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不同模式觉察“自我”
觉察是心理的意识功能。婴幼儿的自我意识,是婴幼儿对于“自己”的觉察。婴儿、新生儿甚至胎儿,就已经拥有感知内外刺激的能力,当婴儿可以将自己与外在进行区分的时候,他们就能够感知到“自己”,或者说觉察到自己是一个“主体”。这个时间远早于幼儿对人称代词“我”的使用,“我”只是“主体”的象征性表达。
“主体”像一个主人,有控制的权力,有评价的权力,也有做出决定的权力。这些权力集于“主体”一身,而不是权力部门之间各司其职。因此主体在与外界客体进行分离过程中,也需要建立内部协调运作的整合性。健康的主体,其内部可以协调运作,在认可双方都拥有独立边界的前提下,与外部客体建立联系。
婴儿的“主体”拥有全能控制的错觉,拥有非黑即白的极端评价,也可以在幻想中,将“坏”的部分投放到外界。伴随感知能力的提高,以及与外界互动的增加,婴儿早期“主体”性感受遭遇挑战,其“主体”自身的整合性也同样遭遇挑战。挑战使婴儿与外界进一步分离,使婴儿的内在更加整合,由此婴儿早期主体性感受可以得到修正。
在讨论修正之前,我们先来看一看,婴儿早期“主体”性感受,在成人身上表现出来会是什么样子?
婴儿的全能控制是将自己与外界融为一体,并且认为自己可以控制一切。也可以说,在婴儿早期的内在主观世界里,没有他人或者他物的存在,他人与他物都是隶属于自己的一部分。在正常成人身上,我们几乎不会看到人与物不区分的情况,但自己和他人不区分的情况并不少见。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别人,一切事情都是自己说了算,完全感受不到别人的感受……即使当事人和他人生活工作在一起,也像生活在他一个人的状态里,几乎完全否认着他人的存在。
婴儿拥有非黑即白的极端评价体系,成人如果把这个评价体系用在自己和他人身上,就会出现极端评价的来回切换。一会儿觉得自己极其优秀,没有人可以比得上,一会儿又会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比所有人都糟糕。看待他人,有好感或者关系顺畅的时候,觉得对方太完美了,是这个世界上最渊博、最善良、最友好的人,将对方置于神坛来膜拜。一旦交恶或者自己的愿望不能满足,对方又变成了这个世界上最糟糕、最邪恶、最不堪的人了。
婴儿在幻想中,将“坏”的部分投放出去。成人如果也这样操作的话,会是什么样子?把错误归于他人,对某些人而言,几乎是一种本能反应。他们认为,如果出现错误,那错误一定是别人的,自己是不会有任何错误的。生活中不能道歉的成人,表面上看起来似乎是为了避免可能遭遇的惩罚,但内在还有一层更深的恐惧,那就是“坏”的部分如果归属于自己,会令人无法忍受。因此即使是一个无关痛痒的小错误,对他们而言去承认它也无比艰难。
现实带来的挑战,如何让早期“主体”性感受脱胎换骨?
婴儿的全能控制感不断受到冲击,因为他对外界的观察与感知越多,就发现不受他控制的事物越多。无能感对全能感形成挑战,这将推动婴儿思维的产生与发展,因为婴儿不得已遵循内外世界的逻辑关系。婴儿对内在感受的评价好坏,基于是否被满足状态下的身体紧张程度的不同。伴随身体的成长以及探索领域的扩大,身体及心理感受变得极为丰富,只有好坏两个端点的评价体系已经不再适宜,这将推动婴儿情感的产生与发展。婴儿将“坏”感受向外投放,是对内部冲突张力的释放。这种操作虽然只是一种内在幻想性操作,但它可以形成婴儿对外界发起行动的驱动力。婴儿由此发起与他人或物体的现实互动,并依据所接收到的反馈,修正自己认为“坏”都属于他人或他物的错误。
在现实面前,婴儿早期“主体”性感受,受到了全方位的挑战。挑战会进一步引发婴儿强烈的内在冲突,冲突的转机发生在母亲那里。母亲至关重要,婴儿强烈且混乱的内在冲突以及情绪体验,需要有人明白,而母亲就是最理想的那个人。母亲对婴儿的关注像食物一样重要,关注让母亲可以对婴儿的情绪感同身受。母亲呼应婴儿的情绪并做出相应的表情,于是婴儿像照“镜子”一样,可以在母亲那里看到自己的情绪。
