婴儿的主体性感受

婴儿的主体性感受

人类意识的终极目标是人类“自己”,个体人格的核心是对个体自我的觉察。初生的婴儿,身心浑然一体,全部沉浸在无意识之中。意识的觉察之光在什么时刻开启?婴儿又是怎样觉察到“自己”的存在?

自己的行为能够引起物体移动或者他人反应,当个体能够预测这些的时候,个体与物体或他人之间就有了区分,个体的自我意识就产生了。一般情况下,我们会认为,每个人身上都存在一个稳定的“我”,是这个“我”在对外界事物进行觉察,同时觉察也会指向“我”的内部。因此个体知道自己在当下的所思所想和所作所为,也知道自己如何对外界产生影响,或者外界在怎样影响着自己。

通常研究者所认为的自我意识建立标志,是能够用人称代词“我”来称呼自己,但幼儿至少在两岁以后才可以做到这一点。在学会使用代词“我”之前,婴幼儿已经作为一个“主体”而存在。在婴幼儿自我意识形成过程中,“我”的建构是一个“主体”性感受逐渐聚集并整合的过程。

标题中使用“主体性感受”,是为了对生命最早期的婴儿“主体”展开讨论。婴儿是指一岁之内的幼儿,他们还不能使用语言。更早一些的话,六个月之前的婴儿,他们还不能保持稳定独立的坐姿,他们又是怎样感受“自己”的?“主体”在这里可以理解为主人,主人可以行使控制身体、评价感受以及发起行动的权力。对于婴儿而言,他们的“主体性感受”是怎样的呢?

基于这一问题的观察主要来自两个方面,一方面心理学研究者进行了大量的婴儿观察,观察婴儿与母亲之间的真实互动,借以推测婴儿自我意识的发展。另一方面,心理临床工作者也在成年人身上观察到了大量退行行为,这些行为有的退行至幼儿阶段,有的甚至退行至婴儿阶段。此时的成年人可以用语言来描述自己的感受,使得研究者有机会对类似婴幼儿阶段的主体性感受有所推测。

我们先来看看关于自我意识萌芽与建立的研究:研究者向三个月的婴儿播放录像,录像中婴儿与其他小朋友在一起,观察发现婴儿对同伴注视时间更长,似乎3个月大的婴儿,就能够将自己与他人区分开来。还有一个著名的“点红”实验,实验者在88名3至24个月大的婴幼儿鼻子上点一个红点,然后观察他们照镜子时的反应。研究者发现,年龄小的婴儿会不理睬镜子或直接去摸镜子,好像这个红点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但15个月大的幼儿会去摸自己的鼻子,说明这个年龄的幼儿已经有了对自己独特形象的意识。

通过观察婴幼儿外部行为来了解其自我意识的发展,并不能了解其产生与发展的内在推动力,以及丰富的体验性内容。这些与自我意识有关的丰富体验即主体性感受,它们是形成早期人格的极为重要的基础内容。人格作为个体先天神经系统反应模式与后天人际关系互动模式的集合体,从婴儿一出生便开始逐步形成,“主体”性感受作为“我”的前身,是形成人格的基础内核。

感受离不开感觉的发展,成年人主要通过视觉和听觉来感受外界信息,其中视觉信息占到信息来源的百分之八十左右。但新生儿和婴儿的视觉系统,包括眼睛和视神经系统,还没有完全发育和成熟。他们能看到东西,但由于晶状体不能变形,他们所看到的东西比成人模糊,视神经和其他皮层细胞传递信息的通路,需要几年才能发育到成人水平。胎儿出生前就有了听觉能力,新生儿已能对某些声音做出反应,但明显的集中性听觉在三个月时才能表现出来。

味觉、触觉和嗅觉在胎儿时期已经得到很好的发育,它们对于维持婴儿的生命具有直接的生物学意义。新生儿出生两小时就能够辨别甜、咸、苦、酸等不同的味道,并且对甜的喜爱胜过咸。吮吸甜的流体能使婴儿从哭泣中平静,这时他们的吮吸速度和吮吸量都比平静时大。婴儿对物品的探索,最早通过口腔触觉完成,口腔触觉作为探索手段早于手的触觉。成人与婴儿进行触觉互动,可以对婴儿进行有效的安抚,把手放在婴儿胸部轻轻抚摸,就可以让他们的哭泣平息下来。嗅觉对婴儿也相当重要,他们靠气味同母亲产生联系,通过气味来辨认母亲。

当然,最为重要的还是腹中饥饿感的满足。母亲的哺乳行为是婴儿存活的基础,也给婴儿内脏器官、触觉、味觉与嗅觉带来了丰富的刺激体验。和母亲的互动中,婴儿的“主体”性感受是怎样的?或者说婴儿怎么区分哪些感受是自己的?哪些感受是别人的?

