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船歌

第三节 船歌

一、“月子弯弯”歌

山歌歌唱的场域,还有重要的一种——船。不妨以《月子弯弯》歌为例,来考察船与山歌的关系。

首先来看既是冯梦龙《山歌》收录、在山歌中历史亦最为悠久的《月子弯弯》之歌,它从很遥远的年代开始就作为吴中的船歌被传唱:

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几家飘散在他州。

这首被收录于《山歌》卷五“杂歌四句”、题为《月子弯弯》的山歌,正如下文所述,是山歌作品群中文献初出时代较早、流传范围广泛、最为脍炙人口的作品。[19]

它所描写的季节是秋天。澄澈的夜空中月光皎洁,辉映着大地。八月十五的中秋节又被称为团圆节,满月是那些离散的人们团圆的象征。然而今日,它是一轮残月。这自然会令我们联想起那些飘零他乡、形影相吊的游子,他们在这秋夜一定会感到彻骨的孤寂吧。

这首山歌可作多种解释,其歌唱的主体是男性还是女性亦颇难定论。《词林摘艳》卷一无名氏小令《两头蛮·四季闺怨》曾引用其中的一句:

一似那行了他,不见则个游。怕登则个楼,月儿湾湾照九州。

这首小令的作者将“月儿弯弯”与深闺女性联系在一起,因此它的主题为一般的闺怨思妇。

笔者据末句“飘散”二字,倾向于认为这首《月子弯弯》为男性所唱之歌。另外歌中提到“九州”(即整个中国),其联想视域非常开阔。这种联想殆非发自某地的定居者,而是那些背井离乡的人们。

冯梦龙编的《警世通言》卷十二《范鳅儿双镜重圆》中有如下一段:

帘卷水西楼。一曲新腔唱打油。宿雨眠云年少梦,休讴。且尽生前酒一瓯。明日又登舟。却指今宵是旧游。同是他乡沦落客,休愁。月子弯弯照几州。

这首词末句,乃借用吴歌成语。吴歌云:

月子弯弯照几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几家飘散在他州。

此歌出自南宋建炎年间,述民间离乱之苦,只为宣和失政奸佞专权,延至靖康,金虏凌城,虏了徽钦二帝北去。康王泥马渡江,弃了汴京,偏安一隅,改元建炎。其时东京一路百姓,惧怕鞑虏,都跟随车驾南渡,又被虏骑追赶。兵火之际,东逃西躲,不知拆散了几多骨肉。往往父子夫妻,终身不复相见。

小说中交代了这首吴歌以南北宋之交的凄惨现实为背景。据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余》卷二十五记载,此“帘卷水西楼”一词,是瞿佑听了《月子弯弯》歌之后的戏作(同样的故事又见于褚人获《坚瓠集》庚集卷二“山歌翻词”条)。冯梦龙大概是根据《西湖游览志余》而将这首词置于《范鳅儿双镜重圆》的开头(《志余》中,并没有南北宋之交云云的说明)。然而,《警世通言》中《月子弯弯》歌的文字并非本自《志余》,而更接近于《山歌》所收。或许是冯梦龙在《警世通言》中收录此歌时,结合《山歌》所收而进行了文字上的改变;或者亦有可能该段说明本身即是冯梦龙所加。但总而言之,《警世通言》该段说明本身,就证明了这首歌构想规模之大。

如果依据《警世通言》的说明,这首歌诞生于南宋初年。而关于这首《月子弯弯》歌现存的最早的零碎资料,也正好是在这个时期。丘崈(1135~1209)的《诉衷情》词(《全宋词》第三册)题下有“癸未(隆兴元年,1163)团司归舟中作”之注,以下为其下阕:

思往事,耿无眠。掩屏山。夜深人静,何处一声,月子弯弯。

这几句描写了在阒寂的深夜,舟中的不眠之人听到不知从何处飘来的《月子弯弯》之歌。这不外是行驶于江南水路的往临安的归船上。再看杨万里作于淳熙十六年(1189)的《竹枝歌》(《诚斋集》卷二十八),序云:

晚发丹阳馆下,五更至丹阳县。舟人及牵夫终夕有声,盖讴吟啸谑以相其劳者。其辞亦略可辨。有云“张歌歌,李歌歌,大家着力齐一拖”。又云“一休休,二休休,月子弯弯照几州”。其声凄婉,一唱众和。因0128-1括之为竹枝歌云。

其第六首为:

