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马成是在一个秋季的傍晚来到河湾滩的。
到达河湾滩中学时暮色还没有完全褪去。一群鸟儿呱呱地叫着向远处飞走了,这时严霜还没有降临,白杨树上还没有凋零的稀疏的叶子却也传达出一丝秋天的气息。当马成老师把行李放下的时候,夕阳的余晖勾画出了他瘦削而高挑的身影。暮色已自然而然地垂落下来,马成感觉一阵疲惫,僵直的双腿随着行李的离身而愈加沉重。这时强烈地感觉到的是一种粘稠的汗腥味和燥热无比。他环顾四周,北面是几间平房,平房的前面有一棵四季常青的松树,斜出的枝桠上懒懒洋洋地悬挂着一口破锅,也许那就是钟了,马成想。这时暮色的浓重和此起彼伏的犬吠声缓缓地向他袭来。马成用眼掠过慌慌张张地飞向远方的鸟儿,心头激荡的不是豪壮,而是一种远离城市繁华的清寂和冷漠。远处的炊烟依稀可辨,像半空里悬吊的一束散乱的头发。当尖利的树梢,次第闪现的星星,被星星点缀的碧蓝的天空——在他的指尖上一一划过时,给他留下了一丝丝冰凉的战栗。这股战栗渐渐地形成完整而深刻的刺激,让他产生了一种如临深渊般的扫兴和悲观。
马成情不自禁万分沮丧地骂道:“他妈的!”
这是1978 年,马成被分配到河湾滩中学时最无奈的时刻。破旧的河湾滩中学不仅没有恢复他分配时的激情,反而加重了他对生活的一种理解。
对于生活应该要辩证地看待,凡事都有个正反两面。正因为这样,他在万分沮丧之后,又恢复了一点耐力和固执。他的固执使他认为凡事只要从反面去思考,你就会发现生活本身带给你的好处,不然马克思、恩格斯何以穷其一生而努力呢?他的耐力使他认为凡事都应从正面去努力,不怕流汗流泪,只有这样,你才会获得成功,不然孟子何以说“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困乏其身”呢?
比如,虽然河湾滩中学初来时留给他的印象的确是太坏了,但这里只有他是从师范毕业的正牌子,只有他是一个吃皇粮的人,其他的都是民办教师。他在这里不仅受到优待而且受到尊敬。人们不叫他老师,而是叫他校长,这是年青人对他常有的称呼;年老一些的则又不同,称他先生。虽然那天下午,暂时没有这样的优待,谁叫那鬼车坏了而延误了时辰,使等候一天的村长和天凡老师误认为他这个“凤凰”东南飞了,使河湾滩少了一位先生,少了一位校长。可那天提着马灯来护校的天凡老师看到他时的兴奋不正说明了他的尊贵吗?随后村长的热情接待不正是这一生活准则的绝好的佐证么?
比如,那年高中毕业,要不是父亲偷偷地送给大队书记羊腿子和清油,他能被推荐上师范吗?不可能,绝不可能的事。虽然一家人连个肉腥儿都没有闻,清油碴子都没有尝,但换来了他的前程。一搭里上过学的忠厚和海子不都当农民了吗?后来,有人给他介绍的对象是河湾滩村村长的姑娘。可认识不久,村长的姑娘又认识了一个供销社的营业员。这是村长的姑娘到食品厂当工人后发生的事。可后来怎样呢?他跟了个城里人又怎样?村长的姑娘后来瘫了。再后来呢?供销社说垮就垮了,那个营业员买断了工龄,只给了三万多块钱就自谋职业了,而且还伺候着一个瘫子,听人说日子过得恓惶。正在马成老师心情极坏的时候,当他下决心再不找对象的时候,老天却又开了眼。
记得那是个详和的黄昏,学校里安静得让人难以忍受。落日在慢慢悠悠地涂抹着仅有的一点红色,打在东边的校墙上成一道暗红的斑驳的浅影。马成走出河湾滩中学,径直走向河湾,他背着手,慢慢地踱着。他有一种心散了的感觉,傍晚的一丝凉意使他忘记了婚事带给他的不快。平静的河水缓缓地流着,他感到有一种“余晖默默水悠悠”的意思,远处的落日给缓缓流淌的河流染上了一层古铜色。
正是傍晚的这一不同的惬意,使他对大队书记的姑娘跳河时发出的声响感到无比的气愤。刚刚离去的不快又在他的胸腔里打着回旋,但很快这种不快又被姑娘在河里的挣扎和悲怆的一幕掳掠殆尽。也正是这一机缘成就了他英雄救美的感人事迹,并被河湾滩人广为传扬。这个姑娘后来便成了他的妻子。这不就是否极泰来吗?无意中他成了大队书记的女婿,这一切使他在河湾滩的地位更加牢固。
