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一斤自从那次跟上康师傅冒苕风说上面来人了,他总是很担心马成校长会给他穿小鞋。如果马成校长给他说一些坏话,他的这个副教导主任的升迁肯定有问题。

于是于一斤苦恼,苦恼的时候就胡想。胡想极了就想读书。读书的时候又想起当年的文学梦来。鲁迅说,人生最痛苦的是梦醒了无路可走。于一斤多么希望在梦中,不要醒来啊!有时带着文学梦,用读书来消遣,或许是一种摆脱苦恼的方式吧。可是他觉得读得越认真,越使他痛苦。就如进入一种怪圈。读书追求完美,而这种完美和现实格格不入,使得他想逃僻现实,而逃避现实的唯一方式又是读书。这样读书—逃避—读书—无穷无尽,循环往复。

有时书让于一斤得到短暂的解脱,心里觉得好受。有时他把它看成一种宗教,沙漠里的甘泉。他生活在书里,生活在文学梦的幻想中。他又眼巴巴地看着许多好处落到别人兜里,而不甘心。他工作十年,用老婆的话来说,算是白混啦。“土块放上十年都成精呢!而你只有播种,没有收获。到如今还是个受人摆布的‘丫环’。拿上钥匙当不了家。哪个女人能跟你过?”于一斤一听就心烦,老子想搞文学,可几经折腾才干了个小小的教导主任,你知道个屁,老子的文学味有得是女人闻,你还嫌我,臭婆娘,缸里的水也有光的时候,好像你跟我过日子是一种施舍。妈的你一个弄脸蛋做胡子的理发匠,也配嫌老子。现如今可不比过去,工资终日加五日加,况且我在学校里大小有个官帽,蛮受人尊敬爱戴的。那些新来的老师,不是也“于主任长于主任短”地称呼着吗?那种自豪得意你臭娘们体验过吗?无所谓,人还死呢。真理和道义总是站在失败者一边。人的需求其实很简单:“一张床、几件御寒的衣服,一天三顿饭。”乞丐和亿万富翁一样,他们真正需要的其实都是最基本最简单的消费。高楼豪宅是他们家的吗?其实他们只拥有自己的身体罢了。马成吃香喝辣,手中有权,也只不过指挥这么几十个老师罢了,总不能一辈子这样吧?退了休呢?退了休也不过一样,也脱不了孤独,权掌后的扫兴。这样想着,久而久之,于一斤似乎也真觉得自己看透了一切。当今国人的世界观不是个“混”字吗?混吧,混些消闲混些偷情混些权力混个职称,混老了退休到老年活动中心再混晚年,直到混进四块棺材板中就算了。

其实,只要你混,只要你在混时不犯大错误,总有一天佛光会降临到你的头上,就像多年的媳妇熬成婆一样,总有那么一天。老师可不行,如果混下去可就惨了,在马成的手里,那是不行的,比如一旦把你抓住:教案你缺了课时,上课迟到等等,拿钱来不说,年终考核还要扣分,名次上不去,优秀、良好都没有,那先进没资格评,职称也评不上,那本来的佛光也会降临到他处的。可不是,去年学校因为评职称,就闹出了所谓的黄一鸣事件。

黄一鸣是数学教师,是20 世纪60 年代的高中生,教书都快教白头了。他除了上课,不善与人交际,整天躲在教学王国里俨然像个陈景润,书呆子一个。学校里评中职,论条件,他早够了,可是有限的名额却一次又一次被别人占去了。于一斤就占了他一个,早评上了中职,没办法,于一斤大小也是个领导。同事们议论纷纷,传到马成校长和于一斤的耳朵里。于一斤得了好处,并不在意,而马成却很不高兴,便找来黄一鸣说:“老黄,能不能自己去要一个指标?”老黄跑了几趟市里、区上、凭一头花白的头发和较长的教龄总算要回了一个,可又被建萍给占去了。老黄气不过,闹到马成的办公室,说不还他职称他就吃喝拉撒在校长室。马成很生气,立即开会讨论此事,借以对黄一鸣的所作所为进行批评。

会上对老黄形成两派意见:一派以总务主任为代表,认为黄一鸣素质太差,不就一职称吗?缺少起码的教师素质;一派认为老黄蛮可怜的,学校太过分,欺负一个老实人。这一派以刚大学毕业不久的蟹子为代表。

像黄一鸣老师这种人,教一辈子书,图的什么?职称对他太重要了,具有象征意义,是精神支柱。当他面对强大的校长,面对不公正,面对这一切,他只能以一种弱者的姿态进行反抗,这是弱者对强权的反抗。其实对黄一鸣的反抗给予高度评价的不是那个激情飞扬、没有被磨圆的大学生娃子的高调,大多数的老师也在脑海里把自己的人生重新回旋了一遍,也有同感,所以最终成了后一派的暗中支持者。

冒失鬼蟹子竟然当众拍了桌子,为了老黄的事。马成一脸怒气,先是涨红后是发白,那样子极像一张寒风中飘飞的白纸。然后他先用左手在桌子上拍了一下,又用右手拍了一下自己鼓起的肚子,说:“散会!”

