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艘客船上没有黄海哥。实际上,他整个暑假都没有回来,直到八月底,我开学了,他才回到贝壳沙岛。

他带来五六个大学同学,无论男女,皮肤都十分白皙。黄海哥往他们中间一站,越发显得身材高大,皮肤黝黑发亮了。

他们有几个背着木吉他,眼神被烈日晒得有些发虚。

从那天起,黄海哥家的院子里时不时会传来音乐声以及欢声笑语。即使我站在外面喊退潮了,出来捡贝壳,他都婉拒了。

“谢谢小妹了,哥哥有事在忙。”

黄海哥以前从不这么说话。他变了。

小时候,爸妈一出海,就把我放到黄海哥家。

黄海哥一到假期就带我去海边玩。南岛因为靠着码头,人家较多;北岛有山崖,地广人稀。

北岛山崖下有一大片白色沙滩,海岸线蜿蜒颀长,石缝里开着小花。有时候退潮,一些色彩斑斓的热带鱼不幸留下来,黄海哥就带着我,拎着水桶和捕鱼网,一条条把它们捞起,扔回海里去。

有时候,幸运的话,我们还能碰到海龟产卵。

夜晚温柔的海浪抚弄着沙滩,小小的手电筒照耀着拥有璀璨星空的墨蓝色苍穹。

黄海哥告诉我,这片白沙滩的沙子是贝壳沙,也正是贝壳沙岛的名字由来。

“因为这边的波浪力量又绵又弱,所以,珊瑚和贝壳常年被磨砺,时间久了,就有了这一片细腻的白沙滩。这正是贝壳沙岛独特的地方。”他说。

“贝壳沙岛是世界上最美的,它是独一无二的。”小小的我立在沙滩上,挺着小胸脯,骄傲地对着黑黝黝的大海喊着。

因为地势危险,没有黄海哥的陪伴,我不敢独自去。而今年,看样子,黄海哥根本不想去。

九月初的一个夜晚,我写作业累了,百无聊赖地趴在窗口往外看,胡蝶和周若晨悄悄在楼下冲我招手。

看着她俩熠熠生辉的眼睛,我就知道肯定是发现了好玩的东西,压低声音告诉她们等会儿,便蹑手蹑脚地往楼下走去。

路过厨房,听见妈妈和奶奶在争论什么“海女”“离开贝壳沙岛”之类的话题,真无聊。

我没敢骑车,坐在胡蝶的车后座上,催促她快走,别被大人发现。

“你家黄海哥在海边开音乐会呢,让我们喊上你一起。”周若晨说着,站起来蹬着脚蹬,海风把她宽松的衬衫吹得鼓了起来,像一面旗子。

夜色中滑行在我们都喜欢的那条路上真是刺激,什么都看不清,只感觉身体不停往下坠,风疯了一般呼啸,刮得我连眼睛都睁不开。

我越过她的肩膀往前看,借着月光,隐约看到前方沙滩有点点篝火。

转了个弯,黄海哥一行人的身影清晰起来。

他们在海滩上点燃了篝火,四面还搭了木架子,不知从哪儿讨来的小彩灯,藤蔓般缠在杆子上,一明一灭。

他们旁若无人地围在火旁边,两三个抱着吉他,边弹边唱。

坐在弹吉他的黄海哥旁边的女孩在唱歌。她穿着一件色彩斑斓的热带风长裙,露着白皙的肩膀和纤长脖颈,时不时回头看一眼认真伴奏的黄海哥,火光在她眼睛中犹如星星般跳跃。

他什么时候学会的吉他呢?因为五音不全,他从小拒绝参加一切音乐活动。他就像这样,每天花很多时间在室内跟大家一起弹曲子吗?从前那个喜欢在海边奔跑的少年哪里去了呢?

看到我们,他热情地招呼我们吃瓜子,喝饮料。

我慢腾腾地坐下,耳边滑过一个男生的声音。

他笑着跟黄海哥说:“总听你说贝壳沙岛多么美,其实我觉得夏威夷的海岛更美些。”

“不可能!”我刚坐下,又猛地站了起来,为贝壳沙岛辩护着,“你才来岛上几天,就说贝壳沙岛不美?贝壳沙岛明明是世界上最美的!”

那个男生好像并没察觉到我的强烈不满,继续说:“你去过夏威夷吗?”

