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妓楼之歌

第四节 妓楼之歌

前文论述了从农村流入都市的山歌在都市化的大规模山歌会上被歌唱,并与当时苏州的都市风俗相结合,以“都市山歌”的面貌出现。接下来将考察山歌成为妓楼的游宴歌的情况。

山歌在妓楼被歌唱,已见于前文述及《月子弯弯》歌时所引《西湖游览志余》记载的瞿佑的故事。瞿佑(1341~1427)为明初人,可见在当时山歌就已然在风月场所被传唱了。在嘉兴水边的高楼上,瞿佑听到了故妓唱山歌,这些歌或许是往来于大运河上的船夫们传来的。而《月子弯弯》歌从很早开始就曾为文人听闻和熟知,从某种意义上说具有一定的特殊性。

但是到了冯梦龙出生和青春时代的明代万历年间,情况多少有些变化——这一时期,是都市俗曲的全盛时代。为了考察都市中的山歌,有必要先简单看一下俗曲的状况。

都市的妓楼常有歌声飘荡自然不必多说,一般的都市居民之间也自古就有歌谣传唱,例如柳永作的词就在井水处被歌唱(《避暑录话》卷下)。而到了明末时期,唱歌的范围有所扩大,新生的曲调也不断增多,总之与之前的情况殊异。关于这一点,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二十五“时尚小曲”条有如下记述:

元人小令,行于燕赵。后浸淫日盛。自宣、正至成、弘后,中原又行“锁南枝”“傍妆台”“山坡羊”之属。李崆峒先生初自庆阳徙居汴梁,闻之以为可继“国风”之后。何大复继至,亦酷爱之。今所传“泥捏人”及“鞋打卦”“熬0140-1髻”三阕,为三牌名之冠。故不虚也。自兹以后,又有“耍孩儿”“驻云飞”“醉太平”诸曲,然不如三曲之盛。嘉、隆间,乃兴“闹五更”“寄生草”“罗江怨”“哭皇天”“干荷叶”“粉红莲”“桐城歌”“银纽丝”之属。自两淮以至江南,渐与词曲相远,不过写淫媟情态,略具抑扬而已。比年以来,又有“打枣竿”“挂枝儿”二曲。其腔调约略相似,则不问南北,不问男女,不问老幼贵贱,人人习之,亦人人喜听之。以至刊布成帙,举世传诵,沁入心腑,其谱不知从何来,真可骇叹。

此处提及的曲子,见于唐圭璋《元人小令格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的曲牌仅“醉太平”“寄生草”“山坡羊”“干荷叶”四种而已,其余大抵是后来新创。沈德符将流行歌谣的变迁大致概括为由北向南;北方流行的歌谣,起初近于“雅”的词曲,传到南方后,渐渐脱离了词曲的外衣,向着描写淫亵情态的方向演进。虽然这里并没有明确指出,但其演进的极致殆非《山歌》莫属。

正如这般,新创的曲子在男女老幼间流行,无异于一波波地震。而这种流行的震源地,是妓楼的歌筵酒席。王骥德《曲律》卷三“杂论上”曰:

北人尚余天巧,今所流传“打枣竿”诸小曲,有妙入神品者,南人苦学之,决不能入。盖北之“打枣竿”,与吴人之山歌,不必文士,皆北里之侠或闺阃之秀,以无意得之,犹《诗》郑、卫诸风,修大雅者反不能作也。

范濂《云间据目钞》卷二“记风俗”则曰:

歌谣词曲自古有之。惟吾松近年特甚。……里中恶少燕间,必群唱“银绞丝”“干荷叶”“打枣竿”。竟不知此风从何而起也。

这里叙述了包括山歌在内的俗曲为“里中恶少”在宴席上歌唱的情形。

关于冯梦龙《山歌》卷二所收《采花》,同样是冯梦龙编纂的《挂枝儿》卷四《送别》后评有云:

后一篇,名妓冯喜生所传也。喜美容止,善谐谑,与余称好友。将适人之前一夕,招余话别。夜半,余且去,问喜曰:“子尚有不了语否?”喜曰:“儿犹记‘打草竿’及吴歌各一,所未语若者独此耳。”因为余歌之。‘打草竿’即此。其吴歌云:“隔河看见野花开,寄声情哥郎替我采朵来。姐道我郎呀,你采子花来,小阿奴奴原捉花谢子你,决弗教郎白采来。”呜呼!人面桃花,已成梦境。每阅二词,依稀绕梁声在耳畔也。佳人难再,千古同怜。伤哉!

