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传承·男性传承
生命是一个全息的连续的过程,从出生直至老去,核心的成长任务一直都在,只是那些早年播下的种子,需要经过几番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才能长成大树的样子。婴幼儿面临的诸多整合任务,也是个体需要终生面对的生命议题,在老年时期所获得的完善感也源于此。
婴幼儿时期,个体已经拥有意识的觉察能力,可以将自己与外界分开。基于觉察,婴幼儿可以分辨出外部世界的差异,与此同时也出现了内部整合的需求,需要将外在差异带来的冲突性感受整合在一起。这里的整合意味着在“一分为三”的觉察角度下,完成内部感受的“合二为一”。
作为华夏始祖的伏羲与女娲,他们一起出现时,大多呈现上半身人身分离,下半身蛇尾交缠的状态。湖南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的伏羲女娲帛画图,是目前发现的最早的图像,图像上伏羲女娲正是呈现出双尾交缠的形象。从已经发现的画像石、画像砖中还可以看出,伏羲女娲图起源于南方,由南向北,由东向西发展,在新疆吐鲁番墓群中也发现了伏羲女娲绢布图。
神话不能被简单地看作古人的迷信,或是后人的想象,又或是怀古幽情,神话是一种浓缩,它浓缩着人类的历史及意义,也浓缩着人类的心路历程,甚至浓缩着人类的生物构造。1953年美国心理学家沃森与克里克,发现了生物遗传单元DNA的双螺旋分子模型,DNA的缠绕方式与伏羲女娲人身蛇尾图不谋而合。
双螺旋结构有两条长长的纵链,它们之间排列着间隔有序的横链,纵横交错使整个结构不会因为螺旋的扭力和反转变得松散,反而会形成一个稳定、连续、平衡和交融的整体。
双螺旋结构是个体生物基因的构造单元,同样也是个体家庭关系的结合模式,以及个体内在体验的整合形态。家庭关系中,父母各自的家族力量就像是两条纵向长链,父母之间多层次的紧密互动就像是纵链之间的横向链接,孩子是父母家族和父母互动基础上孕育出的新事物,是对纵链与横链结合的最直观最典型的表达。观察个体所处的家庭关系模式,可以进一步拓展我们对婴幼儿成长任务的理解。
我们先看几个中国人耳熟能详的故事,看看故事里与家族相关的文化模型。这里选择的故事不是历史记载中的典故,而是民间流传的神话传说。它们的真实性不能被考究,但它们却因为顽强的生命力而代代相传,像文化基因一样融入个体的生活。
“牛郎织女”的故事几乎每一个人都听过,虽然流传着不同的故事版本,但基本的故事情节都是一样的。孤儿牛郎依靠哥嫂生活,嫂子为人刻薄,他被迫分家出来,靠一头老牛自耕自食。老牛知道织女和诸仙女下凡嬉戏,劝牛郎去相见。牛郎与织女相遇后结为夫妻,婚后他们男耕女织,生了一儿一女,生活美满幸福。不料天帝查知此事,命令王母娘娘押解织女回天庭受审。牛郎挑着儿女追赶,王母娘娘拔下金钗,划出一条波涛滚滚的银河。牛郎只能在河边与织女遥望对泣。他们的爱情感动了喜鹊,无数喜鹊飞来,用身体搭成一道跨越天河的彩桥,让牛郎织女在天河上相会,天帝只好允许牛郎织女每年七月七日在鹊桥上会面一次。
“宝莲灯”的故事大家也非常熟悉。相传二郎神杨戬的妹妹三圣母,住在西岳庙,遇到书生刘彦昌进京赶考,化为村姑与之缔结百年之好。玉帝得知后恼羞成怒,派杨戬捉拿三圣母,三圣母宁可仙籍除名,也要与刘彦昌白头偕老。二郎神施法把她压在华山西峰的石头下。刘彦昌考场得中,找不到三圣母,只好独自到洛州赴任。三圣母石下生子,起名沉香,让丫环用血书包裹送至洛州。沉香长大成人,下决心去华山救母亲。最终沉香练就一身武艺,盗出神斧,夺回宝莲灯,战胜二郎神,举起神斧朝西峰顶端奋力劈下,巨石拦腰断为三截。三圣母从中慢慢走出,母子相认后,刘彦昌也弃官不作,来华山隐居……
“白蛇传”的故事也是众人皆知。有一条修炼千年的白蛇,变成一位名叫白素贞的美丽姑娘,一起修炼的青蛇变成名叫小青的妹妹。白素贞遇见许仙,他们结了婚,生下一个可爱的儿子。一个名叫法海的和尚发现了白素贞的真实身份,他认为蛇妖和凡人不能生活在一起。法海给了许仙雄黄酒,让许仙给白素贞喝下去,白素贞喝下雄黄酒后,变成了一条大白蛇。许仙吓得昏了过去,白素贞急忙找来灵芝草,救活了许仙。法海见不能拆散二人,就把许仙带走,关在了金山寺。白素贞为救出许仙,和小青一起施展法术,水淹金山寺,结果法海将她压在了雷峰塔下面。白素贞和许仙的儿子长大后考取了状元,救出了母亲。
这些熟悉的故事放在一起,放在家庭关系的话题之下,我们马上就可以看到它们的共同之处。不管故事情节如何,故事的核心框架都是稳定的:女主人公都具有超凡能力、都对感情矢志不渝并为之付出沉重代价;男主人公都比较被动,需要有人指点;孩子几乎都是男孩子,都由父亲抚养,在人间长大;都有某个权威或长者反对男女主人公在一起,并且他们都成功地将男女主人公分割开来。
故事里的夫妻为什么一定要分离?孩子为什么一定是男孩?为什么孩子一定要由父亲在凡间抚养长大?让家庭分离的力量为什么一定如此强大?
