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向西(节选)

一路向西(节选)

■杨华团

作者简介:

杨华团,作家,小说家。已出版、发表文学作品500 余万字,《幸福年代》《中国式婚姻》《重点中学校长》《饭碗》《仕途》《大高考》《都市男人》等长篇小说畅销全国,产生广泛影响。作品获甘肃省第七届敦煌文艺奖和第三、四、五届黄河文学奖,多次获金昌市“五个一工程”奖“一部好书”奖。

未知的西部向赵逸飞敞开了胸怀。漫漫千里西行之路,祁北公司招聘“大员”老胡开具的介绍信是他的通关路条。这大概能算八字有一撇了,接下来他会有一系列的告别活动。

故乡的黄土地养育了赵逸飞的生命,同样养育了他的精神。如果说出身黄土地决定了他的草根命运,那么这里的皇天后土也给了他敦厚、坚实、不屈、耐摔打、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等等的优良品质。正像感恩父母给了他来到世界上的权利一样,小伙子同样感恩于这块黄土地对他的厚待,包括给他艰苦的生存环境和磨砺,以及考验他灵魂的种种磨难。

出于感恩,赵逸飞决不能一走了之。

他首先去了县教育局。走进教育局狭窄的院子,敲响冯局长办公室门的那一瞬,赵逸飞心中充满了愧疚与惶惑。如果说在老家当民办教师、代课教师乃至中学教导主任还算有点名堂的话,除了自身努力,这位冯局长何尝不是发现和培养了他的伯乐。冯局长无疑对赵逸飞是寄予厚望的,赵逸飞清楚地记得,有一次他与冯局长单独面对,局长说:“咱这个黄土高坡上的小县,要说经济欠发达,恐怕还不是要命的缺陷,更大的问题在于人才缺乏。你知道我当初带着教研室的人到各乡镇中小学调研,发现了你组织的教研活动,我有多么惊喜吗?惊喜不在于你做了多大的事,而在于我发现了一个人才,一个偏远乡下难得的人才!你这几年的表现,让我对这一重大发现感到骄傲。小伙子,好好干,我完全可以预言,在咱们这个小地方,在本县的教育系统,你一定会大有作为。”冯局长的这番话,何尝不曾叫赵逸飞热血沸腾?后来,赵逸飞一直踏踏实实干工作,为本县的教育事业贡献出了最大限度的心智和体力,也为他赢得了更多的好口碑。

赵逸飞想,冯局长对自己充满期待,可这次踏进局长大人的办公室,是要谈到外地应聘的事,是表达自己张开翅膀飞向更广阔天空的心愿。面对这样一位尊敬的领导,一位为了本地教育事业呕心沥血鞠躬尽瘁的上司,赵逸飞觉得很难张口。

但是,这个口必须张,他已经没有退路了,为了个人的未来,更为了家人的基本生存,这是一种别无选择的选择。

门开了。冯局长见到赵逸飞满脸笑意:“赵逸飞呀,你怎么能主动登门?根据我的经验,教育局不通知开会,你是不会来县城的,尤其不会主动来找我。先坐,喝口水,有事情慢慢谈,我今天正好不太忙。”

不知怎的,赵逸飞忽然觉得鼻子酸酸的。

“逸飞呀,你是不是有啥难处?我看你的表情很沉重。来都来了,有啥话直接说,咱俩之间除了上下级关系,也算忘年交,在我面前你不必忌讳。”冯局长看出赵逸飞似有难言之隐。

“冯局长,不是忌讳,是我实在不好意思张嘴啊。”

“你从来没有为私事求过我帮忙。是不是遇见难办的事儿了?需要我怎么帮你,说吧。”

“冯局长,就冲您对我这么器重,就冲您对我这么好,我觉得说出来会羞死。”赵逸飞低下头,他的确感到很羞惭。

“那也得说,你来找我不就是因为有要紧事嘛。说出来,我会认真考虑,能帮你的一定不含糊。”冯局长的目光中充满了关切和鼓励。

“如果说我提出来要离开咱们县,到外地去工作,去应聘,您是不是觉得赵逸飞很没良心,很不懂得感恩?”赵逸飞鼓起勇气,抬起头看着局长。

“真有这事?”冯局长真有点意外,“不过,这也算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你能不能具体说说?”

“我是要向您彻底坦白交代,只不过见了您的面,觉得羞愧得很,好像要当叛徒一样。”赵逸飞说。

“呵呵,没这么严重。你总不是要‘叛逃’到美国、台湾去吧?只要是在祖国大陆为党为人民工作,那就是正当的,跟叛徒啥的扯不上,况且现在改革开放了,出国、出境都是正当的。你继续说。”

赵逸飞于是详细向冯局长介绍了他家庭的现状和未来必然要面对经济上的窘境,以及他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的责任,这些因素决定了他必须找到一条新的生存之道。而眼下国家对人才流动的新政策,为他外出应聘打开了一扇门。赵逸飞毫不隐晦地将他与西部G 省的祁北公司联系过,打算去那里应聘当中学老师的情况向冯局长作了汇报。

冯局长听完,难免要皱眉头,弄得赵逸飞心中忐忑,惶惑地猜测着这位可尊敬的领导者会怎样发落自己,甚至做好了接受局长的雷霆之怒的准备,只要局长能理解和原谅他所做出的选择,哪怕被骂一顿,甚至打一顿都行。

还好,预料中的雷霆万钧之怒并没有发生。冯局长也没有流露出任何责怪赵逸飞的意思,而是很关切地问他:“那个地方、那个单位,你到底了解多少啊?别让人把你骗了。他们说好,你就认为好?他们说待遇高,你就认为去了以后一定会高?逸飞呀,你最好把事情想得复杂一些,把困难尽可能想得多一些,要不然有可能遭遇意外的挫折,甚至后悔都来不及。”

“冯局长,听您的意思,局里可以给我放行?也就是说,您能答应我离开西皋中学去外地应聘?”赵逸飞有些意外,甚至还有点儿隐隐约约的失落。原来我在局长眼里无关紧要,黄原县教育系统有没有我这个人算不得什么大事。

“不是我、或者县教育局愿意给你放行,问题是你已经拿定主意了,理由又那么充分,你说说,我、我们该怎么办?我不放你走,你就一定会留下来吗?你究竟希望教育局放你走呢,还是把你留下?”冯局长显然比年轻的赵逸飞清醒得多,也深沉得多。

“我衷心感谢局长您,还有县教育局这些年来对我的关心、帮助和培养,说实话我也舍不得离开咱这块厚实的黄土地,舍不得您和教育局给我创造的良好的成长环境。”赵逸飞这些话发自肺腑,说着说着动感情了,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可是,考虑到我家的实际状况,考虑到在咱们这儿当代课教师收入水平很难再有大的改观,对于今后的日子我一点信心都没有。我除了是您手下的小兵,还是家庭生活重担不可推卸的第一责任人,可是,以我目前的状况,的确无力承担应尽的责任。正因为这样,我才感到两难,我才觉得这件事无法对您开口,才觉得外出应聘对我来说是一件多么无奈的事情!”

“逸飞呀,我相信你说的都是真心话,我对你表示充分理解。你今天也算突然袭击,我来不及和教育局别的领导商量,但我还是想问你一句:假如我能保证让你在三年之内转为公办教师,并且在县教育局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你尽可能好的待遇,你能不能放弃外出应聘的想法?我不要你贸然回答,仔细想好了再回答我,甚至可以今天不回答,等回去再做深入思考,然后负责任地给我答案。”冯局长说。

赵逸飞心里明白,以冯局长手中的权力,出于对他的真心挽留,能做出这样的许诺已经达到极限值了。他心中涌起一股热浪,对面前这位领导充满了感激之情。他说:“冯局长,如果说在咱们县教育系统能有我这个很不成熟的民办代课教师赵逸飞的一席之地,完全是因为您对我的发现、培养和器重。您对我有知遇之恩,这一点我比谁都清楚。按理说,您尽最大努力真心挽留我,我不应该不识抬举,可是,面对目前无力承担家庭责任的窘迫境遇,我得给您说实话,G 省那家公司开出的招聘条件对我有吸引力。我现在最真实的想法,就是想去那里看看试试,看看这是不是一条值得我走下去的路,试试我有没有到外面更大的世界去闯出一片新天地的能力。我真的想看,想试,不想放弃这个想法。冯局长请您原谅我。”

“好,我明白了。”

“局长,我还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道您能不能答应我?”

