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林神韵

土林神韵

杨红君

这是一群大地上的艺术群雕,一群有着深远灵魂与苍凉劲道的生命遗迹。走进云南元谋土林,犹如身临《一千零一夜》中所描写的神虚幻境和《西游记》中的梦幻世界,让人在梦与真的边缘上流连往返;走进云南元谋土林,就是走入一段远古的岁月,走进一片历史的天空,感悟沧海桑田的意境!

远眺土林,绚丽多姿,那千姿百态,风姿楚楚、蔚为壮观,森林似的土柱,像集体起舞时的彝族少女,美丽动人。那富于色彩不断变幻的山岚,则像孔雀正在开屏,美丽迷人。近看苍凉雄奇的土林,则似一幅幅精美绝伦的壁画,栩栩如生,活灵活现。徜徉在土林之中,你可寻觅到贪婪的“小熊”、沉睡的“卧狮”、高大的“骆驼”、开屏的“孔雀”、机灵的“小猫”、顽皮的“小猴”、南飞的“大雁”、凶猛的“虎豹”、报晓的“雄鸡”。群体组合的天然土柱更是别有一番风采,有的似法国的凡尔赛宫、欧洲歌德式的古城堡、古罗马的大教堂、古埃及的狮身人面像、万里长城的烽火台,还有的像繁华的城市、热闹的乡村、宁静的宅院,无奇不有,无奇不像,任凭你发挥灵感,自由想象土林中的各种形态。走进土林,仿佛走进了“天然原始博物馆”,走进了令人神往的艺术大殿堂。

那形态万千的造型,那古朴遒劲的质感,仿佛让我们在时光隧道里穿行,在童话世界里漫步,在历史长河里跋涉。那如锥似剑的土柱直指蓝天,像一群强劲的灵魂向广袤无垠的天际进发;那如书似画的土柱灵动盎然,像一群舞姿彪悍的汉子表达着激昂的生命激情。有的土柱如整装待发的凛然武士,虽然没有披坚执锐,却昭示出一种“王者归来”不战而胜的自信;有的土柱则如亭亭玉立的少女,凝视远方,一往情深。那如画廊如宫殿如城堡的土林;那似鸟似兽似人的土林;那沟壑纵横荒凉粗犷的土林;那天造地设富丽堂皇的土林;那在烈日与蓝天下光彩夺目的土林;那在月光与夜色中韵味无穷的土林;那像毕加索的绘画一样抽象的土林;那像帕瓦罗蒂的歌剧一样激昂的土林;那像贝多芬的交响乐一样震撼的土林;以它那峻峭挺拔粗犷博大的雄浑气韵,塑造出一组组气势磅礴的艺术组图,雕刻出一群群活力四射的生命画像,构成了点缀在祖国西南边陲一颗闪亮的珍珠,辉映着多姿多彩的云南旅游业。

是的,这里是生命的画廊,也是人类生命文明起源的走廊。它们在岁月深处做着一个个远古的梦,梦见170万年前的元谋壮士昂首阔步地从红土高原走向世界。170万年前,元谋人就抬起了高贵而自信的头颅,在这片红土高原上行走。元谋人不仅直立行走,会使用和制造劳动工具,还会用火。火给元谋人带来了光明和温暖,还能驱赶猛兽,也能烤熟野味。因此,可以说元谋人是世界上烧烤的发明者,也是中华民族食文化的创造者。直立行走,是他们教给子孙们最彻底最纯粹的创造;直立行走,才使思想得以诞生;直立行走,才使文明得以出现;直立行走,才使大脑得以发育,人类才变得越来越聪明。由此可见,山顶洞人和北京人,也不过是他们麾下稚嫩而乖巧的子孙。170万年前,亚洲人类的始祖“元谋人”开始在此创造最早期的人类文明,那时,应该没有这些土林,而是那些土林的前身,那些在东方大地上首次直立起来的强悍生命。这里应该有繁茂的植被与温润的气候,江河湖泊纵横,水源清澈,绿意悠悠,生机勃勃。元谋人,我们的祖先在这里构造着他们朴素而美丽的家园,雕琢着他们简单而诗意的文明。但是,他们要离开家园,是绿意变成了枯黄?是气候改变了环境?还是江河干涸成黄沙?是无边的梦想在推动着追逐的脚步?还是遥远的诱惑在激荡着野性的灵魂?不知道,但他们却实实在在地从元谋出发,穿越金沙江,跨越雅砻江、岷江、大渡河北上与川东巫山人、陕西蓝田人、北京周口店人等古人类相互混血而成为中华民族的远古先民,给元谋这个古老的历史烙上了不可磨灭的中华文明之根源和世界文明之源的历史印记!