最直接的感受源自身体的内在需求。婴儿在自己非常长的睡眠时间里,与外界互动很少,但身体感觉饿了、冷了、热了、湿了、被束缚了……的时候,婴儿会醒过来或者发出哭声。身体需求具有自发的节律,婴儿对身体需求是否被满足的主观体验,也具有自发性。需求得到满足婴儿会体验到舒适,需求不被满足婴儿会体验到不适。婴儿的舒适与不适体验,也意味着躯体的放松与紧张,直接导致了是否愉悦的情绪体验,以及好坏与否的主观评价。身体需求有节律地持续存在,身体需求能否被满足带给婴儿的主观体验也在不断清晰与加强。可以说,婴儿最早从躯体反应中感受到了情绪。

婴儿因为身体饿了、冷了、热了、湿了、被束缚了等感觉而醒过来或者发出哭声,随即这些不适都及时得到了缓解,口腔吮吸就有奶水,体感冷热变得适宜,湿的感觉变成了干爽,紧的束缚被松开……似乎一切需求在被感受到之后就可以得到满足,似乎自己的需求本身就可以实施控制,控制那些可以满足需求的东西来到身边。需求与满足之间的关系可以被预测,意味着拥有了控制感,只不过这时候婴儿的控制感,是一种全能控制,好像他控制着一切,可以做到“心想事成”。

母亲无论怎样周到,也难以随时随地恰如其分地满足婴儿的需求。需求不能被满足,身体就会一直处于紧张状态。饿了如果一直没有奶水,饿的感受就会一直存在并紧紧占据首要位置。对婴儿来说,这是一种难以承受的极端不良体验,因为饥饿通常意味着生命存续受到了威胁。饥饿被满足或不被满足,使得婴儿体验到关乎生死的极端感受,也使得婴儿对感受的主观评价出现两极分化的好坏与爱憎,呈现出非黑即白的“分裂”性。

婴儿与母亲的互动最为频繁,母亲提供食物也提供爱抚。在婴儿的全能控制感之中,母亲与食物、爱抚融为一体,都处于婴儿控制之下,甚至他们就好像是隶属于婴儿的一部分。食物可以及时送达时,婴儿得到满足产生“好”的体验,食物处于婴儿的“控制”之中。食物没有及时送达时,婴儿处于需求不满的紧张状态产生“坏”的体验,同时也产生了“不能控制”的体验。

“坏”的体验与“不能控制”的体验交织在一起,让婴儿难以承受,幻想它们如果不属于自己就好了,接下来它们似乎真的就不再属于自己了,它们属于那些被期待却不能控制的事物。于是在幻想中“坏”被投放在不能控制的外在事物上,“好”被留在内部的满足体验和全能控制体验上。婴儿的体验中出现了异于自己,且不被控制的“坏”事物,这无疑是一个非常大的进步,“异己”使得“自己”有了边界,也使得边界之内的内容可以得到进一步整合。

婴儿的全能控制感、非黑即白的分裂感、“坏”体验的向外投放,这些感受也许是我们对于婴儿的猜想,但母亲与之相对应的感受却非常真实。在哺育婴儿的过程中,母亲不得不投入巨大的精力。虽然大多数母亲对此已有心理准备,但她依然会感觉到:在婴儿出生后,事情变得应接不暇,生活变得手忙脚乱;婴儿展露的笑容让自己极其喜悦,但难以安抚的哭声又让自己极其烦躁;作为母亲,很难接受自己对孩子心生抱怨,但身心俱疲之下也会对婴儿暗自怨恨。

如果母亲有很好的容纳能力,婴儿将会比较顺利地成为体验主体。母亲容纳婴儿对自己原有生活的全面侵入,就是在容纳婴儿需求对自己的全面控制;母亲容纳婴儿的笑容并不是有意冲着自己展露,就是在容纳婴儿处于本能中舒适的“好”状态;母亲容纳婴儿难以安抚的哭声、对乳头的啃咬……就是在容纳婴儿投放出来的对“坏”事物的愤怒。母亲的容纳,使“主体”所需要具备的控制感、评价感与行动力,在婴儿身上可以共存并得到整合,婴儿因此也可以作为“主体”来拥有这些感受。

大多数母亲都会以自然的状态养育孩子,满足婴儿需求的同时避免自己被完全耗竭。婴儿的自然状态也意味着:需求在大多数情形下会得到及时满足,但有时候也会被迫等待。自然状态下,母亲的自我意识是稳定的,婴儿不切实际的“主体”性感受,会遭遇各种挑战与冲突。挑战与冲突,来自婴儿与现实情景的互动,它们是婴儿主体性感受中不成熟的部分可以得到修正的机会。即使幼儿成长到可以使用人称代词“我”,由外界带来的挑战与冲突也在继续推动其自我意识趋向成熟。

