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这是个淫雨霏霏的七月。连日的阴雨,潮湿、闷热和不见太阳,使空气显得呆滞了许多。在这样的日子,这样的时刻,蟹子产生了一种彻头彻尾的悲凉。
自上次“煽动”老师们告状要拖欠已久的工资,被马成校长一伙知道后,学校里的空气一下子变了。同事们很少和他说话,只有文彦圣来和他聊天,也是偷偷地在别人不注意的时候来的。其他人都像避瘟神一样躲着他。蒋宏远那次自习课前在路上碰上蟹子,当时蟹子正在组织学生进行大扫除。马成校长也在校园里查看。蒋宏远看了一眼马成校长,马成只是冷泠地点了一下头,好像在说:“这就对了,小伙子,再不了跟上疯子扬场。”又斜睨了正在忙活的蟹子一眼,表情严肃而又生硬。好像在说:“你个梁山贼寇,干得再好也是白干,险些把我的乌纱帽让这个祸害给踢捣掉,悬啊!明年非要把这个害人精调到最偏远的小学去,让这小子鼻子里钻钻烟,把你磨成个圆蛋蛋,看你还想日天。”马成校长这样想着,于一斤匆匆忙忙地来说:“马校长,你的手机在办公室里直响呢!”马成“哦”了一声,便和于一斤走了。这时候,上课铃悠扬地响了。
这场雨停的时候,蟹子的父亲来了。一路泥泞,当他吭哧吭哧地骑着自行车来到学校里时,天空中顿然亮堂了许多,灿烂的阳光把整个校园刷洗了一遍似的。父亲的到来使蟹子感到有些突然。这是他工作以来父亲第一次来他工作的地方。
蟹子说到外面的小饭馆里去吃饭的时候,父亲说:“我来时拿了馒头,泡一杯茯茶吃了不就行了!何必摆那个阔呢?”蟹子看到父亲有些不高兴,再没有说什么。赶忙给父亲泡茯茶,茶泡上了,水不太烫,在茶杯里悠悠地冒着热气。蟹子想到文彦圣的宿舍给父亲倒一些烫的。父亲说:“这就行了,完了我还要回去,要啥呢?不要去了!”蟹子知道这是父亲的脾气。父亲就是不爱麻烦别人。
父亲吃完后,卷了个烟,慢慢地吃了几口说:“你妈快不行了,催着给你说个媳妇办了。你二舅说有一个,生年八字都合,姑娘也稳重,在镇上开个理发店。你妈说,这个星期天让你见个面。至于,你谈下的那个绝对不行。你是属狗的,又是11 月的狗,是钗钏金的金命;那个姑娘是属龙的,是9 月的龙,是丙丁火的火命,火克金,是天克地冲的婚,万不行的,龙窝里入狗爪子,一辈子,没你娃子的出头日子。你乘早拉倒,让人家找了别人,对谁都是好事。”父亲见娃子没有反应,就来了气说:“你现在翅膀儿硬了,翎毛儿干了,就不听老子娘的话了!啊?你妈都快不行了,你还这样?”这时文彦圣进来了,蟹子的父亲见进来了人,便不再言语了,只出横气。蟹子说:“彦圣你来了,这是我爹!”文彦圣说:“老人家,你好!”蟹子的父亲说:“好啥呢!这号子忓逆不孝的!”文彦圣说:“老人家可别这么说,蟹子对工作可认真了。”“对工作认真是一回事,不听娘老子的话可又是别一回事!星期天去和你二舅舅去看去。”蟹子的父亲正说着,马成校长听到嚷嚷声背着手也进来了。蟹子和文彦圣见是校长,有点惊慌,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蟹子的父亲赶忙伸手和来人握手。文彦圣也赶忙解释说:“老人家,这是我们的马校长。”蟹子的父亲一听说是校长,赶忙对蟹子说:“校长来了也不知道向人家问好。”说着赶忙把马成校长让到了椅子上。马成校长也没有谦让,在椅子上坐好,然后慢悠悠地和蟹子的父亲喧了起来。
“老哥啊!你的这娃,再也好,可就是爱讲一些不跟形式的话,爱干一些与当老师不相干的事,你说小文老师,蟹子老师是不是这样啊?”斜睨着看了一眼蟹子和文彦圣说。
蟹子的父亲一听校长这么说,认为儿子犯了什么错误,神情有些紧张地说:“校长,我娃犯错误了?”蟹子的父亲用眼狠狠地瞪了一眼儿子。马成校长说:“错误倒是没有,不过,如果不是有老师早给我通气,恐怕,事情会闹大的,不光是我的乌纱帽保不住,就连这两个人的工作也保不住的,饭碗会被踢捣掉的!”
