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合一·雌雄同体
从婴儿“主体性感受”的假设到上古神话与民间神话的引用,都是在以象征的方式来理解个体成长的过程。早期的“主体性感受”具有全能性的幻想色彩,外部世界不能独立于感受而存在。婴幼儿在与外在世界的互动中,尤其是与养育者的互动中,完成了母婴分离与“我”的建立,接下来依旧需要在人际互动中完成对“我”的所有属性的确认,其中最重要的是对性别的确认。也可以说,婴幼儿先能够确认自己是一个独立的人,再进一步确认自己是一个男人或女人。这两个确认过程在生理层面上的完成,因为身体具有物质层面的直观性而显得比较简单,但在心理层面上的完成,却因为需要真实深入的人际互动而显得并不容易。
男孩在与父亲的抗争中完成着自己的“英雄之旅”,如果父亲拥有成熟的人格体系,既可以帮助儿子学会遵循规则,又鼓励儿子尝试突破规则,在遵循与突破之间引领儿子形成自己的男性品质。如果父亲的成长不够完善,儿子与父亲的抗争就会极其惨烈与悲壮,如同“大圣西行”与“哪吒重生”一般,需要经历种种磨难。
女孩的性别认同是在与母亲的复杂情感互动中完成的。女孩与母亲的互动中,既包含婴儿与母亲分离的恐惧感,也包含与母亲竞争的负罪感,还包含向母亲认同的融合感。同时父亲对女孩的情感回应质量,也影响到女孩的情感发展顺利与否。同样,如果母亲拥有成熟的人格体系,既可以包容女儿细腻复杂的情感体验,又可以向女儿做出良好的示范,女儿则会被鼓励发展出对自身情绪的涵容能力,拥有属于自己的女性品质。如果母亲的成长不够完善,女儿就会深陷与母亲之间的情感纠葛,或者激烈冲突,或者回避隔离,或者气息隐遁……
如果在生理与心理两个层面,个体都完成了对于“人”,以及“男人”或“女人”的确认,个体的生命就会变得足够真切与鲜活,并因此而充满繁衍感,可以孕育出一个个有意义的日子。无论男孩还是女孩,成长的过程都是一个不断自我更新的过程。更新不仅是生理层面不间断的新陈代谢,也是心理层面持续进行的人际互动。“哪吒重生”是一种对自我更新的象征性表达,它既是躯体上的重生,也是关系中的重生。
“生”与“死”是对立物,躯体上的出生与死亡是生命历程的两个端点,并且是不受个体主宰的两个端点,但内在感受中,“生”与“死”是同时发生的。如果觉察不到什么在消失,就觉察不到什么在诞生,生以死为前提,生死合二为一。在现实生活中,个体并不时时面对躯体的死亡压力,但在心理体验中,遭遇创伤会给个体带来持续的象征性的死亡感受,对生死合一的觉察可以让个体获得生生不息的体验,这也是个体心理创伤永远会有疗愈机会的基础。
在埃里克森的人格发展阶段论中,每一阶段的发展任务都能顺利度过的话,个体将在成年晚期体验到“完善感”,与之相反的体验则是“绝望感”。这个年龄阶段的个体,生命逐渐老去,真正的死亡不断迫近,“完善感”与“绝望感”分别呈现出“自然安详”与“暮气沉沉”两种不同的状态,它们之间的区别就像生与死的区别。与之相同,婴儿期体验到的“基本信任”与“基本不信任”之间的区别,以及之前每一阶段的发展任务,在象征意义上都是生死之别。
在象征的视角之下,还有一组对立的事物必须提及,那就是男性身上的女性气息,以及女性身上的男性气息。个体不论从生物学意义上,还是从心理感受上,都是一个全息载体,诞生之初个体所携带的父母双方的生物与心理基因,都处在无意识的整合之中。成长中个体的意识觉察能力不断增强,个体也因此确立起自己的独立性与性别身份。原初的无意识整合状态发生了一些改变,男性的女性气息、女性的男性气息都会更多地被保留在无意识之中。
自然状态下,随着个体步入成年晚期,无意识之中的这些气息会缓缓释放出来,让个体进入一种雌雄同体的状态。老年男性比年轻时更多地参与到家庭生活中来,情绪也会变得更为温和;老年女性则比年轻时更多地走出家门去参与群体活动,在家庭事务中拥有更多的自主权。
遭遇生活困境时,无意识之中蕴藏的异性气息会被激活,以帮助个体渡过难关。在民间故事“木兰从军”和民间传说“田螺姑娘”中,都可以看到异性气息的象征性表达。木兰在家中无长兄的情况下,女扮男装替父从军,这是女性进入男性专属的战场中搏杀,并且建功立业的故事。而从水缸中出来洗衣做饭的田螺姑娘,则是男性面对日间辛苦劳作和孤独寂寞时,对女性温情陪伴和生活照顾的美好愿望。