月子弯弯照几州,几家欢乐几家愁。愁杀人来关月事,得休休处且休休。

附有开禧二年(1206)序的赵彦卫之《云麓漫钞》卷九曰:

彭祭酒学校驰声,善破经义。每有难题,人多请破之,无不曲当。后在两省,同寮尝戏之,请破“月子弯弯照几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彭停思久之,云:“运于上者无远近之殊,形于下者有悲欢之异。”人益叹伏。此两句乃吴中舟师之歌,每于更阑月夜,操舟荡桨,抑遏其词而歌之,声甚凄怨。唐人有诗云:“徙倚仙居凭翠楼,分明宫漏静兼秋。长安一夜家家月,几处笙歌几处愁。”盛行于时,具载《辇下岁时记》,云是章孝标制,与此意同。

此序中亦提及吴中的船夫在月夜一边荡桨摇橹,一边唱着这首歌。

以下为明初叶盛(1420~1474)《水东日记》卷五“山歌”条的记载:

吴人耕作或舟行之劳,多作讴歌以自遣,名唱山歌,中亦多可为警劝者,谩记一二。

他记录了《月子弯弯》歌和以“南山头上鹁鸪啼”开头的一首山歌。然《月子弯弯》之第四句作“多少漂零在外头”。这里叶盛也说是“耕作或舟行”之际唱这首歌。褚人获《坚瓠集》巳集卷三“田家乐”条所收沈周的《田家乐词》中有这样一句:

有时一曲才堪听,月子弯弯照九洲。

褚人获把这首歌归为“田家”之歌,即农村歌谣。王世贞(1526~1590)《艺苑卮言》卷七有如下记述:

唯吴中人棹歌,虽俚字乡语,不能离俗,而得古风人遗意。其辞亦有可采者。如陆文量所记“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人夫妇同罗帐,几人飘散在他州”,又所闻“约郎约到月上时,只见月上东方不见渠。不知奴处山低月上早,不知郎处山高月上迟”,即使子建、太白降为俚调,恐亦不能过也。然田畯红女作劳之歌,长年樵青山泽相和,入城市间,愧汗塞吻矣。

“约郎约到月上时”这首歌亦收于《山歌》卷一《月上》。它除了是“吴中人棹歌”即船歌外,也被“田畯”(地主)、“红女”(纺织女)、“长年”(船夫)、“樵青”(樵夫)传唱。此外这里值得注意的是它也流行于都市中,在都市里被认为是“愧汗塞吻矣”的歌谣。王世贞云此乃“陆文量所记”。明陆容《菽园杂记》卷一确实有以“吴中乡村唱山歌,大率多道男女情致而已”开头的关于山歌的记述,但这里仅有“南山脚下一缸油”一首,并非《月子弯弯》歌。此或许是源自叶盛《水东日记》之误。

关于都市所唱山歌的资料,上文在谈到瞿佑之词时已提及的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余》卷二十五有如下记载:

吴歌惟苏州为佳,杭人近有作者,往往得诗人之体。如云“月子弯弯照几州,几人欢乐几人愁。几人高楼行好酒,几人飘蓬在外头”,此赋体也。而瞿宗吉往嘉兴,听故妓歌之,遂翻以为词,云:

帘卷水西楼。一曲新腔唱打油。宿雨眠云年少梦,休讴。且尽生前酒一瓯。明日又登舟。却指今宵是旧游。同是他乡沦落客,休愁。月子弯弯照几州。

被置于《范鳅儿双镜重圆》开头的“帘卷水西楼”一词,在田汝成笔下为嘉兴水边妓楼的妓女所唱之歌。

比冯梦龙《山歌》时代更晚的清代梁绍壬的《两般秋雨盦随笔》卷四“山歌”条有如下一段:

吴船山歌云:“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几个飘散在外头。”音调悲惋,闻之令人动羁旅之感。

梁绍壬亦云此歌是吴中之船歌,主题思想是“羁旅之感”。此外,近人曹元忠(君直)《云颠公笔记》曰:

君直自谓:某年秋,游浙中,道出石门,夜闻邻舟歌“月子弯弯”者,此唱彼和,荡气回肠。[20]

可见民国时期在浙江石门(嘉兴附近)还能听到这首歌。王翼之编《吴歌乙集》(国立中山大学语言历史学研究所,1928年)卷下也收录了这首歌:

月子弯弯照九洲,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几家飘零在外头。

可见它也在苏州被传唱。

以上所列举的资料中,可知的歌唱地点有苏州、嘉兴、石门、杭州等的船上,皆为苏州至杭州大运河沿岸的地区。然而除此以外,1928年进行调查的刘兆吉《西南采风录》(上海商务印书馆,1946年)中有一首采集自贵州安顺的歌谣:

月亮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婿同罗帐,几个飘零在外头。

同书还有一首采集自云南沾益的歌谣:

月亮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妻同罗帐,几家飘落在外头。

刘万章编《广州儿歌甲集》(1928)中亦有如下一首:

一个月光照九州,有人快活有人愁。有人楼上吹箫鼓,有人地下叹风流。

可以看出,这首歌也传播到了遥远的云南、贵州、岭南等地。1947年的电影《一江春水向东流》中,也有在夜上海的大街上,年幼的女儿合着老人拉的胡琴拍子,唱这首《月子弯弯》歌的镜头。

正如以上所见,这首《月子弯弯》歌的流传范围相当广泛,其歌唱者以船夫为主。这些让我们联想起唐代文献中“山歌”的用例,均指水边歌唱的歌。若考虑这首《月子弯弯》为远离故乡、漂泊在外的船夫所唱,它寄托了“飘散在他州”之意,移动于相当广泛范围的船夫才能唱出这种覆盖全中国规模的歌。另外,这首歌之所以能由北向南直至广东在如此广阔的范围中传播,与他们的媒介作用是分不开的。还有它之所以能以文字形式记录留存下来,也正是由于它常常为乘船的文人所听闻之故。

南宋初年胡仔的《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十二“刘梦得”条记载:

苕溪渔隐曰:竹枝歌云“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也有情”,予尝舟行苕溪,夜闻舟人唱吴歌,歌中有此后两句,余皆杂以俚语。岂非梦得之歌自巴渝流传至此乎?

据此可知,本是巴渝民歌的竹枝,正是通过船夫才传播到了江南。同样生活于宋代的谈钥所纂《嘉泰吴兴志》卷十八《事物杂志》之“吴歌”条引用了《苕溪渔隐丛话》的这段文字,续云:

今舟人樵子,往往能歌,俗谓之山歌,即吴歌也。

他指出该地船夫的歌被称为“山歌”。清代戴延年的《吴语》则曰:

棹歌以吴江为第一。大约不出男女相慕悦之词,发乎情,止于义,好色不淫,颇得风人之旨。夜程水驿,月落篷窗,每柔橹一声与相问答人,动人乡思,凄其欲绝。

前文提及的举行大规模山歌会的盛泽镇,就是属于吴江县。近人周振鹤的《苏州风俗》(国立中山大学语言历史研究所《民俗学会丛书》之一,1928年)之“琐记”亦曰:

吴人善讴,而榜娘尤善。每当月白风清之夜,歌声袅袅,断续悠扬,有“人间那得几回闻”之慨。

二、船与歌谣

那么,船夫的歌为何被称作“山歌”呢?要解答这一问题,就必须考察当时船夫的出身。关于这一点,斯波义信《宋代商业史研究》(风间书房,1968年)第二章“宋元时代交通运输的发达”指出:“船夫大部分出身于由于灾荒或经济压迫而不得不逃离农村的贫困农民,以及由于山村经济的变貌而积极从事非农业的副业的落后山村的农民。”(第104页)该书对这一观点的论证材料,其中之一为元代袁桷(1266~1327)《清容居士集》卷八《吴船行》:

吴船团团如缩龟,终岁浮家船不归。茅檐旧业已漂没,一去直北才无饥。……不忧江南云气多,止畏淮南风雨作。

可见吴中农村食不果腹的农民拖家带口,用船从事运输业,以此维持生计。从“茅檐旧业已漂没”一句可以看出,他们原来的家可能遭遇了水灾。这艘船大概是沿着大运河到淮南一带从事运输。这是一家人都住在船上,可是只有男人外出打工的例子。再看斯波氏《宋代商业史研究》所引方回(1227~1306)《桐江续集》卷十三《听航船歌》。《听航船歌》正如其标题所示,是关于唱船歌的资料。该诗前后则收录了《过崇德县》《过石门》《泊皂林》《过秀州城东》等诗,可见它是方回乘船过嘉兴时所作。其第一首如下:

北来南去雁还飞,四十年间万事非。惟有航船歌不改,夜深老泪欲沾衣。

失意落魄的人生中,唯一没有变改的是吴音唱的船歌。夜深时分听到,让人不禁泪湿衣襟。他们唱的如果是《月子弯弯》歌,那么与方回当时的眼前之景、心中之情是多么契合。听歌的地点是大运河沿岸的嘉兴。以下为第三首:

家住斜塘大户边,时荒米贵欠他钱。从此驾船归不得,无钱且驾小航船。

由于天灾导致米价暴涨,这位船夫负债累累,难以维持生计,因此只好租赁了一条小船,在水上从事运输业。以下为第五首:

十千债要廿千偿,债主仍须数倍强。定是还家被官缚,且将贯百寄妻娘。

他借了高利贷,债主又极为苛酷,他一时无力偿还。怕回家被官府抓去,于是他把手头的一点钱寄给了妻娘。从寄钱这一行为来看,这位船夫定是远离家乡与亲人的。他有家而不得归,只能漂泊在外,心中的离愁可想而知。以下为第十首:

船头船尾唱歌声,苏秀湖杭总弟兄。喝拢喝开不相照,阿牛贼狗便无情。

他们在船头船尾唱着歌,船随着歌声的调子向前航行。苏州、秀水(嘉兴)、湖州(吴兴)、杭州等大运河沿岸的都市是他们的活动范围,均为吴方言地区。听到这些同一方言之歌,顿时大家觉得彼此亲如兄弟。

吴中的山歌多由船夫歌唱,而这些船夫原本多为生活于农村的农民,后来才改行。这一状况,可由满铁调查部编的苏州地区近代漕运业的调查报告《中支的民船业——苏州民船实态调查报告》(博文馆,1943年)得以确证。该书第二章第一节第三部分“船夫的出身阶层”中,举出了具体的统计数据,证明了船夫的出身阶层多为贫农,并论述了他们为何离开农村而转职为漕运劳动者。

这些船夫将本是农村中唱的歌(山歌)带到了船上,正如这首《月子弯弯》歌那样,在农村的旋律中融进了船夫的情感。另外从《西湖游览志余》所记述的码头附近妓楼的妓女唱《月子弯弯》歌这一现象可以推测,船夫由于装卸货物的需要而必须去往都市的港口,因而在农村歌谣向都市的流入过程中起到了重要的媒介作用。在考察歌谣从农村到都市、又从都市到都市的传播过程中,船夫所起的作用不容忽视。

冯梦龙的《山歌》中,收录了多首不同形式的与船有关的歌谣。其中可以明确断定为是船夫所作的,是卷五《乡下人》之后评中的一首:

莫道乡下人定愚,尽有极聪明处。余犹记丙申年间,一乡人棹小船放歌而回。暮夜误触某节推舟,节推曰:“汝能即事作歌,当释汝。”乡人放声歌曰:“天昏日落黑湫湫,小船头砰子大船头。小人是乡下麦嘴弗知世事了撞子个样无头祸,求个青天爷爷千万没落子我个头。”节推大喜,更以壶酒劳而遣之。(旁批:此节推亦不俗。)

船夫的这首歌中,“无头祸”与“落子我个头”颇为精彩。这是一条丙申年间(万历二十四年,1596)的材料,乡人(并不一定是专业的船夫,有可能是从农村划船到都市来的农民)放歌弄棹时,误撞了一位官员的大船。他唱了一首颇合官员心意的歌,不仅免除了责罚,还受到了奖赏。这个农民大概本来就是歌唱名手,所以能如此随机应变,轻而易举地渡过难关。

三、船上的娼妓

在考察船与山歌的关系时,还有一点值得注意。这就是正如特佩尔曼(Töpelmann)提示的那样,娼妓常常住在船上,这些船本身就变成了妓楼。其中较为著名的是浙江省严州府建德县一带的“九姓渔户”[21]

清末戴槃《九姓渔船考》(《裁严郡九姓渔课录》所收)中有如下记载:

严郡之建德县有所谓九姓渔船者。不知所自始,相传陈友谅明初抗师,其子孙九族贬入舟居,以渔为生,改而业船。九姓则陈、钱、林、李、袁、孙、叶、许、何。原编伏、仁、义、礼、智、信、捕七字号。大小船只二千三十一号,男每丁征银五分,妇每口征银四分一厘,建德县收其赋。道光咸丰年间,尚存船一千数百只。其船有头亭、茭白两种。其家属随船皆习丝弦大小曲,以侑觞荐寝。船有同年嫂、同年妹之称,其实嫂妹皆雇觅桐庐严州人为之,世人误桐严为同年,故有此称。船只名为江山,而实非真江山船也。真江山船甚小,并无女子。或在浅滩拨货,或撘肩挑过客。又有船名芦鸟,系义乌人所业。形制宽敞,同于茭白,惟无窗棂,殆不欲自同于九姓船也。由钱江而上,至衢州,号为八省通衢,福建之茶纸、江西之磁纸、广东之洋货、宁波之海货,来往必由。富商大贾非头亭、茭白不座,豪宦亦然。沉溺倾覆,迷而不悟。耗费资财,诚不可以数计。观其妇女,并无珠翠锦绣之饰。花粉所资,半耗于衙前之需索,半耗于舟中縻费。水脚较寻常舟只已加一倍,而登舟后,无计可引绝不与妇女通一语者。杂派各费,又加一倍。其扰害行旅、败坏风俗,未有甚于此者。