这些故事可以代代流传,不只是因为故事情节让人感伤愤慨、惋惜惆怅,更多是因为故事里蕴含着本文化中所有家庭的潜在结构。从象征的角度看,神仙与人类,或者妖精与人类,这两个不同的族类,正是DNA双螺旋分子结构中的两条纵链。故事中人类都是男性,他们在土地上过着人间的生活,遵循着物质世界的现实逻辑。故事中妖与仙都是女性,女性以情感的方式参与生活。与稳定的物质世界相比,情感世界是变化莫测的,女性可以孕育生命的能力,也是神秘莫测的,这一切让女性看上去似乎不属于人间,而更像来自仙界或者妖界。因此这两条纵链代表着更为单纯的男性传承与女性传承,即家庭及家族中所有男性之间的传承,以及家庭及家族中所有女性之间的传承。
故事中的孩子,几乎都是男孩子,他们一定不会脱离男性这一条纵链,所以他们都跟随父亲在地上生活。孩子的存在,让两个族类或者说两个性别之间,产生了强有力的链接。孩子作为纵链与横链相结合的象征,其内在所承载的整合任务,不仅包括父母养育方式的不同、情感与思维功能的不同、对母亲(或父亲)的爱与恨,它们像横链一样密切关联;还包括更为原始的有着极大差异的男性传承与女性传承,它们像纵链一样截然分离。内在体验的整合任务无疑是艰巨的,但同时也是极具创造性的,在故事中以“孩子”这样一个新生命的形式表达出来,这是家庭及家族延续的最佳方式,也是社会及文明延续的最佳方式。
每一个孩子的出生都不简单,每一个生命都不是无源之水。因为觉察能力有限,也因为情感与思维功能有限,婴幼儿只是沐浴在这活水源头之中,感受生命之流的涌动而不自知。他们的成长虽然充满挑战与挫折,但最大的回报便是看见自己生命的源头与进程。
这是四个女人的故事:我的外祖母、我的母亲、我自己和我的女儿。从出生年龄上看,最年长者出生于1914年,最年轻者出生于1996年,时间几乎跨越了一个世纪。从时代背景来看,经历了清朝、民国、日本侵略、新中国四种不同的生活状态。从受教育程度而言,包含了不识文字到硕士研究生的差异。
外祖母在生育我母亲之前,曾经生育过一男一女,但这两个孩子都早逝,都是因为得了痢疾不治而亡。痢疾在今天已经不能威胁生命,但在当时,外祖母一家处在日军入侵、躲避战乱、逃离家园的状态,作为母亲的她,面对孩子生命受到威胁,束手无策……
我母亲生于1945年,当时我外祖母已经31岁。我听母亲讲,她小时候也多病,外祖母对她的看护几乎形影不离,她在外祖母偶尔离开时也会哭闹不止,望眼欲穿地等着外祖母归来。我母亲的哥哥姐姐早夭,让外祖母在养育我母亲的过程中充满焦虑与恐惧,我母亲对分离也充满焦虑与恐惧,她似乎在完成着对外祖母的某种呼应,她们彼此情绪共鸣不能分离。
外祖父去世后,外祖母一直住在我家,直到她老人家也辞世而去。这段时间持续28年,其间母亲和外祖母几乎没有分离,而我就是由外祖母一手带大。外祖母是我的主要看护者,在我心里外祖母才是我的“妈妈”,而我的母亲反而像是和我一起享受母爱的“姐妹”。
我的成长中享受了外祖母很安然的看护,她在看护我的过程不用考虑生计,不用担心我的身体健康问题。外祖母可以知道我的任何情绪变化,但她能够以稳定的状态来回应我,让我感到“她看到了我的不安,但我们都很安全”。在很小的时候我心里就知道,外祖母的人就在那里,外祖母的爱就在那里,不会有任何变化。
外祖母取代了我母亲的位置,我母亲自己的养育功能显得有些不足。在我心里外祖母是“无所不能”的,我母亲反而是一个需要别人照顾的角色。有外祖母对我的照看,也因为工作忙碌,我母亲和我之间的亲密接触少了很多。即使有外祖母的精心呵护,来自母亲的亲昵依旧是我内心的渴望。于是我一直有这样的念头:我自己的孩子一定自己带,也一定会像外祖母一样带孩子。
我的女儿一直由我和爱人照顾。虽然养育过程也有诸多波折,但我们在一起很安全,彼此可以很坦诚地交流,不在一起的时候也很安全,知道彼此的爱就在那里。在我养育女儿的过程中,我和母亲有了更多交流,我们对彼此之间的关系,以及我们与外祖母之间的关系,讨论了很多。这些讨论让我们母女很亲密,也让我对自己与外祖母之间的关系,多了一份体验之外的洞察。
回顾四代女性之间的关系,感觉个体情感与家庭养育有关,也与我们身处的社会环境、民族命运息息相关。中国曾经长时间处于多灾多难的境况,我们的文化强调牺牲也强调扶持,在我外祖母养育子女的艰难中,她似乎没有力量让我的母亲在情感上独立;而我的母亲似乎也牺牲了她的某些功能,修复着外祖母的创伤;伴随着民族命运的好转,我得到了温暖、稳定及安全的养育,有时间与精力来学习养育下一代,也能够为上一代理解其生命历程提供帮助。
这是一个真实故事,虽然其中看不到四代女性具体的生活事件,但讲述者对四代女性之间的亲密关系做了深入觉察。良好的觉察力使讲述者在现实生活中,与自己、与女儿以及与母亲之间都有着良好的沟通,也因此获得了充沛的繁衍感。讲述者也许不会意识到,这正是其对家庭及家族中女性传承的觉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