“你说。”

“这次出去,我想先请长假,万一到那边站不住脚,我再回来,您不至于不要我了吧?”

“明明是G 省的这家公司不合常规地招聘,挖我们的墙角,你还让我给你留后路,这简直是‘丧权辱国’嘛!不过,这点事我能做主,你就编造个理由请长假吧,我亲自给你批。也就是说,我答应给你留条后路,万一你往出闯遇到不可克服的障碍了,我们照样欢迎你回来。”

赵逸飞再次感觉眼角湿润,连声说:“谢谢,谢谢冯局长,您对我真做到仁至义尽了。”

“唉,谁让你是个人才呢?谁让咱这个小地方人才又那么缺乏呢?还有两件事,我得跟你商量。”冯局长说。

“跟我商量个啥,您尽管吩咐。”“第一呢,假如你真走了——我是说假如,并不是盼望着你走——西皋中学的教导主任,你得给我推荐一个合适的人选,就在你们学校的老师当中选。第二,今天你跟我到家去,我让老婆弄个简单的家宴请一下你。也说不上送别,只是想让你到我家去,咱俩再继续谝一谝,聊一聊。”“推荐西皋中学教导主任人选,我得好好想想,绝不能不负责任地乱说,等我想好了再来专门告诉您,或者托人带话给您。到您家里吃饭,我不敢去,一是怕给您和您夫人添麻烦,二是我愧得慌。我要到外面去另找一份工作,对于您和咱们县教育系统来说,简直是‘叛逃’,您不仅不拾掇我,还请我吃饭,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何况我囊中羞涩,给您和您夫人一点见面礼都拿不出来,再到您家里去讨扰,我不得羞愧死?”“你这个小伙子,想多了。不就擀一碗面吃嘛,最多再炒个鸡蛋,酒都没有。你实在不想去,我也不勉强,只是觉得对你不舍,心里过意不去。都怨咱这个地方穷,教育系统更穷,不过我相信将来会好的。”赵逸飞不得不在内心佩服冯局长善解人意。他说:“等我从G 省回来——无论是近期站不住脚灰溜溜回来,或者半年、一年之后回来,我一定请您在县城最好的餐馆吃顿饭,以表达对您的衷心感谢。如果在那边站住脚了,我相信到时候请您吃顿饭的钱肯定会有的。”从教育局长办公室出来,赵逸飞心里明白,他在冯局长这里争取到了最好的结果。也就是说,假如他到G 省去应聘,教育局可以给他开绿灯。除了大专毕业文凭在手中之外,其他存放在县教育局的个人档案材料也能在适当的时候拿到手。有了这份档案材料,到了应聘目的地会省却许多麻烦,甚至近些年来自己在故土优良的工作表现档案材料里也有所记载有所体现,这对于他到了祁北公司以后能否站稳脚跟,都具有积极意义。退一步说,即使这次外出应聘不成功,万一要走回头路,本县的教育行业仍然会是他的栖身之地。

真该好好感谢局长啊。他是那么善解人意,那么体贴关怀,一切都站在赵逸飞的角度思考问题,一切都表现出对他的爱惜、器重和宽容。近几年赵逸飞在本县教育行业崭露头角,冯局长恰恰是他的伯乐,而现在要借着局长给插上的翅膀远走高飞,冯局长仍然表现出高度的理解和宽容,这一切多么难得!

君子之交淡如水。赵逸飞没有用物质的方式向冯局长充分表达谢意的实力,但他的感激之情都在脸上写着呢,想必聪明如冯局长,一定能够看明白。冯局长要设家宴送别赵逸飞,也被小伙子婉拒了,他实在觉得不好意思,这样的尴尬尽量避免为好。冯局长的这份恩情,牢牢记在心里就行。

外出应聘,与接收单位建立了有效的联系渠道,县教育局领导也首肯放行,下一步该向西皋中学的领导坦白这件事了,然后把工作妥善移交。

赵逸飞所在的西皋中学,“文革”前是本县一所农业中学。之所以叫“农业中学”,是指学校除了开设一般中学课程,还加开农业技术课,其培养对象不以升入高一级学校为主要目标,而是要学生“一颗红心两种准备”,考不上高一级学校深造就回乡劳动,为成为新式农民准备有利条件,类似于现在的职业中学。经过“文革”刚开始几年的乱象之后,全国的中小学都转入“复课闹革命”,1970 年恢复了高中招生,这里成为全县5所高级中学其中的一所。赵逸飞是这里设立高中之后的第一届毕业生,高中毕业后成为“回乡知识青年”,当了两年人民公社社员,又到村上的小学校当了民办教师。通过个人不断努力上进,各方面表现出色,他被抽调到公社办的初级中学(后来人民公社体制解体,改称“乡办中学”)任教。因为种种原因,赵逸飞错过了恢复高考前通过“推荐”上大学的机会,也错过了绝无仅有的一次已婚农村青年考大学的机会,后来只好通过参加省教育学院正规的函授教育攻读大学课程,取得国家承认的大专学历。工作方面也再次取得进步,被抽调到母校西皋中学,以“代课教师”的身份任高中教员。代课教师要比民办教师“高”一个层次,工资全由教育系统的经费支付,基本上算跳出“农门”了,不再挣工分,而且距离拥有“公办教师”身份更近一步。再后来,国家要适当缩减高中教育的规模,赵逸飞所在县的高级中学由5 所压缩为两所,西皋中学被改制为县办的初级中学,办学条件和师资力量方面远远优于各乡镇所办的初级中学。改制之后,赵逸飞被留在这里,成为学校的教导主任。为了不至于生疏了业务,他主动兼课,并且继续攻读国家教育部所属一所师范大学正规的本科函授课程。

西皋中学的校长姓洪,在“文革”当中有特殊经历。他本来是北京一所著名外国语大学的高才生,快要大学毕业时赶上“文化大革命”,后来被莫名其妙划到了“五一六反革命集团”的圈子里,但问题不是很大,最终被下放劳动,从北京来到西部这个贫穷的县份,接受监督劳动。“文革”当中这样的人一般来讲境遇会很糟糕,但他下放劳动的地方上,偏偏有十分爱才的领导,发现这个姓洪的不是一般人,就将他安排到一所中学当临时代课教师。姓洪的哥们儿的确非同凡响,明明大学的专业是外语,但经过一番努力钻研和向本地一位有名的中学语文老师拜师学艺,他竟然将中学语文课教得十分出色。最终加在他身上的“五一六分子”的枷锁被去掉了,就在当地娶妻成家,当老师,还当上了校长。

洪校长和赵逸飞工作关系十分融洽,个人情谊也相当好。当赵逸飞告诉洪校长他打算西行应聘,到相邻的G 省去寻找新的生路时,洪校长并不十分吃惊,而是说:“我虽然舍不得你走,但对你做出这样的决定表示充分理解。”

洪校长的话让赵逸飞眼圈湿润了,两个人紧紧握手,很多想要表达的意思都在眼神和紧握着的两双手之间得到充分交流。

“这事儿咱先别声张。你不是给县教育局请了长假嘛,咱在学校里就当啥事没有。你该走就走,等到了那边,真正站住脚了,我再给老师们宣布——到那时候,教育局也该给学校安排新的教导主任了。不过,我要想办法送送你。”洪校长说。

接下来洪校长做了两件事。第一是借初三年级学生拍毕业照的时机,组织全校老师拍了教职员工的“全家福”,特意将赵逸飞放在最中间的位置。这张集体合影实际上成了全校老师对赵逸飞主任的送别留影。第二是利用五一国际劳动节放假并串休一个星期天,组织全校老师去省会一带旅游,参观了几个著名的文化古迹和山水名胜。好在那时候最有名的景点门票也不过五毛钱,这一趟公费旅游给学校经费造成的压力不算太大。旅游这种事皆大欢喜,但赵逸飞明白,洪校长这是尽最大努力向他表达一种情谊,一种同事和朋友之间在共同的工作劳动中结下的深厚情谊。