河湾滩中学的老师感到校长的权力太大了,感到这种势力的强大与咄咄逼人。

事后马成办公室围满了领导和几个年级组长,马成狠狠地说,这个蟹子,真是专会和我作对。其他人也附和说了一些蟹子的不是。有才无德,怎么现在的大学生中竟然出了一个蟹子这样不可驯服的斑马。

不知是什么时候,蒋宏远偷偷地从办公室出来,径直向蟹子的宿舍走去,蟹子一人在生闷气,见蒋宏远进来,也似旁若无人一样,当蒋宏远开口要说话时,蟹子突然冒出一句来:“鲁迅先生在《纪念刘和珍君》里有一句话:然而造化,又常常为庸人设计。”蒋宏远只得点头,说:“我上学时也与你一样爱文学,现在也爱,但教学任务重,荒废了不少。你去和校长说说,不就完了,你又不是为了自己,记住再不要拍桌子……”蟹子说:“没空!他总下不了我岗吧!”蒋宏远看到蟹子这么倔,也就没有勉强什么。

这件事,随着时间的推移,被人们揉搓在茶余饭后,就慢慢地淡忘了。但于一斤却对此做了一翻解释。他相信,所有的教师在职称问题上,在权柄面前,当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被别人夺去了,在万般无奈的时候,也会像黄一鸣一样做一些反抗。当被反抗者执意不肯屈服时,那么,就会像黄一鸣一样,表现出不屑一切的神情来,表现出高人一等的清高来,以一种阿Q 摸小尼姑头时的带着滑腻感受的胜利来安慰自己。其实,现在的许多事情都不好说,看不准,就像海明威的冰山理论一样,你看见的只是水上的一部分,而起决定性作用的是水下的部分,你看不见的部分。不然泰坦尼克怎么会下沉。于一斤也认为现实生活不同于上大学时单纯,不同于搞文学写作。写作中你可以主宰作品中人物的命运,像一个无所不能的帝王,如凯撒大帝说,看到了就能得到一样。而现实生活中,我们只不过是任人摆布的棋子,存在于别人本来愚昧的思维模式中,你清醒你正义,你讲道德,讲良心,讲美好,但这些看似俯首即拾的东西,又统统受那些你看不上的人的操纵和摆布,你就像被捏在某一只看不见的手指间的一枚硬币,要么一根鸡肋巴什么的。所以那天学校搞述职,搞课堂评优时蟹子都表现得很超然,他似乎用他的直率和胆识看清了一切。只轻描淡写地谈了自己的工作实绩,偶尔也冒出来几句“高举邓小平理论,‘三个代表’重要思想的伟大旗帜”的话,显出很有政治觉悟。谁都知道述职只是一种走过场,但只有黄一鸣表现出了惊人的诚恳和百般的认真。当黄一鸣在一字一顿地述职的时候,会议室里的秩序被一阵噪音打乱了。老师抬头见是英语组的建萍,只见她穿一件浅白色套裙,脸上涂脂抹粉,耳垂上挂着钥匙圈大小的金耳环,活像电影里金兀术和哈密赤的模样。嘴里发出的声音像嚼黑豆子似的。但这声音毕竟小些,而尾随的便是一个将屁股扭得十分夸张的姿态和高跟鞋敲打瓷砖发出的嘀嗒声。于一斤心想:“这妖精,下次老子非把你‘胡了’。”

几天后,上报名额确定下来,是建萍。黄一鸣听到这个结果,惨然一笑,极力掩饰内心的痛苦,维护着超然的心绪。他低着头走来走去。每当在课后或其他闲暇的时候,缄默不语,埋头抽烟,听别人议论发牢骚。

于一斤想:权力就是个好东西,他想“胡”那个娘们,就得比权力,比大小。可实际情况,在这河湾滩中学马成权力最大。于一斤在这一点上比不过,建萍这骚娘们的性冲动肯定像跷跷板一样倾斜于他的。

这样想着,于一斤脑海中好像有两种声音在争吵,这种争吵好像使于一斤成了黄一鸣,一个彻头彻尾的“职称受害者”。两种声音在他的耳际回旋着。

一个声音在说:“这次评不上,等明年再说。”

一个声音在说:“老子非要回来不可,不然老子非打死他,像屠汉宰肥猪一样,宰了他。”

一个声音在说:“算了,人活着总得有些不顺心,我总比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强些吧!”

