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之戏作

第五节 文人之戏作

上一节考察了妓楼中俗曲流行以及山歌传入妓楼的情况,而试图从喜欢奢华的客商的动向分析。但是,妓楼客人并非全是商人,士人才是更重要的客人群。不待举出唐代与薛涛、李冶等名妓诗文唱酬的诗人们之韵事,妓楼自古以来就是文学的重要舞台,明代也同样如此。万历四十四年(1616)刊行的《青楼韵语》辑录了历代180位妓女的诗词作品,而其中明代的妓女占到了110余名之多。

从冯梦龙编的散曲集《太霞新奏》,我们可以看到妓楼是冶游之客文学享受的场所,也是他们进行文学创作的重要之地。该书卷七有龙子犹(冯梦龙的笔名)的《怨离词·为侯慧卿》,其所附静啸斋的后评曰:

静啸斋评云:子犹自失慧卿,遂绝青楼之好,有《怨离诗》三十首。同社和者甚多,总名曰《郁陶集》。如此曲,直是至情迫出,绝无一相思套语。至今读之,犹可令人下泪。

冯梦龙原本有寻花问柳之好,与名妓侯慧卿关系甚为亲密。有一天突然有人为侯慧卿赎身,冯梦龙痛失情人,于是作了“《怨离诗》三十首”。同社的人又纷纷和韵,最后辑为《郁陶集》。[24]此正是妓楼中文人们文学交游的具体事例。

明代文人结社蔚为风尚,而其地点往往是在妓楼(例如《桃花扇》等)。他们在妓楼以妓女为题材作散曲,《太霞新奏》中收录的作品大半为赠妓女之歌、咏妓女之歌等,总而言之都与妓女、妓楼有密切关系。正如田中谦二《元代散曲研究》(《东方学报(京都)》第四十册,1969年)所指出:“散曲最初与词一样,主要是在游兴场所,例如酒宴等场合被实际歌唱的。其中心为教坊,即官营的妓楼。”词和散曲从来就与妓楼密切相关。妓楼歌唱的词和散曲的基本性格,田中氏概括为“侧艳”和“嘲谑”。《全元散曲》中收录了王和卿的《越调小桃红·胖妓》(第44页):

夜深交颈效鸳鸯,锦被翻红浪。雨歇云收那情况。难当,一翻翻在人身上。偌长偌大,偌粗偌胖,压扁沈东阳。

这是一首几乎与《山歌》卷五《壮妓》同样的嘲谑妓女之歌。此外,《全元散曲》中如下面这首张可久《越调小桃红·赠琵琶妓王氏》(第792页)之类的赠与妓女之作比比皆是:

舞腰回雪脸舒霞,席上人如画。压柳欺梅旧声价。弄琵琶,风流不似明妃嫁。金樽翠斚,玉织罗帕,同醉凤城花。

明代冯惟敏的散曲集《海浮山堂词稿》之“杂曲”中,也收录了诸如《赠妓桂香》等赠与妓女的作品,以及《大鼻妓》《盹妓》《嘲妓葵仙》等很可能作于妓楼的嘲谑妓女之作品。《太霞新奏》中则有如卷三《咏美人红裩》等咏物散曲,虽然辞藻华美,却是以女性的内衣为主题,与《山歌》的基调如出一辙。

《山歌》卷五(后半)、卷六是以男女关系为主题的侧艳世界自然毋庸赘言,此外其描写的立场为嘲谑,这与元明散曲中的相关作品颇为相似,两者犹如孪生姐妹。

不仅不少散曲是文人们在妓楼所写作或歌唱,至明末时代,还出现了拟作“挂枝儿”之类的俗曲、甚至山歌的文人。冯梦龙编的《挂枝儿》中,有八首作品记录了是某某所作或作者姓名:

此赵承旨赠管夫人语。(卷二《泥人》)

此米农部仲诏作。(卷二《打》)

此篇乃董遐周所作。(卷三《喷嚏》)

白石山主人又番案云。

楚人丘田叔亦寄余番案一篇。

田叔又自番二篇云。(卷四《送别》)