养育者的情绪能够呼应婴儿的内在体验,婴儿才能将这些体验确认下来,并将其归属于自己。同时,发生在双方互动中的不断持续的确认过程,使婴儿的内在体验不断得到整合,也使婴儿可以逐渐觉察到这种确认发生在内外之间。正是母亲的关注与回应,使婴儿可以完成与养育者的分化。分化之后,养育者既是外界实际存在的、区别于婴儿的物质实体,又是存在于婴儿主观世界的、整个外在世界的代表。
以人为镜,好的养育者是一面足够光洁的镜子。养育者可以真切地感知婴儿,婴儿就可以在养育者的脸上看到与其内在体验相似的表情。就像镜子上可能存在斑点一样,养育者有时也会带着自己的情绪体验面对婴儿。一般情况下,镜子上的小斑点不影响镜子的功能,养育者自身情绪的存在也不会影响婴儿确认其内在体验。双方确认过程中的差异,也在帮助婴儿体验内外之间的区别。双方的有效互动与彼此确认,可以帮助婴儿全面修正其早期“主体”性感受的不合理之处。
“恒河猴”实验中,早期的完全情感剥夺,使婴猴长大后出现诸多异常行为,这些行为是如何引发的呢?“感觉剥夺”实验中,被试在长时间没有外界物理刺激输入的情况下,出现了幻觉。实验中剥夺的是物理刺激,如果在早期剥夺对婴儿的情感呼应,会让婴儿内生出幻想中的呼应者作为“镜子”,以便让自己的内在体验得以确认。婴儿主要从内在幻想而不是从真实的母亲那里得到回应,这不能帮助婴儿修正其早期主体性感受。真实的母亲作为现实世界的代表,是一种物化的存在,并不具有真正的人际互动的交流功能。
与极度剥夺一样,如果养育者对婴儿极度关注,婴儿的早期主体性感受也得不到好的修正。养育者的极度关注,对于婴儿内在体验而言,是一种侵入性的占领,不但会打断婴儿内在体验的连续性与整合性,也会让婴儿以养育者的内在体验为体验内容,并对此产生“不真实感”,进而难以确认自己的体验,也难以确认自己与他人的区别。
如果养育者自身的情绪极其强烈且不稳定,那就像一面布满了很多斑点、并且斑点还会随意变换位置的镜子。这种情况下,婴儿也许将面临另一种困难,既不能依赖“幻想中的镜子”,也不能依赖布满斑点的镜子,婴儿内在体验更加难以被确认。此时婴儿不但难以在现实挑战中获益,难以有机会修正早期“主体”性感受,还会增加新的不稳定感。
上文提及婴儿以三种基本模式进一步觉察“自我”。第一种模式中,婴儿在与母亲的互动中,得到了足够的情感呼应。这种模式下,婴儿的内在体验既可以保持一种完整状态,又可以不断构建符合现实的边界,与母亲不再处于一体的状态。在彼此边界比较清晰的前提下,婴儿开始与母亲及外界建立起真正的链接。第二种模式中,婴儿被极度忽略或者被极度关注,婴儿的内在或者是分裂的,或者是不真实的,内在体验中婴儿依旧与母亲共生在一起,不能建立起边界,也不能与外部世界建立真正的链接。第三种模式中,婴儿没有稳定的参照标准,其内在整合性以及外在链接都不稳定,“不能稳定”成为这种模式的主要特征。
第一种模式正是自然状态下的养育模式,大多数母亲在母性本能的驱动之下,都会采用这种模式与婴儿互动。即使在第二种模式或第三种模式下成长的婴儿,大多数情况下也可以在现实生活中维持很好的社会适应,因为其他家庭成员对婴儿养育的参与,可以对这两种模式起到很好的代偿。此外除了人际互动,婴儿与外在物质世界的互动,也可以帮助其修正早期“主体”性感受。物体运动所遵循的规律具有更稳定的逻辑关系,婴儿可以据此区分自己与物体,区分自己可以控制什么,不可以控制什么。当然婴儿的身体感受同样也会带给婴儿稳定的回馈。
婴儿在人际互动、物体运动以及躯体体验的回馈中,以特有的模式,进行着对自己的觉察。成长中的某个时刻,婴儿突然领悟到“我”的含义,开始用“我”代表自己。“我”包含了所有婴儿都具有的不成熟的主体性感受特点,也包含了特定的婴儿个体,在与母亲互动过程中所生成的,对“自我”进行觉察的不同模式。