“校长,他究竟做了啥,啊?”蟹子的父亲急切地问。
马成校长说:“没啥,问你儿子就知道。我走了,好好干工作吧!这份铁饭碗的工作现在不容易找啊!我走了,老哥你们喧!”说着起身走了。蟹子的父亲看到校长走了,赶忙关了门问:“究竟做了啥吗?你这个狗日的,快说!你错了就给校长下个话,幸许再不追究的!”那样子极其恳切。蟹子说:“没啥么。”文彦圣也说:“没啥,真的没啥!”“没啥,校长会那样说?我问校长去!”蟹子的父亲说着就要出门。被文彦圣抱住了没有出去,蟹子见父亲非要问个究竟,便说:“还不是几个月工资拖着不发,我们老师们想要向上面反映情况,被校长知道了。材料我们已经撕了!”蟹子的父亲看了眼儿子,又看了一眼文彦圣说:“我们队上,张老大的娃子大学毕业还在家蹲着呢!快两年了找不到工作,又不分配,一问上面的答复是等着。等到啥年月啊!花了那么多钱,种庄稼又不会,做买卖又不会,只好在家白养着。上回张老大重感冒,让他去浇水,眼睛不行,打坝去了掉到沟里了。唉,娃子们好好干吧!供你们上学不容易!馍馍吃不上它在盘子里放着呢!迟早少不了你的。没钱花,屋里拿来,把那个芦花大公鸡卖了也能花,再不能告状。这么个的话我就回去哩,你妈还在炕上躺着,牲口也没人经由。星期日可不能给老子丢人,你二舅的脾气你也知道!”蟹子“嗯”了一声。父亲又骑着自行车走了,在一片暮色苍茫,河湾滩的炊烟也在上空袅袅依依地升起的时候。
父亲走后的第二日,一辆红色的小轿车突然驶进了河湾滩中学的大门。康师傅正从家里匆匆忙忙地进校门,心里还想着刚才老婆出门时的辱骂。昨天下午,队上来了个卖豆腐的,娃闹着要吃豆腐。他拗不过,的确他也爱吃豆腐,于是就用麦子换了二斤。昨天晚上吃了一顿,还有一斤,说早上等娃娃上学的时候再吃一顿。谁知道放在塑料袋里给馊了。那个净头马氏,不但把一斤豆腐摔到了地下,吓得娃娃们都不敢出声,拿了书包就出去了。她还又提起萝儿斗动弹,千年尻子的事也提出来,把那截牛肠子不小心让狗吃了的事说了又说。特别让他气愤的是,她竟然说:“跟上你这么个穷鬼、窝囊废!”她太伤害一个男人的自尊心了。
这样想的时候,一辆红色的小轿车径直驶进了学校。他赶紧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去对马成校长说:“校长,上面来人了!刚才进来一辆小轿车,我进校门的时候。”康俊进来的时候,于一斤正在给马成校长倒洗脸水,猛听康俊这样一说,赶忙望了望马成校长。看到于一斤有些紧张,又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说:“康师傅,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军中无戏言啊!再可不要冒苕风,哪有上面来人我事先不知道的事。”于一斤见校长这么说,也说康师傅是不又让那个净头马氏胀了气,气出胡话来了。正说着,蒋宏远也匆匆忙忙地进来说:“校长,上面来人了,在校园里转悠呢!”蒋宏远这么一说,马成忙从椅子上站起来说:“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通知马上打扫卫生。”于一斤说恐怕来不及了。“怎么来不及了?不是还没上自习吗?快去,你们还愣着干什么?我出去应酬,另外给总务说一下,把今天的伙食办好,规格要高一些!”说着马成校长和于一斤一班人都分头行事去了。