可见它是冯梦龙亲自从名妓冯喜生那里直接听闻而得。此歌也被收录于清代王端淑编的女诗人诗集《名媛诗纬初编》(北京大学图书馆藏)卷三十九杂集《打草竿》中。王端淑也许是读到了冯梦龙的《挂枝儿》,尔后收录了这首歌。

《海门山歌选》第53页收录了“隔沟看见野花红”歌:

隔沟看见野花红,郎要采伊路勿通。等到路通花要谢,路通花谢一场空。

虽然两者的内容不同,但开头部分的语句是相似的,此外它们都把女性比喻为花。刘兆吉《西南采风录》收录了采集于湖南益阳的歌谣,其第一首为:

隔河望见牡丹开,一朵鲜花不过来。只望老天快下雨,风吹牡丹过河来。

该书收录了不少以“隔河望见”开头的歌,这也是民间广为传唱的歌谣中的一类。《吴歌甲集》66(第72页)有:

结识私情东海东,路程遥远信难通。刚要路通花要谢,路通花谢一场空。

这些歌的后半部分是相似的。《山歌》《挂枝儿》中收录的“采花”歌等,正是民间的流行歌曲为妓女所歌唱的例证。

冯梦龙《山歌》卷七的《笃痒》:

姐儿笃痒无药医,跑到东边跑到西。梅香道姐儿拾了弗烧杓热汤来豁豁,姐道梅香呀,你是晓得个热汤只豁得外头皮。

※此歌闻之松江傅四,傅亦名姝也。松人谓阴为笃。

据其后评,此显然是一首妓楼传唱的歌。此外《山歌》卷五集中收录的《嫖》《瘦妓》《壮妓》《大脚妓》《拣孤老》等以妓女、妓楼为主题的歌谣,实际上也是妓楼所唱的山歌。它们都是以性为主题的典型的艳笑歌谣。

关于妓楼所唱歌谣的状况,我们可以从冯梦龙在《山歌》之前编的《挂枝儿》十卷窥测出更具体的情形。《挂枝儿》虽与冯梦龙编的赌博指导用书《叶子新斗谱》因扰乱社会风纪而一起受到非难(钮琇《觚賸续编》卷二“英雄举动”),但它在当时仍然十分流行。除了之前所举的《送别》(卷四)外,《挂枝儿》中还收录了其他从妓女处听闻的歌谣:

琵琶妇阿圆,能为新声,兼善清讴。余所极赏。闻余广《挂枝儿》刻,诣余请之,亦出此篇赠余。(卷三《帐》)

此篇闻之旧院董四。(卷八《船》)

以下为卷八的《船》:

新打的船儿其实妙。下了篙,搭上了跳,把客招。上船时落在他圈套。舵儿拿得稳,橹儿慢慢摇。叫一声弯腰的,腰弯腰还要往前跑。

这是一首以船夫的动作比喻性行为的相当露骨的歌。妓楼的歌原本就多与性爱有关,因此如此卑猥的山歌在妓楼歌唱,也是极为自然的事情。山歌本来就包含猥杂的内容,这类歌与妓楼场结合在一起后,其猥亵的性质更加明显。

除了以上所举外,《挂枝儿》中还有以下这些咏唱妓楼、妓女的歌:

卷二:《愿嫁》《妓馆》

卷五:《嗔妓》

卷六:《从良》

卷九:《鸨儿》《鸨妓问答》《者妓》

卷十:《妓客问答》《夜客》《妓》

其中《者妓》为:

小大姐模样儿生得尽妙。也聪明,也伶俐,可恨妆乔,一时喜怒人难料。一时甜如蜜,一时辣似椒。没定准的冤家也,看你者到何时了。

它与《山歌》中的一些歌咏妓女的歌谣(例如卷五《拣孤老》等)是相似的。而《挂枝儿》卷二欢部《妓馆》为:

虽则是路头妻,也是前缘宿世。歇一宵,百夜恩,了却相思。要长情,便和你说个山海盟誓。你此后休忘我,我此后也不忘你。再来若晓得你另搭好个新人也,我也另结识个新人起。

虽然末尾部分表现了女性的强势,但总体上仍是一首向男性献媚的歌。

再看以往的词曲,例如收于明代成化七年(1471)北京刊行的《新编四季五更驻云飞》的一首作品:

昨夜黄昏,点上银灯独自寝。暗骂他薄幸,交我成孤零。嗏!一旦冷清清。问东君,不与平安信。欲要相逢,奈不关山近。一夜思量,叫我自伤心。

“暗骂他薄幸”的“骂”等文字,在以往描写女性的作品中确实不多见,刻画出了该女子性格的刚烈,然而最终表现的仍是独守空闺痴痴等待男子音信的被动的女性形象。“驻云飞”“挂枝儿”等这些妓楼歌唱的俗曲的中心主题,正是“等待男子的思妇”或“被动的女性”。冯梦龙的《山歌》,尤其是卷六的咏物歌中出现的这类女性形象,即是受了妓楼俗曲的影响。

然而从全体来看,与较文雅的俗曲相较,后来传入妓楼的那些山歌,艳笑歌谣的性质十分强烈,甚至包含了一些有悖道德的内容,山歌七言四句的形式也颇单纯,因此它给明末的苏州人带来了新鲜的刺激。

万历二十一年(1587)左右金山人侯继高所撰的《日本考》中,收集了当时有关日本的信息。其中关于日本诗歌的部分,他将和歌称为“歌谣”,当时的小歌、端歌之类称为“山歌”,对它们进行了介绍。[22]卷五“山歌”的《月夜私情》为:

切意:十五夜月明,一更时上云,五更复光华,好送有情人。

同卷《青春叹世》为:

切意:十七八时,难算二世;好比枯木残花,霎时又是一世。

虽然这些是日本小歌,但内容与中国的山歌是相似的。侯继高将日本的宴席歌称为“山歌”,这或许也是山歌在侯继高的观念中已然是宴席歌的一个证据。

妓楼里山歌之所以流行,与喜欢听歌的顾客层的变化也不无关联。万历三十八年(1610)刊行的戏曲散齣集《鼎镌精选增补滚调时兴歌令玉谷新簧》卷一中段收录了一组《时兴各处讥妓耍孩儿歌》,它也是妓楼唱的歌。其中有一首为:

临清姐儿赛莺莺,十分窈窕十分清。若还见了张君瑞,搂抱深深不做声。好轻轻,喜不胜,手段从来多惯经。[23]

这组《时兴各处讥妓耍孩儿歌》的内容为描写全国各地妓女的诡计,而竟然落于淫亵的情态,在这一点上与《山歌》颇有渊源。关于戏剧脚本《玉谷新簧》之性格,田仲一成《中国祭祀演剧研究》(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1981年)第二篇第三章第三节“商人、贫下层民系市场地演剧脚本(徽本、弋本、方言本)的形成”指出,这种《西厢记》的版本含有暗示红娘和张生的男女关系的内容,这些《西厢记》是反映“包括妓院在内的猥杂的环境下的市场地戏剧”的淫戏,而它就最合适于有财力而离开远在家乡的妻子的客商和接待他们的牙行的趣味。这样奢淫的妓楼气氛使得《时兴各处讥妓耍孩儿歌》等各种俗曲蔚为兴盛,给那些具有强烈的性意味的山歌开辟了进入妓楼的道路。如此,山歌得到了与现实秩序相隔离的温柔乡——妓楼这一特殊场域,在形形色色的男女关系中,专注于性爱关系,甚至热衷到了病态的地步。上文所引的王世贞《艺苑卮言》,一方面认同吴歌(山歌)本身的价值,但对其进入都市又不无诟病之词。这或许正是由于男女纯情的恋歌向性爱歌谣发生转变之故。