如果母亲过度关注婴儿,或者情绪本来就容易焦虑,或者身心精力不济,就会感觉似乎丧失了控制感,自己似乎被婴儿的需求所吞没。这种状况如果长期持续,母亲可能将在某一刻,把自己所有的不适都归结于婴儿。这种情况恰恰类似于婴儿将“坏”体验向外投放。如果母亲过于忽视婴儿,或者无视婴儿自身节律,就会认为自己主宰着婴儿的一切,难以觉察婴儿的需求。这种情况恰恰类似于婴儿所拥有的全能控制感。

无论母亲过度关注还是过度忽视,婴儿的处境都会比较困难,体验容易处于抑制或者混乱的状态,极端情况下也可能将自己的体验隔离起来,任凭自己跟随外部处境飘荡起伏。“主体”需要具备的控制感、评价感与行动力,难以得到整合,后期也很少能得到较好的进一步修正。在这两种环境中成长的婴幼儿,成年后也会呈现出更多的、类似婴幼儿的、不够成熟的主体性感受特点。

成年之后我们主要依赖视听觉进行信息采集,极为重要的触觉、味觉及嗅觉变得隐秘。与此相同,成年之后我们与外界进行交流时,大多不会表现出过分的控制行为,最初构建“主体”的全能控制、对立评价、“坏”的外投也会隐于幕后。因此,在对成人进行的观察中,我们很少能够深入其早期的主体性感受中,但这里才是个体心理发育的起点,具有巨大的探索价值。

这里有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婴儿在现实能力最为弱小的时候,自以为拥有最为强大的力量;伴随年龄的增长,成年个体拥有了强大的现实能力,却面临着对自我认知的不断修正。

小罗是个女孩子,现在就读大学一年级。小罗妈妈是一位特别善于交际的人,她与小罗小学、初中以及高中阶段的老师都很熟络。为了给女儿创造好的人际环境,妈妈费尽了心机。虽然妈妈刻意不将自己与老师的交往告诉小罗,小罗也没有感受到老师对自己有什么特殊之处,但妈妈言辞之间对小罗学校生活的笃定感与控制感,还是让小罗感觉到妈妈一定做了些什么。一直以来,小罗都觉得自己不如妈妈,什么事情自己也处理不了,连自己的学校和自己之间,都一直隔着一个妈妈……

故事里的妈妈有婴儿“主体”性感受的残留。养育孩子的过程中,妈妈做的事情看起来都是为了孩子,但这些事情恰恰是孩子应该去做的事。小罗一直生活在这样的亲子关系里,妈妈无处不在,她没有单纯属于自己的空间。小罗的学习成绩很好,但内在充满了无力感。妈妈支持着她,也操控着她,同时也在贬低着她。

美国心理学会前会长哈洛曾做过著名的“恒河猴实验”。哈洛和同事们把刚出生的婴猴放进笼子中养育,婴猴和两个代母猴持续待了165天。这两个代母猴分别是用铁丝和绒布做的,在“铁丝母猴”胸前有一个可以随时提供奶水的橡皮奶头。刚开始婴猴多围着“铁丝母猴”,但没过几天,婴猴只在饥饿时才到“铁丝母猴”那里喝几口奶水,其他更多时候都是与“绒布母猴”待在一起。

这些由“绒布母猴”抚养大的猴子,回到猴群后不能和其他猴子一起玩耍,性格极其孤僻,呈现出抑郁、自闭的行为,有些甚至绝食而死。它们被迫交配后产下孩子,但它们对自己的后代忽略、虐待,甚至发生过砸碎幼猴头骨的事情。哈洛对实验做了改进,“绒布母猴”变得可以摇摆,婴猴每天也会有一个半小时和真正的猴子在一起玩耍,这样哺育大的猴子基本正常。

哈洛的实验完成于20世纪50年代,当时主流观点是母亲对孩子的意义仅在于提供食物,母亲和孩子过度的亲密会阻碍孩子的成长。哈洛的实验对主流观点造成了很大冲击,实验结果也引发了很大争议。

在哈洛与同事进行的另一个相似实验中,笼子里只有一个“母亲”,实验者让“母亲”或者喷射高压空气,或者猛烈震动,或者弹出铁丝网,或者浑身弹出尖刺,小猴子受到攻击时,只是暂时躲开“母亲”,攻击一旦停止马上就回到“母亲”身边,更加紧紧地抓住它,无论“绒布母猴”还是“铁丝母猴”都是如此。

哈洛的实验是残忍的,但他的初衷是希望通过猴子实验,证明婴儿需要社交和情感接触才能正常地发育成长。爱,特别是母亲和孩子之间的爱,是人类所必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