其实,说请长假不过是留条退路,赵逸飞心中明白,他这一走,肯定不会再回西皋中学了。这里既是他的母校,又是他倾尽心血付出过劳动的地方,真要走,的确有一种难以割舍的情愫萦绕心间,不易消散。

还有那些可爱的学生。老师和学生之间的情谊,没有教过书的人难以体味个中滋味,包括有些人虽然当了老师,但却把教书育人的工作仅仅当作职业而并非事业,即那些并没有把身心完全融化在学生身上的人,也难以体味到老师这个岗位真正的幸福所在。而赵逸飞仿佛天生是当老师的料,但凡他带过的班级,教过的学生,都是他倾尽心血浇灌过的园地和花木,也是他心理满足和职业幸福感产生的源泉。简言之,他所教过的学生,都有一份深厚的、难以割舍的感情,包括在西皋中学担任教导主任之后兼语文课的那个班级的学生。

孩子们眼看要初中毕业,赵逸飞本来雄心勃勃,不仅要把教导主任的工作做好,而且兼课也要争取最好的成绩,在中考中放个卫星,冒个尖儿,以维护他在本县中学语文教学方面良好的声誉。可是,这样猛地离开,不能将教学工作善始善终,觉得很对不起孩子们,也对不起他们的家长,故而心中充满了愧疚。

赵逸飞兼课的初三(1)班班主任孙老师特意来找他。

“逸飞,”学校老师很少有人称呼赵逸飞的职衔,年龄小于他的一般称“赵老师”,年长的和年龄相仿的都直呼其名,这位孙老师也不例外,“你真的要走啊?咱们班的学生舍不得你呀!”

“看来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连学生都知道我要走?”赵逸飞原来想说走就走,不给孩子们造成不必要的干扰,走利索了再让孙老师告诉他们,现在看来不是那么回事儿。

“你走的事学校老师都知道了,咱们班有本校老师的孩子,不知谁泄露给孩子,他们相互传,眼下都知道了。他们都说舍不得你走,有几个女生眼泪汪汪的呢。”

“那咋办呢?明天我给他们上最后一节课,干脆告个别算了。本不想伤孩子们的心,更不想给他们紧张的学习造成干扰,还要拜托孙老师给学生做做工作,把影响降到最低程度。”

“这个自然,谁让我是班主任呢?不过逸飞,我今儿来不仅仅为了孩子们,我个人也有事拜托你。”

“你说吧,孙老师。”

“你知道,我也是民办教师,咱拿的是同一家大学的函授文凭,只不过你是中文,我是数学而已。你找好了外出应聘的地方,这一点让我很羡慕。我也想改变民办教师的身份,也想有一份较高的工资收入,咱们都上有老下有小,在这儿拿的工资太低了,难以尽到做丈夫、做儿子、做父亲的责任。我说的意思是,你到了那边,看看还有没有机会,让我也出去应聘,到你去的地方,咱们再做同事。你说如何?”

“哎呀,孙老师,这可不是一件小事,我才在探路,有几分冒险,所以实在不敢给您承诺什么。再说了,我这样出去,虽说迫于无奈,但有点像叛逃,感觉很不光彩呢,要是影响得学校老师军心不稳,我的罪过就大了。你的事我会记在心里,到了那边,情况怎样,我无论如何会写信向你通报情况。感谢孙老师的信任,但我不知道能不能帮上你。”

“逸飞,我理解你,我想你也不难理解我,毕竟咱们的生活处境都一样。我也给你说实话,正是你勇敢地迈出这一步,给了我信心和勇气,我才敢于这样想,你是我的榜样啊。拜托了,我相信我的事你一定会用心,我相信咱们之间的友谊。”

赵逸飞无言地点点头,其实,他心里诚惶诚恐。

送走了孙老师,赵逸飞不由得想起梁霞。这位“梁哥们儿”和他约好一起去应聘,不仅方向一致,目标一致,就连西行要坐的火车,都约好了同一时间同一车次。可这两天,梁霞一点动静都没有,该上课上课,参加开会、教研等等的活动也看不出任何异常。这是什么情况?梁霞想好要做的事情,不可能轻易改变主意,即使要改变,也不可能不对他说一声。这个女人真能沉得住气!

外出应聘不是一件小事请,事先该做的工作必须得做,要不然到时候不光本人狼狈,学校也没有一点点回旋的余地,岂不是害人不浅?再说啦,赵逸飞作为学校的教导主任突然间出走,美女教师梁霞同时突兀地消失,这对西皋中学来说,岂不等于引爆了一颗原子弹?大家会怎样想,有没有可能被人编造出桃色故事,从而坏了我赵逸飞多年来累积起来的好名声?

不行,得找梁霞去问问。

赵逸飞借夜色掩护来到梁霞宿办合一的房间,庆幸没人看见。过去梁霞有丈夫,赵逸飞晚上办公时间过后到他们这里来串门儿,甚至有时候让梁霞搞点宵夜啥的,都属正常,可现在梁霞成了单身女人,快熄灯睡觉的时候一个差不多年岁的男子来访,别人看见了会有想法,况且赵逸飞平素与梁霞交好。虽然这个女子一副大大咧咧的男人性格,从来没有过什么蝇营狗苟的毛病或桃色传闻,但毕竟男女有别,防人之口胜于防川,该避嫌的还得避嫌。他一进门就问梁霞:“你咋回事儿,一点儿动静没有?你是给学校请假呢,还是一走了之?哪怕打算一去不复返,也得给洪校长打声招呼吧?要不然猛地走了,你的课怎么办,学生怎么办?”

“啧啧,这话听上去,你还是这所学校的领导呀!既然你对西皋中学感情这么深,就不要去应聘了嘛。你打了招呼难道就不是一走了之?人都走了还操这些闲心有意思吗?你就记着咱俩约好的火车是哪一趟,按时到火车站汇合,不要把我耽闪了就行。至于我有没有动静,要不要跟老洪打招呼,那是我的事。我有责任能力,你也不是我的监护人,逸飞同志不要婆婆妈妈好不好?”梁霞还是她一以贯之大大咧咧的做派,听上去跟没事儿人似的。

“我还是想听听你具体的行动计划。看你一点儿不动声色,还以为你不去了呢,要把我耽闪了。”赵逸飞只好放松心情,放松语气。

“我也不是不想打招呼。一是这个招呼没法打,总归外出应聘对西皋中学来说是背弃,肯定对不起老洪也对不起学生,但我并不能因为对不起他们而放弃行动,就像你同样不能放弃外出应聘的打算一样。既然这样,说了不如不说,与其让老洪苦苦挽留我,还不如不给他这样的机会。二是打了招呼也没有意义。我不像你那么狡猾,还考虑什么退路,我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决计要走,并且不打算回头。万一到了祁北公司站不住脚,我再去别的地方应聘就是了,绝不会再回到这个伤心之地。另外我也想了,地球离了谁都照样转,也许两个班一下子没有数学老师了,老洪他们会手忙脚乱一下下,但新来的几个师范院校毕业生年轻力壮,暂时让他们多兼点课,再赶紧找县教育局要人,也不是太大的难事。咱是要走的人了,多想想你我前路艰险,不要为别人想那么多好不好?做人厚道得过分了,看上去像是虚伪。”梁霞伶牙俐齿说了一长串。

“你的意思是说,你要在某一时间点上,倏地一下从西皋中学消失,让他们目瞪口呆,然后不知所措?”

“没有那么严重。不过,我真的要在这个星期六突然连人带物从这里彻底消失,只留给洪校长一个便条。反正我啥手续也不要,手里有一张文凭就行,眼下的招聘,许多地方只要一张文凭,别的都好办。”

“你也太潇洒了,梁大侠!鄙人患得患失,婆婆妈妈,在你面前惭愧得要紧。”

“这说明你做人比我成熟,比我圆润,我可没说你留后路、积极善后有什么不对哟。”

赵逸飞告别的时候,梁霞说:“夜已深,人已静,你不考虑留在这里陪我过夜?”