马成赶忙向学生打听,上面领导现在在哪儿?有一个胆大一点的学生说:“在后操场转悠呢!”马成校长赶忙三步并作两步地向后操场跑去。待马成喘着粗气停下来时,看到三个人有说有笑地比划着什么。中间一人白白胖胖的,肚囊明显地鼓出来,迈着八字步,好像局里的某个领导,马成校长有些拿不准。走在两边的一边观望一边点头,其中一个留着个八字须,浓黑浓黑的,有点鲁迅的味道,另一个是女的,戴着墨坨子,也许是太阳镜,穿淡黄色风衣,敞开着,随风飘着,样子很好看,好像是局办公室的小李。马成只见过一次,也有些拿不准,她是一般不会出来的啊!马成这样想着,于一斤不知什么时候也赶来了,见马校长愣在那儿傻看。自己赶忙跑去招呼那三个人说:“不知领导光临……”那三个人好像没有听到于一斤在说什么。也许领导生气了,于一斤想。于是他把舌头向外吐了吐,做了个鬼脸,又跑来拉马成校长。马成校长被于一斤一拉才如梦惊醒,也赶忙凑了上去,待走近一看,马成校长觉得很眼熟,但又不记得,那个女的望了他一眼,顺手摘下了眼镜,睫毛长长的,好像是假的,马成想。那个胖子也看了他一眼,也没有和他搭话。那个八字须的男人,用手给胖男人打了打衣服上的灰尘说:“张总还是走吧!这个破地方有什么留恋的呢!不就你在这儿工作过吗?”那个胖男人慢悠悠地说:“这地方还是有很多美好的回忆啊!”马成一听“张总”,心里突地跳了一下。但他心里一想,这一伙人肯定不是上面检查工作的领导,刚才的紧张一下子从身上卸了似的,他的胆子也壮了起来。上前说:“各位是哪里来的贵客,来我们学校也不打声招呼,我好派人陪你们。”“打什么招呼,又不是阎王殿。我们张总也在这里工作过,他怀旧,出差路过才到这里逛一逛。”八字须的男子不客气地说了一通。马成这才认出了那位张总就是当年分配来的那个耍流氓的大学生小张,忙对于一斤说,小于你陪一陪,我还有事,说着掉头就走了。
马成走后,那个被称为张总的人对于一斤说:“那就是马成校长啊,怎么还是那样年轻?走吧!”说着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向那红色的小轿车去了。那个八字须的男子早已跑到小轿车旁打开了车门,待那肥胖的身子连同那个戴墨坨子的女人也袅娜地进了小轿车时,那个男子才腰一弯,随着一声啪的关车门的声音也进去了。小轿车在操场上呆头呆脑地转了一圈,就扬长而去了。那些被这红色的庞然大物惊吓了的麻雀从一棵树上飞到另一棵树上,正如大扫除的河湾滩中学的师生,带着一脸的疑惑和惊恐。
一阵急促的上课铃响过之后,马成校长的办公室里聚了好几个没课的领导。于一斤先问道:“马校长,那个八字须的说,他们张总好像在我们学校工作过。”老一些的总务主任老刘说:“我们学校工作过,那是谁呢?马校长我可想不起来了!马校长,你说是谁呢?”随后是一阵沉默。好半天马成校长才说:“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还能是谁啊,就是当年那个被我和天凡揭发的流氓大学生小张。他今天可发财了,天凡呢?唉,不能提。唉!后来怎么就弄出了那样的事,直弄得家破人亡。小张那小子却弄得锦衣玉食。时代不同了……就是康师傅这个祸害,没弄清楚就来胡说是上面来人了,弄得虚惊一场。”于一斤听马成校长这么一说,脸一下子红了,赶忙给马成校长倒了杯水说:“马校长喝口水吧!我下一节有课,我先走了。”马成听于一斤这么一说,向在座的人摆了摆手说:“你们也都去忙吧,我想静一静。”这时的马成校长想了很多,他想到他的过去,也想到他的明天。他有些烦,心里很是沮丧。他想到日子过得平静又繁忙。只要你仔细聆听就会听到日子哗哗地从你身边流淌过去的声音。