他们离开生他们养他们的元谋,是哭还是笑,是望着太阳升起的地方从容不迫地行走,还是看着太阳落下的地方失落忧伤?我无法考证,我们只能向我们的祖先投以无限的敬仰,因为我们今天在元谋大地上可以看到许多通向现代、文明、富裕的路,那可是我们的祖先一步步走出来的路。在或晨曦或黄昏的时刻,元谋人,那亚洲人的祖先,用青铜的脊梁挺起红土高原的胸膛,用虎豹似的力量,扬起一片金属的激越,踏地而歌,渐行渐远,把人类的尊严和文明带向远方。他们不断跋涉,带着我们亚洲人类最早的光亮和文明,走向世界各地,去点燃去照亮,去交流去融汇。他们跟着金沙江前进,从昆仑山和唐古拉山之间,从丽江那边的虎跳峡,向辽阔的世界进发。金沙江在红土高原上向东奔流,在中国广袤的大地上雕刻出形态各异的壮阔形态。元谋人,我们的祖先,也随着金沙江汇入长江那广袤绵长的生命,长江浩浩荡荡,奔腾向前,劈开混沌,将古老的彝族文化、古滇文化、巴蜀文化、荆楚文化、江南文化一层层堆积成形,堆积成中华文明的深厚底蕴,滋养着辽阔的中华大地。而他的健壮与活力,他的开拓与追求,都流淌着元谋文化的血气与品质,因为,元谋文化与他一同流淌。毫不夸张地说,元谋文化是从长江流出来的,流了170万年。如果说文化是人类精神和物质的创造物,是人类的生活方式,那么,亚洲文化,包括中华文化已经有170万年的历史,说这些文化统统都是长江文化及其分支,是绝不过分的,而来自红土高原的元谋文化则是其最初的血脉。而在这血脉里流淌的是岁月、是时间,它们才是验证万物的试金石。

云南元谋土林,那群大地上的生命雕像,在接受着这样的检验。这偏远的红土高原没有挡住人们渴望的脚步与仰望的目光,文学家、艺术家来到了土林,他们把自己的幻想撒向那过去的蛮荒苍凉,留下的是“相见恨晚”的感慨!功成名就之士到此一游,发出的是“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感叹;怀才不遇的人到了土林,感受最深的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辽阔幽远、空旷苍茫、生不逢辰的哀叹和意境;热恋中的情侣到了土林,他们看到的是连绵的爱意、永恒的爱情,体会更深的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曲婉深沉的抒情。古代的侠客武士也来到这里,演绎那些似乎是真实存在过的如歌似泣的生命故事,那些充满想象的人们将现代编造的虚幻故事和远古的不为人知的故事重叠在一起,把那种真实与虚幻融合在一起,把梦想与现实编织在一起,揉进这凝固的岁月,揉进这无边的想象,这些都是170万年前的元谋人给我们留下的啊!也许那些或如天方夜谭城堡的土林;或如沉睡多年而大梦初醒的昂首雄狮的土林;或如琼楼玉宇般的土林;是那如电似剑的金沙江在某一神秘的时刻从元谋大地上一划而过,似乎只用一刹那的时间就在元谋大地上雕刻成了现在这些形态万千、难以言表的生命群像。但如果没有元谋人,它们只会是没有灵魂的土堆,有了元谋人的身影与足迹,有了元谋人的魂魄与气息,那些土堆就有了文化的滋养,就有了不朽的活力,那些土林就能在不断延伸和变换的时空里变成远古的神话,唱出岁月深处那无言的歌。因为这样,那些来自不同地域,不同肤色,怀揣不同文化知识与人生经历的知识分子来到这里,用自己独特的想象阐释着这里的一切,他们用丰富的知识建立起一系列常识,其中有古人类学的、地质地貌学的、文学艺术的、影视人类学的、研学旅游的,各种各样的阐述都能让我们信服,让我们为这越来越丰厚的文化内涵感到骄傲。而大部分则是普通的游客,他们则把自己的想象撒向那遥远的岁月,仿佛可以看到我们的祖先,那在东方大地上首先直立起来的生命向我们微笑。