一个声音在说:“强个屁,一个当老师的一辈子连个响屁都放不出,还强呢!”

一个声音在说:“老师,只要桃李满天下,三尺讲台上,在孩子王国中终其一生也不错了,孔子不是在流浪吗?哪能有什么职称,不也是教育家吗?不也流名千古吗?”

一个声音在说:“算了,默默无闻做一个小草,做一个永不生锈的螺丝钉,谁叫我们是蜡烛,是春蚕,是太阳底下最光辉的人呢?”

一个声音仍然在说……

这是懦弱的理性与英勇的感性之间的对白,这种争锋相对的对白,完完全全地把于一斤切成了碎片,就好像数轴的两端,相隔得是那样的遥远。像一个异化了的分裂人格在自我的思想王国里争宠一样,显得滑稽和荒谬。

建萍为什么能出奇制胜呢?因为建萍的男人在教委人事部门。而黄一鸣呢?只凭那一点可怜的“师道尊严”,这是完全不可能胜的。再说他有建萍扭动得极夸张的屁股吗?他只不过是一棵行将就木的干沙枣树。

不是蟹子一伙嚷嚷着要搞民主测评,集体打分吗?唉!自古文人多幼稚,文人大多被政客要么腰斩,要么处以黥刑,要么以宫刑处之,孙膑不是被处以黥刑吗?司马迁不是被处以宫刑吗?再嚷嚷也是白搭,就拿这里来讲,谁不知道是马成一人说了算。嗯,就说集体打分,但过程的监督者是谁呢?西方哲人不是说过,权力是恶的吗?没有监督,当然民主就变成形式,民主就会变成专制。“黄一鸣事件”不就是马成对权力运用的最好注脚吗?一会儿拿物理上做实验的游标卡尺量你,一会用十六量秤称你?没有标准,如果有标准也只是马成个人的好恶而已。就拿马成在散步的时候讲的他爷爷的一个凄婉但又充满喜剧性的故事来说吧:1976 年在毛主席追悼大会上,他爷爷不小心,放了一个屁。这就大祸临头,一个屁给他爷爷判了十年劳教。这难道不谎谬吗?

马成自那次进了回舞厅,就好像一下子有了艺术细胞,有了乐感,一下子对跳舞十足地感兴趣。每每星期三,马成就十分慷慨,说为了丰富职工文化生活,举行教职工交谊舞会。为举办舞会,也十分慷慨地让总务上置办舞厅里用的霓红灯之类的东西。把德育室变成了一个十足的舞厅。

那次教委开校长和教导主任会议,会议才一天,但马成说按三天算。“小于,你去给我们到宾馆订一个高级住房,开一天会,在城上住上‘三星级饭店’再说,就三天。”

会开的头一天傍晚,他们就落榻到宾馆的“三星级”客房。那天,马成有些惆怅。其实惆怅是很模糊的。马成开始在脸上有一丝笑意。但这种笑意,使于一斤感觉到十足的尴尬。好像他脸上的笑意有点福尔摩斯侦探的味道,于一斤心里有些七上八下,猜想是不是那次跟康师傅冒苕风的事他仍耿耿于怀呢?那眼神好像是的,还是别的什么的?是不是……于一斤不敢往下想了。正在于一斤胡思乱想的时候马成说:“妈的,教委的这些混蛋,要搞什么改革,还什么校长竞争上岗。民主测评。真是胡整,让教师测评给我们打分……”总之马成发了一阵牢骚。于一斤赶忙说:“什么改革都只不过是一个形式。凭您老的关系……”马成听到这些,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而且还把两手举起使劲地摇摆,好像日本鬼子就擒时投降的那种景象,显得十分沮丧。