故事里木兰完全转换了性别身份,象征着其内在异性力量的极大激活,好在战事结束之后木兰重新回归女性生活,没有被困境束缚终身。民间传说中的田螺姑娘则更具象征性,小伙子出去劳作姑娘就从水缸里出来洗衣做饭,小伙子回到家中姑娘就回到水缸里面,姑娘的躲藏正是因为她原本就是男性内在拥有的,可以自我照顾的女性气息。
现实生活中也是如此,心理创伤状态下的个体,其异性气息会被激活,并且以象征性的方式表达出来,这种表达通常会自发地出现在个体梦境中,或者出现在个体的内在感受里。
回忆起最难熬的日子,那个时候只有他陪着我。他不是别的谁,是另一面的我自己,是位男性的形象,成熟冷静,温和淡漠,既亲近又疏离。在所有独自支撑的时刻,他替我擦掉眼泪,抱着我一言不发,听我崩溃的只言片语。他不厌其烦地教我,怎样一点点把情绪剥离,不被困扰地去做该做的事,不回头地挣扎向前。
他的身体冰冷,每次靠近都感觉在冬天,可是不管多冷,有他在总是好的。我慢慢学着他的样子,一点点冷下去。他常语气复杂地说:“我知道这样很难为你,可这是唯一最大保全的办法。”我那时心如死灰,已经没有正常人的感情,无法理解他的情绪,只觉得一切都很正确,我并不难受,也不难过,只是偶尔很累,想在他的世界里睡过去。
他的世界里有下不完的雪,厚厚的积雪快要把人掩埋。每次我好累好累支撑不下去,都能看到他站在不远的雪中。我对他说:“我好累,我想睡一会儿,你可以带我走吗?我不想醒来了。”他从没有答应过,只是站着看我,看雪花一点点铺在我身上。我继续恳求说:“我好冷,我好累,我眼皮好沉,我好想睡,我可以在这里睡下去吗?”他也有动摇,但最终总是把我弄醒。他说他会带我走,但不是现在。我是想等他带我走的,所以总坚持着不睡过去。
后来……后来,十年后冰雪消融枯木逢春,十年间像做了好大一场梦,梦里下了好大一场雪,冰天雪地里只有我和他两个人。原先是他把我拉进去,后来也是他把我推出来。
他再次不厌其烦地教我,如何容纳感情,调配情绪,和外界建立联系。我真的很抗拒,我已经习惯冷冰冰的日子。但他无比坚决,他说:“够久了,我的世界不是你的归宿。你既已经被保全,就该做回原本的样子。”
我觉得还算快,其实不到十年,他就不常出现了,只在我偶尔崩溃的白天黑夜,默默留出一隅容我休憩的雪地。我们的交谈少了,他也很少抱我了,我不再无力自保,他更是果决放手。我们相处中最多的只剩沉默对视。
我有时提起,曾经说好要一辈子相依为命的。他笑着摇头,不以为然。他说:“你危在旦夕的时候,我们自然相依为命,现在你死而复生,离我越远才是对你越好。”
我知道他没说错,我和他是内心世界分崩离析时才出现的人格交错。原本穷尽一生也不该相遇,现在自然该分离。我只是不舍。
唯一见证我内心十年兵荒马乱的人即将退场,再也不会有人比他更明白我的过去。那些挣扎求存的日子如同没有发生过,我好像风平浪静就长成了现在的样子,黑暗的岁月被抹除,不知道是好笑还是可悲。
我同他讲:“我不能接受你不复存在,而且忘记历史等于背叛。”他温柔而坚定地说:“我既然已经出现,那就是不可能消失的。只是你不能活在过去,不能活在和我相依为命的世界里。那段时光我们都不会忘记,但你不应该耿耿于怀。人是要向前看的。”
可想到要很久都见不到他,我还是非常沮丧,对他说:“你像月亮一样,那么圆,那么亮,那么远……一直在,却永远遥不可及。”他从来没有笑得这么开心,说:“月亮属于夜晚,夜里太冷了,你要找到自己的太阳,活在日光之下。”我心里想通了,嘴上还在小声说:“这么多年,活在黑暗里,我都习惯了。”他叹口气,摸了摸我的脑袋说:“偶尔来赏月,月亮又不会跑。”
以此纪念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一个像月光一样柔和明亮,也像月亮一样孤单冷清的人。
上面的文字是一位家庭发生变故的女孩的心声。面对家庭变故,女孩的外在行为保持着正常状态,但女孩却有着十多年的困难心境。在她回顾往昔的文字中,我们可以看到其心如槁木,希望离开现实世界的时候,内在男性力量的激活,并且这一力量也以男性形象呈现出来;当女孩感到枯木逢春,可以回到现实世界的时候,其内在以男性形象呈现的力量也逐渐消退。曾经激活的能量并不会消失不见,当它完全被意识接纳之后,就不再需要以这样一种具象的异己的方式来呈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