此黄季子方胤作。(卷五《是非》)

此金沙李元实作。(卷八《骰子》)

余亦有咏蚊六言云。(卷八《蚊子》)

赵承旨即赵孟頫,并非冯梦龙的同时代人。[25]除了这一首以外,其余皆为冯梦龙自己或其友人所作,他们在妓楼令妓女侍宴,把酒交酌,这些俗曲是他们纵情享乐的见证。

《山歌》中亦有据其注记可明显看出是文人之拟作的歌谣。例如卷一《捉奸》第一首的后评中所收的两首歌:

弱者奉乡邻,强者骂乡邻,皆私情姐之为也。因制二歌歌之。

一云:姐儿有子私情忒忒能,无茶有水奉乡邻。巡盐个衙门单怕得渠管盐事(“盐事”通“闲事”),授记个梅香赔小心。

一云:惯说嘴个婆娘结识子人,防别人开口先去骂乡邻。六月里天光弗怕掀个冻疮0150-1,行凶取债再是讨银精(“银”通“淫”。讨银精,折磨他人的人)。

这两首都是冯梦龙自己的戏作。前者第三句表面意思是说管理盐政的官吏害怕别人插手盐务,实际上意指“单怕得渠管闲事”,即害怕别人管闲事。这是为了遮掩情事,谦逊态度的场合。后者与前者恰好相反,为了遮掩情事,反而展开了猛烈的行动。除此以外,还有组诗《捉奸》的第三首:

古人说话弗中听,0037-1了一个娇娘只许嫁一个人。若得武则天娘娘改子个本大明律,世间啰敢捉奸情。

※此余友苏子忠新作。子忠笃士,乃作此异想。文人之心,何所不有。

此亦是文人之戏作。在小说《如意君传》等作品中,武则天常常被明人描写成淫妇。这首歌中说,假如武后修改明朝的法律使一个女子能与多名男性结婚的话,那么世界上就不敢有人再做捉奸这样的事情了。冯梦龙虽然对这首歌赞不绝口,但感觉有点异想天开。“捉奸”这一主题,不少文人皆有戏作。此外,例如卷五《姹童》后评记载:

张伯起先生有所欢,既婚而瘦,赠以歌云:“个样新郎忒煞矬,看看面上肉无多。思量家公真难做,弗如依旧做家婆。”俊绝。一时诵之。

卷九所收的长篇山歌《山人》之后评云:

此歌为讥诮山人管闲事而作,故末有“放手”“饶人”之句。或云张伯起先生作,非也,盖旧有此歌,而伯起复润色之耳。

可见这首山歌虽另有原作,却是由张伯起润色的。讥诮山人这一主题原本就是文人所好。张凤翼(1527~1613),字伯起,苏州长洲县人,曾作《红拂记》《灌园记》等戏曲,是苏州的著名文人。冯梦龙此处仅云张凤翼对原作进行了润色,而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二十三“山人歌”条中记录了张凤翼曾写过讽刺山人王穉登的《山人歌》,可见他确实作有与山人有关的歌谣,虽然我们不知《野获编》中所云《山人歌》是否即《山歌》中的此首作品。

如上所见,《山歌》中有明确注明作者的文人戏作,也包括冯梦龙自身的作品。此外《山歌》卷六咏物歌中所收的大部分作品虽然没有明记作者姓甚名谁,但极有可能是文人宴席上的游戏之作。王世贞《艺苑卮言》卷七记载:

正德间有伎女,失其名,于客所分咏,以骰子为题。伎应声曰:“一片寒微骨,翻成面面心。自从遭点污,抛掷到如今。”极清切,感慨可喜。

此诗又见于钱谦益的《列朝诗集》,清代王端淑《名媛诗纬初编》卷二十四艳集上云该妓女名为小兰。此明显是妓楼中“于客所分咏”之作。《挂枝儿》卷八、《山歌》卷六亦有以“骰子”为主题的作品。

前揭田中谦二《元代散曲研究》已指出咏物是散曲的基本特征之一。例如张可久的《双调沉醉东风·气球》(《全元散曲》第932页):

