四肢康健的我却很难再回到球场。

篮球成了我的过去,篮球停止了流动,但生命绝不能拥塞呀!

午后,楼顶空荡。

瞬间,莫名有看云的冲动。爬上楼顶,恍惚中,发现与云的距离竟遥远成生命时光的鸿沟。目之所及,是一片错落喧嚣的网格世界。有序,饱满,喧嚣,色味俱全。无数依靠它养活的肉体,匆忙而有规矩,在我的眼睛里来回涌动。我自知无法抗拒和逃避。现实是我已经站在这个世界里并成为其中一员。说得落俗些,我和我的家人得靠这个世界养活。

人的肉体天生就有一种极强的适应能力和依赖性,说穿了如水蛭一类。但我从不愿如水蛭一类般存活。

爱人突然站在我面前,“你干嘛呢?”我没有立即回答她,怕她取笑于我。我盯着她的眼睛看了那么一会儿。她那双圆溜黢黑的眼球里塞满了一片白色凌乱的世界,还有一个胡子拉碴的我。我试图从她的眼球中挣脱出来,却感觉我越挣扎陷得越深。 “你的眼睛有问题,灰蒙蒙一片白,把我显得那么苍老瘦小。”我冷不丁地冒了句。 “脑子进水吧你,你本来就廋,还几天没刮胡子了。”她说着转身晾起了衣物。我很久没有这样注视过她的眼睛。我也确实好多天没刮胡子。我们自愿或被迫着每天都在重复机械的动作,无法消停。我们活在一个世界里却互相疏远着。我们的世界被各种规则强占着。 “还记得几年前,我们都还在潞江坝那会儿,看过多少次对方的眼睛。时间真是个可怕的东西,环境也同样是个可怕的东西。”说毕,她微微点头。我们都被这个时代和周遭的生活不断侵蚀,太多有用和无用的东西源源不断注入我们的体内。爱人的眼睛没变,依然如初恋般明净,依然如初恋时那般把人迷醉,顶多眼角添了些鱼尾纹,但丝毫不影响美感。我的眼睛大概也没变。真正让人可怕的并非是我们的眼睛。是时光吗?似乎也不见得。

人们或许已达成这样的共识,如果时间不是花在这个世界里就是浪费生命。想尽办法让自己忙起来似乎成为爱惜时间、热爱生命、有追求有品位的象征,成了我们冠冕堂皇的理由。如今,我也不得不把大量的时间花在这个世界上,也很难说清到底为啥。我和无数人一样纠结着,但又不得不面对。可我还是想说,总有片刻让我们消停,何不让自己安静地待在一地,不用做任何动作?我从不认为这是浪费时间,相反,人要清醒得多。

内心明净之人,时间、空间都无法磨灭原初的美,相反,美得愈发锃亮和厚实。

爱人晾完衣物,转身下楼。抬头,成片的云从我头顶掠过,迅疾,消失无影。仿佛从来就没出现过。伸出赤裸的双臂,只盼着云能润滑皮肤。而我却无法让云缠绕于指间。

此刻,我真正意识到了与云的距离感。好在,内心的云从未消失。

我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看西天飘来的云。对,西天,云来的方向。更准确地说那是我过去九年间的地理方位。如今于我而言,早已超越了对它本身的地理定义。

在将息的日光中,面朝云来的方向,我强烈地渴望着能捕一段别离的时光,捞一个逝去的自己。我深知,在那个世界里,依然有我的存在,依然有无法被割裂的时间的存在。

黑夜从城市明晃晃的灯火中走来,包裹着昏黄空荡的楼顶,成片的云像一面巨大的镜子,让几十公里外的人一眼就能辨识,它聚焦着人们努力前行的方向和所有的渴望与梦想。人们疯狂地穷尽办法挤进这个世界,挤进这个世界的各种规则中,我实在难说清楚是好事或坏事。好是明摆着的,坏,隐藏得太深。楼下的妻子还在浣洗衣物,她必须要赶在女儿入睡前洗完晾好。

没有黑夜的世界,每个人都有一块自己的时间表,所有人都必须得赛跑,盲目又似乎有终点。此刻,我倒像是个自由散漫的闲人。一片明晃晃的云罩在我头顶,似云非云。

海德格尔说:“诗意地栖居”,是无奈、警示还是精神指向?我更倾向后者。人要失去了精神导向,活着也等同死亡。

近两年,我未曾真正地回到过潞江坝,仅有的几次也只是路过。但潞江坝并未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弱化,它不断冲击和调试着我的新生活。正如我会爬上楼顶看云一般,在那个瞬间总能窥见许多有质感的画面,一切顿时变得真实而亲切。我常常感慨,如果没有那段“过去”,我的新生活会是什么样子,我的生命又会如何?

