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贝壳沙岛海龟产卵的海滩被列为保护区,用带尖刺的网围了起来,目的呢,是为了保护濒危的玳瑁海龟……”
“贝壳沙”三个字像烙铁一样灼痛了我。
地理老师在讲台上板书,粉笔敲打黑板的声音使我想起贝壳沙岛上的雨,夏天的雨滴打在木窗上,啪嗒啪嗒参差不齐。
又走神了,贝壳沙岛是我永远的乡愁。我托着腮,看向窗外。这里全是钢铁水泥筑成的高楼大厦,挡住了我的视线,我倍加思念起那淡紫色的、缥缈遥远的海岸线来。
小时候,奶奶常带我在浅海处潜水,我的游泳技术是她一手教的。她常骄傲地走街串巷,通知她的老伙伴,孙女的潜水技术不比她当年差。
因此,我晒得黑黑的,犹如一块火山石。因为在海水里浸泡久了,我的发质又干又燥,乱蓬蓬堆在头上,加之土里土气的名字“阮小妹”以及十分不标准的普通话,被新学校的同学们起了很多外号。
进校后不久,我改了名字,只有家人私下里喊我“小妹”,后来也逐渐被我制止了,所有人一律叫我大名“阮嘉妮”。
多么娇滴滴的名字啊,这个名字根本看不出我曾经的一身海腥味。
因为很少晒太阳了,我的皮肤慢慢白了起来。我也不再跟别人说起自己来自哪里。至于“海女”和“贝壳沙”岛这样的字眼,爸、妈和奶奶不提,我也只能在地理课本上看到了。
而且,我发现黄海哥说得对,贝壳沙岛并不是最美的,甚至谈及美都有些勉强。
它不过是万千普通小岛中的一个,而且是较为贫穷的一个。
换了新的环境,也有了新的朋友,可不知为什么,我却失掉了从前无忧无虑的快乐。
爸妈比在岛上更忙碌了,往往我还未起床,他们已经离家,晚上待我睡下后,他们才回来。现在他们不能像从前那样,把我寄放在黄海哥家了,加之奶奶无法下海,我几乎与她整天在一起。
她时常在做饭的时候,跟我说起贝壳沙岛,而且看得出,劝我回去做海女的念头仍没灭。
开家长会,爸妈从来都是缺席的。这一年的期末考试后,老师特意点名,让我今年必须带家长来,因为有大事要宣布。
所谓的大事,不过就是学校的“强身健体”计划,每个班选几个游泳好的,代表学校去参赛。
“阮嘉妮,听说你游得很好?”老师笑盈盈地问,“在海边长大的孩子肺活量都很棒吧!”
“不是的。”我坚定地摇了摇头。现在我改名叫阮嘉妮了,阮嘉妮是在城市长大的孩子,根本不会游泳。那个名叫阮小妹的野孩子,已经在离岛的那天消失了。
爸妈谁都没时间,只好让奶奶跟我一起去。进班前,我已经跟奶奶交代过了,赛前集训要收费,不要给我报名参加,奶奶也答应得好好的。
当老师开始渲染,进行了集训的孩子将来进省队,甚至国家队,前途光荣的时候,奶奶忽然站起来说:“老师,我们家小妹游得可好呢,不需要集训,能不能直接参赛?”
我顿时觉得无地自容,拉着奶奶的袖子,让她坐下。
“学校有游泳池吗?现在就让小妹游给你们看看,是我教的!我跟你们讲哦,小妹是先学会的游泳,后学会的走路!”奶奶得意扬扬地用半普通话半方言的奇怪腔调说道,“游泳池跟大海完全不是一个概念!想当年,我遇上台风的时候……”
“奶奶!”我实在忍受不了她的自夸以及周围的窃笑,气得夺门而出。
回家路上,我在前面走,奶奶在后面跟着。她说:“小妹,你慢点儿。”她还说,海边长大的人离不了水,我离开水太久,所以才会这么闷闷不乐。
“你喜欢水,回去做海女去啊!”我回身冲她大声嚷嚷着。奶奶站在那里不动了,她略有些忧愁地看着我。
我说完就后悔了,可自尊心硬撑着,我没有道歉。
第二天,奶奶收拾了行李,独自回了贝壳沙岛。
我听得见她与爸妈道别的声音,可自尊心作怪,我就是不愿出门送她。
当奶奶走远后,我才走出家门,抄了条近道,偷偷看着她等公交车的背影。烈日下,她的身影有些发虚,也可能是我的泪水模糊了双眼。
这一幕多么熟悉,我曾经也这么目送过黄海哥。
倔强且不懂表达感情的我,就是这个样子,恐怕一辈子都变不了。等再也看不见载着奶奶的公交车,我才回了家。天知道公交车发动的那一刻,我有多么想跳上去,跟奶奶一起回贝壳沙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