我们也应该微笑,因为这些土林是中华大地上最大气、最原始、最古老的纪念碑,这些用古老土地上的砂石堆砌起来的纪念碑,代表着纪念碑那最原始的意义,也就是人类文明起始的标志。元谋土林一层层地刻写着170万年的历史沧桑,这土林积淀的是时间,是岁月,是文化。阳光照在那些土林上,呈现出一种生硬的枯黄,绝无声响,因为没有绿色,给我们的是一种燃烧后冷却的感觉,听得见的只是元谋人跋涉的声响从时空深处传来。在湛蓝高远的天空下,在那静静的空气里,我们从土林中可看见层次分明的岁月剖面。一层一层都是压缩得紧紧密密的时间和岁月,这一层厚些呈灰色,那一层薄些呈浅黄色,还有黑色、褐红色。也许一层就是几万年几十万年,甚至几百万年,但刻在土柱上却不过是几丝几缕,几寸几尺,那是文化与文明的积淀过程。虽然无始无终无限绵延的时间在此凝固成一种静止,但各种生物的骨骸,树木的躯干,还有那如晦的风雨,因为被压入了时间和岁月,便有了重量和质量,因为被涂抹上日光和月光,便有了光泽与色彩。元谋文化,便以这样的方式参与构建我们中华文化的里程碑和参天巨柱。

在这群大地上的艺术宝林中穿行,在高贵而宁静的生命场中感受,恍惚间,元谋人,那高原之子沙哑沉雄的和声,从历史深处一波一波地传来。那古老的红土地,血一样红,泪一样咸,在这血与泪中雕塑着先人的梦想,而先人的梦想也在这血泪中雕塑着高原的生命。那远古的图腾于肌腱的沟壑中若隐若现,元谋人子孙的梦想如花之笑靥,灿烂了红土高原的青春岁月。图腾和笑靥,还有那不变阳光的蔚蓝,装裱了元谋土林这幅世界名画,正以它的瑰丽壮美,它的坦诚和诡谲,吸引着我们去观察、去发现、去探索,并从中获取灵感和启迪!

文学的灵感在于想象,而土林正好是无边无际的想象大空间。土林不仅给人一种稀有美丽的感觉,而且更给人一种无限温柔的感情。雨雾中,土林似显似露,若明若暗,如柔纱缠绕的少女似的含羞;阳光下土林硬朗、醒目、挺拔,一览无遗,如同年轻母亲饱满鲜活的胸膛,人们会同时用两种甜蜜的感情交织着去爱它,既像婴儿喜爱母亲的怀抱,又像男子依偎自己的恋人。进入这个极具艺术挑逗性的空间,各种想象油然勃起。哦,是这样!呀,是那样……思维长出翅膀翱翔,天上人间,千事万物都可以从这里想象出来对号入座,由此升华出文学的灵感来。从幻境式的氛围看,土林的确是一座童话林,一座寓言林。溯着土林的来路追寻,其实它就是一部脉络纵横、情节纷纭的长篇巨著,大自然早已用物质化的语言写就了,只管去读,自然雕刻师把无尽的情节展示在土林的剖面上。土林这部读不完的文学殿堂,大开大合,波澜迭起,读之不尽,曾令许多文人墨客流连忘返,惊叹不已。公元1638年12月6日,明代著名地理学家、旅行家、文学家徐霞客在游览了云南元谋土林之后写道: “涉枯涧,乃蹑坡上,其坡突石,皆金沙烨烨,如云母堆叠,而黄映有光。时日色渐开,蹑其上,如身在祥云金粟中也”。这段游记,就是徐霞客对土林的形状、色泽及游土林的感受所作的最为具体的描绘。

一方水土养育了一方人民,一方文化孕育了一方人民的智慧与情感。面对遥远的沧桑岁月,面对着只能靠想象来临摹土林的前世和今生的旅行者,在饱览了土林美景之后,都会情不自禁,发自内心的感慨:土林不能画出来,因为土林实在太美了,画出来的像是假的;土林可以直接入诗,但诗又无法写尽它的神韵;土林无法用镜头展现,因为镜头展现的是零星的片段;土林甚至也无法用歌声来表现,即使是世界上最伟大的音乐家也无法将永恒注入音符。土林永远是人们心中最神奇美丽的地方。在元谋土林,我们只有聆听、只有感悟、只有凝视,人与自然永远是一种默默的交流,柔情的倾诉,深深的依恋……

原文发表于《中华文学》2021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