他似乎在校长这个工作岗位上,干了好长时间。没有兴奋与快乐,没有大喜与大悲。日子就这样平平静静地走过。任何时间从指缝间或眼波中流过时总是那样无声无息,默不作声,一点痕迹也不曾留过。
他清楚地记得过去的每一个令他留恋的美好段落,也曾无可避免地留下些灰色而凄婉的年月。
周围日益变得繁华与喧嚣,同学们一个个发财的发财,尤其那个曾经被认为是耍流氓的小张老师,今天那红色小轿车和前护后拥的阵势使马成校长有一种利益分配不均的气愤。他还原封不动地在校长的位子上干到今天。本来也算不了什么,要命的是,每当夜深人静时,他竟对他们那么羡慕,一时间觉得自己是落魄和无奈。他常想斯世的风烟为何给他们这么好的机会,而对他怎么就这样麻木与冷漠,怎么就这样不开窍呢?这一切难道是冥冥之中上天的安排吗?这一切拒绝或接纳难道就由不得自己吗?人啊!人,总是对自己生活的环境不满,但又总是无力去改变它。也许这就是无奈和命定吧!但“识时务者为俊杰”又怎么说的?现升了区组织部副部长的Q,上学时他充其量在班里是个小儿科,毛毛雨,他凭什么?
那天同学聚会除了他一个穷老师外,他们一个个都吃得肥头大耳,油光满面。Q 还说什么“常来往老同学,有好处。去把狄德罗《拉摩的侄儿》读一读,真谛在那儿。”
那天他回到学校怎么也睡不着重新翻了翻《拉摩的侄儿》。拉摩的侄儿说:“有多少次,我自言自语道:拉摩,巴黎有上万张丰盛的餐桌,每桌15 到20 人进餐。这么多席位,竟然没有一个是给你预备的,你怎么搞的!有许多钱袋,金币胀得鼓鼓的,不时从左右流淌出来,可是没有一个金币落到你手里,你怎么搞的!你难道就愚蠢到这个地步吗?难道你就不会像别人那样阿谀奉承吗?难道你就不会像别人那样撒谎,起誓,发愿,作伪誓,许下诺言,然后也可以履行诺言也可以违背诺言吗?难道你就不会像别人那样四只脚在地上爬行吗?有一大批恶棍,他们给我当跟班都不配,却家财万贯。我穿着粗布大衣,他们却丝绒裹身,拄着黄金包头,乌鸦喙状的手杖,手指上戴着戒指,刻着亚里士多德或柏拉图的名字。可是这些人从前是什么玩艺儿?大部分是穷得要命的蹩脚的乐师。可今天,他们成了贵族大爷了。”
拉摩的侄儿说的这一切难道就是Q 说的真谛吗?应该说假话,四只脚在地上爬行吗?如果这样,不就是对过去生活的背叛,而对拉摩的侄儿的胡言乱语的认同吗?拉摩的侄儿的言词反映的是欧洲社会宗教主义节节败退时,理性主义渐渐获胜时的欧洲人的一种普遍心态。这Q 让他发现什么?简直牛头不对马嘴。难道说的真谛就是偷机钻营,唯利是图,一点知识分子的精神恪守和德操都不要,像拉摩的侄儿一样去发牢骚,去骂别人,去发泄心中郁积的不快吗?真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是酸的。他想着,想着对Q 真的有点不平与愤恨。现时的中国怎能和那个久远的法国相比。怎么不说,真谛就是这样:颜如玉,黄金屋,千钟粟都在书里!真是老一套!应该看到一个人成功的定理是:机会+努力工作!鲍照不是说:“古来圣贤皆寂寞,何况我辈孤且直。”何必“摇荡春风媚春日”没劲!屈平赋悬日月啊,可他怎么自投汩罗江!贾生年少文采飞,可他怎么死于非命。真是的,安稳当你的部长吧!我的Q!
这样想着,似乎过去那充满正气和善良的时光,又鲜活了起来,就像他办公室的那盆冬青,郁郁葱葱。真谛是什么?Q 同学,Q 部长!你认为我不知道吗?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