元气初包混沌,皮囊自喜囫囵。闲田地着此身,绝世虑萦方寸。圆满也不必烦人,一脚腾空上紫云,强似向红尘乱滚。

同样以球为主题的,还有《挂枝儿》卷八咏部的《戏毬》:

戏毬儿,我爱你一团和气。我爱你有分量知高识低,知轻知重如人意。人说你走滚其中都是虚,只这脚尖儿上的风情也,教人爱杀你。

《山歌》卷六亦有一首《毬》:

结识私情像气球,一团和气两边丢。姐道郎呀,我只爱你知轻识重随高下,缘何跟人走滚弄虚头。

正如这般,同一个主题自古以来就一直被描写和继承。“双陆”“棋”等也是元代散曲中的常见主题。

《山歌》卷六所收者,开头大部分为“结识私情像××”或“姐儿生来像××”。前文已述及,民间歌唱的那些由固定样式开头的山歌,很有可能是产生于山歌比赛中。而卷六此类具有固定样式开头的咏物歌被集中在一起,反过来也表明它们或许是在共同场合中的竞作(在某种意义上,妓楼的竞作也可说是一种歌谣比赛)。

《山歌》卷六的咏物歌,以苏州商品的丰富及物品泛滥之现象为背景,种类极为繁多。它们各自选择吟咏之物,将主题定格为私情或女性,尽显比喻之妙。咏物歌的共同性格,或可概括为将吟咏的一切物品都与性的形象相结合。虽然有些病态,但当时的文人对创作这类歌谣热情很高。尽管自古以来酒宴离不开狂欢作乐,而狂欢作乐必需要春歌,然这种大家有组织地创作、并将作品汇集于一处,或许说是明末人的嗜好更为恰当。

但是,将咏物诗与女性结合起来,是自古就有的现象。例如《玉台新咏》卷五收录的刘宋时期柳恽的《咏席》:

照日汀洲际,摇风绿潭侧。虽无独茧轻,幸有青袍色。罗袖少轻尘,象床多丽色。愿君阑夜饮,佳人时宴息。

它一边歌咏“席”,同时又希望席上有佳人。这首诗虽然未将女性比喻成“席”,但它同样是由物而联想到女性。另外,关于《玉台新咏》所收诗歌题中屡屡可见的“赋得……”,斯波六郎《关于“赋得”的意义》(《中国文学报》三,1955年)指出,具有这类标题的诗,是在宴席上抽签分题之作。这与本节所探讨的《山歌》等的情形是一致的。

民国时期陈之锜的《钩心草诗草》,是自作的咏物诗集。其序文有云:“托闺情咏物,且以枯窘题出之,乃诗人设难之戏作也。”例如这首《市招》:

爱就繁华厌冷清,争从蕊榜噪芳名。淡妆浓抹原无定,只要旁人着眼明。

集子中收录了诸如此类的诗作。这是一首将商店的招牌比作女性的诗。这种将咏物诗与女性相结合的传统,一直在承传着。

同样是冯梦龙编的《挂枝儿》卷八咏部和《山歌》卷六咏物歌相比,有共同主题的作品,有二十一种之多,全部列举如下:

《花》《扇子》《网巾》《消息子》《夜壶》《睡鞋》《香筒》《鼓》《风筝》(《山歌》中为《鹞子》)《揵踢》《戏毬》《火爆》(《山歌》中为《爆杖》)《骰子》《围棋》《双陆》《灯笼》《蜡烛》《厘等》《墨斗》《伞》《船》

除此以外,《挂枝儿》卷八歌咏的“木梳”也见于《山歌》卷八、十,“竹夫人”见于《山歌》卷八,“天平”见于《山歌》卷十。《挂枝儿》卷七歌咏的“月”“鼠”,卷九歌咏的“山人”等,亦在《山歌》中可见。

此或许是包括冯梦龙在内的文人群体,以某物为主题,某些人作挂枝儿、某些人作山歌,众人竞作之结果。褚人获《坚瓠集》癸集卷三收录了歌咏“烛”“抹布”“木套”“揵踢”“纸鸢”“伞”等物的《江儿水》《黄莺儿》。这些物品也曾出现于《山歌》中,是相当常见的题材。此或可谓是以不同种类的俗曲歌咏相同题材的例证。

