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桐城时兴歌”
第五章 卷十“桐城时兴歌”
冯梦龙《山歌》卷十收录了本来并非苏州山歌的“桐城时兴歌”。顾名思义,“桐城时兴歌”是起源于安徽桐城的歌谣。它在明末时期颇为流行,前文所引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二十五“时尚小令”提到:
嘉、隆间,乃兴“闹五更”“寄生草”“罗江怨”“哭皇天”“干荷叶”“粉红莲”“桐城歌”“银纽丝”之属,自两淮以至江南,渐与词曲相远,不过写淫媟情态,略具抑扬而已。
可见在嘉靖、隆庆之际,这种桐城歌开始出现。此外,万历初年(1586年左右)成稿的林章的戏曲《观灯记》中,跟“银纽丝”与“粉红莲”并列,用了桐城歌。[1]附有万历四十五年(1617)自序的记述南京风物的顾起元《客座赘语》卷九“俚曲”亦云:
里衖童孺妇媪之所喜闻者,旧惟有“傍妆台”“驻云飞”“耍孩儿”“皂罗袍”“醉太平”“西江月”诸小令。……又有“桐城歌”“挂枝儿”“干荷叶”“打枣干”等。虽音节皆仿前谱,而其语益为淫靡,其音如之。
从中不难看出作为淫靡俗曲的桐城歌之性格。或许这一点与山歌相通,故冯梦龙将它们收入《山歌》之中。除此以外,《鼎镌精选增补滚调时兴歌令玉谷新簧》卷一中段收录的“时兴各处讥妓耍孩儿”中,有以“桐城小伙好唱歌”开头的一首歌,可知桐城歌相当有名。另外,据说崇祯年间的钞本《杂曲集》卷七里,也收录了二十五首桐城歌(关德栋《山歌序》),清代乾隆年间的俗曲集《万花小曲》中也有以“一更一点月照台”开头的一首桐城歌(傅惜华《乾隆时代之时调小曲》,《曲艺论丛》所收),因此其后至少至乾隆年间,它们都一直在流传。
《山歌》所收桐城歌的题目如下:
《鞦韆》《素帕》《葫芦》《剑》《笔》《木梳》《西瓜》《茶》《塔》《猜拳》《天平》《灯笼》《灯影》《鞋》《新月》《摇头》《调心》《恋》《丢》《送郎》《募缘》《三秀才》
冯梦龙《山歌》所收的桐城歌,24首中有多达16首是《山歌》卷六那样的咏物歌,此中又有若干首是与《山歌》共通的题材。除咏物以外,这些桐城歌中也有如《送郎》之类的与《山歌》具有相同主题之歌。冯梦龙编纂的俗曲集《挂枝儿》卷八咏部中,也含有与这些桐城歌具有相同题材的作品。可以推测,文人们在集会时,举行了为同一题材创作种类不同的歌谣的一种竞赛。
以下来看桐城歌的具体情况。第一首是《鞦韆》:
姐在架上打鞦韆,郎在地下把丝牵。姐把脚儿高起,待郎双手送近前。牵引魂灵飞上天。
此类多少含有性意味的歌谣,仅从《山歌》所收者来看,桐城歌多多少少比山歌高雅一些,露骨程度稍低。另外,桐城歌每首由五句构成,第一、二、四、五句为七言,此四句句末押韵;第三句则字数不定,多是七言,但也有更长者。
素帕
不写情词不写诗,一方素帕寄心知。心知接了颠倒看,横也丝来竖也丝。这般心事有谁知。
女子赠送给恋人一块白色的绸帕。虽然上面什么也没有写,但是横看竖看都是丝(思)。希望恋人理解自己这心情,歌咏了纯情可爱的恋心。这首歌用了双关语,此与“山歌”是相同的。
笔
卷心笔儿是兔毫,翰墨场上走一遭。早知你心容易黑,不如当初淡相交。世间好物不坚牢。
此歌包含了两种联想:由兔子联想到逃跑,由墨联想到浓淡。它具有表里两层意味,一是科举考生将落第的不满向笔倾诉,二是女子埋怨像笔一样的男人(起不良之心,即打算抛弃女人,像兔子一样逃走的男人)。这首歌用笔具有的性质来比喻男人的心,歌咏了被抛弃女子的状况,与卷六咏物歌的性格是共通的。但是,诸如同样是以“灯笼”为题材,山歌是这样的:
灯笼
结识私情像灯笼,千钉万烛教你莫通风(千钉万烛,通千叮万嘱。通风,指泄露秘密)。姐道郎呀,你暗头里走来了能有亮,引得小阿奴奴火动满身红。(卷六)
与此含有身体意味的山歌相对,桐城歌为:
灯笼
一对灯笼街上行,一个昏来一个明。情哥莫学灯笼千个眼,只学蜡烛一条心。二人相交要长情。
