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春节

那年春节

李 兴

肆虐的疫情也无法阻止春节的一天天临近,关于春节的话题也纷纷从记忆中苏醒过来。在一个正午的闲暇时段,同事们聊起了各自最难忘的春节。内容大抵相似,无非在食不果腹的年景吃上了大肉,在补破遮寒的岁月穿上了新衣,在家境并不殷实的状况下领到了父母微少的压岁红包。感受他们幸福滋味的同时,一种忆旧情绪很快在我心里滋长蔓延,时空的丝线不由分说,便把我拽回二十五年前在战略导弹部队服役时度过的那个非同寻常的春节。

为摔打我们这帮整日闷在办公室闭门造车的新闻报道员,政治部领导在大年三十前一天的节前教育动员会上宣布了一个让我们意想不到的决定:宣传科所属的几名报道员必须打好背包,以体验生活的方式到基层边远连队过春节,回单位后还得提交一篇命题作文。大伙一听便傻了眼,虽然都心有不甘,但军人的天职又不容推诿,一个刚从连队调进报道组的新战士甚至哭了起来。出乎大家意料的是,我却主动要求到一个部队最为偏远的夫妻哨所过年,这样的选择包含着我很大程度的不满和抵触。

大年三十的滇南边陲春寒料峭,旅部所在的县城少有地飘起了雪花。往日冷冷清清的街巷,从春节的期待中生长出人流和喧嚣,熙熙攘攘的人们提着大包小袋的年货,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匆匆忙忙赶往回家的路。虽然冷气袭人,但回家的热望驱散了他们的寒意,每个人的脸上都漾开了笑容。但这个春节似乎与我毫无关系,郁结在内心的孤独和落寞,与这样的氛围格格不入。午时两点,我乘上了去夫妻哨所所在乡镇的客车,一辆定员二十人的中巴车,竟然足足塞进了三十多人,颠簸得如同坐过山车,拥挤得我几近窒息。几个青壮年农民脱了鞋扑面而来的脚臭味,加之一个孕妇的呕吐,使我如临地狱般煎熬。转了两次车,爬行了三个多小时到达乡镇后,剩下的十来公里的山路就只能步行了。沉重的背包使我弱小的身躯有些不堪重负,加之口干舌燥饥肠辘辘,心里便更加沮丧。

其实,哨长毛以明已经早早地等候在路口。在那条凹凸不平却笔直宽阔的土路上,我远远地看见了他,虽然素未谋面,但我敢确定数百米之外那个身材单薄的军人非他莫属。在冷寂空旷、荒无人烟的大山黄昏里,能够身着军装的还有谁呢?中等身材的毛以明龟缩在佩戴着志愿兵军衔的宽大作训服里,脸上被紫外线灼成了无异于当地彝族人的古铜色。他说,你是李班长吧,边说边接过了我的背包。他告诉我,按照行程,两个多小时前就能到达。意思是说,他已经在这里等候了很长时间。

夜雾已经覆盖山林,绵密的雪花降低了能见度。在哨长毛以明手电筒微弱光亮的牵引下,我们沿着泥泞的山路艰难前行,在经历了多次滑倒和摔跤的一个多小时后,我们才抵达哨所。这个名为“四角田”的哨所,当年驻扎着一个导弹发射营,迁徙县城已经六年,一些营房已经垮塌,那些存留着的房屋也已显破败,长出了杂草。哨所很显眼地存在于一个地势较高的台地上,在明亮的灯光下,可以清晰地看见三间低矮房屋的梁柱、红砖以及洁净窗帘上的纹路。毛以明指着三十岁上下同样身着部队作训服的妻子说,这个是我老婆。毛嫂怀里不满周岁的孩子咿咿呀呀地朝我挥舞着双手,狼狗巴特尔也撒着欢儿地摇着尾巴。房柱上的春联泛着红光,使我落寞的心境很快感到了一丝暖意。毛以明指着悬挂在树上的鞭炮说: “请大机关来的班长点燃我们哨所辞旧迎新的爆竹吧。”我没有推辞,便接过了他手中的烟头。刹那间炸响的鞭炮,响彻了哨所周边的山林,也缓释着我的心结。

