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顺俗不妄图清风高度
在元朝,有一种人,他既不热衷于仕途的晋升,也不去忘怀于山水的隐居,能够不媚俗,也不妄想,保持了一种清风高度。
任昱《中吕·上小楼·隐居》:
荆棘满途,蓬莱闲住。
诸葛茅庐,陶令松菊,张翰莼鲈。
不顺俗,不妄图,清风高度。
任年年落花飞絮。虽然是荆棘满途,但这是一个悠闲居处,还有一个好处,这里真的是没有车马喧的清净。这里既有诸葛茅庐,也有陶渊明的松菊,还有张翰莼羔、鲈鱼脍。
不顺俗,也没有妄想的企图,保持着清雅高洁的风度,看云卷云舒、花开花落。
在元朝能够彻底做到不顺俗不妄图,保持清风高度的人就是倪瓒吧。倪瓒真正做到了结庐在人境,又能保持人格独立,后人多尊称其为“倪高士”。
倪瓒的祖父为当地大地主,富甲一方。父早丧,弟兄三人,同父异母长兄倪昭是当时道教的上层人物,曾“宣受常州路道录”、“提点杭州路开元宫事”、“赐号元素神应崇道法师”为主持提点、又被特赐真人号,“为玄中文洁真白真人”。在元代,道教的上层人物地位很高,有种种特权,既无劳役租税之苦,又无官场倾轧之累,反而有额外的生财之道。倪瓒从小得长兄抚养,生活极为舒适,无忧无虑,长兄又为他请来同乡“真人”王仁辅为家庭教师。倪瓒受到这样的家庭影响和教育,养成了他不同寻常的生活态度,清高孤傲,洁身自好,不问政治,不愿管理事物,自称“懒瓒”,亦号“倪迂”,常年浸习于诗文书画之中,他不隐也不仕,漂泊江湖,别人都不理解他,他也不想被俗人理解。倪瓒的散曲造诣自然秀拔,清隽淡雅,不事雕琢。
倪瓒《折桂令·拟张鸣善》:
草茫茫秦汉陵阙。世代兴亡,却便似月影圆缺。山人家堆案图书,当窗松桂,满地薇蕨。侯门深何须刺谒,白云自可怡悦。到如今世事难说。天地间不见一个英雄,不见一个豪杰。秦汉陵阙,如今落到草茫茫一片。世代兴亡变幻,恰似月亮阴晴圆缺一般。山人家里堆着书画,当窗是高洁的松桂,满地是自由的薇蕨。侯门深似海,白云可怡情。如今的世事,在天地间竟然不见一个英雄,不见一个豪杰。这是时代的悲哀,还是英雄的悲哀?
倪瓒《越调·凭栏人·赠吴国良》:
客有吴郎吹洞萧,明月沉江春雾晓。
湘灵不可招,水云中,环珮摇。李白曾赞有汪伦踏歌相送,倪瓒则盛赞吴郎吹洞萧,大江流月夜,箫声幽咽,湘君本不可能等到湘夫人,但是恍惚间,水云中,环珮摇,一箫一人一片天。故人何处?玉箫明月空闲。
倪瓒《人月圆》:
伤心莫问前朝事,重上越王台,鹧鸪啼处,东风草绿,残照花开。怅然孤啸,青山故国,乔木苍苔。当时月明,依依素影,何处飞来?
惊回一枕当年梦,渔唱起南津。画屏云嶂,池塘春草,无限消魂。旧家应在,梧桐覆井,杨柳藏门。闲身空老,孤篷听雨,灯火江村。
重上越王台,伤感不想再谈前朝事。鹧鸪啼叫,本是东风草绿,却又看到了残花在开。无限怅惘,孤独长啸,青山依旧,故国不再,乔木生苍苔。当年的明月,依依倩影,从何处飞过来?