清末同治年间任严州府知府的戴槃,对于这些渔户为了代偿男子每人银五分、女子每人银四分一厘、合计每年九十四两五钱五分八厘的渔业课税而公然在船上卖春,使行人深受其害的行为颇为担忧,于是向上级官署进言中止渔业课税。戴槃的建议得到了采纳,渔业课税由是中止(此事件相关文书,集于《裁严郡九姓渔课录》)。然而后来那些卖春行为又死灰复燃。清末光绪年间,清朝宗室宝廷在赴任福建乡试考官途中,因娶渔船(江山船)上的妓女为妾而受到了弹劾,不得不辞官。黄遵宪作了讽刺此事的《九姓渔船曲》(《人境庐诗草》卷四)。此外徐珂的《清稗类抄·娼妓类》“杭州之妓”条亦述及九姓渔船之事,其中记录有清末宣统年间的娼妓费用,可知当时那种色情行为仍然存在。

不只是严州的九姓渔船,以船为卖春场所的例子还有很多。王书奴《中国娼妓史》第266页就记录了浮于广州珠江上的花舫。《吴歌甲集》有下列歌谣:

苏州城里汆一只荡湖舟,小小的圈棚水面上浮。单绢托绫绸,茉莉花篮挂舱头。有一位姑娘座拉朗后梢头,白纱衫,圆领头。香珠挂胸头,茉莉花球两边有。手里拿把鸡毛扇,嘴里唱只夜夜游。

有位大爷们下船来,要叫姑娘敬杯酒。大爷拉开子瓶袋口,小小圆四擢只手,送拉姑娘打一双小镯头。

作者在第一句的“荡湖舟”下,有“‘荡湖舟’,即‘荡湖船’。荡湖船,游湖之船也。从前必有一种游湖之船由女子把桨者。……此歌写娼妓生活而云‘荡湖舟’,则当即今所谓‘花船’也”之注。花船为娼妓乘坐的船。

接着看冯梦龙《山歌》卷四《比》后所附歌谣:

有舟妇制《劝郎歌》颇佳。因附此。

劝郎莫爱溪曲曲。一棹沿洄,失却清如玉。奴有秋波湛湛明,觑郎无转瞩。

劝郎莫爱两重山。帆转山回,霎时云雾间。奴有春山眉黛小,凭郎朝夜看。

劝郎莫爱杏遮舠。雨余红褪,点点逐春潮。郎试清歌奴小饮,腮边红晕饶。

劝郎莫爱樯乌啼。乌啼哑哑,何曾心向谁。奴为郎啼郎弗信,验取旧青衣。

劝郎莫爱维船柳。飐乱飞花,故扑行人首。奴把心情紧紧拴,为郎端的守。

劝郎莫爱湖心月。短桨轻桡,搅得圆还缺。奴愿团圞到白头,不作些时别。

劝郎莫爱汀洲雁。一篙打起,嘹呖惊飞散。纵有风波突地邪,奴心终不变。

这是以女性口吻向意中人倾诉自己忠贞不渝的组歌。所谓“舟妇”,从内容来看,很有可能是花船上的娼妓。另外,卷七有一首并非四句的山歌《船艄婆》:

船艄里打铺船舱里齐,船艄婆一夜忒顽皮。吃个船舱里客人听得子,朝晨头侪对子我笑嘻嘻。笑嘻嘻,笑嘻嘻,亏你昨夜0037-1忍得到晓鸡啼。小阿奴奴私房本事侪吃你听会子去,只怕你搭家婆到弗得我介会顽皮。

这首歌很显然是描写船上的娼女。且从娼女和其他客人同乘一船这一点来看,此并非“花船”之类专供客人眠花宿柳的豪华游船。因此这首歌描写的是一般客船上向客人卖身的下等娼妇。冯梦龙的《山歌》中,与船上娼妓有关的歌谣不在少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