加拿大研究者达尔文·穆尔,设计了系列实验,来研究婴儿对人不同面部表情的反应。第一个实验中,让母亲坐在五个月大婴儿的对面,微笑着讲话唱歌,发现婴儿非常喜欢母亲的表演,同时还面带微笑地做出咿呀回应,手指放在嘴中吸吮,伴随有蹬腿动作。接下来母亲的面部表情突然停止,婴儿对着母亲微笑并发出声音,想要与母亲进行沟通。而当他无法引起母亲回应的时候,他感到很受挫。研究者认为,婴儿生气是因为在自己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母亲就破坏了沟通的渠道。
第二个实验中,六个月的婴儿坐在电视机前,看屏幕上坐在另一个房间里的妈妈。当妈妈微笑着跟婴儿讲话时,婴儿认出了母亲,而且以微笑回应。然后突然屏幕上妈妈的图像上下颠倒,婴儿看到后停止微笑,由于无法辨认倒过来的图像是人脸,所以婴儿无法与母亲继续交流,婴儿开始坐立不安。
第三个实验中,让婴儿看事先录好的视频,上面是成人开心的声音和愉快的表情,婴儿特别高兴。当播放哀伤的面孔和声音时,婴儿变得很严肃。如果出现快乐的面孔加上哀伤的声音,婴儿感到很困惑。或者哀伤的面孔加上快乐的声音,婴儿同样很困惑,而且开始变得不感兴趣。研究者的结论是,婴儿很早就对面孔和声音的情绪表达十分敏锐,并知道面孔和声音的情绪应该吻合。
第四个实验中,母亲对着婴儿说话,婴儿凝视母亲片刻之后,母亲继续说话,但视线离开婴儿。起初婴儿试图引起母亲的注意,但母亲依旧视线看向别处,婴儿开始生气。研究人员认为,眼神接触在人类的活动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婴儿天生就知道,凝视是引起大人注意和维持互动关系的方法之一。
以上四个实验都证明,婴儿用面部表情、声音、目光等其他方式与养育者交流。在婴儿期,这些非语言因素在交流中发挥着非常重要的作用。养育者对婴儿的非言语信息做出回应,对婴儿的内在情绪体验的整合至关重要。
5岁的小禹,经常向朋友们聊起自己家的小猫咪,他说小猫咪很可爱,陪伴自己长大,自己在家里最喜欢的就是小猫咪。有一次朋友们来家里玩,都说想看看那只小猫咪。小禹把小猫咪抱出来,大家都非常惊讶,原来“小猫咪”是一个小枕头。小禹刚出生时,小枕头就陪伴着他。小时候小禹枕着小枕头睡觉,长大一些后,小禹睡觉的时候总会把小枕头放在身边。小枕头上面有几条缝制的线,看上去像一个小鼻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小禹就称呼小枕头为“小猫咪”了。全家人都习惯了这个称呼,也都知道“小猫咪”是小禹的最爱。
婴儿在成长过程中,会发现或者创造出一个“过渡性客体”,它是婴儿第一个“非我”所有物,是儿童几乎无法切割的一部分。它可以是一条毯子、一块手绢、柔软的旧衣服、重复的动作或者重复的发音。它们可以让婴儿感到舒适,能对抗焦虑、寂寞,能帮助婴儿安然入睡。它们可以帮助婴儿顺利渡过一个困难时期,那就是“母亲是与我融为一体的”与“母亲是外在且分离的”之间的过渡时期。
48岁的玉婕,在单位上工作能力很强,和同事们也相处友好。但内心深处,她一直不能感受到和他人之间真切的联系。与丈夫相处,得不到及时回应,就会处于极度不安与狂躁之中。打电话给丈夫,丈夫没有及时接听的话,玉婕就会一直不停拨打,心里有立即找到丈夫去质问的冲动。与不涉及现实利益的人相处,即使相识不久,玉婕内心也会很快地感觉到自己和他人非常亲密,有把所有事情一吐为快的冲动。回顾玉婕的早期成长,母亲在她满月之后,因为产假已满(当时产假很短)不得不去上班,有时把她托给邻居照看一下,大多数情况下就把她一个人锁在屋子里……
玉婕在婴儿期所接收到的情感呼应,显然是非常不足的。但她与现实事物的联系比较好,一直以来学习工作非常努力,学习工作中所得到的回报,反而比期待别人的情感回应更加稳定。玉婕的内心体验里,有和别人合二为一的愿望,这种愿望正是早期母婴互动不足,母亲和婴儿没有很好分离的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