再比如,那个流氓大学生,要不是他抱着治病救人的目的,能有他后来的好日子过吗?记得那是个秋日的下午,太阳已经西斜,树杈间传来鸟儿们稀疏的叫声,马成觉得一种幸福正缓缓地涌遍全身,但很快却被天凡的慌张搅和得一干二净。天凡神色慌张地说:“马校长,唉,马校长,唉,这事可不好说……”“说么!头掉了才碗大的疤,怎么不好说!”马成一脸的不快。天凡显出努力的样子,涨红着脸说:“”你说,那个新来的大学生成何体统。他竟然说男女亲嘴的事,他还说,外国的女人才是女人,中国的女人把胸裹得紧紧的没有个线条,现在连老祖宗都不如,唐朝的女人都露胸呢!他还从他的抽屉里拿出来一张画,你猜马校长是什么?一个净肚子外国女人,他还把手放到那个女人的胸膛上,那女人的那儿戴着个像牲口用的蒙眼壳子。他说那是什么乳罩!”马成听到这里他的心都炸了。涨红着脸说:“天凡,这可是个大问题!你可不能磨道里听个驴梆声,胡说!你要负责任啊!”马成一脸惊奇又严肃地说。天凡也一脸诚恳而严肃地说:“马校长,这种事,我可不敢开玩笑,你一查便知!”于是,马成便带着结过婚的教导主任老王和天凡一起去查流氓大学生的抽屉,果然搜出了一张流氓画。流氓大学生小张却不屑一顾地说了句“老封建”,便瞪圆了双眼,脖子一歪,头一抡,留下一个响鼻出去了。当时在老王和天凡等人的建议下,为了把这棵毒草除掉,立即由老王起草了报告,马成亲自进了一趟县城,把小张的流氓行为报告给了公安局,公安局立即派结过婚的干警来抓小张,以防这棵毒草把人给毒倒。干警带走小张的时候,马成校长和王主任,天凡都用极诚恳的态度对小张说,小张你要好好地改造,要重新做人。小张被带走了,后来被判了几年。小张劳教时,由于文化水平高,几年就出来,听说还改行了,后来还成了什么公司的老总,真他妈的有钱。马成想,要不是当年我治病救人,他能有今天?小张的被抓又把马成带进了极端痛苦地回忆之中。
自从天凡建议把村长的姑娘介绍给他,他和村长的姑娘就进入了狂热的恋爱之中。
河湾滩浇过冬水的土地上的坚冰牢固地不肯融化时,召示着真正的严冬已经来临了。
刚下过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把整个河湾滩给下暄了。远远看去,河湾滩的村落就好像随意放下的盐疙瘩。大雪使河湾滩显得冗长、清冷、平静。落雪的河湾滩也显得分外孤独,村巷里极少有人走,偶尔传来几声犬吠和鸡鸣,增添了河湾滩的一点儿生活气息。马成看到雪地上映出的村长姑娘浑圆的屁股和一走一抖的胸前的那两个肉嘟嘟的东西时,他感到雪也在发光。他的头有些晕,喉节处有些发热。一股热流从脚底直冲向他的头顶。村长的姑娘嗔望他一眼,马成顺势一把将姑娘抱在怀里。他完全在无知和慌乱中度过了那刻,只记得,他的嘴不知怎么就和姑娘的嘴贴在了一起,他的下身的东西坚挺过后,泄下一裆的湿来,还将村长姑娘的那儿也弄湿了。这是村长姑娘的花头巾掉在地上,姑娘弯腰捡拾时他发现的。傍晚时仅有的光亮都无声无息地留在了黑暗里,包围了这两个正在热恋的青年。听到一阵咯吱咯吱的声音,马成赶紧松开手,耳边已传来了两个男人的谈话声。
“你们学校的事处理得好啊!”
“就是,村长,主要是你未来的女婿是个正派人。”
“这门亲事你费心了,天凡老师。”
“应该的,我这个饭碗还不是村长你赏的啊!只要是村长的事,就是叫天凡上刀山下火海也行,何况是给村长的姑娘和马成校长……”
“好好干,再有好事,我先考虑你。你说,那个被抓的小张,真是个流氓?听说他还给学生们讲什么黄色小说?”
“村长这还不算呢!他爱搞家访,家访又爱和女家长喧谎,还爱盯着女家长看呢!”
“看来真是做对了,你们学校除掉了一个祸害,一个大流氓。往后一定要注意啊!”
“是啊!老师放个屁都得注意。何况是流氓行为,作风问题。是吧?村长!”
“就是么,不了一见面就抱啊,搂呀。真不害臊,何况一个老师家。”
“除了那个流氓小张,再不会有的,村长,马成校长是一个绝对的正派人,在他的领导下,绝不会再有第二个流氓出现。”
“出现了就得严肃处理,这可是作风问题,了不得的作风问题……”
藏在黑暗处的马成心头一紧,悄声地说:“快回家吧,你爹知道了可就不好了。”说完一溜烟跑回学校。
那夜马成校长一夜未合眼。马成想,亲嘴是不会有娃娃的,这他是知道的。可是,唉,那东西却出来了,还沾到了她的那儿。这会不会有娃娃呢?这可不知道。他真恨那个姑娘,怎么也是这么个“流氓”,他一个国家老师,怎么也是个“流氓”?要是有了娃娃,那可是个作风问题,如果被人发现了可了不得,开除公职不说,还得蹲班房。以后和她见面不见面呢?见面不亲嘴行不,亲嘴那东西再出来怎么办呢?马成想不出绝好的办法。唯一能不让他走向犯罪的就是:下决心不和村长的姑娘见面。即使见了面也不能再接触,不能再亲嘴。可那个姑娘三天两头就来一趟学校,不害臊。好在以后不来了,去了食品厂当工人,再后来又和那个供销社的营业员谈上了,马成才重新有了往日的精神。就在听说村长姑娘和那个供销社营业员结婚的那天,马成既高兴又悲伤。高兴的是村长姑娘有没有娃娃的事和他再没关系了,关于作风问题的压力完全在他的心头卸去了,他高兴得几乎都要跳了起来;但随之而来的又是一种被抛弃的悲伤感觉,他觉得这使他在河湾滩人面前丢了人,使他这个校长脸上无光。
马成校长那夜一夜未合眼,第二天,天凡问:“马校长你怎么了?怎么脸色这么难看?”马成说:“有些感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