“羞不羞?你拉倒吧,我胆儿小。今后再开这种玩笑,小心我胆子变大了,弄假成真。”赵逸飞望风而逃。

不知道孙老师给学生透露了什么信息,赵逸飞去给兼课的班级上最后一节课,一走进教室就觉得气氛特别凝重,仿佛他要面对的绝不是一群十四五岁的孩子,而是50 多个感情丰富的成年人。

班长喊“起立”,全班学生站起来问“老师好”,那声音听上去整齐、洪亮,且显凝重,与往日大不同。赵逸飞扫视一眼,看见几个感情相对脆弱的女生凝望着他,有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转。

赵逸飞知道,这会儿他不能理会孩子们的感情波澜,要不然这最后一课的教学任务没法完成。这节课要讲授的是鲁迅小说《孔乙己》的环境和人物形象分析。

“请坐。”赵逸飞首先稳定一下情绪,“同学们,今天我们继续进行《孔乙己》这篇课文的学习。我们先来分析小说主人公所处的社会环境。作者塑造的孔乙己这个人物之所以能给我们留下深刻的印象,需要借助当时典型的生活环境与时代背景来理解。我们先来认识一下孔乙己所生活的年代与环境……”

赵逸飞讲课时,有不停扫视学生的习惯。关注听讲者的反应,才能掌握教学的实际效果,假如有一个学生走神了,也会影响他的情绪,意味着教学组织得不成功,故而是不能允许的。可今天他明明感觉到了,走神的何止一个学生?

“请注意听讲。难道你们当中有人希望老师这节课完不成任务,上成一节失败的课吗?我相信不会有人这样想。”赵逸飞不得不用语言收拢一下军心,“下面我请一位同学用自己的语言描述孔乙己所处的社会环境。愿意回答问题的请举手。”

虽然有一点点犹疑,但差不多全体学生都齐刷刷举起了右手,可见赵逸飞的课堂组织相当有效。他点了语文课代表毕燕,她是在这节课上情绪最不稳定的女生之一。

毕燕略带怨尤地看了老师一眼,这个眼神十分成人化。然后,这孩子凭借她良好的语文功底,从分析孔乙己的性格入手,点出正是因为封建时代麻木、冷漠的社会环境和“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学而优则仕”的科举制度才造成了孔乙己性格上的抱残守缺、死要面子、好吃懒做,但他仍然具有心地善良等等优点。

“毕燕同学回答得很好。”赵逸飞用鼓励的眼神直视着语文课代表,“说明你对课文的理解是深刻的、全面的。请坐下。”

课堂气氛终于回归正常。赵逸飞有效地引导学生通过分析社会环境和人物性格之间的关系,归纳出这篇课文的主题思想:“孔乙己是一个深受封建科举制度毒害的落魄的知识分子,文章通过孔乙己的悲惨命运,表现了封建社会末期,下层知识分子精神和肉体受到的双重摧残。揭露了封建文化、封建教育的罪恶。更主要的是,揭示了民众的精神麻木、思想愚钝的状态。小说深刻揭示社会的病态,正是为了‘引起疗救的注意’。”

教学任务顺利完成,赵逸飞将本节课剩下的时间留给学生做练习。他站在讲台上,表面上很平静,但内心翻江倒海。在西皋中学的教学生涯,将以完成鲁迅小说《孔乙己》的教学而宣告结束。别了,我曾经的母校;别了,亲爱的同事和可爱的孩子们;别了,我在这个校园曾经的喜怒哀乐和终生难忘的深刻记忆……

偏偏又是毕燕举手发言,问道:“赵老师,您能不能告诉大家,今天这节课是不是您给我们上的最后一课?”

所有的学生都停下笔,眼睛齐刷刷盯视着老师。

孩子们的眼神不能逃避,孩子们纯真的心不容欺骗。赵逸飞没有办法,只能正面应答:“对不起,同学们。我本来想在下课的时候再告诉你们,以免影响这节课的完整性和应有的效果,既然毕燕同学作为课代表问了你们都想问的问题,我也只能十分遗憾地告诉大家,这是真的。上完今天这节课,我就要和同学们告别,也许是短暂的,也许是永久性的。下一节语文课,学校会安排别的老师来上。我希望大家像支持我一样支持继任的老师,共同努力圆满完成初中阶段语文课程的学习任务,并争取在中考中取得优异成绩。祝福你们,我亲爱的同学们!”

赵逸飞的眼圈湿润了。

“这是为什么呢?赵老师您能不能告诉我们,这是为什么呢?”毕燕又站起来问。

“这个问题,本来不是你们应该关心的。这完全是我个人的事情,或者说,某种程度上属于个人隐私,我有权利不告诉你们。不过,既然同学们都想知道——毕燕同学提问的时候,你们的目光告诉我,你们都想知道答案——那我不妨说说。首先,我并不想离开你们。教书育人是老师的天职,而每一位有责任心的老师都会喜欢自己的工作对象,都会把学生看成最亲近的人——你们在我眼里,就像我的弟弟妹妹。既然我从心底里喜欢你们,给你们上课是我莫大的幸福,我为什么又要离开你们呢?我只能说,离开我的学生,离开西皋中学,都不是我的本意。但是,选择外出应聘——我要到另外一个地方去教书,继续当老师——这也是我自觉的行动。既然离不开,又选择了离开,这种自相矛盾让我很痛苦,这就意味着这件事背后还有一股更大的力量,是我无力抗拒的,也就是说,我离开你们是被迫的,无可奈何的。我这样说,不知道同学们听明白了没有?而问题在于,你们明白与否,同意与否,都不能改变我在这节课之后将不再是你们的语文老师这个事实。对不起了,同学们……”赵逸飞哽咽了,他不知道还能对孩子们说些什么。

老师的哽咽落泪深深地震撼了孩子们的心灵。他们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样表达,该做些什么,反正心里有无尽的不舍,还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感。

“赵老师,我们不让你走!”毕燕带头哭了。

几乎所有的女生都哭了,男生大半也流泪了。

下课铃响了。赵逸飞说声再见,向他的学生们深深鞠躬,然后抹着眼泪离开了三尺讲台。

他的身后哭声一片。

既然离去已不再是秘密,故而同事们也纷纷来送别。有的只是来坐坐,叙友情,表达惜别之意,有的还送个塑料皮笔记本,作为离别留念。也有工资收入相对较高的同事叙别之后,非要留下五元、十元人民币,说是让赵逸飞在路上买饭吃,或者到了应聘目的地之后买个洗脸盆、暖瓶啥的,总归是表达一份情意。

赵逸飞对送笔记本等小礼物的,都采用回赠一份小礼品的方式回报,情意领了,友谊长存,且礼尚往来,符合中国人传统的礼仪道德。而对于现金馈赠,则一律坚辞不受。他知道,对于每月只有几十元最多不超过百元工资的同事们来说,五元、十元对养家糊口都具有实际意义,都是不能忽视的一笔开支,这样的钱如果收了,会让他良心不安。他一再表示领受并珍视同志间的情谊,但收大家的钱无以回报,实在受之有愧,并且对拒绝收礼表示诚挚的歉意。大家看他实在不愿意收也只好作罢,只是由洪校长出面,邀了几个最亲近的人,在西皋镇的一家饭馆点了几个菜,小酌一次,算是为赵逸飞送行最庄重的仪式。

在这次小酌之后,赵逸飞与洪校长有一次彻夜长谈,是两个惺惺相惜的男人之间一次直达心扉的交流与互勉。

“洪校长,不,洪大哥,这几年跟您在一起共事,向您学到了不少东西。在这个不得不惜别的时刻,我心中最放不下的东西,就是和您在共同战斗的日子里所结下的深厚情谊,以及不断向您学习、鞭策我不断进步的机会。走,对我来说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临走之时,洪校长您作为兄长,再好好教导我一次吧。今晚上我待在你这儿不走了,洗耳恭听您的哼哼(谆谆)教导。”借着喝了一点酒,赵逸飞四仰八叉倒在洪校长的床上,看似放浪形骸,实际上表现出他和洪校长之间情谊深厚故而不拘小节。