我想,生命的嫁接不过如此吧。能不能成功接活,那就得看我们是否能让自己时刻保持清明。

某天同事说: “如今那么忙,你还有时间写东西吗?”答案是肯定的,有。面对烦琐的工作和人情世故,我时常会发牢骚,偶尔也会冲着人和物出气,但我立马也能让自己静下来,这当然要归功于文字,归功于在潞江坝那段弥足珍贵的时光。忙的状态高级些说是责任使然,往低级说无非是生存需要。但我似乎更需要一种平衡的状态。

近来,总有人不断地问我关于潞江坝、关于城市、关于工作调离时的选择,面对他们褒贬不一的问题我一概微笑而过,我无力回答也了无兴致。若非要我说,我只能套用那句流行“生活需要不断的尝试和出走,拥有过便是永恒”。如今想来,我自以为要比那些一开始就优越的人收获得多,他们很难拥有和体会得到优越之外的生活。一段无比接地气的日子,一种真正置于土地和自然世界里的生活,一种能分得清曦月的生活。如今,那种无法言说的“地气”依然在我体内发酵,更是茫然和颓废时的一种可靠的指引和路径。那段生活同样平衡着我现实的生活,甚至平衡着我的一些思想和行为。

许多未知摆在我们眼前,如何甄别处理?过去给我们提供了一些指向,它左右着我们的思想和行为。经历过无数未知,累积成生命的纹理,成为我们面对更过未知时最有用的部分,成为生命中繁博而坚实的根基。说穿了,我们无法回避过去,是因为那些过去不断地洗涤着我们,在我们内里不断生根,输送着嫁接新芽所需的一切生命养料。

或许,会有人问,那你为什么还要放弃那样的生活呢?没错,我确实当了“逃兵”,我同样被物质所裹挟,我和所有人一样,把生活得更好些单纯地理解和建立在物质化的层面。前年我离开时,友人也曾挽留过,但也多是出于我当时的个人利益考量,如职称考核、工作绩效等,而我也一再反驳,借口(当时的真实想法)城市发展空间大,还可以照顾家庭等。任何忠告在你下定决心的时刻都是多余的,在这里,我自然也不会下任何结论,况且物质本身并没有错。

是的,我和那些绞尽脑汁挤进城市里的人们的想法在某种程度上是一致的。只是,有时候我们并没有想清楚在将要进入的世界里能干什么,我们如何去甄别和应付那些混杂的规则。我当然也并没有搞清楚这些问题,何况没有任何东西是静止的,给你时间等着你去搞清楚。我唯一能做的是,面对交缠运动的世界,努力让自己静下来。

犹记十一年前的九月,我和李,背负行囊,踏上了“潞江坝”那片未知的土地,更准确地说是一个叫“芒棒”的村子。同行的李是丽江人,为爱情而来,通过招考和我分配到潞江坝同一所中学。后来修成正果便在保山安家落户了。爱情是能稀释一些东西的,尽管当时他也对潞江坝一无所知。 “热”和水果多是我们出发前对潞江坝的全部认知。仅仅是认知。

车子一直在下坡,海拔不断降低,穿出山谷(后来知道是盘蛇谷,据说是当年诸葛亮南征时火烧藤甲兵之地),瞬间有一种乘坐飞机降落俯冲的感觉。后来查阅资料得知,保山坝虽与潞江坝相距七十多公里,但海拔差距近千米。正午的日光,清晰地把潞江大地呈现在脚底,热浪也开始不断地从车窗挤进来。对任何一个未知世界细微的感知,皮肤拥有最先的发言权——不断有黏液从毛孔渗出,直起身子,能清晰地听到皮肤与车座椅撕扯的声音,瞬间感觉从身上扯下了一层肉皮。长辈们所描述的潞江坝的“热”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这和我百里开外的出生地完全不同。除了对眼前的美景有些许迷恋,烦躁不断加剧。一个我不知道能给我带来什么的世界,一个我将要生活于此的世界,一个我不知道何时能逃离的世界。

“我必须要逃离这里。”这句话无数次在心底生发,且一直伴随着往后漫长的日子。如今想来,看似可笑,但确实是那会儿最真实的想法——“热”成了我很长一段时日里预谋逃离的唯一的理由。

2017年夏天,教育局的一纸通告让我的预谋彻底变成了现实。

8月中旬,学生未开学,校园满地落叶,杂草疯长,偌大的校园里空空荡荡,唯有知了狂啸。按惯例,开学后,清除校园的落叶杂草将是我和学生们共同的任务。午后,简单地清理完九年来的各种物什,我把钥匙和班上的相关材料交给了门卫师傅,交代他开学后转交给学校,他说: “王老师,有时间就多回来看看。”而我的回应在那个瞬间竟连自己都听不清楚。

那一刻车轮决定了我的方向(抑或是当时的心态)——一个如我一般无数乡下教师渴望着的方向。

在潞江坝,在那个方向之外的世界(诸多被群山包裹的角落),更多的人依然处在失落和等待中,他们把所有的目光和希望投向来年的8月。我认为没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这就是农村教师的现状,也可以说是通病,没有人不希望在家庭生活、子女教育、赡老待亲上有所改变。这是所有渴望调离乡下的人最直接的也是最通用的理由。我们找门路,求关照,用尽了手段,也看尽了脸色,只为能调进城市。结果多半无功而返。