以上所见的山歌进入妓楼的现象,并非歌谣世界所独有,当时的戏剧界亦有类似情形。关于这一点,岩城秀夫《南戏中吴语的功能》(《日本中国学会报》第五集,1953年;后又收入《中国戏曲演剧研究》)以明代的《六十种曲》、清代的《醉怡情》《缀白裘》为主要材料,分析了南戏中所用吴语的样态和功能。据其研究,舞台上用吴语念白的,必定是丑、净、副末这些丑角,“明代万历年间,大家感兴趣的主要是吴地民谣,不过,后来他们的兴趣渐渐转移到纯粹的对话形式,到了清代乾隆年间,已经变为像相声那样的形态”。出场人物(船夫、牧童等)在剧中唱山歌,大约就是始于万历年间。此亦是当时苏州的山歌传入并流行的表现之一。冯梦龙自己所作的戏曲《双雄记》(附有万历三十八年序的吕天成之《曲品》中,可见该作品名,因此它当作成于此之前)第六折《灯前订盟》中,船夫在出场时,唱了如下一首山歌:

生长湖船三十年,因为姓胡小名就叫子胡船。今日两位官人城里去,要我胡缠便去缠一缠。(按,“胡缠”指胡搅蛮缠。苏州话中“船”与“缠”同音。)

此外山歌也出现于小说中。冯梦龙编纂的“三言”中,譬如《古今小说》卷十二《众名姬春风吊柳七》写到采莲船上的人们唱“吴歌”,卷二十一《临安里钱婆留发迹》写到钱镠衣锦还乡时在父老面前唱吴歌(前文已有论述)。《警世通言》卷十二中也可见前文论及的《月子弯弯》歌。另外《济颠罗汉净慈寺显圣记》(收于据称是冯梦龙所编的《三教偶拈》)写到破戒僧济颠在酒楼喝酒唱山歌的场面。

附有明末崇祯十三年(1640)序的西湖渔隐主人的《欢喜冤家》第八回《铁念三激怒诛淫妇》中,有“淫妇”香姐与其丈夫的同僚念三欢爱的场景:

念三说:“你只为痒得紧,故此想弄,何不烧些热汤,泡洗他一泡洗?”香姐笑道:“有支吴歌儿单指热汤泡洗此物:‘姐儿介星痒来没药医,跑过东来跑过西。要介弗要烧杓热汤来豁豁,热汤只豁得外头皮。’”念三笑了道:“我与你猜一杯,不可吃这闷酒。”被香姐赢了一拳道:“猜拳也有一个吴歌:‘郎和姐来把拳猜,郎问娇娘有几个来。只得郎一个,若还两个你先开。’”念三大喜,把香姐亲个嘴道:“骚肉儿,我与你两人如此,也有一支歌儿么?”香姐说:“有。‘古人说话不中听,哪有一个娇娘生许嫁一个人。若得武则天,世人那敢捉奸情。’”念三听罢道:“真骚得有趣。”也等不得到晚,忙忙把他推倒。香姐急忙解开裙带。

此处所引的吴歌,皆可见于冯梦龙的《山歌》:第一首为卷七的《笃痒》,第二首为卷十桐城歌的《猜拳》,第三首是卷一的《捉奸》。《欢喜冤家》的作者显然是读了冯梦龙的《山歌》,而后在小说中引用的。《欢喜冤家》是在《金瓶梅》的强烈影响下写就的小说作品,二十四篇故事皆为不伦、私通的主题。它不仅是我们窥视《山歌》影响的好资料,也反映出这类作品在明末层出不穷的时代样相。

清初小说《绣屏缘》第五回中,也有一首或许是从冯梦龙《山歌》(卷一《失0147-1》)中引用的“昨夜同郎说话长”的“苏州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