“教导说不上,不过你我共事一场,眼看要天各一方,彼此之间说说知心话倒也不失为快意之事。不光该我‘教导’你,你也得对我、对学校工作留下宝贵意见。”洪校长这话不完全是客气,“别‘您’‘您’的,受不了这个,你我是兄弟,太客套了反而觉得生分。”

“好吧,那就不客气,你先好好教导教导我。别看在这儿躺着,我的耳朵像录音机,我的脑子像会议记录本,你说的话我都会铭记在心里。洪大哥原谅,兄弟没出息,喝那么一点酒上脸上头,我稍躺一会儿就好了。”

“随你便。”洪校长给赵逸飞沏好一杯茶放在床头的一只方凳上,然后他也仰在沙发上,点着了一支类似于雪茄的黑卷烟,开始喷云吐雾。

“逸飞呀,人都是从年轻时候过来的,你比我更年轻。人年轻的时候由于社会阅历短,经验欠缺,往往容易犯错误。相比较而言,你比我聪明得多,年纪轻轻显得很成熟,不光能干事会干事,与人相处也算老到。其实呢,人生路上遇到些挫折不见得是坏事。我尚未走出大学门就遇到过重大挫折,回过头来看,除了客观坏境出了问题,自身不成熟、缺乏人生阅历才是我遭受挫折的主要原因。重大的人生挫折给我带来极大的痛苦,也给我上了人生最重要的一课。我现在不光知道自己的人生目标是什么,而且初步找到了为实现目标而奋斗的人生道路,总体来看,人活得挺带劲儿的。除了确定目标,选择正确的道路,心态也很重要,如果能将得失进退看得不那么重要,遇到任何情况都能坦然面对,那就达到一种新的高度、新的境界了。当然啦,我这样说绝不是批评你没有达到应有的境界,只是想告诉你,人生是有境界、有层次的,而人生路上的种种不顺利、不如意也许正是我们到达某种高境界、高层次的台阶和必由之路。具体到你目前的状况,之所以你做出背井离乡、外出应聘的决定,主要是因为对你而言,这里的生存环境恶劣,恶劣到让一个男子汉大丈夫无力承受必须的生活负担。正因为不愿意被压垮,被逼入绝境,才有了你今天西行应聘的勇敢行动。在我眼里,这是一种自我救赎的伟大行动,比消极等死要伟大一百倍。你能做出这样的决定,也恰恰证明了我没有看错你,你不是一个甘于蛰伏在泥土之中的平庸物种,你骨子里有一种奋斗精神和不屈的意志力,你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年轻人。”洪校长侃侃而谈。

“洪大哥,跟你在一起时间不短了,从来没见你这么表扬过我。可我现在最想听的并不是这些,而是想听到你对我最直接的、最诚恳的批评。一个人只有知道了自己的弱点和命门在什么地方,才有可能取得更大的进步。”赵逸飞坐起身来,与洪校长对视着。

“别以为我只会表扬你。以前之所以没有像今天这样长篇大论地评价你,是因为你我相知,你又是个自知之人,我说多了完全没有必要,可是今天不一样,我要再不说,可能就没机会了,所以我今天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你不要责怪我不讲方式、不给你留情面就是。”

“怎么会呢!我继续洗耳恭听。”

“虽说你聪颖练达,甚至有些少年老成,但毕竟受年龄和阅历的限制,有时候难免暴露出为人处世略显稚嫩的缺点。除了我刚才讲到的,不要过分计较得失进退,尤其不要太在意一时一事一城一池的得失,要有长远眼光,要有大境界,还有另外一点也十分重要,那就是包容心。有没有包容心是一个人成熟与否的重要标志,不仅要包容形形色色的人,尤其要能够包容别人的缺点,包括谁都会遇到的刁钻自私之人,还有一些爱搞阴谋诡计的小人,对他们同样要有充分的包容心。包容是一种境界,一种胸怀。‘海纳百川有容乃大’,说的正是这个意思。自己拥有了海一般宽阔的胸怀,也就拥有了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力量,这样才能无往而不胜……”

洪校长说了很多很多,有的是赵逸飞从他嘴里从来没有听到过的。临别赠言,其言也善,赵逸飞总体感觉获益匪浅。

“洪大哥,我又想起一件事。”聊至夜深,赵逸飞告别之前对洪校长说,“教育局冯局长说让我走之前给推荐咱们学校教导主任的人选。我想过了,平常老围着你我打转转的梁大宝当领导的欲望比较强,但这个人言过其实,文过饰非,滑得跟泥鳅似的,不堪重任。哪怕他马屁拍得你很舒服,这种有野心的小人千万不可重用。倒是参加工作刚刚三年的丁鹏,小伙子为人实在,业务水平一流,在老师中间口碑不错,宁可选这样的好苗子,培养培养就出来了。走之前我可能没机会见到冯局长了,等有机会了请你把我的看法转告给他。”

洪校长说:“你的看法我听来新鲜。要是你不说这番话,让我找个人接替你的职务,我一定会选梁大宝。当领导谁不喜欢被人围着、顺着、捧着、拍着?那样舒服!可是听了兄弟你的观点,我得重新掂量掂量了。相信教育局要给咱们学校派新的教导主任,肯定会征求意见,到时候我会对冯局长说。”

与家人告别的时刻已来临,无可避免。

前些日子,赵逸飞要到千里之外去应聘、去工作,对他的父母来讲只是一种说法,两位老人——尤其是母亲——虽然心里排斥,也质疑过,也企图阻止过,但最终因为没有充分的理由可以说服儿子,故而采取了默许的态度。可现在,原先觉得只是个影子的事突然变为现实,儿子说了,明天从省城坐火车,要到那个遥远的地方去了!

母亲没能忍住,把儿子叫到跟前,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说:“我和你爹就你一个儿子,我们将来得靠你和你媳妇养老送终。你明儿说走就走,到那里站住脚了,过不了多久连媳妇、娃娃都得弄走,我和你爹膝下不光没有儿子儿媳,连孙子孙女儿也见不着影子,叫我老两口日子咋过?娃呀,你这么一走,是最大的不孝顺呀!说到底我不同意叫你走,你爹嘴里不说,心里肯定也不愿意。逸飞,你能不能答应妈,咱不去应聘了?你答应我吧,儿呀!”

母亲一番带泪的诉求,弄得赵逸飞诚惶诚恐。他说:“妈呀,您以前表过态,说支持我外出应聘。我是实在没办法才选择走这条路,是为了咱一家人将来能有起码的生活保障。我爹也说过支持我。如今我跟招聘方约好了,人家给开了介绍信,等着我去呢,这边也把学校工作辞掉了,咱再说反悔的话来不及了。我从来没说过将来只把媳妇娃娃带走,留下您二老孤孤单单在家里。等我站住脚了,有条件了,咱全家人都搬到城里去,还在一起生活,永远也不分开。不管到哪里,儿子儿媳妇,还有孙子孙女儿,都是您二老永不分离的亲人。我一个人先出去闯,也是没有办法的选择,好在我这么大年龄了,也有一定的社会经验,出门在外我会小心谨慎,妈您就放心吧……”

后来幸亏父亲站出来说话,劝母亲要有长远眼光,要支持儿子有远大理想和积极改变现状的奋斗精神,只有这样才能改变一家人的生活处境。“咱作为老人,不能束缚孩子的手脚。何况咱身体还好,能跑能走能干活儿,有啥愁的?我相信咱儿子是个有良心的,到啥时候也不会置父母双亲于不顾。娃明天就要出远门,你连哭带闹的,叫他出门去怎么安心?”父亲说。

赵逸飞内心万分感谢父亲深明大义,也充分理解母亲对儿子难舍难分以及对他出远门的不放心。

媳妇周雅凤更舍不得让赵逸飞走。

缠绵是必须的。不管怎样,暂时分开不可避免,不像原先,哪怕教书的地方离家有十多里路,每到星期六总能回来团聚。尤其到了农闲,周雅凤偶尔也到赵逸飞工作的学校小住,体味一下当家属的感觉。可是今夜一别,便有了千里之遥的空间阻隔,恐怕到不了寒暑假,夫妻将难以团聚。何况去了之后能不能站稳脚跟?能不能去掉代课教师、民办教师的旧身份?什么时候才能修成正果将老婆孩子带出去,转为城市户口?这些都是未知数。越是对未来有一种未知的恐惧,越觉得丈夫离去的背后仿佛掩盖着一份危险,人放走了,今后一段时间,夜里能抱在怀里的到底是沉甸甸的希望呢,还是没完没了的空空荡荡?这些都是周雅凤作为妻子不能不顾虑的问题。

想又有什么用?缠绵带来的快乐是一种麻醉剂,先忘掉担忧和烦恼,先抓住眼前的幸福比什么都重要!