“没有。”我回答得仍然理直气壮,“那又怎样?即使都没去过,我还是觉得贝壳沙岛最美!”

没人再与我争论,相反的是,他们泛起一片哄笑。

我变得易怒起来,用力看了黄海哥一眼,转身走掉了。尽管胡蝶和周若晨跟过来安抚我,可我还是不愿意回去了。

我独自一人沿着漫长的海岸线往前走。几乎没有灯光,海与天的分界线是远处闪着灯光的渔船。星星不太多,月亮很大,圆圆的一轮悬在天上,有种令人宁静的忧愁。

厚重的沙子阻挠着我前进的速度。就这么漫无目的地走了一段,我察觉身后有人跟着,回头一看,是笑意盈盈的黄海哥。可我这会儿不想理他。

“小黑鬼,还在生我的气?”他几步走到我的身边,见我不说话,弹了一下我的头,“半年不见,个头儿蹿那么快!”

真奇怪,他这么一说,我对他的气立刻全消了,不过我还不能表现得太明显,就赌着气责怪他说:“你刚刚为什么不帮我说话?难道贝壳沙岛不是最美的吗?”

如果是以前,黄海哥一定附和我,但他许久没有说话,停了下来,面朝着海面呆呆地看着。

“以前我也是认为贝壳沙岛是独一无二的,是最美丽的。可当我看多了别的海滩和风景后,发现它其实挺普通的,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黄海哥又困惑又矛盾地说。

过了一会儿,黄海哥轻轻地问:“小妹,你要继承你奶奶的衣钵,做海女吗?”

我没料到他会问这个问题,不禁愣住了:“我还没想好……”

“你要好好读书,到外面的世界去看一看,见见世面。等看遍了外面的海,再决定要不要回到这片海来。”黄海哥认真地看着我的脸说。

如果说刚刚因为那个男生的话我有些生气了,现在的我已经愤怒了。

怒极反笑,我从鼻子里笑了一声,转身走了。

我是步行回家的。不管黄海哥在身后怎么喊我,我都没有回头。一直走得我身心俱疲,两条腿像灌了铅一样沉。

一身沙土地回到家后,发现妈妈和奶奶还在客厅争论着。她们抓住我的胳膊,让我拿主意。

我沉默了。她们惊讶地问道:“怎么,小妹,你哭了?怎么眼睛肿成这样?”

我谁都没理睬,径直上楼了。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第二天早上,我浑身酸痛地起床,发现床单上有一片血迹。在我惊慌失措的喊叫声中,妈妈上楼察看后,神色淡定地递给我一卷纸,在我额头上亲吻了一下,告诉我,我是个成熟的女孩了。

我搂着那卷纸,忽然觉得这个世界变了。犹如一条清晰的线划过一般,这个暑假过后,很多东西都扭曲变形了,而我像是乘坐上了一台飞速上升的电梯,不由自主地去往一片陌生的土地。

“小黑鬼——”黄海哥的声音从楼下传来。若是从前,我一定飞奔下去,可是今天我不想见他。

“你不下来,我就走了。”还是他的声音。

我以为他会到我家来,但等了许久,外面静悄悄的,只有遥远的海浪拍打沙滩的声音。我赤着脚奔到窗前,打开木窗,迎面而来的只有潮湿闷热的海风,没有笑吟吟的黄海哥。

妈妈走上来,递给我一封信,说:“黄海给你的。”

我接过那封鹅黄色的信,迫不及待地展开读。熟悉的字迹工整娟秀,不像男孩的字体。

小黑鬼:

展信佳。或许不该再叫你小黑鬼,因为这次回来,发现你变化很大,是个大姑娘了。然而,贝壳沙岛却没有变化,这让我感到欣慰。

昨天惹你生气了,十分抱歉。你的反应使我想起刚进大学的我,我那时候多么维护贝壳沙岛啊!但随着时间流逝,我跟着同学看了很多景色,慢慢地,观念开始发生变化,不得不痛苦地承认,心中完美的贝壳沙岛其实并没那么美好。

外面的世界是精彩的,我流连却不会忘返,正在考虑毕业后要不要回来。估计爸妈不会同意,他们花那么多钱把我送出岛,我却要回来……

不多说了,我还是那句话,希望你不要那么固执,走出去看一看,再决定要不要回来。好吗?

黄海于贝壳沙海滩

又是那句话,搞得我好像真的没见过世面似的。

我烦躁地把信揉成一团,扔进了抽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