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歌与摊簧
冯梦龙《山歌》卷七、八、九所收的中、长篇山歌,尤其是具有“山歌+白(有韵)+山歌”或“山歌+白(有韵)+俗曲(皂罗袍等)+山歌”之结构的长篇山歌,其来历为何?
关于这一点,顾颉刚认为它们或许来源于“摊簧”,特佩尔曼(Töpelmann)则认为它们“类似于散曲”(特佩尔曼著作第36页)。正如后文所述,清乾隆年间编成的《霓裳续谱》中收录了以若干首俗曲组合的歌谣。这些歌谣与《山歌》的中、长篇歌的结构最接近,可是它们并不是“山歌+白”或“山歌+俗曲”的组合。此外还有题为“山歌”的以长篇故事为内容的歌谣,但大体上全部都是七言齐言体,与冯梦龙《山歌》中的长篇歌谣构造上有差异。就目前的材料来看,在冯梦龙《山歌》以外,尚不能找到与之拥有相同构造的长篇山歌。
顾颉刚早在1935年的《山歌序》中就指出:
第八、九两卷则为长歌而且是乐歌。卷八《丢砖头》一首标题下注:“以下俱兼说白。”又《汤婆子竹妇人相骂》下面更注明:“以下俱曲白间用。”故无疑的,这些长歌全是合乐曲而唱的乐歌。我颇疑它与“摊簧”相似,不应叫做“山歌”。
这里他指出了山歌与“摊簧”这种说唱艺术文本的关系。摊簧是清末的一段时期流行于江南各地的说唱艺术(民间小戏),例如在上海等地,最后发展为真正具有戏剧形态的沪剧。本节将探讨较冯梦龙《山歌》时代较晚的、以上海为中心的摊簧之发展过程及其文本之性格,以更广阔的视角来观察长篇山歌,并对冯梦龙《山歌》中的中、长篇山歌的性格及其地位作初步分析。
虽然顾颉刚将“山歌”与“摊簧”视为两种不同的文艺,但实际上在无锡地区流传着这样的歌谣:
民谣民歌是老祖宗,民调民曲是亲弟兄。亲弟兄家飞出金凤凰,金凤凰就是老摊簧。正如其所言,摊簧与山歌(民谣民歌)之间原本就有不可分割的关联。据《中国大百科全书·戏曲、曲艺》“摊簧”条,摊簧分为从昆曲演变出的“前摊”和从民间小曲演变出的“后摊”两个种类,本节将专门探讨后者的相关问题。
余治《得一录》卷五《翼化堂禁止花鼓串客戏议》云:
近日民间恶俗,其最足以导淫伤化者,莫如花鼓淫戏。(吴俗名摊簧,楚中名对对戏,宁波名串客班,江西名三脚班。)所演者,类皆钻穴逾墙之事,言词粗秽,煽动尤多。
“摊簧”这种艺术在苏州地区更广泛的叫法是“花鼓”。其内容多为“钻穴逾墙之事”,即偷偷地钻洞翻墙与情人私通的“淫戏”。顾颉刚为苏州人。
关于花鼓,青浦人诸联所编的附有嘉庆十六年(1811)陈琮之序的《明斋小识》卷九“花鼓戏”一条中,记录了其成立期的一个场景:
花鼓戏传未卅年,而变者屡矣。始以男,继以女。始以日,继以夜。始于乡野,继于镇市。始盛于村俗农甿,继沿于纨袴子弟。胡琴弦子,俨号宫商;淫妇奸夫,居然脚色。戏场中演出怪怪奇奇之阵。而海滨逐臭之夫,或集诗歌相赠,假曰多情,斯文扫地矣。
假如从该序的嘉庆十六年开始算起,往前推三十年,即乾隆四十六年(1781)左右,这种所谓的花鼓戏在青浦一带出现。这条资料值得注意的是,花鼓首先是在农村举行,后来又扩展到市镇。这说明它从农村娱乐的阶段,随着专业艺人的出现而进入作为种种伎艺之市场而人口密集的市镇。其演出的内容,同样是淫妇奸夫一类的私情故事,由此可见它与山歌的关联。关于这一时期的花鼓,杨光辅《淞南乐府》之《淞南好,官禁役生财》一首中有“村优花鼓妇淫媒,革俗待谁来”一句,其注云:
男敲锣,妇打两头鼓,和以胡琴、笛、板,所唱皆淫秽之词,宾白亦用土语,村愚悉能通晓,曰花鼓戏。演必以夜,邻村男女键户往观。
他详细记述了花鼓上演的方式。持铜锣和大鼓的男女两人组对(以笛、胡琴、拍板伴奏)这种表演形式,是由山歌的对唱发展而来,内容也就自然倾向于“淫秽之词”。正因为“宾白亦用土语”,即用当地方言演唱,所以出现了“村愚悉能通晓”的盛况。在这个阶段它又被称作“对子戏”。
关于花鼓,光绪《南汇县志》卷二十《风俗志》有如下记载:
乡鄙有演唱淫词者。或杂以妇人,曰花鼓戏。或在茶肆,或在野间开场聚众,最足伤风败俗。近因官司严禁暂息。
光绪《川沙厅志》卷一《疆域·风俗》亦载:
各团路秋成时,间有外来男女演唱淫词,曰花鼓戏。每十日为一排,贿蔽开场。及官司访究,又逸往别路口矣。此最足伤风败俗。