缠绵过后是无尽的絮语。周雅凤不让赵逸飞睡觉,说:“等上了火车你再睡,我觉得今天憋在心里的话说不完。”

“明天赶到省城火车站才买票,我估计能不能有座位很难说。弄不好上了火车我得一直站着,怎么睡觉?我早就困了,你咋一点儿都不瞌睡呢?”赵逸飞说。

“我就不困,没有一点点瞌睡。不管火车上能不能睡,去省城的汽车上,你靠着睡一觉。反正今晚上我不让你睡。”

妻子有说不完的话,赵逸飞听着听着迷糊劲儿也熬过去了,天快亮的时候,周雅凤终于熬不住,睡着了,赵逸飞却全然没有了睡意。看着媳妇的睡态,想到面临着难以避免的别离,他也觉得心中不舍。好在眼下出去,距离学校放暑假不算太久,两个月时间,熬一熬就过来了。

第二天在前往省城的班车上,赵逸飞实在难以抑制打瞌睡的念头,不小心竟将眉棱骨位置磕在前排座位靠背上方作为扶手的钢管上受了伤,止住血之后稍稍有点肿胀。

“完了完了,我到祁北公司应聘,给人第一印象是个青肿眼眶,像刚刚跟人打过架似的。唉,初来乍到如此尊容,不好不好。”眉棱骨磕了一下,疼痛弄得赵逸飞没了睡意,他这样对送行的妻子说,有点自我调侃的意思。

“都怪我都怪我,昨晚上只顾说话,让你没有睡成觉。疼得厉害不厉害呀?”周雅凤一脸的歉意,不住地朝丈夫受伤的部位看,伸手去摸又怕触到伤口给丈夫增添疼痛感,心中很不忍,“你眉棱骨上有个伤,到了那里真会让人笑话?哎呀,这事情,真是的,都怪我。”

“没事没事。咋能怪你呢?怪我不小心。这点小伤,坐一天一晚火车,就长好了,到了应聘的地方,估计别人看不出来了,有什么要紧?”赵逸飞故意说得轻描淡写,为了不让妻子担忧。

“不要紧最好,但无论如何不像你说的那样,哪儿能长得这么快呢?”

“咱不说它了,我这会儿不困,你靠我肩膀上睡一会儿。”

“我哪儿能睡得着?你今天晚上就要上火车,至少几个月不得见。”

“你不要一直等到我晚上坐火车,送到省城你赶紧搭车回来,你一人住旅馆我不放心,火车站一带有些乱。我说不要你送,非要来,把我送到火车上,最终还得分别,白添些惆怅。”

“我不送你谁送?你该不会约了什么人在省城等你吧?怕我来了碍你事?”

周雅凤这么一说,弄得赵逸飞心中一紧。他和梁霞相约在省城火车站汇合,并且相约一起去祁北公司应聘,这件事并没有告诉妻子。到了省城,两个女人弄不好会碰面,到时候周雅凤会不会有什么想法?要不要提前把这件事告诉她?反正现在告诉也晚了,等碰面了再说不迟,说到底不就是一起去应聘的同路人嘛,又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或者猫腻。于是他说:“你不要瞎想。我哪里约了人啊,万一遇到个同路去应聘的,路上还有个伴儿,求之不得呢。”也算是一种铺垫。

到了省城,赵逸飞和妻子急匆匆下了汽车,赶紧到火车站售票窗口去买票。卧铺且不说有没有,嫌贵,硬座和站票(无座票)是一个价,能赶上买张有座的总比站着强。

他们在火车站售票处门口碰见一个人,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眼巴巴盼着等着赵逸飞到来的梁霞。

“哎,赵逸飞!”梁霞眼尖,先看见了只顾低头往售票厅里面闯的赵逸飞,赶忙大声喊。

“梁老师,是你呀。”不知怎的,平常赵逸飞见了梁霞直呼其名,现在当着老婆的面,竟很客气地称对方“梁老师”,下意识地要故意拉开点距离,怕周雅凤起疑心,“你咋来得这么早?”

“买火车票就得来早点儿。我是昨天晚上到的,住在亲戚家,今天天不亮就来排队买票,给你也买了。你这时候来,恐怕只有站票。我打问过,到咱们要去的地方,火车走26 个小时,站着怕受不了。”梁霞说。

“你给我把票买了?感谢感谢,实在太感谢了。”赵逸飞意识到了梁霞只顾自说自话,忽视了他身边还有一个女人,弄不好会让周雅凤不高兴,何况他和梁霞如此碰面,对方还替他买好了车票,怎么看都是事先约好的,怎么装也不像意外邂逅,但他偏偏没有早点告诉妻子省城还有一位同行者等着他,是个女的。如果说周雅凤为此不高兴,甚至发脾气,跟他翻脸,赵逸飞自知理亏。所以他赶紧采取主动,对梁霞说:“梁老师,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家那位,娃他妈,周雅凤。”

“嫂子呀?你专门跑到省城来送赵老师?哎呀,你人真好。”梁霞十分聪明,马上进入状态,某种程度上配合了赵逸飞的表演,比方她也改口称赵逸飞为赵老师。

完全可以想象出,丈夫和眼前这位美女“梁老师”并非意外相遇,他们俩对话当中透露出大量的信息,足够让周雅凤对丈夫的言行提出质疑,假如她像一般村妇那样撒泼发脾气,给这俩人制造些难堪,想必赵逸飞一定拿她没办法,但周雅凤不是那样的人。

“逸飞,给我介绍一下嘛。梁老师看上去眼熟,是不是西皋中学的老师?她买了火车票,是不是和你一样,要到西边去应聘?”周雅凤问道。

“哦,这不正要给你作介绍嘛。”赵逸飞脸红,赶紧努力弥补漏洞,“我一直没顾上给你说,这次祁北公司到咱们这里招聘了不少老师,咱们县有,邻县也有,西皋中学想去应聘的也不止我和梁老师两个人,有些人想去还去不了呢,比方我带课的那个班的班主任孙老师。梁老师也和祁北公司的人见过面了,跟我一样要去应聘,去试讲,也想到外面闯一番事业,改变生活处境。她知道我今天也要去,这不,还给我代买了火车票。”

“哦,梁老师真是个好人,幸亏你给我家赵逸飞买票,要不然火车上站26 个小时,还要过夜,人累得受不了。逸飞,你还不赶紧谢谢梁老师?赶紧把车票钱给梁老师。”周雅凤没有责怪丈夫有事瞒她,而是满面春风地对梁霞表达谢意。

其实,梁霞事先没想到赵逸飞会带妻子来省城,意外遭遇他的老婆,梁霞心中难免有点不得劲儿,但只能按照常规礼仪打招呼寒暄。看见赵逸飞妻子落落大方,并且表现出一般乡村妇女少见的胸襟,梁霞不知怎的心中有点失落感。

“车票钱不急,火车站这地方有小偷,甭急着掏钱了,先把票拿上。”梁霞说。

“也对。到了祁北公司再慢慢算账也来得及。”赵逸飞接过梁霞的话头说,说完了又感觉不妥,心中直后悔,暗暗责怪自己面对两个女人有失状态,表现得很弱智。

后来他们相约开个钟点房放行李,并休息。在火车站这种地方,如果要寄存行李,花的钱比开钟点房只多不少。往旅馆走的路上,周雅凤和赵逸飞一度落在后面,妻子找机会在丈夫腰里拧了一把,表达妒忌、质疑、警告等等复杂的内容。