它与山歌相比,显然更高一筹,纯情可爱。由于灯笼是用竹子编成框架,再在上面糊纸,所以说有“千个眼”,用以比喻那些到处一见了别的女性就移情别恋的男人之心。再看《灯影》:
灯影
一盏孤灯照书斋,更深夜静好难捱。回头观见壁上影,好似我冤家背后来。恨不得翻身搂抱在怀。
这首歌和《笔》类似,从它的题材中出现了文人书斋用具这一点可以推测它应该是一首文人戏作。
送郎
送郎送到五里墩,再送五里当一程。本待送郎三十里,鞋弓袜小步难行。断肠人送断肠人。
又
郎上孤舟妾倚楼,东风吹水送行舟。老天若有留郎意,一夜西风水倒流。五拜拈香三叩头。
冯梦龙《山歌》所收这类桐城歌的内容与古代的闺怨词曲较为相似。它们的情感基调与“山歌”(至少是《山歌》前半部分)多少有些差异,然而下面所举的最后二首,与山歌的内容较为接近:
募缘
郎学和尚去修斋,只募良缘不募财。谁家大姐肯施舍,明中去了暗中来。又能长福又消灾。
这里“良缘”的意思是与女性保持关系。“大姐肯施舍”指女子被男人所诱惑。“明中”有白天和公然的双关意味。“长福又消灾”是布施本来的目的,这里指男人获得女子芳心。
三秀才
姐家住在儒学傍,相交三个秀才郎。有朝一日登金榜,状元榜眼探花郎。武则天当日做□□□□□□□□人也不妨。【本段出现的□,原文即是如此。】
这首歌的内容是一个女子同时和多个男子保持着关系。最后部分有八个字阙失,大致是将这个女子比作狎昵多个男人的唐代女皇武则天。
那么,安徽的歌为什么会传播到南京甚至是苏州呢?我们有必要考察其背景。这个问题与当时的劳动力移动有关。田中正俊在《民变·抗租奴变》[2]一文中指出:
清初苏州郊外的织布业中总计多达二万余人的劳动者,都是江苏江宁府和安徽太平、宁国两府单身外出从业的“游民”。
支撑着当时苏州丝织业的,也有从安徽来的大量外出劳动者。他们将故乡的歌谣带到了苏州,在劳动或闲暇时放声歌唱,以此排遣乡愁。由于他们都是男性,因此可以推想那些与恋情有关的歌谣,自然是慰解他们无聊的最佳良药。
这里提及的安徽太平、宁国两府,位于流经安徽省中部的长江之南岸。桐城隶属于安庆府,虽位处长江北岸,但与此两府的距离并不遥远,所以可以想象歌谣的传播无甚困难。从此桐城以及太平、宁国到南京,顺长江而下,相距较近。如《客座赘语》所见的桐城歌在南京的流行,正是这些外出务工的人带来南京的。
另外关于苏州和安徽之关系,不可忽视的是徽州商人的存在。以安徽省长江南岸的徽州府歙县为根据地的新安商人,明末时期在全国规模内都甚是活跃,对文化流通起着重要作用。其中正如宫崎市定《明清时代的苏州与轻工业的发达》(《亚洲史研究》卷四)“以苏州为舞台而活跃的商人,与在扬州的盐商一样,都以徽州人居多”所述,苏州集中了很多徽州商人,在那里从事丝织品等贸易。如前所述,妓楼是听唱俗曲的重要场所,我们容易想象桐城歌也在商人们如此奢侈的游戏场面被唱。
考察从安徽流入的劳动者及所谓徽州商人的背景,当时整个全国范围内俗曲颇为流行,特别是苏州地区桐城歌流行的理由也就不难理解了。冯梦龙把在苏州尤为流行的桐城歌搜集起来,编入《山歌》中。或者也有这种可能:《山歌》中收入桐城歌,是期待于徽州商人的购买力。
如本书序章所述,《山歌》刻本最初是在安徽歙县被发现的。这一现存的孤本《山歌》(或许就如冯梦龙的期待),或许是当时在苏州的某位徽州商人所购。他购买此书的动机之一,大概是书中收录了故乡的歌谣——桐城歌。而他将在苏州购得的这本书带回了故乡,在大约三百年后的今天又重见天日。据此,我们可以发现苏州和安徽的二重三重关系。在这张关系网上,《山歌》中的桐城歌占据了一席之地。
[1]参田仲一成《关于明代剧作家林章及其戏曲〈观灯记〉〈青虬记〉》(熊本大学法文学会《法文論叢》第29号,1971年)、《明代戏剧家·林章所作〈观灯记〉〈青虬记〉与福州儒林班之兴起》(台北明代戏曲小说国际研讨会论文,1987年;后又收于《汉学研究》第6卷第1期,1988年)。
[2]《世界の歴史—ゆらぐ中華帝国》,筑摩书房,196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