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婆是南方人,江南水乡的女儿,与那画家大学生是邻乡。外婆是典型的南方女子,就像电视上通常所塑造的艺术形象,年轻时一头乌发及腰,年老后全往后梳,抹了头油,额头前不留一丝儿碎发,后脑勺儿挽个发髻儿,单薄白净的扁圆脸,下巴颏溜尖,眉眼透着淡泊娴静,腰身儿袅袅娜娜。外婆是个美人儿,年轻时倾城的。外公曾用手点着大姨、母亲、小姨说过她们都不及外婆年轻时模样儿的话。强调的次数多了,我一度以为外婆就是南方女儿的代名词。记忆中,外婆不大言语,时常一个人不声不响地做手头上的事儿,喜怒不形于色。外婆家祖上生活富裕,外婆从小过的是锦衣玉食的生活,又能断文识字,薰得一身书香,不巧逢上战乱,长大嫁与外公,两人颠沛流离大半辈子,到中年才逐步安定下来。

外婆焖米饭的时候爱放上一两片苇叶,这样蒸出来的米饭绿油油的,散发出一股清香。每次吃米饭,外婆都不忘让我带上一大碗给那大学生。学画画的年轻人是时常断炊的,没饭吃的时候,大学生就老想着他的那些个画,听说大画家都是这么过来的。艺术品不能换饭吃,能换钱的那叫商品,倒不是说钱和艺术势不两立,这要看你把你的艺术品当什么对待:若是当作商品,只要你有才,就不愁没饭吃;倘若拿它当爱人,就只能守着爱人挨饿,爱人是不能卖的。不晓得那大学生有没有才,只知道他是拿他的画当爱人的,所以他时常闹饥荒。每回我端饭去,那大学生都很高兴,千恩万谢地说我外婆是好人——他随我喊外婆“婆婆”,小孩子般的语气,有点南方口音的阴柔。敢情艺术家也食人间烟火,而且食得不少,见他几口扒完一碗米饭,搁下碗还意犹未尽地舔嘴唇。大学生一个人过得艰难,从前有个女朋友与他做伴,没多久便分手了。看来这恋爱也不能只建立在精神上,物质确实是个极大的问题。

我蛮喜欢找那大学生玩儿,帮我补习算术是一方面原因,另一方面原因是他不把我当小孩儿看,事事用商量的语气说,还征求过我的意见。用天英子的话说,我就是一啥都不懂的小屁孩儿,全胡同的人都这么认为,可他不这么认为。大学生话挺多,见了我便漫天地扯。从我这里他能听到最公正诚实的评论,因为一个七岁的孩童是不懂得权衡利益的,他说的话必定是来自一颗纯洁的心。大学生常讲他小时候的事。说那些回忆的时候,大学生脸上洋溢的是憧憬,似乎看到了很美的景致,不由自主地微笑了。大学生告诉我,她也有个和善的南方外婆,脸上细密的皱纹织得一片宁静。外婆是家的代名词,有外婆的地方就是家,他觉得天底下的外婆都应如此,只是自己的外婆去世得早。我问他现在还伤不伤心,他笑得有些古怪,长而碎的头发一缕一缕垂下来,遮住了他的眼睛。他说,外婆存在于每一个地方,影子里、水面上、风中。如今想来不免觉得他有些矫情,但确实是真情流露。

大学生离校大半年了,工作辞了找,找到又辞。他告诉我,有的工作做起来心里不快乐,所以至今生活没有稳定,女朋友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而走的。大学生说她走得好走得对,他要是个女的,也不会和自己一块儿过活,没事儿干吗要和自个儿的胃过不去呢?吃饭是头顶大事儿,现实能把一切风花雪月砸散喽。不过,这些日子赋闲在家画画,画好了往墙上一贴,呆看,看久了倒不觉得有多饿,倒是外婆时不时送来些吃食,才想起要吃饭的。吃饱了,吃得身上微微发汗,往椅子上一堆,才真实地感觉到自己的存在。平日里空着肚子,若是不画些画,只觉自己与空气似融于一处。少言寡语的外婆跟这大学生倒有话说。外婆得了闲空儿便搬了小竹椅子坐家门口缝缝补补,喊那大学生来说说话,说的是他们的家乡话,细致温婉,能说上一下午。他们是南方人,虽身处异乡,心却始终是南边儿的,或许由于种种原因不能回乡,但是对家的热情使这一老一少成了忘年之交。话后,两人陷入长时间的沉默,这缄默是不能打搅的,因为他们此时分享到彼此共同的沉甸甸的情愫。

我记得我们搬出小胡同的前一天,大学生找到一份家庭教师的工作,为此大学生去了一趟理发店剪掉了那长及肩的头发。看来大学生是决心要改变些什么,换句话说,就是向某种东西妥协了。不管怎么说,有工作总归是好事儿,最起码外婆不用担心以后不能给他送饭,他会饿死在家里面。剪头发的前一天他挺伤感,喝了不少酒,拿筷子敲碗唱了一宿的歌儿,调子凄凄切切却不哀伤,一如他的画风。