开了钟点房,将行李安顿好,赵逸飞对妻子说:“你还不如早点回去呢,现在赶班车天黑前就到家了。要不然我上火车走了,你一个人住旅馆,安全不安全呀?”周雅凤说:“我不走,我要送你上火车。我有个同学,她男的在省城上班,她当家属,就住在火车站附近。等你上火车了,我到她家里去住一晚,明天一大早坐班车回去。”

周雅凤坚持陪伴丈夫,梁霞忽然感觉她夹在这对夫妻之间很碍事,于是说出去买个东西,借故离开了。

“怪不得不想叫我来,原来这儿有个漂亮女人等你哩!怪不得早早想把我打发走,我走了你俩想咋就咋,得是?”梁霞一走,周雅凤便对丈夫发起进攻,半开玩笑半认真。

“看你说的!我承认事先没把梁霞也去祁北公司应聘的事告诉你,是我不对,但我也是怕你多想。哪怕初次接触,你也能看出来,梁霞是个男人性格,光明磊落。我承认和她关系不错,不光是同事,而且是朋友,可朋友就是朋友,相互之间哥们儿一样,绝不会有半点儿女私情。我想在这个问题上,你该不至于怀疑我吧?”赵逸飞半是解释,半为辩白。

“肚里没冷病不怕吃西瓜。我说你有儿女私情了?可是现在没有,不等于到了外地也不会有。到那边去应聘,你俩孤男寡女,况且原先有基础,弄不好关系会发生变化。要是爱上了就早点告诉我,我这人不死皮赖脸,不吃凉粉腾板凳儿,自觉给你把路让开。”

“看看看,越说越不像话了。等一会儿梁霞回来,你可不要让她看出来你有情绪,那样的话我会很难堪。”

“哼,你太小看我了。”

果然,等梁霞再回来,周雅凤对她超乎寻常地亲热,不再称呼梁霞为“梁老师”,而是“妹子”“妹子”叫得亲热。她还对梁霞千叮咛万嘱咐,说到了祁北公司,你和赵逸飞要相互照顾。

“就像衣服上掉了个扣子这种事,赵逸飞不见得能缝上,你得帮他。”周雅凤说。

“哎呀我的嫂夫人,你让我这样帮他,也不怕帮出啥事情来?”梁霞改不了她爽快、喜好开玩笑的天性,竟然反过来调侃周雅凤。

“我当然不怕啦。一个是我娃他爸,一个是我妹子,有啥怕的?再说了,离两千多里路哩,我不放心又能咋的?”

“还是不放心嘛。我向嫂子保证,也向毛主席保证,我永远是你‘娃他爸’的哥们儿,而不是别的什么。”

“你看你,妹子……”

由省城始发开往西部边疆X 区首府,途径G省,可以直达目的地祁北市的这列火车即将启程,汽笛长鸣。

赵逸飞意识到,他这一生中相当重要的一次旅程正式开始了。站在月台上的妻子周雅凤向他挥手告别,眼泪挂在两腮,弄得赵逸飞心里酸酸的。

火车启动,加速,车轮与钢轨协同演奏出铿锵的交响。

西行,义无反顾的西行。

应聘,从未经历过的应聘。

父母妻儿暂别身后,前路迷茫中蕴含着希望。前行,既是一种奋斗,也是向命运的抗争。奋斗,才有可能创造出人生新的辉煌;抗争,才有可能赢得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新境界。

车开了,赵逸飞心中不觉又涌起一股热浪。无论怎样讲,告别亲人,告别故土,到异地他乡去闯荡,总是一件凄凉悲壮的事情,况且还有许多不确定性。不确定恰恰意味着等待你的,有可能是理想中的优厚待遇和开创人生新境界的肥沃土壤,也可能是布满荆棘乃至陷阱的曲折道路,天堂和地狱的差异有时候只在一念之间,全看你的造化以及适应新环境的能力。总而言之从现在开始,更得打起精神应对挑战,勇敢面对一切艰难险阻,勇敢迎接不得不面对的种种考验。这是一次人生大考,考得及格,甚至优秀,前进路上就会打开一扇门,相反,如果考砸了,最终的结果有可能变为零乃至负数,成为人生路上难以承受之重,甚至也有可能将他彻底压垮。

当然了,事在人为,赵逸飞有足够的自信,他认为自己不是孬种,也不是弱智,各方面的准备很充分。自信没有错,自信有依据就更好,无根据的自卑是庸人自扰,一定要将其排除到九霄云外去!

“想啥呢,哥们儿?”同样靠车窗,和赵逸飞面对面坐着的梁霞问他,“你眉棱上的伤是咋回事儿?你媳妇在,我一直没好意思问。”

“没想啥。”赵逸飞倒不是故意隐瞒,而是他不知道该怎样对梁霞说,“来省城的路上打瞌睡,眉棱磕到前排座椅靠背的钢管上了,不要紧。”

“不要紧就好。还说没想啥,我看你眼泪差点儿流出来。火车刚开就想老婆了?站台告别,也没见你激情拥吻一下,这阵儿感情再怎么丰富,嫂夫人也看不见呀!”梁霞调侃道。

“你少来!你咋知道我想媳妇呢?老夫老妻了,也没啥想头。激情拥吻,咱这古老的省城车站月台上也没有那样的氛围,真那么干,会围一圈人看,像看耍猴一般,再说,我媳妇不一定敢呐。”赵逸飞索性与梁霞油嘴滑舌。他突然意识到,出远门了,身边能有梁霞这样一位堪称红颜知己的人陪着,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总而言之,概而括之,背井离乡,万端感慨。一切都不用说,但这一切都在心里翻卷,你我同心同理。我说你要掉眼泪,并不是恶意攻击,而是表扬你挺有人性。千万别想歪了,辜负我一片好心。”梁霞压低声音说。毕竟硬座车厢不仅满员,而且超员,周围都是耳目,说话不太方便。

“我怎么能想歪呢。有句话叫心有灵犀一点通,你我之间便是如此。”

“你这样说我很高兴。”

接下来,他俩多用眼神交流。都说人的眼睛会说话,敢于承认相互之间心有灵犀的一对男女,可用眼神交流的内容,要多丰富就有多丰富。这种交流不仅可以排遣寂寞,而且动辄触及心灵,弄得心房一颤一颤的,睡意也被驱离。直到周围人差不多都伏在小茶几上或者仰头靠在椅背上,相继发出或粗或细的鼾声,赵逸飞与梁霞还在用眼神交流。坐硬座这样乏味且累人的事情,在他俩切身的体验当中,似乎并非那么难以忍受。硬座车厢彻夜不关灯也给他们提供了方便。

终于,梁霞上下眼皮打架,有点支撑不下去了。赵逸飞说:“你趴在茶几上睡。别操心行李,我看着,到站停车的时候我眼睛睁得大大的。”梁霞说:“我才不操心哩。就一床铺盖,还有纸箱子里的几本书,小偷看不上。”

的确,他们的行李都很简单。赵逸飞也只带了一件用细麻绳捆扎好的行李卷儿,另有一个纸箱,里面装着高中语文的教学参考书,还有前几年他教中学语文几乎全部的教案。这些教案既是他的心血,也是他到了祁北公司当称职的中学教师的底气。这些东西虽不值钱,但也不能遗失,心血和底气能随随便便丢掉吗?