城市的夜,是那般喧哗与骚动。也许,长时间在乡村待惯了,习惯了那死水一般的寂静。此时好像一切显得新鲜。马成说:“走,逛大街!”宾馆门口的院子里停着各式各样的高级小轿车,再往门口看时,大门的两侧簇拥着好多天津大发。偶尔从大发车里出来几个女的,噔哧噔哧地消失在宾馆的不知什么地方了。这时,马成一伙便像贼似地打量着那些器官肥大的小姐们,她们也偶尔扫视他们一下,然后连一丝妩媚的笑也没有就径直走进宾馆的大厅。这时候于一斤用胳肘捣了捣王主任说。“刚才那娘们,我想肯定是鸡,那隆起的地方也许垫着一疙瘩棉花……”“也许吧。”王主任说,“什么也许,肯定!要不,我们到大厅里寻一寻,有没有可疑之处。”于一斤看了马成校长一眼并将舌头伸了伸说。马成说:“也好,反正这会闲着无事,走就走。”于是三人背着手,拿了个架势,便向大厅走去。走过一条长长的通道,迎面墙上写着几个烫金大字“发展旅游业为人民服务”。再往前走,一个大约90 度的拐弯,光线显得幽暗了许多。马成向前探了探,原来是一个大厅,大厅的拐角处是一个半圆形的大柜台,里边站着一个美人儿,见他们进来,连忙招手说:“稻草,还不快来迎接客人。”“稻草?”于一斤正在纳闷时,一个利索的声音说:“各位老板,请到一包里。消费什么尽管吩咐。”

于一斤看了看马成,马成也看了看两个主任,说:“包间里是什么,有何服务?”

“老板,你是头一次来吗?”那小青年说。“什么头一次,无数次了,每次开会都在这儿,什么头一次!”马成粗声干嗓地说。

“哦!对不起,老板请!”小青年点头哈腰地说。

此刻不知从那儿冒出来几个嗲声嗲气的家伙。将马成一伙围了个水泄不通。他们被簇拥进一包里,原来,房间并不大,放几张沙发,中间一茶几,拐角处,放一大电视,VCD、话筒之类的东西。正对着电视的拐角处,开一小门,吊着半截布帘子。他们被簇拥着坐下来,那小青年早已将电器打开了,只见电视上唱的是《地道战》,可画面背景是一外国妞穿着三点式泳装在海边的沙滩上,扭来扭去地招摇着。

“老板,我请你跳个舞。”一靓丽的小妞说着把于一斤拉进了那吊半截窗帘的地方。他们进去,好一会儿了。马成觉得好奇,正欲探头进去,又被另一小妞用力拉回到沙发上。紧接着是吃的、喝的,不知什么时候,处面又响起了音乐,小妞们说:“走,我们跳舞去。”原来这是一个舞厅,霓红灯闪烁着。只见一对一对的男女,有搂着的,有抱着的、团着的、卡着的、贴成一片撕也撕不开的。王主任刚进去就被一小妞抖擞了一曲,上去时两条腿,下来时三条腿。还有那些肥胖的脖子跟腰粗的家伙,还跳什么样国标,体型长短不一,可自我感觉优良,跳起来那劲头,吓死人。在舞池里手舞足蹈地,按对角线横冲直撞,好像要在亚运会上拿金牌似的。

马成校长也不敢落后,像大热天一头扎进清泉一样,那天,他那舒服样子就别提了。他被一航空母舰似的女人教跳舞,一手从左边绕到那女人的脊背,又经过腋下,至前胸,托着女人右边的那肉乎乎的家伙学探戈。又一曲时又被一位修长而丰满的小妞教跳华尔兹,那认真劲就别提了。马成的右手不知怎么竟滑到那小妞的屁股上,使着劲往他跟前推。后来灯干脆灭了,倾刻间,黑压压一大片,好像光线越暗越来劲。

在这里马成真切地感受到了男人是充满欲望的一种动物。在舞池里男人就像猎人一样,把一双双搜寻的眼睛扫向那些衣着性感的小姐们。那些小姐们就好像《小石潭记》的百许头鱼,她们轻盈地游进舞池,然后很快分散,分散到一个个隐秘的角落,就像鱼儿躲进了浓密的水草中,然后她们坐在男人身边,被男人们灌进一些辛辣的液体,被真醉或假装醉酒的男人紧紧地搂着,跳那种丝毫没有美感可言的舞步,被那些气味难闻的臭嘴巴逼近,被那些肥胖丑陋的身体贴住。

马成忽然觉得一种莫名的烦闷。这烦闷倾刻间好像变得不可捉摸,显得高深莫测,想起哈姆雷特式的发问:活着,为什么活,怎样活?想起遥远的童年与小伙伴到社场的草房里玩耍,想起赶着骡子和驴子到湖边放牧,想起在小河里捉小鱼,想起在夏季的麦荐地里把麦杆插进青蛙的尻子里涨红了脸吹气,待吹得鼓鼓的再放到田间嬉笑……马成想起了好多好多事,是现在、是未来,是发生了的、正在发生的、还未发生的事。

一连几天,马成一伙人都泡在宾馆的舞厅里。

回来,马成说:“跳舞,哪来的夫妻。都不是。要么情人、要么小姐,都是为了刺激,够刺激的吧!把德育室搞成舞厅,听清了吧!多花一些……”他在河湾滩中学对总务主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