8月,无数农村教师渴望的8月,希望和失望同生的8月。很多人不得不在城市的各种规则中奔走,目的只有一个——调离农村。结果,能真正调离的屈指可数。

在调工作这件事上,我估计很少有人能保持清醒。很多人将其直接或间接地转变为生活压力。我们需要物质,需要更理想化的生活,这当然无可非议。但人的痛苦往往就在自我的需求和付出看似不成正比后的无形比对,这种比对是可怕的,它蚕食着人的理性。人的生活,应该是一种建立在物质基础上但又不完全物质化的生活。

2013年我的爱人调离了潞江坝,之后我为此而奔走过,结果失望。幸好那样的失望过程是短暂的,我大概不会为了一件事而放弃太多有意义的生活。倒是往后想得到又得不到的那一纸调令,又多给了我几年潞江坝的时光。如果我们对生活的那块土地都不甚了解和毫无兴致,注定无事可成。作为教育工作者,如果无法笑迎每天的朝阳,还能播种爱和智慧的种子吗?作为写作者,我也必须要通过这样的一块土地来给文字安家,也必须要通过文字来解决思想和精神上的一些东西。

潞江坝,曾一度解决了我在工作调动无门后短暂的失望情绪。除了教学,我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放在对这块土地的阅读上。我始终认为,一块土地,提供给我们的绝非仅是谋生的依附,它还能教会一个人如何认真地对待生命和生活。人的生命经验和知识将会从周遭世界里获得,取之不竭。在潞江坝的时日,我把大量的时间花在对这里的人和大地诸物的观察、交流、思考上,从我身边的孩子们和同事开始,从怒江到高黎贡山,从怒江东岸到西岸的每一个村寨,从少数民族村寨到汉族村寨,从一棵古榕树到一片林地,从黎明到日暮……游走中,有不少新问题产生,也有不少问题得以解决,但我也必须承认,在那块民族杂居的热土上,我所窥见、理解和获得的只是冰山一角。庆幸的是,我至少拥有了这冰山一角。

我无法真正再回到潞江坝,它与故乡有着本质上的区别。当我曾经无比渴望着逃离潞江坝变成现实后,我才真正意识到它早已是我的“故乡”。如今,在城市里朝九晚五的我,每有困囿之时也能自我疗愈。尽管我无法将过去经历的一切完整地复制粘贴于生命记忆,但它俨然是我生命中不可剥离的存在。

两年来,游走在充斥着各种规则的世界之余,我写下了许多文字,与花姐完成了三寨(位于澜沧江畔的一个白族村落,阿石寨、旧寨、阿依寨三个白族寨子的统称)的行走和撰文,交付了文稿,待出版。或许,我的文字依然没有任何质感,但我已然意识到,无论是生养我的故乡,还是生命经历九年的潞江坝,抑或行走一年多的三寨,都早已生根在我体内,当我面对诸多世界和问题时,它们都能立马出现在我眼前——思考,判断,阅读,积极地融入一些陌生的环境,真诚地生活。

我们是缺乏真诚的。我一直在思考,什么样的生命状态才算是真诚的?当下,我们的生活好像只能生产抱怨和牢骚,很少有人去讨论一朵花、一棵树、一座山、一片云哪怕是一株茅草。许多自然事物早已被我们的生活掏空。晚饭后,我常常会出现在自家外的那片菜田,生命的重量和积秽瞬间荡然无存,田里的一株野草也能让我阅读到生命的美,因为我知道那是最真实的自然状态——它和菜田里的自然之物混合散发的体香,能实在地清醒我的头脑。

清醒应该算是真诚的生活吧。清醒总能让人保持有用的思考和阅读力,这是真诚的生活不能缺少的。即便我们无法预知生命在明天的遭遇和状态,但至少我们思考过从哪里来,认真阅读过生命的每个瞬间,而这已然足矣。

两年来,我几乎没有再回到潞江坝,但我依然能感觉到自己无数次出现在那里。出现在怒江边,出现在那些古榕林里,出现在咖啡地,出现在高黎贡山,出现在潞江坝的每个角落。它带着我不断地行走,它带着我真诚地生活,它带着我去想去的地方,尽管我知道我还会陷入许多迷茫与未知的规则甚至是漩涡中,但内心生长的根在不断供养着肉身并让内心得以纯净的呼吸。

当我写完此文,我再次爬上楼顶,豁然觉得眼前这个充斥着各种规则的世界瞬间变得无比清明。那些鳞次栉比的楼宇,凌乱密麻的线路,错落交缠的道路……一切显得那么规矩而富有节奏感,每一种物都按它自己的意志去完成各自的使命。

原文发表于《散文百家》2021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