梁霞果真要睡。她临睡前,将两小臂叠加在一起,用来枕头,但却伸出一只纤纤之手,将赵逸飞的手紧紧攥住,悄声说:“只要你丢不了,就行。”

对于梁霞这样的举动,赵逸飞从心理到生理都不排斥,况且拒绝她太不合时宜了,所以默认。他其实也很困,也想小睡一会儿,但既然梁霞要睡,他就得担任保护神的角色,强忍着保持一份清醒。看护行李在其次,关键要在这位“梁哥们儿”面前保住男子汉的强大和自尊。

满车厢的人差不多都睡着了。根据上车以来五六个小时的经验,似乎车厢里没有小偷出没的迹象。既然梁霞睡得很香,自己不妨也稍稍迷糊一阵儿。就在他将头伏在小臂上,准备入睡的时候,梁霞在茶几下恣意伸开的双腿用劲儿夹住了他的一条腿,似乎在用形体语言提醒他:我还没睡踏实哩,你不许睡。

虽说茶几下面腿上的动作不会引起别人注意,何况身边的乘客们个个已熟睡,但梁女士这个动作未免让赵逸飞想入非非。回顾准备外出应聘的这段时间,他和梁霞之间的确有比较多的交集,种种迹象表明,两人之间岂止是铁哥们儿,简直就是铁哥们儿!或者换句话说,他和她的关系,似乎走到了最要好的朋友和有暧昧情愫的男女之间那个临界点。自打告别了妻子,即便火车上属公众场所,梁霞却用语言、眼神以及形体动作,有意无意地暗示,只要他愿意和她走得更近,他俩之间发生什么都有可能!

后来,梁霞发出香鼾,看来真的睡着了,可是赵逸飞刚才那点睡意又消失了,套用一个最蹩脚的比喻:思绪如脱缰的野马,毫无羁绊地狂奔。后来他很严肃地想到一个问题:以他和梁霞目前的关系,到了一个举目无亲、人生地不熟的新环境里,他俩之间会不会演绎出男女之间的浪漫故事?

得出正确答案似乎不很困难。赵逸飞认为,他和梁霞会不会有事,并不取决于两人之间有无思想上或者客观环境方面的障碍,而是取决于两人——尤其是赵逸飞——自我克制的意志力是否强大。

这也是一桩考验啊。前路迷茫,未来充满了大大小小、有难有易的考验,能不能经受得住这一系列考验,是他能否在未来人生路上走出精彩的关键所在。一切都要三思而后行,一切都要和最重要的人生规划挂起钩来,放任或者放松都不能被允许……

“哎呀,累死我了。”美女梁霞不计较硬席车厢条件艰苦,竟然香香地睡了一觉,醒过来之后觉得腰酸背痛,胳膊发麻,于是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呵欠连连。

“你还累呀?睡得那么香。天亮了,你去看看洗脸间能排上队的话赶紧洗把脸,等你过来了我睡一小会儿——我实在困得招架不住了。”

梁霞去洗脸间看了看,回来之后说:“人太多,水都没了。今天干脆不要脸了,洗什么洗。厕所也排长队,唉,苦哇!”

“你说不洗就不洗吧。脸不过脏点,还得要。我睡会儿吧。”

过了不大一会儿,梁霞抓住赵逸飞的胳膊把他摇醒了:“你往车窗外头看,这咋越来越荒凉了?我刚醒来那会儿看外面的风景,朦朦胧胧感觉跟咱们那边差不多,房子也半边盖,就像到了咱们省的郊区,可现在你看,山是光秃秃的,偶尔有点农田,地里的庄稼长得有气无力。这是啥鬼地方呀!弄不好咱俩要去的地方比这儿还荒凉。真是这样的话,咱到底待在那儿呢,还是不待?”

“你死活不让我睡觉。”赵逸飞睡眼惺忪,起劲儿搓了几把脸,甚至用劲儿揪扯头发,以强迫自己醒来,“对于这边比咱老家荒凉,我有思想准备。G 省更偏西,大部分属于内陆干旱地区。这一带是旱原,靠天吃饭,山上光秃秃,地里庄稼不茂盛一点儿都不奇怪。再往西走,有水的地方才有绿洲,更多的将会是荒漠、戈壁,你不要大呼小叫乱发感慨,好不好,我的同志妹?”

“你倒能沉得住气,同志哥。我们俩此次西行不是旅行,小住几天就回来了,而是要扎下根,在那里工作,甚至要奉献出今生今世所剩的岁月,对于环境是否恶劣,生存条件究竟有多艰苦,你难道一点儿都不计较?”梁霞撇嘴,翻白眼,她认为赵逸飞只不过故作镇静,她在感受到内心极大震撼的同时,认为赵逸飞应该和她一样受到了刺激。

“嗯,这里的确很荒凉。不过,这只是在半道上嘛,又不是现在下车,就在这荒凉的野外工作。我们要去的地方毕竟是一座省辖市,城市里总会有树木花草,不会像车窗外那么荒凉。还没有到达目的地,你就开始自我否定,这不是庸人自扰是什么?淡定,梁霞同志一定要淡定。你好赖让我睡一会儿吧,一夜无眠,这阵儿瞌睡得紧,体谅体谅。”赵逸飞说罢又将胳膊放在小茶几上,头伏在胳膊上。虽然有姿势,也不过是假寐。白天了,车厢里很嘈杂。

后来火车停靠在G 省省会的火车站。坐了十五六个小时硬座,赵逸飞觉得全身酸痛,说要到站台上去走走,看有没有啥好吃的买点。梁霞说她看行李,在座位上没动。赵逸飞来到月台上,卖东西的小推车上无非是些简易食品和饮料,死贵,最终他买了两块面包,还有两瓶相对便宜的汽水,拿回来对梁霞说:“吃点喝点,坐车还得10个小时呢。”

“我在地图上用尺子量过,按照比例尺推算,从G 省省会到祁北市,直线距离只不过有300 公里左右,怎么火车要走10 个小时,蜗牛啊?”梁霞说。

“谁知道呢。我问过列车员到站时间,晚上快11 点才能到。要有打持久战的思想准备哦。”

“我的妈呀,从来没坐过这么长时间的硬座,把人能乏死!”

“刚才在站台上,有个小偷把手伸到我上衣兜里,被我抓住了,还好兜里没钱,只有火车票。”赵逸飞又说。

“还说呢,车一停就有几个小伙子上来,从车厢里穿过,衣帽钩上挂的衣服兜都被他们掏了一遍,咱们相邻座席上的旅客有丢钱的。旁边有人看见,也不敢说,等小偷走了,再说有什么用?”梁霞也说。

“看来出门在外得格外小心。”

“就是就是。”

穿过省城继续向西北方向行进,相比较而言,这一带村庄、农田和绿洲相对多些,并不显得十分荒凉。只是越往西降雨量越少,铁道边能看见的民居大多为土坯房,房顶只糊了一层泥,并没有瓦片。这种地域特色在赵逸飞、梁霞看来很稀奇。房顶上怎么能没有瓦呢?没有屋脊和青瓦红瓦的房子还是房子吗?这样式样的房子颠覆了他们自小在家乡所形成的房子的概念。

火车到了一个叫“打柴沟”的车站,加挂了两个火车头——都是蒸汽机车。据说再往前走要翻越一道著名的山岭,过了这道岭,就将进入那个著名的地理教科书上所讲的“走廊”。

这道山岭是“走廊”东大门,也是一道地理意义上重要的屏障。山很高,火车这种庞然大物翻越它很不容易。具体的办法是在大山上不断进行很大弧度的迂回,盘旋而上,又盘旋而下,走得很慢很慢。梁霞说:“难怪300 多公里路程要走10个小时,这哪里是火车,简直像蜗牛在爬嘛。”偶尔也有隧洞,大家忙不迭关车窗,要不然隧洞里蒸汽机车的烟排不掉,都跑车厢里来了,呛得旅客们大声咳嗽,黑色的粉末弥漫在空气当中,污染衣服和鼻孔。

翻越这道山岭,车窗外的风景挺好看。这里属于所谓高寒地带,气温低,湿冷,但地面都是绿的。除了草原,还有正在生长过程中的春小麦、油菜。麦子没有秀穗,油菜花也没有开,赵逸飞联想到老家油菜籽该收了,麦子也该黄了,方才知道不同的地域和气候条件,庄稼生长和成熟的季节也有很大差异。

看了好长时间车窗风景,赵逸飞有点倦了,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但凭感觉也能知道火车在上坡、下坡,或者左转、右转。梁霞说:“你就是个瞌睡虫。这阵儿看风景多好?等过一阵儿天黑了,啥也看不见。”

果然,翻越了这道岭,火车好不容易加速了,天也慢慢黑了。

此小说为作者长篇小说《天高地远》(中国财富出版社,2016 年9 月)开头的几个章节,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