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叔叔从前是市篮球队的前锋,有一双野性的眼睛,豹子一般身手敏捷,处在父亲这类人的另一个极端,很年轻时便离开学校自己闯荡。桂佳更喜欢叔叔,受他的影响大,像他的成分也多,包括对天鹅这种动物深深的迷恋。叔叔为了拍摄到幼年期的天鹅,在市郊的湿地上建造了一座木屋,隔光性很好。小时候,桂佳跟叔叔在木屋里住过一段时间。那地方潮湿,桂佳起了皮炎。叔叔嘲笑桂佳的娇贵,带桂佳晒太阳,结果桂佳晒得和他自己一样黝黑。叔叔用胡子扎桂佳的脸,告诉桂佳要长成一个真正的男子汉。桂佳看叔叔雕塑一般硬朗的侧脸,问叔叔是不是男子汉。叔叔哀伤地摇头,说男子汉就应该像天鹅一样忠贞、守家。叔叔不是,早年伤了父母的心。桂佳不这么认为。他一直崇拜叔叔的敢想敢做,迷恋叔叔的带泥点子的旧长黑皮衣。清晨,叔叔穿着这件衣服行走在芦苇中,就像对比强烈的木刻画,给人以视觉上的冲击。时间久了,这便成了桂佳对叔叔的永恒的印象。叔叔能趴在深草中几个小时不动弹,等懵懂无知的小天鹅游到他附近。叔叔专注于这些事情的时候,周身像是有无限绵延的沼泽,引人不由自主往深处陷,让人觉得,艺术家就应该是这个样子,艺术家的魅力就该如此。从那时起,桂佳就迷上了天鹅这种美丽优雅的大鸟,誓要成为叔叔那样的人。
那是一个冰冷的清晨,和往日的清晨并无太大的差别,桂佳揉着惺忪的眼,小跑着跟叔叔深入湿地摄影。叔叔不许桂佳说话,两人快速地在湿地上行走,只听得到唰唰的草声。突然,叔叔停下来了,示意桂佳蹲下,叔叔也蹲下,举起了摄像机。桂佳注意到叔叔拿的是摄像机,相机在他的黑色斜挎包里。水边两只洁白的大天鹅,一只虚弱地将颈子搭在另一只背上,眼睛半闭。桂佳睁大了眼睛,那只虚弱的天鹅羽毛暗淡,好像生病了。桂佳摇摇叔叔的胳膊,让叔叔救救那只天鹅,可叔叔纹丝不动,只顾拍摄。桂佳用脚踢叔叔,正要喊,却被叔叔捂上了嘴,被夹得紧紧的,不能动弹。
突然,那只天鹅痉挛地颤抖着,优美细长的脖子猛然往后仰去,就如同舞蹈一般,两只翅膀瞬间张开又合拢。
它死了。
桂佳的眼中溢满泪水,他冲叔叔嘶吼:“你为什么不救救它?”叔叔在收拾手中的摄影机,他说:“自然的优胜劣汰,我们不能插手。”“什么破规则?你冷血,你只顾自己摄影,你杀了它!”桂佳眼睛望着叔叔,觉得叔叔此刻那么陌生。叔叔安慰桂佳说:“桂佳,你别闹,你长大了就知道了。”“我宁愿不长大,宁愿永远不明白。”桂佳一字一顿地说。叔叔突然把手中的摄影机一摔,暴怒道:“那只大天鹅,很多年前我就开始拍摄它,我看着它成长,对它的感情很深,而你对它只是同情而已!你个孩子懂什么?它年纪大了。”说罢叔叔自顾自走了,留下桂佳一个人在那儿。桂佳如今想起那天,依旧心有余悸,他走得迷了路,直走了大半天也没走出那片湿地,找不到叔叔的小木屋。桂佳喊破了嗓子,哭得没有了眼泪,累极了,坐在草地上喘息。一只羽翼没有丰满的小天鹅摇摇摆摆地立在他的不远处,天真地歪着脑袋看着他。桂佳愣愣地看着它,它也看着桂佳。桂佳向它伸出手,它扑扑棱棱飞往湖中心,掀起一阵带有腥味的风。突然,桂佳明白了生命是怎样循环的,刚刚对叔叔发起的憎恨也消失了。他似乎明白叔叔为什么对这种生灵那么着迷,顺便也自嘲自己的幼稚。
天快黑的时候,桂佳找到了回小木屋的路。当他疲惫不堪地站在叔叔面前的时候,叔叔朗声笑了。他上前摸桂佳的头,说了一句令桂佳记到现在的话:“独立解决问题是成为男子汉的第一步。”
叔叔点了支烟,烟头在夜色中明灭。桂佳发现叔叔的眼睛在黑暗中竟如野兽一般警觉,时刻观察着周围的动静。叔叔说:“我明天送你回家,后天我就要走了。”“到哪儿?”桂佳问道。“跟着它们南迁。已经有很多天鹅开始南迁了,今天我们见的那对大天鹅可能是最后一批。死了一只,那只我想它是哪儿也不会去的。”“那冬天来了它会死的。”叔叔沉默了一会儿,说:“很有可能,它们很极端。”“你可以带我去南方吗?”桂佳充满期待。“你?”叔叔呵呵地笑道,“你要上学的。”桂佳说:“我不上学。”叔叔拉下脸,摁灭烟把,凛然正色道:“你必须上学,别跟叔叔学这些。”
桂佳没有吭声,他不和叔叔争辩,心里却暗暗不服。
“不过,你要是真的喜欢,谁也拦不住你不是?”叔叔戳了桂佳一下。
“你怎么知道?”桂佳问。
“因为我也是这样想的。”叔叔笑了。
桂佳难忘叔叔的笑声,那么无所顾忌和自由,那笑声背后是桂佳向往的生活,充满自由与冒险的生活。很多个夜晚,桂佳怀念叔叔那明明灭灭的烟头和那身落满灰尘的黑皮衣。此刻,桂佳只想像叔叔那样,执着地追寻那群美丽的精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