穿越一枕当年梦,渔歌唱晚,池塘生春草,黯然销魂。想故地应还在,只是梧桐盖住了井,杨柳藏住了门。月色如浅唱,江火对愁眠,雨在淅淅沥沥地下着,雨打孤篷衣如洗。
《录鬼簿续编》称其“爱作诗,不事雕琢。善写山水小景,自成一家,名重海内”。比如说《小桃红·秋江》:
一江秋水澹寒烟,水影如练,眼底离愁数行雁。雪晴天,绿红蓼参差见。吴歌荡桨,一声哀怨,惊起白鸥眠。人们都知道“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把内心的无限忧愁化成了东流的一江春水。虽然悲秋是中国诗歌的常见主题,但多半通过秋风秋雨愁煞人来描写,很少借由一江秋水来写忧愁,因为秋水澄明剔透。倪瓒看到了秋水升起了淡淡的寒烟,水中倒影形单影只。心中的离愁随着天上的大雁渐行渐远。雪后初晴,岸边水草红绿参差相映,孤舟寒江雪,一声哀怨的吴歌,惊起了梦中的白鸥。
倪瓒是一个不肯趋炎附势、特别有骨气的人。他曾作一诗抒发其襟怀:“白眼视俗物,清言屈时英,富贵乌足道,所思垂令名。”当时威名显赫的“吴王”张士诚的弟弟张士信,一次派人拿了画绢专门请他作画,并送了很多金钱。没想到倪瓒勃然大怒曰:“倪瓒不能为王门画师!”然后撕绢退钱。不料,一日泛舟太湖,正遇到张士信,被抓住痛打了一顿。倪瓒当时忍住疼痛不吭一声。事后有人问他,他只答了一句:“一出声便俗。”
他是一个真正的性情中人。有一回,他寄住在邹家的时候,邹先生有个女婿叫金宣伯,这一天特地慕名来拜访他。倪瓒听说金宣伯也是一个读书人,于是连鞋子也没穿好就出来迎接。见面之后,却发现不仅长得肥头大耳,说话也是官话套话,理想与现实的极大反差,让他巨怒,挥手打了他一巴掌。金宣伯很是惭愧也很恼怒,没和邹先生打招呼就走了。邹先生出来知道了事情经过后,就责怪他。倪瓒坦然说道:“金宣伯面目可憎,言语无味,我把他骂走了!”
倪瓒喜好饮茶,接了山中清泉自己特制成一种“清泉白石茶”。赵行恕慕名而来,倪用此等好茶来招待他。赵行恕品茶后却觉得此茶并不怎样。倪瓒生气道:“吾以子为王孙,故出此品,乃略不知风味,真俗物也。”遂与之绝交。
生活在喧嚣浑浊的元代,倪瓒养成了洁癖。他的文房四宝有两个佣人专门负责经营,随时擦洗。院里的梧桐树,也要命人每日早晚挑水揩洗干净。倪瓒有个清秘阁,旁人决不让进。还有一匹白马,爱护备至。
倪瓒极有孝心,把孝顺母亲作为最高原则。有一次他母亲病了,他求葛仙翁看病,葛仙翁却要求用白马来接。那天正下着雨,倪瓒没有办法,只好同意。雨中,白马洁白的身上被溅上了泥浆,变成了斑马。到了倪家,葛仙翁又要求上他的清秘阁看看。倪瓒只好同意。葛仙翁然后在清秘阁乱翻一气,并随地吐痰。从此倪瓒终身不再进清秘阁。
女人是水做的,男人是泥做的,但是对于倪瓒来说恰好相反。因他太爱干净,所以很少近女色。有一次,他忽然看中了一个长相清纯的赵姓歌姬,于是带回豪宅留宿。但又担心她不干净,先叫她好好洗个澡,洗毕上床。玉体横陈,香艳无比,但是倪瓒依然能够把持住自己,因为他不是随便的人。他用手从头摸到脚,边摸边嗅,始终觉得哪里不干净,又说不出来哪儿不干净,就要她再洗,洗一回,摸一回,摸一回,嗅一回,还是疑心,再继续洗,再摸,再嗅。天都亮了,只好做罢。没有冲动,没有销魂,只是一声叹息。他毕竟不是西门庆,他为柳下惠坐怀不乱提供了一新的注解:因为洁癖,不会那么轻易。
倪看起来是个古怪之人,其实是一个纯粹的人。诗书画三绝,倪瓒的绘画开创了水墨山水的一代画风,画法疏简,与他的散曲互为表里,格调天真幽淡,以淡泊取胜。明何良俊云:“云林书师大令,无一点尘土。”明代江南人以有无收藏他的画而分雅俗。倪瓒是影响后世最大的元代画家,他简约、疏淡的山水画风是明清大师们追逐的对象,如董其昌、石涛等巨匠均引其为鼻祖,石涛的书法题画,从精神到体式皆是以倪瓒为法的。倪瓒是一个以复古为旗帜、追求艺术个性化的书法家,既属于元代,又超越了元代,其绘画实践和理论观点,对明清数百年画坛有很大影响。至今乃被评为“中国古代十大画家”之一,英国大不列颠百科全书将他列为世界文化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