另光绪三十四年秦荣光《上海县竹枝词》之《风俗》(嘉道时)曰:
花鼓淫词蛊少孀,村台淫戏诱乡郎。安排种种迷魂阵,坏尽人心决大防。
最坏者,花鼓淫戏。村台淫戏,引诱子弟,游荡废业。
民国八年倪绳中的《南汇县竹枝词》之《风俗》写道:
淫祠演唱俚鄙多,茶肆柴场闹海滨。影戏更连花鼓戏,伤风败俗害乡邻。
乡鄙有演唱淫词者,或杂以妇人,曰花鼓戏。又有影戏,起于浙之海盐。近复沿及浦东,伤坏风俗,莫此为甚。
这种花鼓摊簧在苏州也有举行。位于苏州城中心的玄妙观里所立的石碑(《江苏布政司禁止玄妙观内各茶坊演唱摊簧碑》),记述了同治六年(1867),花鼓摊簧被布政使禁止之事:
花鼓摊簧,多系男女亵狎情事。忘廉丧耻,长恶导淫,尤为风俗人心大害。节经示谕严禁不许演唱在案,乃访得玄妙观内各茶坊,仍多杂唱摊簧淫曲,男女环听,哄动多人。
(江苏省博物馆编《江苏省明清以来碑刻资料选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59年,第275页)
关于花鼓的内容,所有资料的记录中均指出多为淫荡猥亵,而可视为其唱本者,见于清末的禁书目录。同治七年(1868)江苏巡抚丁日昌的禁书目《小本淫词唱片目》(王利器《元明清三代禁毁小说戏曲史料》增订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引用)中可见如下条目:
如何山歌 采茶山歌 薛六郎偷阿姨山歌 杨邱大山歌 赵圣关山歌 小红郎山歌 来福唱山歌 沈七哥山歌 小翟冈山歌 手巾山歌 断私情 结私情
另余治《得一录》卷五《收毁淫书,劝收毁小本淫词唱片目》之《各种小本淫亵摊头唱片名目单》(田仲一成编《清代地方剧资料集》二《华中·华南篇》,东洋学文献中心丛刊第三辑,1968年版引用)有:
荡河船山歌 来富唱山歌 赵圣关山歌全传
由此可以看出当时已经出版了记录歌词的书籍——所谓的“唱本”。[1]余治《得一录》卷五《收毁淫书局章程,劝收毁小本淫词唱片启》(田仲一成编《清代地方剧资料集》二《华中·华南篇》,东洋学文献中心丛刊第三辑,1968年版引):
近时又有一种山歌小调,摊簧时调,多系男女苟合之事,有识者不值一笑,而辗转刊板,各处风行,价值无多,货卖最易,几于家有是书,少年子弟,略识数字,即能唱说,乡间男女杂处,狂荡之徒,即藉此为勾引之具,甚至闺门秀媛,亦乐闻之,廉耻尽丧。
由此可见唱本广泛流行的情况。此处提及的《赵圣关山歌》,收藏于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双红堂文库(民国二十七年,上海沈鹤记书店排印本)。例如“眉眼流清”一段,为楼上的林家小姐对因行商而乘船而过的主人公——赵圣关这个十八岁的青年男子一见钟情的场面:
姣娘楼上绣鸳鸯,鸳鸯对对绣成双。看见船中俏后生,看见船中俏后生,姣娘肚里便思量。鸳鸯对对绣成双,潘安宋玉再还阳。看见青春少年郎,小娘肚里好凄惶。好似仙子无二样,不知何年何月遇文王。青春年少俊后生,小娘肚里便思量。好似太公钓鱼渭水上,专等张生跳粉墙。
从形式来看,它多以七言句式铺排,以讲故事的形式进行叙述,确实为长篇山歌。从表现手法看,这个女子在楼上绣鸳鸯时偶然瞥见乘船的年轻男子的场面,与《山歌》卷一的《看》颇为相似。另外,附有乾隆六十年(1795)序的《霓裳续谱》卷八《南词弹黄调》收录了《昨宵同梦到天台》,同样也基本是七言齐言体:
(南词弹黄调)昨宵同梦到天台,今晚冤家还未来。风弄竹声归晓院,月移花影上瑶阶。莲步稳,立妆台,迢迢长夜实难挨。壶中漏滴更将尽,案上灯残门半开。郎嗄,你莫非别恋着闲花草,莫不是先生严禁在书斋。早难道被人识破了机关事,因此上阻住蓝桥未得来。教奴这一猜,那一猜,多因是你薄幸不成才。明宵若得重相会,我要问问你,会少离多该不该。休要在我的跟前再卖乖。(清江引)一夜无眠,多情不在,寂寞好难挨。今晚等他来,同解香罗带,今宵勾却昨宵的债。
从形式来讲,它与冯梦龙《山歌》中的长篇歌未必相同,但如果仅就内容和文字运用而言,不愧题为山歌,可以确认花鼓摊簧确实为山歌之承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