腊肉和土鸡的香味飘散在哨所年味融融的小院里。毛以明说,我们吃年夜饭吧。尽管饥肠早已被食欲扩张着,但我仍感到了年夜的落寞和萧条。席间,架不住毛以明的再三劝说.我也就端起了酒杯。一来二去的推杯换盏,话也便多了起来,郁闷随酒精的不断摄入慢慢舒张开来。我谈了自己工作成绩突出却得到了诸多不公,发表了大量稿件却未能提干升学,即便是立功受奖也常常与我无缘,满肚子都是委屈和愤懑。毛以明对我的倾诉未置可否,而是讲起了他当兵以来的诸多经历。他说,由于只是初中毕业,自己从来就没有萌生过提干当官的想法,通过在部队踏踏实实工作,能够转个志愿兵脱掉“农皮”就是祖辈烧了“高香”。入伍后,他在建制连队待了三年,每年都被评为优秀士兵。后来,这个哨所的哨长退伍,得知很多战士都不愿到这里工作,他便主动请缨到了哨所,而且一干就是八年。在这八年里,他三次推迟了婚期,父亲去世也没能回到老家。这个哨所承担着部队的通信线路保障任务,线路出现故障时,通常是连续巡线维修四五十个小时不能休息,但哨所只有一个编制,每年的常规休假根本无法保证。回老家刚举行完婚礼,他就将在家务农的妻子接到了部队,妻子从此便成为哨所不拿津贴的“编外士兵”。毛以明对部队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他说,不但自己如愿留队转为了志愿兵,每年都能立功受奖,部队还破例每月为随队的妻子发放一千元的生活补助。提及来哨所后的两次危险经历,毛以明的表情立马凸显出军人特有的庄严。有一年春节前夕,在巡线回哨所途中,他发现三个不法分子正在偷窃部队的电线,在喝令无果的情况下,便和他们搏斗起来,自己的左手虽被对方打伤,三个不法分子也被他打得头破血流、望风而逃。还有一次,在巡线途中突遇山洪暴发,他被大水冲走了一公里多远,满嘴都是泥沙,抱住一棵大树才侥幸逃生。大难不死的经历虽然在他的聊叙中轻描淡写、波澜不惊,却似一缕清风迎面向我拂来。

雄鸡的高唱迎来了大年初一。天将破晓,哨所的小院便响起了收音机播放的国歌声。隔窗相望,我看见毛以明正和着音乐的节奏,虔诚地在一根竹竿上升着国旗。早饭后,经不住我的再三请求,毛以明同意我跟他去野外巡线。我和他肩扛电线,腰别工具,迎着新年的第一缕春阳上路了。二十公里的山路走了不到一半,我便开始喘气。毛以明接过我的行头,让我徒步随行。他笑着对我说,你不是干这行的料,正如我不是拿“笔杆子”的料一个道理。中午三点左右,我们完成了巡线任务。下行的陡坡使我的双腿打颤,在一个湿滑地段,我的左脚磕到了岩石上,一条三寸长的伤口顿时血流如注。毛以明毫不犹豫地脱下身上的迷彩服,并撕下一支衣袖,迅速对我进行了包扎,并将我扶回了哨所……

哨所没有周末,更没有年节,大年初二照常要执行巡线任务。不巧的是,当天出现了线路故障。通常情况下,妻子必须一同去为他搭把手,才能维修好架设在高空的明线。虽然脚部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我还是执意跟随毛以明去执行了巡线任务。行程中,我们无所不聊,他的朴实无华和默默奉献深深地触动了我。他说,自己已经十三年兵龄了,还有半年就将离开部队,营长让他春节前就回到营部,一直休养到从部队转业,可他硬是坚持留了下来,并承诺坚守到正式转业那一天。

大年初三,结束了短暂的哨所之行,我谢绝了毛以明夫妇要将我送到车站的想法。告别后,我没有回过头去,澎湃的各种滋味挤压着我的胸腔,眼睛涩涩的,感觉有眼泪流了出来……

原文发表于《解放军报》2021年2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