这类竞作的状况,也见于宛瑜子所撰的品第苏州妓女的《吴姬百媚》(万历四十五年序刊本)和为霖子所撰的品第南京妓女的《金陵百媚》(万历四十六年序刊本)。后者还附有冯梦龙的批点。这类书籍将妓女比作科举殿试考生,从状元开始按位次加以品第,并收录了歌咏她们的诗、词、散曲和“挂枝儿”等俗曲,其中也包括吴歌(山歌)。例如,《金陵百媚》中关于状元董年,收录了别人为她作的七言律诗、“清平乐”、“长相思”(此二者为词)、“吴歌”、“挂枝儿”及曲(散曲),虽然每首作品下并未记载作者姓名,但可以推测这是在举行花案(妓女选美比赛)之际的竞作。其中有一首“吴歌”如下:

姐儿生来好似一介丹桂花,几介好人折了又与偌人拿。姐道我介郎呀,花盛开时不与那众人采朵子去,那介人能采得几些些。

这是一首以丹桂花比喻妓女董年的咏物歌。因丹桂是许多细小的花集于一处盛开,故有这样的比喻。这些诗词曲或许也是冶游秦淮的客人在妓女(被歌唱的妓女本人)面前的竞作。接下来再看《金陵百媚》卷上“会魁八名侯嫩茉莉花”之“时腔·吴歌”:

姐儿生来骨头轻,飞来上下象子介风筝。郎道姐呀,要上要下也随子渠罢,直怕你断子介线儿侬也随不成。

此可以解读为一个游人(郎)责备委身于他人(渠)的妓女(侯嫩)之歌。此外,《吴姬百媚》卷一“八名会魁金湘茉莉花”之“吴歌·时腔”有:

姐儿生来好像鹞子能,吹来吹去骨头轻。郎道姐儿呀,只怕一阵雨淋剩得一把骨,我好像鹞子断线放弗成。

最后两句是说妓女(金湘)与其他男子相好,于是自己断了与她交往之念。以上二首皆是将妓女比作风筝的咏物歌。《山歌》卷六有一首《鹞子》:

情哥郎瘦骨绫层好像鹞子能,生来薄幅独取尔个点有风情。姐道郎呀,0037-1你说子风情就要飞得起介去,我有介条软蔴绳缠子了弗放你就番身。

这首歌同样是以风筝作喻,与前面两首不同的是用风筝比喻男子而非女子。再看《吴姬百媚》卷二“三甲七名蔡乙梅花”之“吴歌·时腔”:

姐儿生来娇又娇,雪白个肌肤真个惹人嫖。郎道姐来呀,你个老鸨来后生我几乎错认个,渠个花心好采弗像你要水来浇。

妓女(蔡乙)的确肤白如雪,魅力十足。而妓楼的鸨母看起来也正值芳华,让人心动。这些歌显然歌咏了妓楼之事,展示了吴歌与妓楼,以及作这类歌的文人之间的关系。这位妓女及其鸨母之事,是局外人不懂,但圈中人都懂的事情。《吴姬百媚》卷一“六名会魁刘寇玉楼春”之“湖州山歌·时腔”:

奴上床来郎上子介床,床载子介奴来奴载子个郎。被盖子介郎来郎盖子介我,席衬子介奴来奴衬子个郎。

它与《金陵百媚》卷上“会魁五名傅五杜鹃花”之“时腔·吴歌”颇为相似:

奴上床来郎上子介床,床载子介奴来奴载子个郎。被盖子介郎来郎盖子介我,席衬子介奴来奴衬子个郎。

冯梦龙《山歌》卷四《被蓆》亦与之类似:

红绫子被出松江,细心白蓆在山塘。被盖子郎来郎盖子我,蓆衬子奴来奴衬子郎。

《金陵百媚》的“吴歌”和冯梦龙《山歌》孰先孰后颇难定论,但《吴姬百媚》《金陵百媚》中也或许有并非新作而是既已传唱的歌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